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当然要描写武功,而且也可以描写爱情。但武功与爱情基本上属于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世界、两种东西。这不难理解,谁不会想到它们之间还会有什么联系。
但艺术的大师,“登山则情满于山,临海则意溢于海”。武侠小说的大宗师毕竟非凡,在金庸的笔下,武功与爱情,也并非是不可调和的不相关的事物。武功是人使出来的,爱情也出自人心,怎么能断然拒绝它们俩的联姻呢?
于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与所有的武侠小说作家作品不同,金庸先生专门为情爱与情爱心理创立了几路精采的武功。这可以说是金庸的爱情描写或爱情表达式的一种独门绝技。
下面且让我们观摩几路独门功夫。
1.玉女心经:情人剑
小说《神雕侠侣》中的杨过拜小龙女为师,学的是古墓派的功夫。古墓派的创始人林朝英当年与全真派的创始人王重阳之间的爱情未能如愿,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两人生性好强,一边相爱,一边又时时想在武功方面压倒对方,所以两人的关系就始终是不即不离,若即若离,当真是求近之心反成了疏远之意。这也是人性的某种遗憾和悲哀。
时过境迁,他们的后辈弟子,不知其所以然,以为这两人有多大的“过节”,甚而相互仇恨、老死不相往来,这就更是越传越谬,以至于使当年情事面目全非,真相已经飞灰烟灭。这对于我们研究“历史”,应该有极深刻的启示。
却说杨过与小龙女,虽为师徒,实为情人,而且学武功时两人也逐渐由师徒变成了师兄弟(姐弟吧),两人一同探索出《玉女心经》上的武功套路。
《玉女心经》是林朝英创出来的一套特异的古墓派武功的精华集粹,它是以克制全真派武功为“创作目的”(并非为了报仇什么的,而恰恰是为了爱的“对话”)。这使杨、龙二位再传弟子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个印象,即玉女心经上的功夫与全真派的功夫是相互克制、抵触、水火不相容的。——就像传说中的、印象中的两位创始人的关系那样——真实,这只是一种表面现象。
所以,杨过与小龙女在练习《玉女心经》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达不到完满之境。尤其是其中最后一章的功夫,怎么练也练不成功。
这一大难题,也正是一大秘密。
直到杨、龙与武功高强的金轮法王再度相逢,生命拼搏的危急关头——
小龙女见杨过遇险,纤腰微摆,长剑急刺,这一招去式固然凌厉,抑且风姿绰约,飘逸无比,却已使上了“玉女心经”中最后一章的武功。
金轮法王收掌跃起,抓住轮子架开剑锋,杨过也乘机接回长剑,适才这一下当真是死里逃生,但人当危急之际心智特别灵敏,猛地里想起:“我和姑姑二人同使玉女剑法,难以抵挡。但我使全真剑法,她使玉女剑法,却均化险为夷。难道心经的最后一章,竟是如此行使不成?”当下大叫:“姑姑,‘浪迹天涯!’”说着斜剑刺出。小龙女未及多想,依言使出心经中所载的‘浪迹天涯’,挥剑直劈。两招名称相同,招式却是大异,一招是全真剑法的厉害剑招,一着是玉女剑法的险恶家数,双剑合璧,威力立时大得惊人。金轮法王无法齐挡双剑击刺,向后急退,嗤嗤两声,身上两剑齐中。亏得他回避得宜,剑锋从两胁掠过,只划破了他的衣服,但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金轮法王见二人的剑招越来越怪,可是相互呼应配合,所有破绽全为旁边一人补去,厉害杀着却是层出不穷。..
