多少人都想给爱情寻找一个合适的定义,但最终都归于徒劳。那种炽热而又迷乱的情感,那种甜蜜而又轻狂的心态,那种如痴如醉、意乱情迷的冲动,那种幻想、夸张、“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不自觉的固执..都是无法“定性”,更无法“定量”的。
那是一种忧心忡忡的喜悦,是一种喜气洋洋的痛苦,是一种无法描绘的心灵的不规则的颤动。
爱是一种不自禁的激情,它拒绝理智的监督或提示,进行没有导航的飞行。——爱是盲目的、本能的、不自禁、不自觉的。那是一片神秘又神秘的世界。源于神秘,终于神秘。
所以佛家干脆就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红粉骷髅,爱就是虚妄。这也有一定的道理,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在失恋之后,就想到要出家当和尚(尼姑)呢?
有时候,爱情简直就“开头是错,结尾还是错”。——大诗人陆游唱道: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然而,“错”也罢,“莫”也罢,却还有无数后人“做”。完全是前仆后继,前赴后继,永无止息。
爱是一个无法预知的世界。
《碧血剑》一书中,温仪的六叔杀了夏雪宜一家,奸污了他的姐姐,夏雪宜怀此血海深仇要温家以十倍的代价偿还血债,又谁料,见到温仪之后,却反而会爱上了她?
袁承志小时候曾在安大娘家小住几天,同安小慧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大家原以为这两人必成一双,早早伏笔,谁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尽管安大娘常想“小慧跟他是患难旧侣,他如能做我女婿,小慧真是终身有托。”而一心爱恋袁承志的夏青青则恰恰怕小慧“终身有托”,所以妒心极盛,防犯极严,一有机会便要来一番泼醋..其实,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书中写道:
袁承志道:“我幼小之时,她妈妈待我很好,就当我是她儿子一般,我自然感激。
再说,你不见她跟我那个师侄很要好么?”青青嘴一扁,道:“你说那个姓崔的小子?他又傻又没本事,生得又难看,她为什么喜欢?”袁承志笑道:“青菜罗卜,各人所爱。我这姓袁的小子又傻又没本事,生得又难看,你怎么却喜欢我呢?”青青嗤的一声笑,啐道:
“呸,不害臊,谁喜欢你呀?”..(第13 回) 这就是了,“罗卜青菜,各人所爱。”这话虽然俗点,但却道出了真意。
世人都觉得自己爱的这一个是世间最好的,而总觉得“他怎么会有人爱?”
或“她怎么会看上他”?对别人的爱总是大不理解。有些自然不是真不理解,而是要借此虚张自己声势,给对方来点难堪。而其中的大部分人却是真正的不理解:他(她)怎么会爱上她(他)?
安小慧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会爱上崔希敏这个傻乎乎的家伙?这是夏青青怎么也想不通的。但这并不是最难理解的爱情。
比这奇异得多的、不可理解的爱情故事还多的是呢!
比如《射雕英雄传》中的穆念慈,怎么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了轻狂凉薄、忘恩负义的杨康?——安小慧爱上崔希敏,至少他还是直爽诚朴的一条好汉,而杨康呢?——杨康之父杨铁心化名穆易,带着义女穆念慈,走遍江湖,原是为了郭靖,打着“比武招亲”的旗号,也是想寻找郭靖。不料在金国的都城被杨康撞见。其实在比武开始,杨康的轻狂个性便显露无疑,而且明摆着是不想与穆念慈结合,为此,郭靖路见不平,同杨康大大的打了一架。何以穆念慈对杨康这种轻薄浪子居然一见钟情呢?
