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基础是男女两性的本能的吸引,性是爱的基础,而爱情则是性对象的选择,也被视为性的升华。因为性的吸引可能发生于任何一对男女之间,而爱的选择则是特定的。
然而,在我们的意识中,逐渐将爱“升华”到脱离性的地步,所谓“柏拉图式的爱”便是这种升华的典型形式。性这种第一性的东西,反而往往被视为第二性的,即性关系是作为爱情的产物和——不甚重要的附庸。
由爱到性生活(比如定婚、最好是结婚),我们认为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而由性到爱则反被识为荒诞不经的。
连以开放而闻名全世界的美国人都要感叹“没有哪个民族的文明像我们这样过分强调爱的圣洁成分,而造成爱情的生物学上的特征被完全扭曲和超脱了的。”①这两位美国人要是到中国来,看中国的书(包括理论及文艺作品)
那又会怎样呢?
在中国,第一等的严肃者,是不谈性、也不谈爱的(如“样板戏”);第二等的严肃者是只谈爱而不谈性的(这一种最多);第三等严肃者是谈爱“导引”下的“正常的性关系”,它的说明比本身内容要多得多,而且只是在很严肃的几种场合可以发表这样的意见。也许是出于逆反,或者出于某种本能,出于一种文明与文化的自然的补充,严肃的学者和艺术家是那样的严肃,而大量的“民间口头文学”(指现在仍在流传的)之中则大量地产生性的话题,而且性大于爱。这是一种不平衡的平衡。
在这种文化的双重背景下,金庸的武侠小说的情爱世界自然是偏于严肃的、雅的那一边。金庸小说中的爱情生活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精神方面的,无论是兴奋还是痛苦、幸福还是不幸,都是——用某些年轻的金迷朋友的话来说——“光说不练”的。这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甚至(在大多数读者看来)是很正常的、很美很好的。
不过,这也并非绝对。我们在金庸的小说中照样找到相反的例子。即这里的男女主人公并不一定是由爱而发生性关系,而是相反,由性的冲动及其满足而激发热烈而又不悔的爱情。
《射雕英雄传》中的老顽童并不懂得爱情,他与刘贵妃(瑛姑)的关系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冲动和吸引,完全是肉体上的关系。老顽童当年血气方刚,而刘贵妃则正当妙龄且深宫寂寞,所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尤其对刘贵妃而言,这种性关系自然而然地引发出一场热烈而凄苦的爱情,长达八十年之久。
也许这还算不了什么。我们还能找到几个更典型的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飞狐外传》中的马春花的爱情故事。
马春花正当妙龄,如春花怒放,自然而然地吸引蜜蜂、蝴蝶。她的师兄徐铮,和商家堡的少堡主商堡震都希望能做她的护花使者。为了避免误会和悲剧,马春花的父亲百胜神拳马行空在商家堡公开宣布给徐铮和马春花订婚。这就是说马春花已是名花有主了,但商堡震仍是苦苦追求,徐铮怒不可遏,与他动起手来,这使马春花满腹怨怒。心中只是想:“难道我的终身,就算这么许给了这蛮不讲理的师兄么?”——就在他们订婚的第二天,商家① 詹姆斯·瑟伯,爱尔文·怀特《性是必需的吗?》第1 页,中国电影出版社1988 年版。
堡来了一位北京的贵公子..
..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忽听得箫声幽咽,从花丛处传来。马春花正自难受,这箫声却如有人在柔声相慰,细语倾诉,听了又觉伤心,又是喜欢,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她听了一阵,越听越是出神,站起来向花丛处走去,只见海棠树下坐着一个蓝衫男子,手持玉箫吹奏,手白如玉,和玉箫颜色难分,正是晨间所遇到的福公子。
福公子含笑点首,示意要她过去,箫声仍是不停。他神态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一股引力,直是教人抗拒不得。马春花红着脸儿,慢慢走近,但听箫声缠绵婉转,一声声都是情话,禁不得心神荡漾。
马春花随手从身旁玫瑰丛上摘下朵花儿,放在鼻边嗅了嗅。箫声花香,夕阳黄昏,眼前是这么一个俊雅秀美的青年男子,眼中露出来的神色又是温柔,又是高贵。
她蓦地里想到了徐铮,他是这么的粗鲁,这么的会喝干醋,和眼前这贵公子相比,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涂。
于是她用温柔的眼色望着那个贵公子。她不想问他是什么人,不想知道他叫自己过去干什么,只觉得站在他面前是说不出的快乐,只要和他亲近一会,也是好的。..