杨过和小龙女修习这章剑法,数度无功,此刻身遭奇险,相互情切关心,都是不顾自身安危,先救情侣,更合上了剑法的主旨。这路剑法每一招中均含着一件韵事,或“抚琴按箫”或“扫雪烹茶”或“松下对奔”、或“池边调鹤”,均是男女与共,当真是说不尽的风流旖旎。林朝英情场失意,在古墓中郁郁而终。她文武全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最后将毕生所学尽数化在这套武功中。她创制之时只是自抒怀抱,那知数十年后,竟有一对情侣以之克御强敌,却也非她始料所及了。
杨过与小龙女初使时尚未尽会剑法中的奥妙,到后来却越使越是得心应手。使这剑法的男女二人倘若不是情侣,则许多精妙之处实在难以体会,相互间心灵不能勾通,则联剑之际是朋友则太过客气,是尊长小辈则不免照拂抑赖;如属夫妻同使,妙则妙矣,可是其中脉脉含情、盈盈娇羞、若即若离、患得患失诸般心情却又差了一层。此时杨过与小龙女相互眷恋极深,然而未结丝萝。内心隐隐又感到前途困厄正多,当真是亦喜亦忧,亦苦亦甜,这番心情,与林朝英创制这套“玉女素心剑”之意渐渐的心息相通。
黄蓉在旁观战,只见小龙女晕生双颊,腼腆羞涩,杨过时时偷眼相觑,依恋回护,虽是并战强敌,却流露出男欢女悦,情深爱切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心惊,同时受了二人感染,竟回想到与郭靖初恋时的情景。酒楼上一片杀伐声中,竟然蕴含着无限的柔情蜜意。..(第14 回) 杀伐声中有无限柔情蜜意。这就是金庸的独门功夫。没想连几十年前王重阳与林朝英的爱情关系及情爱心理的秘密,在这里由一对后生小辈在与人进行殊死搏斗中解开。也没有想到,杨、龙二位苦苦求索、讨论、研究、练习而依然摸不着头绪的武学难题,也在此时此刻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以上这一长段,其精采之处实在难以言状。它不论在情爱心理学方面,还是在“武学”道理方面都十分的圆满周到,细致深刻、独特生动、毫无破绽。
对情爱世界的描写,我们在这里看到了一种极独特又极为美丽的景观。——看到这一路武功的招式名称,就能令人柔情满怀顿生遐想。小说中一共提到了如下的招式名称:如浪迹天涯——花前月下——清饮小酌——抚琴按箫——扫雪烹茶——松下对弈——池边调鹤——小园艺菊——西窗夜话——柳荫联句——竹帘临池..等等。仅仅从这些成语(招式名称)中,我们就能感受到一种浓郁的爱情气息及其生活芬芳。其情景交融的美妙境界如在目前。
试比较这样的武功博击中的爱情意境与心理的描写,与(诸如梁羽生的小说中常有的)那种情人之间吟诗作词,相互赠答的描写,二者之间哪一种更为贴切、更为生动、更为真实而动人呢?毫无疑问的是前者。因为这是武侠小说,主人公亦是在刀光剑影之中生活的,再说吟诗作答与这种双剑回护、情意绵绵、无言无语的情形相比,显得多么单调、矫情和一般化。上面我们所看到的精采场面,当真是无言而胜过千言万语。你只要看看这两人的表情、脸色、行为,就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那深刻而又微妙的爱情。当真是“朋友则太过客气,尊长小辈则不免照拂抑赖。如属夫妻同使,妙则妙矣,可是其中脉脉含情、盈盈娇羞、若即若离、患得患失诸般心情却又差了一层”。这样的描述,不仅真,而且美。是真正的属于情爱的那种美。同时,也是一种人间至美的情爱:“此时杨过与小龙女相互眷恋极深,然而未结丝萝,内心隐隐又感到前途困厄正多,当真是亦喜亦忧,亦苦亦甜。”
这套剑法的“剑意”与“剑道”也是充满诗意而又毫无破绽的。它能够成立的依据是情人之间将对方看得比自己更为重要,所以相互默契的配合比任何关系都更为生动、密切、全心全意。当情人遇难,这一人就拼死冒险以相救,这不仅是弥补了对方的破绽,合了“围魏救赵”的智计,也合乎置于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同时,更表现出了爱的本质——爱情,真正的爱情都会像这样相亲相爱、呼应默契、注意对方、拼死以救而置自己的生死存亡于度外。灵犀暗通,这正是有情人之间的奇异的心理情状,而恰恰又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最妙搭档。
作者将这种独特的旖旎风光放到杀伐拼斗的场景中表现,这正是武侠小说的特殊形式所决定的。若单独写武功并不稀奇,单独写情爱也不少见,少见而又极稀奇的恰恰是情爱与武功同出一炉,情中有武功,武打中有独特的情爱表现。我们都知道,这里写武功只是表面的而写情爱才是实质的。写武功只是—种由头,而写情爱才是目的。这里的情爱风光,正是由人们对纸上谈兵的武功的接受心理的错觉幻想——反正“浪迹天涯”“花前月下”与“金鸡独立”“提膝亮掌”“马步冲拳”一样,都是不能看见的。只能凭想象去领会。从而——给作者的创造性的想象提供了极为广阔的空间,提供了种种方便法门。
