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名叫阿梨。妈妈说那是因为我生在一个长满梨树的小村子。
从我记事的那一天起,我常常看见妈妈一个人望着临安的方向发呆,要不就暗自垂泪。可是每次我问起她的时候,她总是轻拭眼角的泪花,强颜欢笑的对我说:“阿梨,妈妈没事的,只不过让风沙迷了眼睛。”可是我感受到的却是风和日丽的晴朗天气,于是我糊涂了,这种天气哪里来的风沙呢?小时候的我并不懂得妈妈的心。
在我六岁那年,妈妈带着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有曲曲折折的亭台楼阁,有美丽的假山,有鲜艳的花朵,这一切都是我前所未见的,不禁感到很新鲜。后来,妈妈把我领到一间屋子里,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妈妈让我喊他“爸爸”。我怯生生地躲在妈妈的身后,歪着脑袋偷偷的看他。那个男人走到我跟前,蹲下身子来说了句:“这个就是阿梨吧?”我胆怯的低低的叫了声:“阿爸”。那个男人笑了,用力抱起我在空中转了一大圈,我吓得大叫起来。谁知道我的叫声却叫来了两个人。一个中年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女婴,她的衣角,还牵着一个和我一边大的小男孩儿。阿爸说:“阿梨,来喊你的小哥哥。他叫野王。”我刚要张嘴喊哥,却看到那个小哥哥撇了撇嘴,说:“爹爹,哪里来的小脏孩儿,快赶他走,脏死了。”我的心被深深的刺痛了。我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们走,我不在这里呆着了,他们看不起人。”妈妈流露出为难的神色,看着阿爸,张了张嘴,最终却是什么话也没说。那个女人满脸怒容地说:“我不许这个下贱的女人踏进殷家的大门!”妈妈含泪看着阿爸,却见阿爸没有动,也没有做声。妈妈定定得看了阿爸一眼,牵着我头也不回得走出了那个有小亭子、有假山、有花朵的大庭院。妈妈离开前的那个眼神,至今还深深的镌刻在我的脑海里,带着悲伤、带着绝望、带着酸楚,也饱含着决绝和坚强。
从此我的记忆里就很少有快乐的日子,我们母子俩的生活很拮据,妈妈总是省着家里的粮食让我吃饱。再后来,我八岁了。我又被妈妈领着来到一个有假山、有亭子的地方,又见到一个男人,他长得好凶,我看见他就感到害怕。可是妈妈让我喊他爸爸,我问妈妈“爸爸不是不要我们了吗?”妈妈垂泪答道:“阿梨,是妈妈对不起你,小小年纪,让你成了一个油瓶儿。”我不懂什么叫做拖油瓶,但是我在新爸爸的家里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拖油瓶”。家里的长工、丫环、老妈子见到我当面恭恭敬敬的叫声“小少爷”,可是背后却指指点点的喊我“拖油瓶”,他们当我不知道,可是随着年纪的增长,我逐渐明白了这三个字给我打下的耻辱烙印。三年后,妈妈郁郁而终,临终前她还喊着“天正”两个字。
继父嗜酒如命,常常让我上街买酒,稍不如意,就拿我出气。我的身上全是皮鞭抽打的伤痕,我不敢当着他的面哭,只能每天入睡前,躲在被窝里,小声地喊着妈妈,咬着被角偷偷的哭。
有一次,我记得好清楚,那天下着大雨,继父的酒瘾又犯了,大声地喊我去给他买酒。外面电闪雷鸣,我很害怕,就假装没听见,继续窝在被窝里睡觉。他喊了两声不见我回答,径直冲到我的床前,一把掀开被子,揪着我的耳朵,一下子把我从床上扔到地上,嘴里骂骂咧咧的说:“妈的,老子赔钱养你个拖油瓶的,叫你打壶酒都叫不动你了,你行啊,翅膀长硬了是不是?”随即一个巴掌煽过来,我的脸顿时肿得老高。“还不去,再不去老子打断你的腿!滚!”我跌跌撞撞的出了门。外面风大雨大,我的衣服很单薄,浑身哆嗦的紧。颤颤巍巍好不容易挨到酒铺门口,却被老板告知所有的酒都卖光了。我不敢回家,我知道空手回去免不了一顿毒打,我下定决心要逃离那个家。我裹紧身上的单衣,选择了和家相反的方向走去。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又困又饿,于是在街边的狗窝旁避风,却渐渐地睡着了。睡梦中,我梦见了妈妈,她正在远方微笑的注视着我,我奔过去想扑到她的怀里,却扑了个空,还没等我清醒过来,耳朵已经被拎起来,一个声音像炸雷一样在我头顶响起:“老子让你去买酒,你却给我躲在这里快活,害老子找了你半天,老子算是白养你这个拖油瓶的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说完,拿起鞭子朝我身上抽来,我用手护住头脸,任皮鞭混合着雨水狠狠地抽在我的身上,我已经把眼泪哭干了,我的心也哭倦了,渐渐的我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周围的一切却是那么陌生。这是哪儿?我狐疑满腹。这时候,有个比我大两三岁的少年推门进来,看到我醒了,很是兴奋,说道:“你醒啦?太好了,我去通知师父去。”我连忙说:“这位哥哥,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是谁?”那个少年说道:“这里是武当山,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正在被人打,我师父救了你,见你昏迷不醒,这才带你回山养伤。我叫张翠山,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我怔了怔,对阿,我叫什么名字呢?“我没大名,我只有一个小名叫阿梨”,他看着我愣了一下,我又补充说:“我姓殷,小名阿梨”。张翠山笑了笑,说:“那我以后就喊你阿梨了,我去叫师父来,你先好好休息。”