..他脸上的神情显现了温柔的恋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热切的情意,用不到说一句话,却胜于千言万语的轻怜蜜爱,千言万语的山盟海誓。
福公子搁下了玉箫,伸出手去搂她的纤腰。马春花娇羞地避开了,第二次只微微让一让,但当他第三次伸手过去时,她已陶醉在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男子气息之中。..
..马春花早已沉醉了,不再想到别的,没有想到那会有什么后果,更没有想到有什么人闯到花园里来。
..百胜神拳马行空的女儿,在父亲将她终身许配给她师哥的第二天做了别人的情妇。(第三回)
这一段故事写得很细腻、也很奇特,又很深刻。春日黄昏,玫瑰花下,箫声幽咽,寂静园中,很少人能不受诱惑。更何况马春花情思绵绵而又满腹幽怨,发育成熟的身心格外禁不住那美妙的如恋如慕、轻怜蜜爱的冲动和欲望。
此时,主宰她的显然只是本能。这时,她还不知道福公子是什么人,也谈不上对他有爱情或幻想。只是一场纯粹偶然的奇遇。
然而,谁能想到,这种纯粹的奇遇、纯粹的欲望冲动的一次性关系,却导致了刻骨铭心的痴迷不悟、致死方休的爱!?——风流成性的福康安对马春花可能完全是逢场做戏,而马春花对这位第一个与她共尝禁果的男子却真的产生了深刻的爱情。以至于在她与徐铮结婚以后,逢福公子遣人来寻,眼见着徐铮被人杀死,而她又亲手杀死了一心恋她的可怜的商宝震,毅然地投入福公子的怀抱。
旁观者以为飞蛾扑火是一种纯粹的悲剧,而当事人则把这种毅然的献身和果敢的追求当成幸福的事业,成了他们的爱情与生命的唯一的选择。
小说中最使人感到震惊的是,当福公子的母亲要毒死马春花,而福康安本人竟是无动于衷地默认了,马春花明知她的情人——如今又是她的夫君—
—见死不救,但临死之际还要求胡斐将福公子找来,让她与他最后诉说衷肠!
结果胡斐只得将长得与福康安相似的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找来,装成福康安与马春花见最后一面。马春花最后说了些什么,最后见面的情形怎样,小说作者机智地避开了,只写陈家洛从房中默默走出,脸上微有泪痕。然而越是这样我们越是要遐想,那种凄绝的深情和超越生死的最后的爱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由一次偶然的性关系所引起的。也许,这偶然之中有必然?
一般的读者会将这个悲剧的爱情故事——是悲剧,也肯定是爱情——归因于宿命。马春花简直是“鬼迷心窍”,然而,爱情的主人公们有几个不是鬼迷心窍呢?
当然,我们也能找到这个悲剧爱情的某些客观的、特殊的原因。比如说马春花对徐铮确实没有爱,甚至——作为夫婿——只有厌恶和怨恨,从而,她与福公子的性关系乃是对这场婚事的逆反与挑战。又如她是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中,情欲勃发而投身于高贵的福公子的怀抱,此后的爱情,也许是出于女性对第一个占有她的男人的不能相忘的记忆和追求。也可能是她对福公子一见钟情,导致了性关系,而这种令人激动沉醉的性关系又加深了这种爱?
又或许,马春花与福康安的关系,压根儿不能称之为爱情(可马春花的心理情感和追求又怎么解释呢)?马春花追求的只是一种幻像,然而谁又能分得清爱情的“真”与“幻”呢?