尽管如此,也只有金庸才能写出了这样精采的文章,只有金庸才想到了这样去写。
尽管“武”在这里变成了“道具”之类,但金庸依然是非常严谨地对待它。并没有因为武而忘了情,也没有为了情而忘了武。——因为这一段毕竟是、首先是生死搏斗的武功技击呵!——所以,在一开头,作者并没有直接写情人剑的威力,而是让他们几回历经艰险、几回死里逃生之后,这才于无意之间灵光迸现地想到了此,鬼使神差地使出来这种招数(寓必然于偶然之中,更显真实,也更显深刻)。
而最后呢,书中又来了这样的一段:
杨过本拟遵照黄蓉嘱咐乘机杀他,那知林朝英当年创制这路剑法本身为自娱情怀,实无伤人毙敌之意,其时心中又充满柔情,是以剑法虽然厉害,却无一招旨在致敌死命。
这时杨龙二人虽然逼得金轮法王手忙脚乱,狼狈万状,要取他性命却亦不易。
可能有人想到了这一点,即这套剑法既然这么厉害,金轮法王无招架之力,必死无疑了,然而,他若是死了,后面可就没“戏”了。细心的读者都会发现这里的难题:既要表现这套剑法极厉害,可以说所向披靡,但又不能让它的对手死掉(后面还有他的兴风作浪的“高潮”),正是一种“以子之矛,陷子之盾”的尴尬局面。但金庸完全不动声色地解决了这一难题,——
别忘了这是情人之剑。情人剑,出自情人的心,情人的心总是轻怜蜜爱,充满温柔。哪有要杀人致死的道理?——这一解释,便皆大欢喜。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更主要的是,处处扣准了一个情字不放。所有的依据都来源于此,而所有的指向又都归属于此。形成了一种情推动武、武推动情,以及情中有武、武中有情的优美的循环情境。这种独特的武功本是因情而创,被有情人施之,自然是严丝合缝,妙不可言了。
2.鸳鸯刀:“夫妻刀法”
兵器中有刀,又有“鸳鸯刀”,那么武功中也自然就应该有“鸳鸯刀法”。
果然不错,金庸在其中篇小说《鸳鸯刀》中,又创出了一套叫做“夫妻刀法”的独特武功来。
说有一对夫妻,男的叫做林玉龙,女的叫任飞燕,新婚不久便大打大吵,端的是床头吵,床尾和,和了又吵,吵了又打,打过之后又和,如此循环,每日里吵打成了家常便饭。说他们没有情感是不对的,因为他们又吵又打正是又亲又爱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正如俚语所说“打是亲,骂是爱”。只不过他们“亲”和“爱”太厉害了一点,使人怵目惊心。有一回他们碰到了一位老和尚,老和尚不仅武学功夫极深,而且大有慈悲心肠,只是不大懂人间的特殊的亲爱方式,以为他们吵打是一场冤孽。瞧不过眼,便传了他们夫妇一套刀法。这套刀法传给林玉龙的和传给任飞燕的全然不同。要两人练得纯熟,共同应敌,两人的刀法阴阳开阖,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进,另一个便退,一个攻另一个便守。老人和尚对他们说:以此刀法并肩行走江湖,任他敌人武功多强,都奈何不了你夫妇。但若单独一人使此刀法,却是半点也无用处。老和尚是好心,他怕这对夫妇反目分手,因此要他二人练这套奇门刀法,令他们长相厮守,谁也不能离得了谁。这路刀法原是古代一对恩爱夫妻所创,两人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双刀施展之时,也是互相回护。
那知林玉龙、任飞燕两人一样的性情暴燥,正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虽都学会了自己的刀法,但要相辅相成,配成一体,始终是格格不入,每一次只练得三四招,别说互相回护,夫妻俩自己就砍砍杀杀斗了起来。
有一回林玉龙、任飞燕以及其他几个人一起碰到了一个大高手卓天雄,这些人都打他不过,所以只有逃跑,卓天雄则跟到后面追。
其情形怎样呢?——
林玉龙骂道:“都是你这臭婆娘不好,咱们若是练成了夫妻刀法,二人合力,又何必怕这老瞎子?”任飞燕道:“练不成夫妻刀法,到底是你不好,还是我不好?那老和尚明明要你就着我点儿,怎地你一练起来便只顾自己!”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吵个不休。
..人影一闪,卓天雄手持铁捧闯进殿来。
林玉龙见他重来,不惊反怒,喝道:“我们刀法尚未教完,你便来了,多等一刻也不成么?”提刀向他砍去。卓天雄举铁棒一挡,任飞燕也已从左侧攻到。林玉龙叫道:“使夫妻刀法!”他意欲在袁萧两个眼前一献身手,长刀斜挥,向卓天雄腰间削了下去。这时任飞燕本当散舞刀花,护住丈夫,那知她急于求胜,不使夫妻刀法中的第一招,却是使了第二招中的抢攻,变成了双刀齐进的局面。卓天雄一见对方刀法中露出老大破绽,铁棒一招“偷天换日”,架开双刀,左手手指从棒底伸出,咄咄两声,林任夫妇又被点中了穴道。