后来我就见到了我这辈子最敬爱的师父,他老人家真是好慈祥,比起绝情的父亲和狠毒的继父来真是有天壤之别啊,是他使我在母亲去世后第一次感到了温暖。我恳求他收我做徒弟。师父觉得我的资质还不错,于是答应了。从此,我就在武当山上住了下来,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并且,师父还给我起了一个学名,叫做殷梨亭。
我跟随着大师哥、二师哥学习武功,进步很快,也经常跟着师哥们出去历练。后来师父又收了七师弟。我们七个人共同习武,感情好得像亲兄弟一样。再后来,我们终于在武林上闯出了一点名头,江湖同道都称我们为“武当七侠”。
我和五师哥张翠山的感情最好,他很疼惜我。我虽然长大了,但是爱哭的个性还是没有改变,经常想到妈妈就哭,想到小时候那噩梦般的遭遇就眼圈发红,翠山哥总是笑话我像个大姑娘,爱哭鼻子,不够坚强。偶尔,我也会想起我的亲生父亲,那个叫殷天正的人。我对他的记忆很模糊,只依稀记得他的身材很魁梧高大。
五师哥失踪了,听说是为了追查屠龙刀的下落,然而和他一起失踪的,是天鹰教紫微堂堂主殷素素。当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殷素素?难道是我的小妹素素吗?她怎么会和翠山哥一起失踪呢?天底下真有这么凑巧的事情!然而他们一直杳无音讯,这一转眼就是十年。
十年虽然只是时间长河中的沧海一粟,但是却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许多事情。翠山哥失踪的这十年,我也有了自己的未婚妻,峨嵋派的纪晓芙姑娘。她和娘的性格很像,温柔善良,善解人意,我一见到她就有种很亲切很熟悉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我的童年缺少关爱吧,所以我特别希望能够得到别人给予的温暖和关爱。日子久了,我发现对她的眷恋和依赖也与日俱增。正当我沉浸在被幸福包围的巨大喜悦中的时候,一个更大的喜讯从天而降——翠山哥也从海外归来了!
翠山哥老了,这十年的风霜刻在他的额边鬓角,我甚至看到了他的几丝白发和几缕皱纹。站在他身边的女子,也是满脸风尘,衣衫褴褛,而且满脸病容。我第一眼看到她,心纠结了一下,我凭感觉已经断定她就是我的小妹素素。但是我想到当年父亲的冷漠和母亲绝望的眼神,我强自压下相认的冲动,笑着说道:“五嫂也姓殷,那好极了,不但是我嫂子,还是我姊姊。”小妹似乎没有在意我,只是勉强的笑了一下。
师父百岁寿宴在我来说是一个哀伤的日子。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我失去了最疼我的翠山哥,失去了我的小妹素素,失去了我的未婚妻晓芙。在那一天,我的至亲至爱都离我而去,天啊,一个人怎么可以同时失去这么多!天凉不是秋,心寒方觉冷,我觉得此刻的我好冷。我的欢乐再次被无情的夺走,我重新把自己禁锢起来,一如二十年前在狗窝旁栖身的流浪儿。
我自创了一招“天地同寿”,打算和杨逍拼个同归于尽,总也好过这般生不如死的活在这茫茫人世间。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人世间吧,我冷笑。我痛恨明教,可是命运为什么偏偏选中我?让我和明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斩也斩不断。
六大派围攻光明顶,我找杨逍报仇的机会来了。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这踏上光明顶之路,却让我看到了我的许多亲人。山下我碰到了我素未谋面的侄女儿,她叫蛛儿。可是我分明听见我的哥哥叫她“阿梨”。阿梨,多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喊我的小名了,我的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涟漪。后来,我在光明顶上看到了他!我的阿爸!他苍老了好多,头发、胡子、眉毛全都白了,但是依然凛然的伫立在山颠,接受着群雄的挑战,山风吹着他的衣袂一角,发出呜咽的呼啸之声。突然之间,我对他的恨开始动摇了。二十年没见,阿爸真的老了很多。我想起了妈妈临终时对我说的话:“孩子,千万不要去恨你的父亲,他这么做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的。”苦衷?哼哼,我冷笑着,有什么苦衷非要抛妻弃子?想到这里,我不禁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大踏步地走上前去,抱拳说道:“殷老前辈,武当殷六向您讨教高招。”阿爸突然之间见到我,神色大变,低声说道:“你是阿梨?”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轻蔑的用眼角瞟了他一眼,他似乎明白了,本已虚弱的身体更是往后便倒。我连忙抢上前去准备从后面扶住他,哪知从旁边伸出一双手将阿爸扶住,我下意识的赶紧缩回了我本待伸出的手,若无其事的望了一眼那双手的主人,是他,小时候骂我脏的哥哥殷野王,旁边是萎顿在地的和我同名的阿离。我的眼泪要流出来了,我无法再继续伪装下去,于是我转身快步跑开,却听到阿爸在身后喊着阿梨两个字。