如果马春花的故事有着太多的复杂的因素,而不能说明性与爱的单纯因果,那么,我们看一看《天龙八部》中的虚竹与西夏公主之间的爱情故事。
这是一个更奇异的故事,然而读起来又没有一点不可思议的“反常”之处。相反,这里的一切才是真正的自然而然的。
故事的奇异处之一,是其中的男主人公虚竹是一个和尚,而且绝非“花和尚”,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遵守戒律的和尚。但喜欢恶作剧的天山童姥,也许是出于好心,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为了要虚竹对她感恩戴德,也许是她因身体残废而产生的一种心理变态..总之,这位年过九旬的“童姥”
强迫虚竹“破戒还俗”,从酒戒、荤戒开始,最后是色戒。这一过程使虚竹痛苦不堪、愤怒异常,因为戒律是他愿意遵守的,而破戒则非他的所愿。更奇异的是,西夏公主也是身不由己地被人从睡梦中掳到另一个地方,让她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睡在一起。
这个故事的第二个奇异之处,便是这一对男女主人公非但互相不认识,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甚至——在性爱过程中——也从未见对方的面,因为这里没有阳光、没有鲜花,也没有箫声,什么也看不见。是一个地下的冰窖。因而,他们只能在暗中摸索,互相以“梦郎”和“梦姑”相称。因为他们总以为这是做梦,但又怕这梦随时都会醒。
这也许是人性的证明:一个谨守戒律的和尚和一个“平日一听到陌生男人的声音也要害羞”的端庄的公主,双双“莫名其妙”地被人掳到了一处,不知对方是贵是贱、是美是丑、是恶是善,甚至也不知道此事是真是幻、此人是实是虚,就本能地结合了。
第一次“破戒”之后,虚竹曾又是悔恨、又是羞耻,“突然间纵起身来,脑袋疾往坚冰上撞去,砰的一声大响,掉在地下。”幸而(抑或不幸?)并未死去,又一想起自戕性命,乃是佛门大戒,自己愤激之下竟又犯了一戒。
于是“只得又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就自然些了(反正相互看不见),相约以“梦姑”“梦郎”相称而不提真姓名。——是怕羞耻、还是怕梦醒?——
..那少女拍手笑道:“好啊,你是我的梦郎,我是你的梦姑。这样的甜梦,咱俩要做一辈子,真盼永远也不会醒。”说到情浓之处,两人又沉浸于美梦之中,真不知是真是幻,是天上人间?
过了几个时辰,童姥又将那少女裹起,带了出去。
次日,童姥又将那少女带来和虚竹相聚。两人第三日相逢,迷惘之意渐去,惭愧之心亦减,恩爱无极,尽情欢乐。只是虚竹始终不敢透露两人何以相聚的真相,那少女也只当是身在幻境,一字也不提入梦之前的情景。
这三天的恩爱缠绵,令虚竹觉得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极乐世界,又何必皈依我佛,别求解脱?(第36 回) 这个故事像一个寓言。它的象征意义是十分明显的。我想我们大家都明白它的寓言意义是什么。
第四天,童姥再也没将那少女带来。“虚竹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几次三番想出口询问,却又不敢。”
从此之后,他们有很长的时间都没有相见(不能说相“见”,只能说相逢),虚竹从此坠入深刻而又缠绵的相思之中。——
是性、还是爱?!是渴望还是恋情、抑或二者都是?我想,谁也无法清楚地回答,甚至包括当事人自己。
一别多年,茫茫人海,虚竹的心中从未放下那“梦中女郎”。时间越是久远,纯粹的性的经验和冲动,慢慢地转化为刻骨铭心的关怀和思念,本能的性关系,此时已经升华,成为一种坚贞不渝的情爱。虚竹在童姥死后,做了天山童姥的继承人,灵鹫宫里美女如云,只有虚竹这一位男子,但他对她们视若无物(若仅仅是因为性渴望,那怎么会舍近求远、舍真求幻,不忘那个梦?)中间还产生过一个小小的插曲,虚竹身边带着一幅李秋水(实际上是她妹妹)的画像,很像是王语嫣,被段誉看见了,引为知己,同病相怜,言语投机,进而结拜为兄弟。两人各说各的情人,缠夹在一起,只因谁也不提这两位姑娘的名字,言语中的榫头居然接得丝丝入扣。虚竹以为说的都是“梦中女郎”,而段誉则以为说的都是王语嫣,两人各有一份不通世故的呆气,竟然越说越投机。
这种阴差阳错的谈情说爱的情形是幽默的,甚至不无可笑之处。然而又是生动的、真挚的、十分感人的。只有真正的爱着的人才会有这样多的共同语言,才会产生这样的共鸣。——看起来虚竹与梦姑只是纯粹的性关系,而段誉对王语嫣则纯粹是精神迷恋与崇拜,两种情形天差地远,但其本质却是一样的,那就是强烈而真挚的爱。段誉将虚竹引为同路知己,这并没有错,他们确实可以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此恨绵绵无绝期。”
虚竹与梦姑再度相逢,一开始还是在黑暗中。——西夏公主公开招驸马,出了三道考题一是“你平生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二是“你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三是“你所爱的人容貌如何”?天下才俊,云集西夏皇宫。
小说中主要的年轻主人公们也都到了。其中萧峰和虚竹是陪他们的“三弟”
段誉去求亲的。
对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各不相同,也各有精妙之处。没想到“中选”的竟然是本无此心的虚竹。他的答案是“(生平最快乐的地方)是在一个黑暗的冰窖之中”;“(生平最爱之人)我不知道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她容貌如何我也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几个答案引起了一场又一场的轰笑。
使人觉得不可思议。然而更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众人哄笑声中,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低问
道:“你..你可是‘梦郎’么?”虚竹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你..
