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爱与价值



  爱情无价。所以它常常与价值观念的世界无缘,——不仅是冲突,而是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人们永远也弄不清“爱是什么”的一个根本的原因。
  爱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它是无可理喻的。至少是不能用价值世界中的惯常眼光来衡量。
  “郎才女貌”,一直被认为是一个合适的爱情公式,天造地设,佳偶无疑,既表明了男女之差异,又表明了男女的和谐,以及这种“和谐的秘密”。
  “郎才”意味着智慧,也意味着取得成功,进而取得与个人的社会地位相称的权力与财富,因而意味着权力、荣耀、金钱、地位、华屋..以及一切“生活基础”。而女貌则不用说包括端庄贤淑、衣着华丽、活泼天真、小鸟依人(或改为当代的审美观..)等等,总之是使女性美具有最大限度的吸引力。
  让男人们——带着他的(背后的)一切来求爱,来飞蛾扑火。
  这与其说是中国人的爱情观。不如说是中国人的婚姻观。——须知“郎才”与“女貌”的相配,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一种心照不宜的价值交换的形式。这种被认为是“佳偶”的普遍公式的价值形式,在爱情世界中——在自在的和自由的爱情世界中,却不一定能成立。因为爱情是情不自禁的,又是难以理喻的。
  且让我们来看一个例子,小说《侠客行》中的例子。梅芳姑爱石清,而石清却娶了闵柔,且一心一意地爱着闵柔。石清为什么不爱梅芳姑呢?不知道。爱和不爱似乎都是没有理由或无法解释的,小说的最后,有如下一段发人深省的对话:
  梅芳姑..转头向石清道:“石清,我早知你心中便只闵柔一人,当年我自毁容貌,便是为此。”
  石清喃喃地道:“你自毁容貌,却又何苦?”
  梅芳姑道:“当年我的容貌,和闵柔到底谁美?”
  石清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掌,踌躇半晌,道:
  “二十年前,你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内子容貌虽然不恶,却不及你。”
  梅芳姑微微一笑,哼了一声。
  丁不四却道:“是啊,石清你这小子太也不识好歹了,明知我的芳姑相貌美丽,无人能比,何以你又不爱她?”
  石清不答,只是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掌,似乎生怕她心中着恼,又再离去。
  梅芳姑又问道:“当年我的武功和闵柔相比,是谁高强?”
  石清道:“你梅家拳家传的武学,又兼学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武功..”
  丁不四插口道:“什么稀奇古怪?那是你丁四爷爷的得意功夫,你自己不识,便少见多怪,见到骆驼说是马背肿!”石清道:“不错,你武功兼修丁梅二家之所长,当时内子未得上清观剑学的真谛,自是逊你一筹。”
  梅芳姑又问:“然则文学一途,又是谁强呢?”石清道:“你会做诗填词,咱夫妇识字也是有限。如何比得上你!”
  石破天心下暗暗奇怪:“原来妈妈文才武功什么都强,怎么一点也不教我?”
  梅芳姑冷笑道:“想来针线之巧,烹饪之精,我是不及这位闵家妹子了。”
  石清仍是摇头,道:“内子一不会补衣,二不会裁衫,连炒鸡蛋也炒不好,如何及得上你千伶百俐的手段?”
  梅芳姑厉声道:“那么为什么你一见我面,始终冷冰冰的没半分好颜色,和你闵师妹在一起,却是有说有笑?为什么..为什么..”说到这里,声音发颤,甚是激动,脸上却仍是木然,肌肉都不稍动。
  石清缓缓道:“梅姑娘,我不知道。你样样比我闵师妹强,不但比她强,比我也强。
  我和你在一起,自惭形秽,配不上你。”
  梅芳姑出神半晌,大叫一声,奔入草房之中。..
  ..忽听得丁不四大叫:“芳姑,你怎么寻了短见?我去和这姓石的拼命!”石清等都是大吃一惊。(第21 回) 上面的例子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梅芳姑样样都强,应该是“可爱”的(有价值的),然而却始终没有得到她的心上人的青睐。她的心上人却一心一意地爱上了一位什么也不如她的闵柔。——为什么?