他二人倘若不使夫妻刀法,尚可支持得一时,但一使将出来只因配合失误,仅一招便已受制。
林玉龙大怒,骂道:“臭婆娘,咱们这是第一招。你该散舞刀花,护住我腰胁才是。”
任飞燕怒道:“你干什么不跟着我使第二招?非得我跟着你不可?”二人双刀僵在半空,口中却兀自怒骂不休。
这—对宝贝夫妻,逃难时互相责骂,临敌时各行其事,而双双被人点了穴道,成了蜡像般的俘虏,却还要“兀自怒骂不休”。当真是可笑。
然而他们的这种可笑的情形却正来源于我们日常生活的真实。那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在鸡毛蒜皮上也要各持己见,互不相让的情形难道不是我们异常熟悉的生活么。要命的在于还真不好说谁对谁错:林玉龙要使第一招,这不错;任飞燕使了第二招,这本身也不能说错。但两人这么一配合,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正如书中所写,“他二人倘若不使夫妻刀法,尚可支持得一时,但一使将出来,只因配合失误,仅一招便已受制。”——他们没有配合,甚至也没有认真地想到要相互配合!——他们想到的只是“你应该配合我!”两人都这样想,难免阴错阳差,南辕北辙,破绽百出了。
这正是人间婚姻悲剧状况的最简单而又最深刻的写照。
大约有人怀疑这“夫妻刀法”徒有虚名、威力有限,不然何以不使它反而好些,使了它反而一招就双双被人制住?其实不然。也正是在那一次,在卓天雄闯进来找到他们之前,与林任夫妇在一起的还有一对刚刚熟悉不久,而又相互产生了朦胧的好感和爱慕之情的男女,即这部小说的主人公袁冠南、萧中慧。他们听到林、任夫妇互相吵骂中提到什么“夫妻刀法”,且又听说威力无穷,不免动了好奇之念,要他们当场教授。结果林任二人边吵边骂中教了他们十二招(全套功夫还有六十招),正在此时,卓天雄就来了,而且只一招就将林、任夫妇点了穴道。只见书中写道:
袁冠南知道今日之事已然无幸,低声道:“萧姑娘,你快逃走,让我来缠住他。”
萧中慧没料到他竟有这等侠义心肠,一呆之下,胸口一热,说道“不,咱们合力斗他。”袁冠南急道:“你听我话,快走!若是我今日逃得性命,再和姑娘相见。”萧中慧道:“不成啊..”话未说完,卓天雄已挥铁棒抢上。袁冠南刷的一刀砍去。萧中慧见他这一刀左肩露出空隙,不待卓天雄对攻,抢着挥刀护住他的肩头。
两人事先并未练习,只因适才一个要对方先走,另一个却又定要留下相伴,双方动了侠义之心,临敌时自然而然的互相回护。林玉龙看得分明,叫道:“好,‘女貌郎才珠万斛’,这夫妻刀法的第一招,用得妙极!”
袁萧二人脸上都是一红,没想到情急之下,各人顺手使出一招新学的刀法,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卓天雄横过铁棒,正要砸打,任飞燕叫道:“第二招‘天教艳质为眷属’!”
萧中慧依言抢攻,袁冠南横刀守御。卓天雄势在不能不以攻为守,只得退了一步。林玉龙叫道:“第三招‘清风引珮下瑶台’!”袁萧二人双刀齐飞,飒飒生风。任飞燕道:“‘明月照妆成金屋’!”袁萧二人相视一笑,刀光如月,照映娇脸。卓天雄被逼得又退了一步。
只听得林任二人不住口的吆喝招数。一个道:“刀光掩映孔雀屏。”一个道:“喜结丝萝在乔木。”一个道:“英雄无双风流婿。”一个道:“却扇洞房燃花烛。”一个道:
“碧箫声里双鸣凤。”一个道:“今朝有女颜如玉。”林玉龙叫道:“千金一刻庆良霄。”
任飞燕叫道:“占断人间天上福。”
喝到这里,那夫妻刀法的十二招已然使完,余下尚有六十招,袁萧二人却未学过。
袁冠南叫道:“从头再来!”一刀吹出,又是第一招“女貌郎才珠万斛。”二人初使那十二招时,搭配未熟,但卓天雄已是手忙脚乱,招架为难。这时从头再使,二人灵犀暗通,想起这路夫妻刀法每一招都有一个风光旖旎的名字,不自禁的又惊又喜,鸳鸯双刀的配合,更加更加紧了,使到第九招“碧箫声里双鸣凤”时,双刀使如凤舞鸾翔,灵动翻飞,卓天雄那里招架得住?“啊”的一声,肩头中刀,鲜血迸流。他自知难敌,再打下去定要将这条老命送在尼庵之中,铁棒急封,纵身跳墙而逃。
袁萧二人脉脉相对,情愫暗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可见这一套“夫妻刀法”实在是厉害。林玉龙任夫妇只一招就被人点了穴道,实在是他们自己不知配合的责任,而不是这一套刀法的不济。
这一套刀法不仅厉害,而且美。每一招的名字都是一句诗。每一句诗都是一种招式、一种配合、一种美的关系及其心理状态。试想这比单纯地相互吟诗,不是要美上一千倍吗?