可是‘梦姑’么?这可想死我了。”不由自主的向前跨了几步,只闻到一阵馨香,一只温软柔滑的手掌已握住了他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悄声道:“梦郎,我便是找你不到,这才请父皇贴下榜文,邀你到来。”虚竹更是惊讶,道:“你..你便是..”那少女道:
“咱们到里面说话去,梦郎,我日日夜夜,就盼在此时此刻..一面细声低语,一面握着他手,悄没声息的穿过惟幕,踏着厚厚的地毯,走向内堂。
石室内众人兀自喧笑不止。(第46 回)
奇迹发生了,梦郎虚竹终于找到了他的梦姑,西夏国银川公主。他这位陪伴者变成这一场活动的主角,而心怀希望的主角们则变成了真正的陪衬人。不久,段誉便接到一张有淡淡幽香的便笺,上书“我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要你空跑一趟,真是对你不起,对段老伯又失信了,不过没有法子。字付三弟”。下面署着“二哥”,这便是虚竹了。
虚竹所谓“我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显然是情不自禁的由衷之言。
也是他此刻爱情如愿、情人相见的真实写照。而在以后的日月中,我们从阿紫等人口中听到的有关虚竹和银川公主的生活情况,也还是“很好,好极了,说不出的快活”。并没有始乱终弃,也没有觉得真不如幻。
虚竹的故事不仅是性爱——从性到爱——的启示,而且也是对违背人类本能的戒律与羞涩的一种成功的反驳。那时她不知道他是和尚,他也不知道她是公主,不知道姓名,也不知道相貌,更不知道家庭背景及其他,只知道他是一个青年男子,她是一个妙龄女郎。如此而已。没有寻寻觅觅,挑挑捡捡,也没有没完没了地想来又想去,只是黑暗中的(绝对意外而又偶然的)
相逢,凭着他们本能的冲动,找到了对方,投入了对方,献出了自己,也—
—在新的意义上——获得了自己的本质。
上面两个故事都是两厢情愿的性的结合发展到爱情的,由于他们各自的命运际遇的不同,一个以悲剧收场,而另一个以皆大欢喜结局。
下面我们再来看一个很特殊的故事。《倚天屠龙记》中的纪晓芙与杨逍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背景之一,是杨逍要比纪晓芙年长得多;之二是纪晓芙已经由父母之命,许配了武当派的殷梨亭;之三是纪晓芙为峨眉派的弟子,杨逍则是明教的左光明使。峨眉派当年名震天下的高手孤鸿子是被杨逍活活气死的,因而峨眉派与明教(又称它“魔教”)有深仇大恨。只是这一点杨逍知道,而当时纪晓芙却不知道。
这个故事的独特之处,是杨逍用强暴的手段占有了纪晓芙,并且使纪晓芙求死不能。如此过了数月,忽有敌人上门找杨逍,纪晓芙这才乘机逃了出来,不久发觉自己怀孕,不敢向师父说知,只得偷偷生了一个女孩子。
按照通常的逻辑,纪晓芙不仅不愿意因而软硬兼施、多次力拒婉求;而且她已许配他人且对这门婚事至少没有任何反感(不似马春花对徐铮),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失身于男人的强暴,并且怀上了“孽种”,其结果只有两个:一是杀了对方,二是杀了自己。至少心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深沉的悔悟。若非如此,也难被峨嵋派的门规所容——峨眉派的“第三戒”是“戒淫邪放荡”;“第六戒”是“戒心向外人倒反师门”——仅凭这两戒,纪晓芙也是死路一条。