  “你不但比她强,比我也强。我和你在一起,自惭形秽,配不上你。”
  这是一种答案。这使我们想到了陈家洛对霍青桐的情感态度,以及有关男人内心怯弱而外表又要强的话题。正如陈家洛会爱上把他当成天下第一英雄好汉的单纯的喀丝丽,石清也本能地选择了样样都不如梅芳姑的闵柔。只有与闵柔在一起,石清才不会自惭形秽,不会心理失去平衡,失去“男子汉大丈夫”的心理支柱。这是一个老话题了,我们在前文中已经涉及过,这里不多说。
  看来“女子无才便是德”是男人对女人的要求,也是男人的一种消极防御措施。女子倘若有才了就会使男人们自惭形秽,从而敬而远之。这又暴露了男人的卑怯和自私。
  当然,除此以外,应该还有其它的原因。石清说“配不上你”固然也有一部分是真实的,但也不排斥有一部分是出于委婉,出于对对方的同情和安慰——就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一样——怕过份地伤害对方的爱心同时伤害她的自尊心。而且,当石清能够当着众人,尤其是自己的妻子及爱过自己的女人的面说出“自惭形秽,配不上你”这样的话时,至少表明说这话时他已正视了自己的卑怯并在一定的程度上战胜了这种卑怯。否则,真正的卑怯是说也不敢说的。——石清的另一部分回答也是真实的,值得注意的,那就是“梅姑娘,我不知道”。
  上引的那段对话,几乎彻底倾覆了正常的价值世界,更好的、更“可爱”
  (当然“好的”或强的并不一定是“可爱”的,所以我们加上了引号)的得不到爱,而样样不如前者的却获得了终生的幸福和真挚的爱情。..——这有何道理?没有道理。所以石清说“我不知道”。
  他这样说是真诚的。他真的不知道。正如我们谁也不知道,谁也无法解释,谁也说不清楚,石清为什么不爱梅芳姑?我们只能探知或猜测其中的一部分原因,那就是男人的卑怯与自惭形秽,但肯定还有更深刻的原因,那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知道了,相爱是不可理喻的。说得出来的优点,那不是爱的原因。正如我们真正的爱着什么人,反倒不一定能说出我爱你些什么什么。
  “女貌”既然不一定是得到爱的资本,那么“郎才”又如何?
  同样,郎才也未必是爱的资本,不一定是爱的吸引力或可爱的优点、条件。
  我们很容易想到《飞狐外传》中的“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苗人凤。这无疑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他的武学才华与功力无疑是超群的,且他号为“金面佛”,可见他的为人品格也是值得敬仰和爱戴的。
  然而,他的妻子南兰却并不爱他,而最终抛弃了女儿、也抛弃了他。
  南兰跟着田归农走了。——田归农是个什么东西?——田归农不是个东西。
  苗人凤是一位出身贫家的江湖豪侠,妻子却是官家的千金小姐。这种阶级之间的差异,造成了他们之间的婚姻基础的裂痕。这一裂痕在一起热恋时或许不会发现,但在日常的生活中却会慢慢地显现出来。在这里不承认阶级差异和矛盾是愚蠢的。鲁迅先生说:“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是有多重意味的。
  苗人凤沉默寡言,整天板着个脸,妻子却需要温柔体贴,低声下气的安慰。她要男人风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儿,要男人会说笑、会调情——这些需求固然含有官家千金的修养和理想气质,同时也含有一般女性的本能。
  ——而苗人凤空具一身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一切却全没有。
  如果南小姐会武功,或许会佩服丈夫的本事,会懂得他为什么是当世一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但她压根儿瞧不起武功,甚至从心里厌憎武功。因为,她父亲是给武人害死的,起因是在于一把刀;又因为,她嫁了一个不理会自己心事的男人,起因是在于这个男人用武功救了自己。..
  她一生中曾有一段短短的时光,对武功感到了一点兴趣,那是丈夫的一个朋友来作客的时候。那就是这个英俊潇洒的田归农。他没一句话不在讨人喜欢,没有一个眼色不是软绵绵的教人想起了就会心跳。但奇怪得很丈夫对这位田相公却不大瞧得起,对他爱理不理的,于是招待客人的事儿就落到她身上。相见的第一个晚上,她睡在床上,睁大了眼睛望着黑暗的窗外,忍不住暗暗伤心:为什么当日救她的不是这位风流俊俏的田相公,偏生是这个木头一般睡在身旁的丈夫?