且说林任夫妇,这使我们想起生活中的许多夫妻、尤其是年轻的、新婚的夫妻们,总要买上一大批《如何使你的婚姻更美满》、《如何使你的家庭更幸福》以及《爱的艺术》、《爱的哲学》等等——这相当于林玉龙、任飞燕的“夫妻刀法”——也看了,也练了,但似乎并没有(在书本中)找到什么婚姻美满、家庭幸福的“秘决”,结果该抱怨的还是抱怨,该冷淡的还是冷淡,该分手的最后还是分了手。..不要说那些书写得不好,那也不好(“夫妻刀法”也很厉害)。问题是要看什么人读、什么人学、什么人用。一套夫妻刀法的秘诀纲领,无非是“相互回护”而已。无非是“萧中慧见他这一刀左肩露出破绽,不待卓天雄对攻,抢着挥刀护住他的肩头”;或“萧中慧依言抢攻,袁冠南横刀守御”,如此而已。一个攻,另一个自然就守;另一个守,这一个自然就攻。相互注意、相互关心、相互爱护、相互配合,灵犀相通、行为默契..如此而已。这“相互回护”四字的意思林玉龙、任飞燕也是懂的,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而生活以及生活中的爱恰恰主要不是说,而是去做。实实在在地去做,去回护;点点滴滴地去做,去配合。
其次,林玉龙、任飞燕这一对喜剧式的人物,在小说中,袁冠南、萧中慧二人并肩御敌之时,他们二位叫得震天价响。这使我们想到了“天桥把式,光说不练”。也使我们想起了那些写《如何幸福》、《如何美满》、《爱的哲学》的人们..他们是否也像林、龙二位这样,说起来一套又一套,做起来狗吠猪叫呢?是否光是教他人去做,让他人去做呢?——这是一个很幽默的想法,也是一个很真实的想法。不但读《爱与美满》之类的人做起来难,就是写这些书、编这些书、讲这些道理的人也会如此呵!——这套“夫妻刀法”不是一个和尚传给林玉龙和任飞燕的吗?
其三,上述的想法是爱不仅是一种艺术或哲学思想,更是一种实践。世间之人,往往对艺术与哲学如痴如醉,而对真实的人生实践却举步维艰。所谓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侏儒,就是这个意思。试想,林、任难道不够聪明吗?甚至他们尽管脾气暴燥、又吵又骂又打的,但相互间恐怕还是有一定的爱意情心的。为何他们做不到的事情,袁冠南、萧中慧二人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呢——他们现学现卖,几乎是凭着“本能”去做的。看起来不可思议,但他们却实实在在地做到了——恐怕不光是与他们智慧有关,而且与他们的性格、修养、气质及其相互关系有关。袁、萧二人确实是凭着自己的本能(包括他们已有的修养与性格)去做的,他们做对了、做好了,正好最大限度地体会了这套武功(这种哲学方法论)的精髓,从而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这一套武功的无穷的威力。
最后,我们不能不注意到,这套武功明明是叫做“夫妻刀法”(与《神雕侠侣》中“玉女心经”——“情人剑法”应有所不同),但小说中的真正的夫妻林、任二位却无法将它使得圆满,而恰恰是袁冠南、萧中慧这一对未婚男女(当时恐怕连“未婚夫妻”都算不上)将它的精神实质充分地表现出来了呢?
这是一个问题。
这一问题自古以来就困扰着人类:婚姻是不是“爱情的坟墓”?