然而,我们看到,意外之事总是有的。在情感的世界中,意外的情况常常比“规律”还要多,还要复杂。决难以一概而论。
性格温顺端庄的纪晓芙是怎样的情形呢?她给她(同杨逍的)女儿取的名字叫杨不悔!姓是杨逍的姓,而名字正是她的情感意志——“不悔”!—
—是从强暴开始的,但以柔情而告终,如此,不悔。是一场灾难,此后无法再嫁殷离亭,也势必无法嫁给杨逍,甚至今生难以再见,然而,不悔。知道此事被人发现后,要承担多少道德心理上的打击、辱骂;也知道此事断难以被门规所容,可是,不悔!而如今,竟又知道杨逍原来还与本派有着严重的过节和仇恨,用灭绝师太的话来说乃是“仇深似海”!这又怎么样呢?——
纪晓芙甚是惶恐,但不自禁地也隐隐感到骄傲,大师伯孤鸿子当年是名扬天下的高手,居然会给“他”活活气死。她想问其中详情,却不敢出口。(第十三回)
看样子,她更加不悔了。不以为憾,反以为傲。同真正的情人一样,到这个时候,她想的还是想多打听一些“他”的消息,哪怕是过去多年的往事。
在她的心中都会再现“他”的辉煌,再一次证明自己的骄傲和不悔。
然而,这还不是最困难的。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她的师父灭绝师太对她说:“好,你失身于他,回护彭和尚,得罪丁师姊,瞒骗师父私养孩儿..
这一切我全不计较,我差你去做一件事,大功告成之后,你回峨嵋来,我便将衣钵和倚天剑都传了于你,令你为本派掌门的继承人。”(这几句话只听得众人大为惊愕。丁敏君更是妒恨交迸,深怨师父不明是非,倒行逆施)—
—纪晓芙有这样的机会,没有理由不答应:其一,师父但有所命,弟子自当尽心竭力,遵嘱奉行,这乃是徒弟的本份,更何况纪晓芙这样的好徒弟;其二,“失身于他,私养孩儿”等诸种罪过,若是并罚,非死不可,而今有了不死的机会;其三,大功告成之后,非但可以不死,还可以成为峨嵋一派掌门的继承人,这可真是莫大的荣耀呵!(难怪丁敏君要妒恨交迸了!)——
那件“事”是什么呢?小说中没有明说,而故意要灭绝师太拉着纪晓芙走到无人的旷野里去说(是要保密呢,还是不好意思让他人听到),不让他人听到:
张无忌躲在茅屋之后,不敢现身,远远望见灭绝师太说了一会话,纪晓芙低头沉思,终于摇了摇头,神态极是坚决,显是不肯遵奉师父之命。只见灭绝师太举起左掌,便要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却不击下,想是盼她最后终于回心转意。
张无忌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这一掌击在头上,她是决计不能活命的了。他双眼一霎也不敢霎,凝视着纪晓芙。
只见她突然双膝脆地,却坚决地摇了摇头。灭绝师太手起掌落,击中她的顶门。纪晓芙身子晃也不晃,一歪便跌倒在地,扭曲了几下,便即不动。(第十三回)
张无忌是这一幕的见证人。虽然他没有听见灭绝师太到底叫她去做什么事,但他看见了纪晓芙是怎样坚决地拒绝师命——等于是自寻死路——的。
然而她义无反顾,至死未悔。临终之际只说了一句话,这是在灭绝师太走后,张无忌知纪晓芙已难再活,运用自己的医术使她能说出一句话的。这句话是“我求..求你..送她(按:指杨不悔)到她爹爹那里..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这一句话终于透露了灭绝师太要她做的事了(其实读者也能猜到),她唯一不放心的是她的幼女不悔,而这句话表达得更明确、更深刻的深意是:我不悔!
