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冯其庸
  近三四十年的文坛上,可以说没有一种文体能风靡如金庸、梁羽生、古龙等人的新武侠小说的,其中尤以金庸的小说最受读者的欢迎。大陆上由于种种原因,新武侠小说的热潮起来得要晚一些,但自70 年代末一直至今,读者的热忱始终未衰。特别要注意的是大陆的幅员广大,人口众多,它所拥有的武侠小说的读者,决不是港台等地所能比拟的。
  这样一种文化现象,我认为已经足够引起人们的重视和深思了。
  曹正文兄最近写成了《金庸笔下的一百零八将》,要我作序。我是金庸小说的热烈读者,十多年来,我读金庸小说尽管重复了三四遍,但至今仍有初读时的热忱。我一边研究《石头记》,一边却酷爱金庸的武侠小说,我曾戏称这叫做“金石姻缘”。
  正文兄的这本书是专门分析金庸小说里的人物的,我曾读过他一部分文章,包括他写的《古龙小说艺术谈》(学林出版社)。我觉得他的分析中肯而精要,能引人入胜,也能发人深思,可以说是阅读金庸小说时十分有用的辅助读物。
  我认为贯穿在金庸小说里的思想主流,是爱国主义和民族精神,尽管他并不是浅显的表面的爱国主义,但他的作品的思想深处,却蕴含着很深的爱国主义的思想和民族精神。他的作品里的正面人物,都有大义凛然的英雄本色,他所鞭笞的是那些背叛人民、背叛祖国的叛徒和残害人民的凶暴之徒;所以读金庸的小说,会使你产生强烈的爱憎观念,并不是离开了正义和非正义,离开了爱憎的单纯的故事情节;所以,我认为金庸小说的思想内涵,是有着明显的积极意义的,当然,如能对读者有所引导、分析,那这种积极作用就更易为读者所认识、理解和接受。
  金庸小说的情节结构,是非常具有创造性的。我敢说,在古往今来的小说结构上,金庸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他的小说结构,第一是庞大。
  他的小说,往往洋洋洒洒,一泻千里,而又纵横交错,形成一个庞大的完整的故事结构,可以说是体大而思精。第二是紧张。金庸小说情节之紧张、紧密,是人所共知的。我第一次读他的小说时,经常是通宵达旦,夜以继日。为什么?就是因为情节紧张到使人无法释手。他的书,有的我已是读第四遍了,但是仍旧没有失去这种紧张感,可见他的小说有强大的吸引力。第三是波澜壮阔,奇峰突起。他的小说,决不是平平的叙述,而是旋风式的狂飙突起;他的作品里,虽然不乏幽美的境界,但更多的是壮美,是伟大崇高的美。第四是前后呼应,细针密线,因果相连而又相隔,叙事无意而实有意。读他的小说,使人觉得情节的发展如流水般自然,有时奇情顿起,绝处逢生,而又使人觉得并非做作,实乃天成。第五是奇情壮采,瑰思幻想。武侠小说,天然带有幻想成分和传奇色彩,如果缺少了这一点,也就缺少了武侠小说的本质特色。金庸的小说,往往在写实中,不知不觉地将人引到了奇思妙想的境界,如入童话,如进仙境,使人目不暇结。
  金庸的小说,正是由于有以上这许多结构上的特色,所以使人读他的洋洋数百万言的一部巨著,往往仍能手不释卷地读完而不觉其长。
  金庸小说的人物,尤其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正如曹正文在此书中指出的,他的全部小说,创造了不下数百号甚至更多的人物,可以说是社会各色人等差不多都被写到了。写恶人是穷凶极恶,恶到了极点,然而又是各有各的恶德,决不是千人一面;写好人又是好到了极处,大仁大义,英雄本色,然而又各有各的好处,决不是一种模式。在金庸所写的英雄豪杰中,我最爱的是乔峰和令狐冲,其次当然还有郭靖、张无忌、文泰来、陈家洛等等。我觉得金庸笔下的乔峰,奇情苦志,真是写尽了英雄本色。我尤其爱他的豪情侠骨。他与段誉一起赌酒时的那种真情,他在杏子林中蒙冤受诬时的那种苦志,他在聚贤庄仗义救人,独闯虎穴,最后饮酒绝义,被迫开打,终而至于</PGNF05.TXT/PGN>义愤填膺,狂性大发,血雨腥风,惊天地而泣鬼神。
