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石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3页记陈衍语:
鹤亭天资敏慧,而早年便专心并力作名士,未能向学用功。前日为《胡展堂诗集》求序,作书与余,力称胡诗之佳,有云:“公读其诗,当喜心翻倒也。”夫“喜心翻倒”出杜诗“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乃喜极悲来之意,鹤亭误认为“喜极拜倒”,岂老夫膝如此易屈邪?
下有钱钟书按语:
《小仓山房尺牍·答相国、与书巢》二札皆有此语,是随园已误用矣。
其实,误用又岂止始于百多年前?杨绛在此句边引陈与义《得席大光书因以诗迓之》的最后两句:“喜心翻倒相迎地,不怕荒林十里陂。”也许这是最早的误用吧。
误用久了,便“积非成是”。《书剑恩仇录》第68页说周仲英“老夫妇晚年得子,自是喜心翻倒”,《鹿鼎记》第551页写康熙乍闻父皇尚在人世,“虽仍不免将信将疑,却已然喜心翻倒”,实乃“源源有自”。只是有前贤垫底,倒不忍苛责于金庸先生了。词性的转移,也正体现了语言的发展与演变规律吧。不问出处,单看字面,“喜心翻倒”这四个字也太易让人会错意了!汉语之妙,可见一斑。
还有一点,“喜心翻倒”这个词在港台作家的笔下用得较多。非独古龙、亦舒、倪匡、卧龙生、上官鼎、诸葛青云如此,淹博如高阳亦如此。当然,用的都是后起之义。
“只是诗云子曰读得多了……”
《鹿鼎记》里的少年康熙有点“逐臭之癖”,主要是从韦小宝那里,还有建宁公主那里,学了些“他妈的”、“老子”之类的粗话,与韦小宝独处时常常说得不亦乐乎。后来居然还下了一道空前绝后的“密旨”给韦小宝,用语大是粗鄙(事见第1768-1770页)。对此金庸有妙解:
康熙勤奋好学,每日躬亲政务之余,由翰林学士侍讲、侍读经书诗文,只是诗云子曰读得多了,突然说几句“他奶奶的”、“屁滚尿流”,倒也颇有调剂之乐。(第931页)
其实韦小宝粗鄙无文,康熙反而欢喜,他身边文学侍从的臣子要多少有多少,整日价诗云子曰听得多了,和韦小宝说些市井俗语,颇感畅快。(第1118页)
以帝王之尊而喜操粗鄙之言,不仅其解合乎情理,其事竟也于史有征。大华烈士(简又文)《西北东南风》(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荫昌轶事”条:
清季满人荫昌(午楼)留学德国,与德废皇威廉极友善,常与长谈。一日有大宴会,威廉竟置诸贵宾于脑后而独造一室,扃门与荫畅谈不倦。其所以然者,闻系因荫极善操德国之市井秽语,威廉亦好作此等语,但格于地位之尊严,不能自由与臣下交谈,因而与荫成莫逆交云。(第66页)
看到这里,便想起钱钟书先生的话:“东海西海,心理攸同。”(《〈谈艺录〉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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