——这话是真的,也是人世间最宝贵的。因为它是一个人用她生命写下的。至此,若我们还以为纪晓芙与杨逍的关系是“强暴的性关系”那就不对了。尽管它是以这种形式开始,但却是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告终,即以坚贞不屈,至死不悔的爱情而告终。这是一个悲剧故事,但造成悲剧的原因并非主人公的性爱关系及其个性本身,而是一种外在的社会伦理规范及令人类遗憾的深仇大恨。当事人的“我愿意”和“我不悔”的爱情和生命的表白,不仅像其他一切美丽的爱情表白那样动人,而且比那些故事更令人感动,也更令人深思。
可见爱的方式真是千变万化的,而通往爱的天国的道路也是千条万条。
——如果说这有规律的话,那么“千变万化”才是它的唯一适合一切的规律。
由性通往爱的途径是存在的,而且也可能是动人而又自然而然的。当然其中有喜剧也有悲剧。
但是,这一切并不导致某种普遍性的规律或结论。这里的几个故事都是特殊的、非常规的。出于作家的独特发现与创造。——在这里,艺术家追求独创与学者追求普遍规律之间有着深刻的矛盾。很难有“共同语言”,因为其方向是背道而驰的。正所谓“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
性在爱情中究竟占有什么样的位置,什么样的比例,以及以何种形式出现才是美的,何种形式出现才是不美的甚至是丑恶的..这是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社会学的学者们所要关心的事。
金庸小说中的性行为,固然产生过以上几种导致爱情的结果,但也——
在另一些场合,另一些人那里——导致了地地道道的使人厌恶和愤怒的恶业和罪孽。例如《飞狐外传》中的袁紫衣的母亲袁银姑,就是被广东佛山的恶霸凤天南强暴摧残后又抛弃的,不仅使袁银姑从此坠入黑暗的地狱,而且还祸及后代,造成袁紫衣一生的悲剧(袁紫衣可不是杨不悔)。显然,没有爱的性强暴,是对人性的极大的侮辱,也是对人生的极大的毁灭性的打击。
此外,《雪山飞狐》中的天龙门掌门人田归农的独生女儿田青文,与她的大师兄曹云奇的性关系及其未婚先孕,也使人感到很丑恶很恶心。——性的冲动及其行为并不总是那么美好的。——看起来田青文与马春花、纪晓芙等人的情形相似,都是订婚之后而又(自觉或被迫)与另一个男人发生性关系。但为什么田青文的行为很难使人同情或理解呢?其原因很复杂,诸如她不像马春花是对徐铮的失望而厌弃才不自觉地投入福公子的怀抱的,而田青文对她的未婚夫陶子安是真心相爱的,相反对曹云奇这位性伙伴却并没有爱情,也许这一点使人感到厌恶。进而,她生下小孩后,竟为了自己的面子而毫无人性地将孩子亲手杀死又亲手埋葬,这就不仅使人厌恶而且使人鄙视和痛恨了。最后一个原因是这部小说中的天龙门的上下,无论师徒父子,师兄弟兄妹几乎都是不干不净的,各怀私欲,成了一个丑恶的群体,一个罪恶的渊薮。田青文只是其中的一例罢了。
性无善恶,善恶在于人。性无美丑,美丑亦在于人事。
爱情与性的关系是不容忽视的。它像是海中的岛屿,露出水面的是情,潜藏在水底的则可能是性。性既是爱的潜在的根源,又是它的期望的结局。
是爱的起点,又是它的目的地。也许,更准确地说,如果爱是人类生活中的长长的驿道,那么性便是它的一个个驿站。在整体上,它们显然是不可分割的。然而在具体的段落中,它们或许统一(驿道旁有驿站,或驿站前又有驿道),有时又或许是分离的,在两个驿站之间,常常是单纯的驿道。如此,作家艺术家截取任何一段风光加以描述和表现,都应该是可以的。甚而将这个比喻颠倒,以性为驿道,而爱为驿站,也不是不可能、不可行的。
金庸的小说中,涉及更多的是男女之间的心理、灵性及精神的关系与形式,较少涉及到性的领域。这并不意味着金庸的情爱观念是建立在纯粹的精神天国里,而与性、本能等等相互脱离甚至相互排斥。
上面的几例便是明证。还有更多的朦胧的地域,还须我们去认真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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