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笔下的大理



  金庸笔下的大理——1998 年4 月12 日在大理“金庸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我们的主人出了一个很好的题目:“金庸与大理”。大理风光之美,千百年来闻名于世;而金庸小说,又是那么脸炙人口。二者并列互证,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锦上添花,相得益彰。人生难得之乐,是鱼与熊掌兼而得之,现在我们这些与会者却有幸达到了这种境界:既享受金庸美好的小说,又享受大理美好的风光,真是大饱眼福,心旷神怡。所以我在这里首先要感谢会议的主人和小说家金庸先生。
  下面我就金庸笔下的大理,说些粗浅的阅读感受。
  金庸涉及大理的小说,主要是三部:一是《天龙八部》,另外是《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后两部中的“南帝”段智兴,就是大理国皇帝,朱子柳是大理国宰相,其他还有一些人物也是大理国的官员,瑛姑则是大理的皇妃。但笔墨较集中的,还是《天龙八部》。
  金庸笔下的大理,自然景色是秀美而又雄奇、甚至带点神秘色彩的。像一泻千丈的滇西飞瀑,神异静谧的无量玉壁,奔腾咆哮的澜沧江水,气势非凡的“善人渡”桥,这些都构成了《天龙八部》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随着主人公段誉的历险过程而逐步动态地展示出来,具有极大的魅力。段誉在晚间为逃脱别人的追捕而从山崖坠入谷底,先是“耳中轰隆轰隆的声音越来越响”,感到“水珠如下大雨般溅到头脸之上,隐隐生疼”。“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声彩,只见左边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清澈异常的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断注入,湖水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只离瀑布十余丈,湖水便一平如镜。
  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是一个皎洁的圆月。”面对这造化的奇景,段誉瞧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到黎明时分,发现“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润如玉”,非常平整,如琉璃,如明镜,于是想到:“看来这便是他们所说的‘无量玉壁’了。”段誉起先猜测,所谓“玉壁上有舞剑的仙人影子”乃无稽之谈,“定是湖面上有水鸟飞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远远望来,自然身法灵动,又快又奇”。后来却又发现,自己所站湖岸的身后还有一片石壁,“这片石壁平整异常,宛然似一面铜镜,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却小得多了”。终于在第二晚月光之下,发现对岸大石壁上确有人影,而这人影实在就是站在小石壁前的自身的影子,原来“我便如站在两面镜子之间,大镜子照出了小镜子中的我。”这才开始揭出“无量玉壁”的真相,肯定了几十年前真有一男一女常常在这里舞剑。于是才使段誉发现崖壁上的秘密通道和“琅环福地”的石室群成为可能。其他像“善人渡”铁索桥与奔腾的澜沧江的描述,也都是和小说主人公当时的行动和心情紧紧结合着的,因此显得极其贴切生动而又不拘一格,变化多端。
  这些美景,有的有所依据,有的全然出于作家的艺术想象。金庸没有到过大理,却将滇西景色写得如此迷人,实在令人佩服。我甚至在想,类似“无量玉壁”这样的风景,说不定哪天会在大理周围和滇西群山中真被发现,那将引起极大的轰动。这是我的第一点感想。”
  金庸笔下的大理,人文环境是淳朴、善良,心性平和的。历史上的大理,百姓都笃信佛教,上层又受儒家文化的很深影响,整个社会似乎沉浸在一种仁厚宽和的气氛中。段誉的痴情、厚道、爱管闲事、反对学武,一方面是他的个性使然,另一方面也多少反映了大理国的社会风尚,与大环境有关。像在位的皇帝竟然出家为僧,这类事在中原只可能是极个别的例外(如清代的顺治皇帝),而在大理却出现了不少。到《射雕英雄传》中南帝段智兴为止,十八代皇帝之中,倒有七人出家,金庸举到的就有秉义帝、圣德帝、孝德帝、保定帝、宣仁帝、正廉(康)帝、神宗等。这是历史上的大理国所独有的现象,给读者留下极深刻的印象。为什么会这样?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借“南帝”段智兴亦即出家后的一灯大师之口作了解释,他说:“我段氏因缘际会,以边地小吏而窃居大位。每一代都自知度德量力,..始终战战兢兢,不致稍有陨越。但为帝皇的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出则车马,入则宫室,这不都是百姓的血汗么?是以每到晚年,不免心生忏悔,回首一生功罪,总是为民造福之事少,作孽之务众,于是往往避位为僧了。”这当然也是金庸站在人民立场上对历史现象作出的假设性诠释。正因为这样,《天龙八部》中,段正明禅位给段誉时就说:“做皇帝吗,你只须牢记两件事,第一是爱民,第二是纳谏。”看来,历史上的大理一带确是“妙香佛国之地,鼓乐钟罄之邦”,社会阶级分化或许并不十分厉害,皇帝权力也没有发展到像晚期封建社会明朝那种“绝对君权”的地步。中原地带封建社会到晚期,皇帝有绝对的权力,他想用谁就用谁,他想杀谁就杀谁,可又不负任何责任。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崇祯在位十七年,撤换过五十个宰相(内阁大学士),平均每年换三个,还杀了两个首相(首辅)、七个总督、十三个巡抚。这种事情在历史上的大理国是不可能发生的。据宋末元初的郭松年在《大理行记》中记载他本人见到的大理国的景象是:“居民凑集,禾麻蔽野”,庙宇极多,“百姓富庶,少旱虐之灾”。“其宫室、楼观、言语、书数,以至冠、婚、丧、祭之礼..其规模、服色、动作、云为,略本于汉,自今观之,尤有故国之遗风焉。”可见,大理的人文环境确实是富庶而又相对淳朴、平和的,金庸笔下呈现的景象是真实的。这是我的第二点感想。
  第三,我觉得金庸对大理似乎情有独钟。《天龙八部》本来有主人公乔峰、段誉、虚竹三位,他们的足迹几乎遍及宋、辽、大理、西夏、吐蕃乃至天山等地的整个中国,但金庸却给小说起了一个从佛教借来的富有象征意味的名字,而且作者自己站出来说明:“这部小说以‘天龙八部’为名,写的是北宋时云南大理国的故事。”我曾经纳闷:小说明明写到了中原、契丹、西夏和北部边疆宽广的生活内容,为什么只说“大理国的故事”呢?后来似乎悟出点道理:作者写宋、辽统治者双方互相残杀,百姓遭殃,以及慕容博、慕容复父子野心勃勃地为了恢复大燕国而挑动辽宋战争,写他们权势欲膨胀而干坏事,实际上正好衬托了当时大理国人文风气宽和、人民安居乐业这种比较理想一点的社会。也就是说,在小说所写到的五个地区中,金庸感情上或者潜意识上比较倾向于大理国这类平和、宽容的社会形态。小说本身也是从大理开头,故事都由段誉、段正淳生发开去,最后又以大理收尾,让那个做皇帝梦一直没有醒,终于精神错乱的慕容复,在大理的一处坟头上对着孩子们南面称孤,演出富有嘲讽意味的场面。这里面确实让人感到有一些意味深长的东西。即使在《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中,金庸似乎对“南帝”
  段智兴的出场在笔墨上也显得特别庄重,不仅让他在历尽人生沧桑后“大彻大悟,将皇位传给大儿子,就此出家为僧”(1229 页),忏悔“我一生负瑛姑实多”(1231 页),并且通过朱子柳与刘贵妃的对话,赞颂段皇爷“爱民如子,宽厚仁慈”(1235 页),不知其中是否体现了作者对段智兴人格上的特别钦佩和感情上的某种倾斜?
  说得不对之处,请各位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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