  乔峰的一生,始终夹在民族的恩仇和个人的恩怨中。他是契丹人而又为汉人所恩养,从汉人那里学得了最上乘的武功以及行侠仗义的江湖道义;但是他目睹了汉人对异族的掠夺和屠戮,同时也看到了契丹族对汉人的报复。对于普通的汉族人民和契丹族人民,不论怎样,都是被掠夺和屠杀的对象。他一身兼有两个民族的利和害,也兼有两个民族的种族观念和道德观念、国家观念,这些矛盾他无法统一,终于在历史的矛盾中自杀。
  乔峰的死,是一个英雄的死,是一个具有悲天悯人的浩然胸怀的烈士的死,乔峰的死,表达了一种朦胧的愿望,希望民族之间的和平、人民之间的和平。
  令狐冲虽然带有放浪不羁和滑稽的性格,但这都是外部的表现,他最本质的品德是舍己救人和一往无前。尽管他口不择言,但心地却纯良无比。他与田伯光的对打令人拍案叫绝,也使他的美质得到了深刻的发掘。
  无论是乔峰、令狐冲还是其他许多侠义的英雄人物,都是具有不凡的品格的;这种不凡当然需要消化而不是简单的模拟。
  《笑傲江湖》中的刘正风和曲洋,也是非常值得一提的人物。我认为这两个人物着墨虽然不多,但其内涵决不在乔峰、令狐冲诸人之下。为着维护友情而竟然威武不屈以至于牺牲全家,刘正风确是一种崇高品德的象征。曲洋与刘正风是音乐上的知音,为</PGNF06.TXT/PGN>了知音,曲洋也以身相殉。临终前他们合奏一曲《笑傲江湖》,琴箫合奏,妙合无间,以至于死而无憾。他们的精神境界实在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我每次读到这一段,总觉得思想境界被净化了一次,被升华了一次。我深深感到金庸思想和胸襟的高旷。这个故事,比历史上俞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的故事,内容和意境大大地提高了。
  金庸小说的意境和场面是层出不穷的,有的幽美如江南山水,有的壮丽如北国风光;大漠孤烟,雪山冰天,幽壑鸣瀑,静潭泻影;或古洞藏谱,或萧寺隐侠,或明月洞箫,或花香剑影;种种情状,事随境迁,真不知作者胸中有多少丘壑。金庸笔下写到的不少地方,我是到过的,例如大西北的甘凉道、大戈壁、星星峡、天山、祁连山、华山、五台山、泰山、衡山、太湖、钱塘江六和塔、杭州灵隐寺、嵩山少林寺、恒山悬空寺等等,有的我还不止去过一次。我曾夜上华山,过玉女峰时已是明月满山,到南峰时松阴匝地,清景无穷,自谓人间佳境无过于此,苏东坡承天寺夜游亦不足为比;但此情此景一到金庸笔下,便又是一番境界。譬如星星峡,我去年冬天路过时,正值大雪奇寒,汽车被冻不能行走,因而趁机饱览了星星峡的奇景壮采,我曾惊叹此处为典型的中国西部;然而金庸笔下的星星峡,则更加崇高而奇险,夸张而不失其真,使人触目惊心。这是金庸描写上的特点,因而祖国的壮丽山河经他一描写,再副以种种剑客侠士的传奇情节,就更加引人遐想,诱人欲往;所以金庸小说里的奇山异水,也无异是对祖国山河的歌颂,寄托了作者的深厚感情。
  金庸小说的语言是很有特色的,它既有传统小说语言的优美、精练、准确、传神等等的优点,而又流畅易懂,文章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他还杂用了各地的方言,借以刻画人物,如吴语的软绵,川语的佶屈,用来无不曲尽其妙;加之还不时杂以诗词韵语,这样从总体来说,就大大增加了他的小说的文学性。应该指出,金庸武侠小说的文学性是比较强的,比起有些单纯以故事情节取胜的武侠小说来,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可以说,金庸是当代第一流的大小说家,他的出现,是中国小说史上的奇峰突起,他的作品,将永远是我们民族的一份精神财富!曹正文兄的《金庸笔下的一百零八将》,为研究金庸小说,也为研究中国武侠小说迈出了可喜的一步。愿这部卓有见解、实事求是的文学评论给我们的文坛带来新鲜的气息。
  1991 年8 月14 日夜
  于京华瓜饭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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