林玉龙、任飞燕若是未结婚的时候学这一套刀法,是不是会好些(那时若是吵骂,就不会结合)?换言之,袁冠南、萧中慧他们结婚以后是不是也会像林、任二位这样练熟了各自的招式、却反而无法配合?..书中没有给予回答。但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小说中的这一套武功由情人使出竟然比夫妻使出来更加熟练、更加默契、更加富有创造性及其实际威力,这不难理解。
因为袁、萧二人相互认识不久,刚涉爱河,甚至刚刚看到岸边风景,因而能情不自禁地相互关注、相互关心、相互爱护、相互配合。——结了婚之后,或许会变得麻木、任性、自以为是、暴燥..把恋爱时小心翼翼地掩盖着的弱点、缺点、本性的毛病和自私的真相都一一露在生活的日光之中,再也不只“月下、花前”的浪漫、灵敏、富有诗意和创造力。——林任夫妇显然是这样的。许许多多人间夫妇都是这样的。
但这不是一个规律、婚姻本身不是爱情的坟墓,埋葬爱情的是人自己。
3.“黯然销魂掌”
人生自古伤离别。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我们再回到《神雕侠侣》这部小说中。
那小龙女为了使杨过试服治疗情花毒的解药断肠草,跳下了绝情谷底,与杨过约定十六年后再相见。为的是牺牲自己,而让杨过活下去(小龙女伤后中毒,已不可救,所以杨过也就不肯服药)。这样,倒是使杨过活了下来,不过却十六年生死茫茫,不能入梦,也使杨过受尽了人间相思之苦。苏轼词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江城子》)。然而比之杨过,这又算不得什么。杨过经历了十六年生死茫茫,而且连“千里孤坟”
也没有一座,真正是“无处话凄凉”!
生离死别的滋味,在苏轼这样的大诗人,自然就写成了《江城子》这样的词句,而在杨过这样历经人间的孤苦的江湖豪杰,则化成了一套空前绝后的武功——“黯然销魂掌”!
杨过自和小龙女在绝情谷断肠崖前分手,不久便由神雕带着在海潮之中练功,数年之后,除了内功循序渐进之外,别的无可再练,心中整日价思念小龙女,渐渐的形销骨立,了无生趣。一日在海滨悄立良久,百无聊赖之中随意拳打脚踢,其时他内功火候已到,一出手竟具极大威力,轻轻一掌,将海滩上一只大海龟的背壳打得粉碎。他由此深思,创出了一套完整的掌法,出手与寻常武功大异,厉害之处,全在内力,一共是十七招。
他生平受过不少武学各家的指点,自全真教学得玄门正宗内功口诀,自小龙女学得玉女心经,在古墓中见到九阴真经,欧阳锋授以蛤蟆功和逆转经脉,洪七公与黄蓉授以打狗棒法、黄药师授以弹指神通和玉箫剑法,除了一阳指之外,东邪、西毒、北丐、中神通的武学无所不窥,而古墓派的武学又于五大高人之外别创蹊经,此时能融会贯通,已是卓然成家。——若非如此,他也就不可能自创武功。即便是黯然又黯然,那也唯有“黯然销魂”而已,决无一套“掌”法的出现。——只因他单剩一臂,不是以招数变化取胜,反而故意与武学通理相反。他将这套掌法定名为“黯然销魂掌”,取的是江淹《别赋》中那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之意。
杨过第一次以“黯然销魂掌”与武功已臻绝顶之境的老顽童过招,以“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拖泥带水”三招,逼得老顽童手忙脚乱!因杨过不愿意与老顽童拼得你死我活,所以只试了三招就不试了,而偏偏老顽童一生嗜武如命,见到这种前所未见的武功,听到这些闻所未闻的名字,岂有就此罢休之理?!结果只得折衷——
杨过坐在大树下的一块石上,说道:“周兄你请听了,那黯然销魂掌余下的十三招是:徘徊空谷,力不从心,行尸走肉,庸人自扰,倒行逆施..”说到这里,郭襄已笑弯了腰,周伯通却一本正经的喃喃记诵,只听杨过继续道:“废寝忘食,孤形只影,饮恨吞声,六神不安,穷途末路,面无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鸡。”郭襄心下凄恻,再也笑不出来了。(第34 回) 郭襄这位聪颖灵秀的小姑娘,之所以从笑弯了腰,到“再也笑不出来了”,那是因为她真正地从这些名目中听懂了杨过内心深处的黯然销魂,也听懂了杨过一生苦孤的回声。
将以上这些招式的名称,与《玉女心经》中所载的“花前月下”、“抚琴按箫”、“扫雪烹茶”、“小园艺菊”等等相比,谁都能看出其间的情感差异。杨过对小龙女的无穷无尽的思念,都在这与寻常武学招式手法相反的一十七路“黯然销魂掌”之中。杨过的“明月夜,短松岗”也正是在这里。
这一套掌法,还有几点独特之处。
其一是它的不可传授性。——一般的武功。包括“玉女心经”、“夫妻刀法”等等都是可以师传徒的,都是可以学习的。而这一套掌法却有些例外。
——老顽童想学,杨过也愿意讲解,以老顽童武学知识修养的渊博及武功内力的深湛,按说没有不懂的道理。他只会闻一而知十,触类而旁通。可是,老顽童对“行尸走肉”、“穷途末路”等各招,“却悟不到其中要旨”——
杨过反复讲了几遍,周伯通总是不懂。杨过叹道:“周老前辈,十五年前,内子和我分手,晚辈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这套掌法之创。老前辈无牵无挂,快乐逍遥,自是无法领悟其中忧心如焚的滋味。”..