  ..终于有一天,她对他说:“你跟我丈夫的名字该当调一下才配。他最好是归农种田,你才真正是人中的凤凰。”也不知是他早有存心,还是因为受到了这句话的风喻,终于在一个热情的夜晚,宾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亲侮辱了女儿。
  那时苗人凤在月下练剑,他的女儿苗若兰甜甜地睡着..
  南兰头上的金凤珠钗跌到了床前地上,田归农给她拾了起来,温柔地给她插在头上,凤钗的头轻柔地微微颤动..
  于是下了决心。丈夫、女儿、家园、名声..一切全别了,她要温柔的爱,要热情。
  于是她跟着这位俊俏的相公从家里逃了出来。于是丈夫抱着女儿从大风雨中追赶了来,女儿在哭,在求,在叫“妈妈”。但她已经下了决心,只要和归农在一起,只过短短的几天也是好的,只要和归农在一起,给丈夫杀了也罢,剐了也罢。她很爱女儿,然而这是苗人凤的女儿,不是田归农和她生的女儿。
  她听到女儿的哭求,但在眼角中,她看到了田归农动人心魄的微笑,因此她不回过头来。(第二章)
  在一定的程度上,南兰有些像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她是中国的安娜·卡列尼娜。从她的故事中,我们更能清楚地看到爱情的不可理喻的一面,同时也能更清楚地看到爱情的非价值的本质。——如果爱情有其本质的话。——爱情的独特性及与个性的联系就此充分地显示了出来。如若南兰是一位江湖女侠,也许她对苗人凤的武功人品会有更多的了解和爱慕,同时,他们生活在同一价值世界之中,苗人凤的可爱程度也许会大大的升值。
  正像我们读者对苗人凤的武功、人品、风采、气度的敬佩与爱慕一样。
  然而,生活是不能“假如”的。偏偏苗人凤救了南兰,南兰也嫁给了苗人凤。从而,上面的那一幕几乎就是必然的产物。
  一般地说,女人渴慕男人事业的成功,但许多女性并非醉心于男人的事业本身,而是向往男人的事业成功之后所能带来的一切(诸如荣誉、地位、金钱、权力等等)。这与男人对待事业的态度形成了一对尖锐的矛盾。因为男人必须专心致志地对待事业本身,而这种专心致志的热情,不仅会导致对事业成功之后的附产品的冷漠,同时,几乎是必然地要对自己的情人或妻子“失约”,因为他必须花更多的时间在自己的事业之中(非如此就不能成功,非如此就不是真正的热爱者),从而在自己的精力、时间及“爱心”的分配上,就会产生尖锐的矛盾。女性不仅需要男人的事业,更需要男人的爱。如果男人的事业成了爱的障碍,女人必然会“恨”上男人的事业。正如南兰对苗人凤及其武功那样,苗人凤的寡言少语,固然是性格使然,但也有他的事业因素在内。那天晚上,田归农与南兰热情地结合在一起时,苗人凤还在月下练剑,这就微妙地暗示了苗人凤的寡言少语以及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热情来对待南兰的一部分原因。
  有意思的是,南兰在与田归农私奔之后,田归农风流洒脱,轻怜蜜爱,追趣调情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缺乏生机和活泼。——这几乎是一种图式:一旦热恋的激情消失,双方(或一方)的热情冷却,两人之间的关系就会露出本来的面目,就会感到尴尬与失意。——除此一般的原因之外,田归农提心吊胆,深怕苗人凤的报复,当然也会影响他的风度。进而,他也要抓紧练功,不但要应付江湖风雨、要应付苗人凤,所以非要练好武功不可。为此,南兰便加倍又加倍地落入了异常尴尬的境地,因为她是“为了爱”才与田归农私奔的,正是“不喜武功”才离开苗人凤,怎知田归农也是要整天练功,还要整天提心吊胆。而说到武功,田归农又怎能和苗人凤相比?
  在《飞狐外传》、《雪山飞狐》两部书中,作者都给南兰安排了一个后悔,但悔之晚矣的不幸结局。这一结局不仅是合理合情,而且也是作者对这一人物及其追求的一种总结,也即包含了作者的道德判断及其审美态度。
  但是,南兰后悔了,肯定还有新的女性会像她这样做。甚而,南兰到后来是悔悟了,但若是再让她重新生活一遍,她又能怎么样?——多半,她还会这样,还只能这样:“只要和归农在一起,只过短短的几天也是好的,只要和归农在一起,给丈夫杀了也罢,剐了也罢。”——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一种魔幻的力量。这就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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