那少女阿离说道:“爷爷,我在这儿啊,阿离就在您身边啊。”全场只有我明白他喊的是谁。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翠山哥和小妹素素的孩子无忌挺身而出,替明教化解了眼前的大祸。但是我已经不关心光明顶上正在发生着什么,我的脑子里只有两个人:阿爸和杨逍。我要找杨逍报仇!然而,当我提剑朝杨逍刺来的时候,挡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一张和晓芙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罢了,罢了,我这辈子算是报仇无望了,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发足狂奔,用大叫来倾泻我心中的愤恨,释放我这二十多年来的满腔苦闷。谁知道我的厄运又一次将我带进了痛苦的深渊。
和三哥一样,被少林派的大力金刚指所伤,四肢断折,成了一个废人。我不明白,老天爷你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殷梨亭,你好惨,你好惨好惨!虽然无忌后来替我治好了四肢,虽然不悔天天衣不解带的在病榻前服侍我,但是我依然觉得孤独,觉得痛苦无望。光明顶上老父在我身后一遍遍呼唤阿梨的情景,是那么鲜明的映在脑海中。我该原谅他吗?不,他害我们母子这么惨,不能原谅他,决不!
不悔说要和我永远在一起,我怕,我怕这只是一场短暂的梦,等到梦醒了,反而痛得更深,因此我拒绝了她。但是这小丫头居然跟我耗上了,最后我输给了她,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她,也原谅了杨逍,因为他毕竟深深爱着晓芙。但是我的心里,始终有一根刺,它长在那里却拔不出。我知道我这辈子也许很难叫殷天正一声阿爸了。
这一年端午前,我接到了无忌的飞鸽传书,说他外公已经在少林寺殉难了。接到传书的时候,我的脑子翁的一声炸开了,怎么会?他不是身体一向很好,老当益壮的吗?我心乱如麻,安顿好不悔,随即快马加鞭赶往嵩山少林寺。少林寺内,无忌和明教的弟兄们早已经给他布置好了一个简洁的灵堂。我冲进灵堂,整个人都呆住了。这是真的吗?哥哥递过来一封信,对我说:“二弟,这是爹爹第二次出战前写下的留给你的一封信,他嘱咐你看完之后,如果原谅了他,就把这封信烧掉,让他安心的去。”我伸出手,颤抖着接过信,展开细读。
“阿梨吾儿,不要怪阿爸当年狠心,阿爸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早年曾遭大难,九死一生,幸遇你娘悉心照料,才得以保全性命。你娘本是官宦之家的大小姐,却看上了我这个落拓江湖的漂泊客,更是愿以终身相托。本以为三生缘定,奈何逃不过宿命的安排。你外公家坚决反对,硬将我二人拆散。我回到家乡临安,谁知碰上水灾,紧接着又是一场大瘟疫,整个村子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我的父母,便是在这次水灾和瘟疫中丧生的,我的表妹,从小父母双亡,一直寄养在我家,身体也不好,如今我父母一死,她便无依无靠,身子也是一日虚过一日,为了方便照顾她,我只得违心的娶了她,也就是你哥野王和你妹素素的母亲。谁知后来却碰上你娘偷偷从家中跑出来寻我,这才知道她一直想着我、念着我,因为家里逼婚她便逃了出来。后来我和你娘便有了你,阿梨。本来我想和你娘拜堂成亲,怎知你大娘是个容不得人之人,为了她的身体着想,你娘主动带着你离开了我。二十年前,你娘终于耐不住相思之苦,带着你回家寻我,我却因为顾及到你大娘的身体,再次深深的伤害了她。这成了我一辈子的内疚,自从二十年前一别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你们母子,后来听说你娘带着你改嫁了,心痛不已,但也无法可寻。人近老年,心境凄凉,不免常思往事,回想起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娘,最亏欠的就是你啊。阿梨,我给野王的孩子取名叫做殷离,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在心底有一个梦想:喊着阿离的名字,希望终有一日,我的阿梨也能回到我的身边,叫我一声阿爸。阿爸知道下一战凶险万分,自知时日无多,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远离在外的你。希望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能够原谅我。父天正字”。
我看完此信,眼眶儿不自禁的红了,阿爸原来到死还想着他的阿梨。我又将信仔细看了一遍,我要将这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牢牢的记在心里。阿爸,我们父子这么多年来形同陌路,如今阴阳相隔,我才体会到这浓浓的父爱。只要你心里一直念着我和我娘,我们就足够了。我将信丢到了火盆里,眼睁睁的看着红红的炭火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烧掉,阿爸,我从此不再恨你了,此刻你能感知到我的心吗?
外面又刮风了,风儿将纸灰撒得到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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