..最后说道:“我只盼能再见她一面,便是要我身受千刀万剐之苦,也是心甘情愿。”
郭襄从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两行清泪,握着杨过的手,柔声道:“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再和她相见。”..(第34 回) 这里是在谈论武功,还是谈论相思之情苦?实在是亦此亦彼,水乳交溶,难以分辨了。而这样与武功交融一下,情的份量显出了更加沉重和苦涩。周伯通这样的武学通玄的绝世高手,居然弄不通“行尸走肉”等区区简单招式的奥妙,非武也,是情也。他从没有尝到过杨过这样的忧心如焚的滋味。从不觉自己有孤形只影,穷途末路、行尸走肉之感受,又如何能体味到个中真义。此意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这就是“黯然销魂掌”的奇异之处。
它还有一个奇异之处——或者不如说作者对此掌法还有一段精采之笔—
—当杨过与心上人小龙女相会之后,黯然销魂的感受自然是从此消失了,结束了。不料,那“黯然销魂掌”的(神秘的)威力也就从此消失了:
这时杨过单手独臂,已与法王的铜铁双轮打到二百招以上。..
..杨过面临极大险境,数次要使出黯然销魂掌来摧败强敌,但这路掌法身与心合,他自与小龙女相会之后,喜悦欢乐,哪里有半分“黯然销魂”的心情?虽在危急之中,仍无昔日那一份相思之苦,因之一招一式,使出去总是差之毫厘,威力有限。
..杨过左手接住长剑从双轮之间刺了出去。可是他左肩受伤之后功力已减。法王双轮一绞,拍的一响,又已将剑绞断。众人在台下看得清楚,无不大惊失色。
杨过心知今日已然无幸,非但救不了郭襄,连自己这条命也要赔在台上,凄然向小龙女望了一眼,叫道:“龙儿,别了,别了,你自己保重。”便在此时,法王铁轮砸向他的脑门。杨过心下万念俱灰,没精打采的挥袖卷出,拍出一掌,只听得噗的一声,这一掌正好击在法王肩头。
忽听得台下周伯通大声叫道:“好一招‘拖泥带水’啊!”杨过一惊,这才醒觉,原来自己明知要死,失魂落魄,随手一招,恰好使出了“黯然销魂掌”中的“拖泥带水”。
这套掌法心使臂、臂使掌,全由心意生寄,那日在万花谷中,周伯通只因无此心情,虽然武术精博,终是领悟不到其中妙境。杨过既和小龙女重逢,这路掌法便已失却神效,直到此刻生死关头,心中想到便要和小龙女永诀,哀痛欲绝之际,这“黯然销魂掌”的大威力才又不知不觉的生了出来。(第39 回) 这一段简直将这套功夫写神了,可谓是画龙点睛之笔。看似神秘不可解,实则从“身心合一”四字可知。我们知道真正上乘的武功(其实远不止是武功)并不仅仅是手、腿四肢的力量博击,而是涉及到人的体能与智慧、心气与意志。“内力”的高下已经更进一层地区分了强弱之势,而“心之能”的大小则最后决定着人的武功(或其他技艺)的最后的成就高低。而“心”又常常由“情”与“意”来占领或主宰。所以这一套实质上证明“情生心——
心使臂——臂使掌”这样的稳秘而深刻的内在联系的存在。
作为一种武功,“黯然销魂掌”也许不一定是人类武艺的极限。而作为一种“言情的功夫”,这一套掌法的创造,以及关于此掌的种种描写,则可以说至矣尽矣!
