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勇进
每次看金庸的小说《飞狐外传》,看到天下掌门人比武大会一节,都会心惊肉跳。在清廷大帅福康安的主持下,天下各派掌门人各路英豪尽显身手,性命相搏,结果:
“武林中冤冤相报的无数腥风血雨,都已在这一日中伏下了因子。清朝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武林中反清义举此起彼伏,百余年来始终不能平服,但自乾隆中叶以后,武林人士自相残杀之风大盛,顾不到再来反清,使清廷去了一大隐忧。虽然原因多般,但这次天下掌门人大会实是一大主因。”
真是意味深长。这一笔,写出了一点叫做国民性格的东西,如窝里斗。而这在金老先生的笔下,其实是个反复表现的主题。
在金庸的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里,还没写到这个。这部金庸的初试啼声之作,走的还是近于《水浒》的路子,而《水浒传》写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寄托的是民众的梦想,所以一团义气,没有窝里斗。到了第二部小说《碧血剑》,也没有。到了第三部《射雕英雄传》,开始有了丐帮中污衣、净衣两派之争,再往下,《神雕侠侣》中几大蒙古国高手间,时有冲突,但这些,都还写得很浅,不够作为一个话题。
到了《雪山飞狐》,写天龙门内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始明显入木三分;再往下的《飞狐外传》,讲述比武大会中天下掌门人的自相残杀,上升到了对统治者权术的揭示,分量又有加重。随后的《倚天屠龙记》,明教内部各种势力也曾内斗不止,一盘散沙,几乎被人一锅儿端掉,还多亏有个张无忌,出来统领群雄,又能联合武林正派,才建立了抗元统一战线。
这样写着,直写到最后的两部,《笑傲江湖》,《鹿鼎记》,窝里斗就成了一大景观。《笑傲江湖》里,魔教内部,互相倾轧;五岳剑派,彼此间是明拉暗打;华山派里,有剑宗、气宗之争;衡山派,莫大先生与刘正风不合;泰山派的一干元老最后也与天门道长起了内讧。《鹿鼎记》里的内斗就更热闹了,小说中的天地会,集中了那么多武艺高强的汉人英雄,开篇又借亡命枭悍的江洋大盗茅十八力毙强敌而对天地会无比景仰来写,可谓先声夺人,可结果呢,韦小宝见到的第一幕天地会人物的聚会,就是青木堂拥关、拥李派在争夺香主的位置。待韦小宝做了香主,很快遇到的第一个扎手问题,不是来自满清朝廷的压力,而是和同样反清复明的沐王府间的冲突。天地会,沐王府,汉人反清阵营里两个最大集团的人物,单拿出来何等的英雄豪迈,却为拥唐、拥桂打得有死有伤,这一纷争,叫小说里汉人英雄中最杰出的陈近南也束手无策。
《鹿鼎记》里虚构的汉人内讧的情节,是有历史依据的。回顾明清之际的史事,自打李自成攻破北京、清军进入中原,控制着南部中国的南明政权一直就不顾强敌压境,内斗得如火如荼。先是一班明臣拥立福王这花花大少建立的南京弘光政权,党争不休,搞得驻军武昌的左良玉大军以“清君侧”之名东征,弘光政权这边掌权的马士英自然不甘坐以待毙,一声令下,长江以北诸军几乎尽数移师向西,结果淮河一线一片空虚,清军南下,轻而易举地袭灭弘光政权。随后建立的鲁王政权和唐王政权,互相捕杀使者,不久,清军一来,鲁王跑了,唐王死了,俩抗清根据地先后被端。再随后的桂王永历政权,和唐王系统的绍武政权,又开起了仗,绍武政权在几乎全歼永历军队后在广州举行盛大庆典,被从漳州一路赶来几乎未遇任何抵抗的清军灭掉。
绍武、永历之战,《鹿鼎记》里也提到了,并且就是为了这正统之争,桂王永历系统的沐王府,和唐王系统的天地会势力,两派豪杰,就在他们共同敌人满清朝廷的眼皮底下,大打出手。
可是这样的争斗真的就那么有趣么?几百年后,林语堂在《萨天师语录》里说到:“萨拉图斯脱拉曾经问过这自大的民族:你们四万万的神明华胄,二百八十年前何以被三十万胡虏征服?”当代法国汉学家阿兰·佩雷菲特的说法更不好听:“30万满人控制了3亿多汉人,无论是罗马,还是亚历山大,或是西班牙,都不能做到这点。”
是啊,发生这样全民被奴的奇迹,该去怪谁呢?所以,你在《鹿鼎记》中看到天地会内的派系冲突、看到天地会与沐王府的冲突、看到台湾郑王府中陈近南和冯锡范两派的冲突,看到神龙教内元老派与少壮派的冲突,千万不要感到奇怪,这就叫国民性,这就是历史。
最后回过头再看金老先生的作品,对窝里斗的演绎,不能不说是精彩,意思也越来越深:《雪山飞狐》里是坏人的奸险丑恶,《飞狐外传》里是朝廷的阴损歹毒,《倚天屠龙记》里是豪杰的意气相争(这窝里斗的就已经不是坏人了),到了《鹿鼎记》,则是地无分南北,派无分正邪,人无分老少,动机也由丑恶的争权夺利,到自以为堂皇正大的名目,均内斗不止。看到这些,有时真仿佛可以听到,一行行文字背后,历史穿出的一声幽幽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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