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第1449页:
成吉思汗勒马四顾,忽道:“靖儿,我所建大国,历代莫可与比。自国土中心达于诸方极边之地,东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说古今英雄,有谁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说道:“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成吉思汗双眉竖起,举起马鞭就要往郭靖头顶劈将下去,但见他凛然不惧的望着自己,马鞭扬在半空却不落下,喝道:“你说甚么?”
郭靖……当下昂然说道:“大汗,你养我教我,逼死我母,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说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人死之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马鞭打个圈儿,道:“那也不过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杀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国土,到头来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语。
这段精彩对白的“文眼”,据台湾唐文标先生说是“转用”了托尔斯泰的故事(《金庸茶馆》第五册第200页)。他所说的故事见于托尔斯泰《二十三篇故事》中《一个人需要多少地?》,大意是:在俄国的一些少数民族地区有一种风俗,土地不按面积出售,而是按“天”。买土地的人在太阳一出地平线时就出发,按一个基本圈圈走,走一段插一根标竿,在当天太阳落山之前必须回到出发地,迟误了没收货款,土地一亩也到不了手。有一个贪婪的人,想得到更多更多的土地,只顾拼命往前走,没能及时赶回去,最后不但货款被没收,连自己也累死了。“宽三尺,长七尺,这就是他需要的。”(故事梗概转引自《赵俪生自传》第14页,巴蜀书社1993年版)
其实,这段绝妙文字的语意还可上溯。钱钟书先生曾有引述:“古罗马诗人咏亚历山大大帝云:‘少年时雄图大略,睥睨全球,犹觉狭小,死后方知躬眇躯微,所据仅片席地尔,’……”(《管锥篇》第1214页,中华书局1986年第二版)其间端倪,十分明显。金庸很早就研读古希腊罗马史,,并注意和关心“最出名的英雄”“亚历山大大帝”(《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金庸/池田大作对话录》第185页),如此的咏评或许是了然于胸的。成吉思汗在历史上、军事上的地位与影响,与亚历山大大帝颇有几分相似,所以金庸在写成吉思汗时,很巧妙地移花接木,抓住生前希冀和开拓疆土之广与死后所占土地之小的“文眼”,洋洋洒洒地虚构出了这么一段发人深省的对白,极富哲理地表达了历史的思索。
当然,立场不同,所得亦迥。古罗马诗人所咏,颇有几分个人之于历史大是渺渺的悲壮沉雄之思,到了金庸笔下,更被赋予了一份历史给黩武者“功业”的无情嘲弄。毕竟,如书名所示,真正被作者肯定的“射雕英雄”是平民郭靖,不是大汗铁木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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