上段书中提到的“这黯然销魂掌的大威力才又不知不觉的生了出来”,看来有一点不可思议,实际上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也是这段书的精采之处。试想,杨过既与小龙女相逢,欢喜无限,再无黯然销魂之意,而偏要使用这“黯然销魂掌”的功夫,那不恰恰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吗?这样的“强说愁”,又怎么能作出真正的绝妙好词来,又怎么可能说出真正的愁滋味来呢?而直到最后,主人公绝望之际,那才到了“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境界,正是不说“愁”而说“秋”,这才见出其真正的高明。这才——在不知不觉、不言不语中——说尽了愁的滋味。
这才是艺术的辩证法。
所谓“功夫在诗外”,原本就应该包括武术这种“功夫”的。这一套掌法的神威,显然也不在“掌上”而在“掌外”——在黯然销魂时、黯然销魂处。——在置于死地而后生。
这—段文章的妙处,在于作者对心理学与人生的准确而深刻的把握。人性与心理学,在这里成了武功(掌法)与爱情(黯然销魂)之间的中介。甚至还不仅仅是中介,而且也是它们共同的背景、共同的基础和共同的核心。
是它们联系的纽带,而且又是它们的神秘力量的真正的来源。
爱情是一种奇异的力量,它可以使人欲仙欲死。真正的爱者,他的生存和死亡都交给了对方。杨过与小龙女之间的爱情也是这样,双方都可以为对方去生,也可以为对方去死。实际上,他们也正是这样做的。杨过一开始之所以不愿意服药,那是因为小龙女无可救药,要死,所以杨过不愿独生,愿意陪心上人一同赴死。小龙女之所以要跳涧,也是明知自己要死,那就不如以自择的死,换来情郎的生。给他留一个“十六年再相会”的悬念,同时也有以死相劝的意思在内。但小龙女的“失踪”,不知是生是死,杨过就难以抉择了;若是自己不服药、不求生吧,万一小龙女没有死,万一十六年后她会回来找他呢?若是就这样生存下去吧,小龙女万一是死了呢,万一再也见不到心爱的小龙女了呢?那可就是真的生不如死了。..就在这种“是生,还是死”的矛盾冲突中,杨过渐渐悟透了生死由它(苍天、宿命),从而真正的超越了生死。不知是生好,还是死好的矛盾冲突,使他倒产生了“活着就盼,死了就算”的内在的洒脱(也是自我解脱),所以,他终于创出与一般武学常理相违背的“黯然销魂掌”这样的功夫。——与一般武学相反,不仅指其技艺方面,而且也指它的“道”:即一般的武功是“求生”而致“敌死”的,而杨过的这套功夫则生死由之,超乎生死之上。将对手打败了,那很好,我活着等小龙女;若是对方将自己打死了,那也很好,我可以到阴曹地府去找自己的心上人。..越是这样,它的威力就越大。正如越是贪生怕死——在战场上——就越是容易被打死一样,越是超越了生死,置生命于度外,就越是能够轻松洒脱、从而发挥人的身、心两方面的、不可思议的潜能。
从而往往能在背水一战之中出奇制胜。
据说人有“求生本能”与“求死本能”二者。这二者显然是相互冲突的,究竟哪一种本能的力量大些?那不一定。而力量最大的,是这两种本能的“合力”,这一点却是无可置疑的。杨过的“黯然销魂掌”的威力之所以超凡,正因为它在不自觉中结合了人的这两种本能,同时又超越了本能的形式,没有生与死的意念,只有爱的希望和爱的痛苦,只有不知爱人在哪里的生死茫茫的大悲恸。这种大悲恸的力量(包括其潜在的部分)是无穷的。这就是人性的力量。也是迄今很少被人揭示的人性的隐秘。
“黯然销魂掌”何止是一套武功而已!同时,它又何止是一种爱情故事?
它是一种特殊的爱情表达式,也是(包括武功)一种特殊的人生的表达式。
所以,无论是“玉女心经·情人剑”还是“夫妻刀法”或是这里的“黯然销魂掌”,它们都不只是一种简单的、“象征性”的武功,或“象征性的”
爱情描写。而是一种独特的溶汇了武功、爱情、人性及其想象力与创造力的综合的“本文”。是一种独特的表达式,一种特殊的审美对象。我们从中看出,从中可以看出的,是一种艺术、一种文化、同时也是一种——有关人性与文化的——独特的哲学思悟。
我们看到,在金庸的小说中,一切都是随意的,信手拈来的,自然而然的。没有做作,没有矫情,没有硬性的演绎,而只有自由自在的想象,与自然而然的创造。然而,正是在这自由自在、自然而然之中,我们看到了真正的艺术大师的风度。他是把一切的思考、探索、寻觅以及感受、了悟、体察都推向了背景之中,都存放在自己的心底,都(不知不觉地)溶入自由自在、自然而然的创造性的想象之中。正如杨过的“黯然销魂掌”在不知不觉间又发挥了它的独特的威力。——那是爱的力量,是人性的力量,也是(作者)
智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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