是因为杨康地位显赫,身为金国王爷么?不是的,穆念慈对黄蓉说“他是王爷也好,是乞儿也好,我心中总是有了他。他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我总是他的人了。”(第12 回) 还真叫她说对了,杨康并非真正的王爷,当然也不是乞儿,但却是一个贪恋荣华、忘恩负义的大坏蛋!而穆念慈竟也真的是九死不悔地跟着他,爱着他。其中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屈辱,多少曲折,多少伤怀,多少愤恨,穆念慈对杨康应该是看得透的。杨康这家伙不可救药啦!坏事做尽了,谎话说尽啦!杨康将穆念慈诱奸之后又将她抛弃,以至于她历尽艰辛,几遭丐帮彭长老的践踏。但当郭靖、黄蓉见了她,救了她,对她说起杨康自做自受,死于嘉兴铁枪庙中之时,只见“穆念慈泪如雨下,大有旧情难忘之意”(第40回),以至于黄蓉再不敢述说杨康详情。
穆念慈对杨康的爱实在已经到了一种不可理喻的地步。
而像这样的人,像这样的故事,在金庸的小说中竟然还有不少。如《飞狐外传》中的南兰爱上了人品武功都无法与苗人凤相比的田归农;而马春花则对逢场做戏、凉薄残忍的福安康一往情深,至死不变。
马春花在订婚的第二天便做了福康安的情妇,这倒也罢了,或许是一时的冲动。可是在与徐铮结婚之后,却依然对福康安旧情不断,待福公子遣人来召,便欣然前往——丈夫已被商宝震杀了——这也还可以理解,爱是不能忘记的。但是,福康安明知其母要害死马春花,却见死不救,残忍到了何等地步!马春花这回总该梦醒了吧?
然而不然。在她临死之前,有这样一幕:
..马春花道:“我死了之后,求你..求你将我葬在我丈夫徐..师哥的坟旁..
他很可怜..从小便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不喜欢他。”
胡斐说道:“好,我一定办到。”没料到她临死之际,竟会记得丈夫,伤心之中倒也微微有些喜欢,他深恨福康安,听马春花记着丈夫,不记得那个没良心的情郎,那是再好不过,那知马春花幽幽叹了口气,轻轻的道:“福公子,我多想见你一面。”
陈家洛进房之后,一直站在门边暗处,马春花没瞧见。胡斐摇了摇头抱着两孩儿,悄悄出房,陈家洛缓步走到她的床前。
胡斐跨到院子中时,忽听得马春花“啊”的一声叫。这声叫唤之中,充满了幸福、喜悦、深厚无比的爱恋。
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心上人”..(第19 章) 有意思的是,那“心上人”是假的。是由陈家洛扮的。陈家洛长得与福康安很是相像,但照理马春花总应该分别得出来。但她却竟然没有分辨出真假,她就要死了,头昏眼花,这是可能的。然而,她的一生不都是在爱着一个假象么!?陈家洛固然是假,福康安又何尝不假!?否则,又何至于要陈家洛来给她送终,又何至于有送终这回事呢?
爱之妄,此之谓也。
你若是说马春花所爱非人,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不值得爱的人,她将如何回答呢?
她恐怕不屑于回答。哪怕开头是错,结尾还是错,那是她自己的事。她愿意。她爱。她情不自禁。这与旁人无涉——当然这与她的丈夫有些关系,她知道对不住丈夫,所以要胡斐将她埋在丈夫的坟旁,但那只是她的尸体。
而她的心——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是属于福公子、福康安的。都只属于福康安。
这就是虚妄么,那就让它“妄”吧。她见到了“心上人”——真假又何妨,善恶又何妨,对错又何妨——她感受到了幸福、喜悦,无比深厚的爱恋。
这是她的感受,也是她的奉献,与对象又有什么关系呢?
更有甚者,是《笑傲江湖》中的岳灵珊。如果说马春花一心爱恋福康安而不爱徐铮,是因为徐铮个性愚鲁顽劣,简直不能与福公子相比;南兰之所以离开苗人凤而追随田归农,是因为苗人凤不会调情逗趣、低声下气;穆念慈爱恋杨康是因为郭靖有了黄蓉,而她自己已经“别无选择”..则岳灵珊却完全不是这样。令狐冲对岳灵珊的爱,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都感动。令狐冲聪明机智,神采飞扬,武功卓绝,人品绝佳,无论哪一方面都非林平之可比,然而岳灵珊却一往无前地爱着林平之,而对令狐冲弃若蔽履。这倒也罢了,爱情本就是这样奇妙,岳灵珊爱上林平之也有其可以理解的一面。那就是林平之端庄老成,一如她的父亲岳不群儒雅风度(恋父情结大约在此起了作用),而令狐冲则是一付江湖浪子风度、草莽豪杰之态,此岳灵珊所不喜也。再则,令狐冲与岳灵珊自幼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但令狐冲对她千依百顺,照顾得无微不至,一派大哥哥的温情,反不如林平之负血海深仇,着实堪悲可怜。(在爱情之中,女性对男人的怜爱往往会激发出巨大的热情,因为女人的母性是无边的)而林平之初来乍到,性格耿介孤傲,又正合岳灵珊的胃口,正所谓气味相投、从中可获无穷的乐趣。..这些,都还是可以理解的。
不可理解的是,林平之在与岳灵珊成亲之前就已开始“挥刀自宫”练习“辟邪剑法”,从而与岳灵珊一直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林平之实际上已经不是一个男人了(只不过一开始岳灵珊不明就里)。
进而,林平之对岳灵珊的一片深情,非但没有丝毫的回报,却全然熟视无睹,在他丧心病狂的复仇之时,明知岳灵珊遇险危亡,依然忍心不救,而照样卖弄自己的武功和轻狂。若非任盈盈出手相助,岳灵珊早已死在青城弟子的手下,魂销污浊无情的大水之中了。这乃是岳灵珊亲身经历的,照说总应该醒悟了吧?
不然。林平之双眼目盲,岳灵珊仍是忠贞相伴。林平之一路上对她百般辱骂,岳灵珊仍是曲意忍受,决心嫁鸡随鸡。林平之说明了他已挥刀自宫并对岳不群恨之入骨,岳灵珊仍是一边感叹自己的命苦,一边决意此生相随、矢志不移。
最后,林平之被劳德诺邀请上嵩山左冷禅处,临行之前,为了“向左掌门表明心迹”,竟一剑将岳灵珊刺成重伤,眼见神仙也难相救!——杨康再坏,也还不至于对穆念慈下此毒手;田归农虽人品不善,对南兰仍是一往情深;就连福康安虽残忍怯弱,不敢违抗母亲的旨意,但毕竟总还没有亲自下手毒死马春花,相反倒毕竟还有一丝怜悯忧伤之痛..——林平之可是亲手杀死岳灵珊的呵!此人已完全丧失了人伦人性,猪狗不如了。
你猜岳灵珊怎样?断情绝望?反目成仇?痛悟前非?..都不是!
书中写道:
岳灵珊道:“我..我这里痛..痛得很。大师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万要答允我。”令狐冲握住她左手,道:“你说,你说,我一定答允。”岳灵珊叹了口气,道:
“你..你..不肯答允的..而且..也太委屈你..”..
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办什么事,我一定给你办到。”岳灵珊道:“大师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怜..你知道么?”令狐冲道:“是,我知道。”岳灵珊道:“他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骗他。大师哥..我死了之后,请你尽力照顾他,别..别让人欺侮了他..”
令狐冲一怔,万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杀妻,岳灵珊命在垂危,竟然还是不能忘情于他。
令狐冲此时恨不得将林平之抓来,千刀万剐,日后要饶了他的性命,也是千难万难,如何肯去照顾这负心的恶贼?
岳灵珊缓缓的道:“大师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杀我..他怕我爹爹..
他要投靠左冷禅,只好..只好刺我一剑..”
令狐冲怒道:“这等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恶贼,你..还念着他?”
岳灵珊道:“他..他不是存心杀我的,只不过..只不过一时失手罢了。大师哥..
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顾他..”月色斜照,映在她脸上,只见她目光散乱无神,一对眸子浑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溅着几滴鲜血,脸上全是求恳的神色。..
..霎时之间,令狐冲胸中热血上涌。明知只要一答允,今后不但受累无穷,而且要强迫自己做许多绝不愿做之事,但眼见岳灵珊这等哀恳的神色和语气,当即点头道:“是了,我答允便是,你放心好了。”
盈盈在旁听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允?”
岳灵珊紧紧握着令狐冲的手,道:“大师哥,多..多谢你..我..我这可放心..
放心了。”她眼中忽然发出光采,嘴角边露出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令狐冲见到她这等神情,心想:“能见到她这般开心,不论多大的艰难困苦也值得为她抵受。”
忽然之间,岳灵珊轻轻唱起歌来,令狐冲胸口如受重击,听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听到她口中吐出了“妹妹,上山采茶去”的曲调,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她这时又唱了起来,自想着当日与林平之在华山两情相悦的甜蜜时光。
她歌声越来越低,渐渐松开了抓着令狐冲的手,终于手掌一张,慢慢闭上眼睛。歌声止歇,也停止了呼吸。(第36 回) ——有何话说?
——没有话说。
这简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实在无法想得通。岳灵珊之爱,妄之极矣!她一直忧心林平之“瞎了双眼,无人照顾”(实际上林平之恰恰觉得自己是眼瞎心明),但却丝毫也没有想到,真正瞎了双眼的是她自己!她的双眼瞎得不能再瞎了。否则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爱上林平之,怎么会对他的丧心病狂、人性全无如此视而不见,又如此执迷不悟?..
岳灵珊之爱,妄之极矣!
然而,这爱情的妄,也正是她的真。妄之极矣,亦真之极也!
真正的爱情,都只着眼于爱本身,而不计利害、不计得失,超越价值(它本身就是唯一的价值),超越理智。真正的爱情都是这样盲目,都是这样妄。
也只有真正的爱情才会这样盲目、才会这样妄。
也正是在这令人不可思议的盲目而妄的爱情中,我们才见到了真正的爱情。见到了什么是忘我,什么是奉献,什么是将对方的一切看得比什么都重;什么是忠贞不渝,九死不悔;什么是海枯石烂、江水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只有在这样的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绝境之中,才能考验真正的爱情。—
—如果是一帆风顺,如果是两心相悦,如果是其乐融融..那还分辨得出什么真的和假的、深的和浅的、虚应故事的和痴迷执着的?
当然,生活中也许极少有岳灵珊这样的人,——只是“极少”,而绝非没有!——因为我们生活在庸碌红尘之中,名缰利锁之内,但凡有所言行,无论大小轻重,无不被功利心所支配。即便是爱情这种无价的物事,也被功利价值所偷换了。在我们尘世之中,“才”变成了一种价值,“貌”也变成了一种价值,权尊位高是一种价值,高楼华屋,万贯家财更是一种价值..
从而,爱情早被“价值化”了。甚而,还有明确的“价格”(“高价姑娘”
我们一点也不陌生)。
在红尘生活之中,我们总要将“他(她)值得爱吗?”摆在一切爱情、婚姻、家庭关系的首要位置。
其实,这一点儿也不难理解,我们的爱情常常只不过是一种欲望,所谓爱情——早已变成了“谈”恋爱、“搞”对象、“处”朋友甚而“泡”..
——只不过是结婚的或长或短、或难或易的谈判而已。在我们的世界中,我们的“我”永远是核心,“为我”永远是目的。“我爱你”早已变成了“请你爱我吧”的兑换券。
我知道,马春花、穆念慈、南兰、岳灵珊..这些扑火的飞蛾是多么的愚妄。然而又是多么的壮烈,多么的真诚,多么的令人感动,又是多么的令人深思。
我们也看见了,令狐冲本不该、也不愿答应岳灵珊,要照顾林平之这种狼心狗肺的人一辈子。可是,聪明的令狐冲竟然愚蠢地答应了,愤怒的令狐冲竟然充满温柔地答应了。无他,唯爱而已。这是一种真正的爱,无私无我的爱。一切都是为了“她”——尽管她不能嫁给自己反而要自己去照顾她那丧尽天良的丈夫——只为了她的高兴的神情在脸上出现,就“不论多大的艰难困苦也值得为她抵受”!这样做“值不值?”他没有考虑,也不可能去考虑。只要他爱着她,就永远也不会考虑。永远。
令狐冲是这样,岳灵珊更是这样。又想,假如岳灵珊也是一个“坏人”,也杀了令狐冲,令狐冲会不会也托付任盈盈照顾岳灵珊呢?——不会的。我想,实际上岳灵珊曾经对令狐冲很不好很不好,冷淡他、冤枉他、侮辱他、讥骂他..都干了,令狐冲痛苦不堪,但他都忍受了,并没有丝毫改变对岳灵珊的爱。若是那样,令狐冲还会要尽一切可能帮助她、照顾她,自己要死,也会托任盈盈照顾她。而任盈盈也一定会(象令狐冲答允岳灵珊那样)答允令狐冲。令狐冲为“她”(岳灵珊),而任盈盈则是为“他”。——这都是一个爱字,当然,是真正的爱。看起来,是傻,是蠢,是愚妄,是顽劣,是固执己见,是执迷不悟..然而若是没有这些,那“爱”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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