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但教心似金铜坚



  赛总管本来大感难以下台,听他此言,心想:“若要胜你,原无把握,但凭你天大本领,想在三招之中胜我,除非我是死人。”他愤极反笑,说道:“好好好,我姓赛的就陪你走走。”胡斐道:“倘若三招之内你败于我手,那便怎地?”赛总管道:“任凭你处置便是,我赛某是何等样人,那时岂能再有脸面活在世上?不必多言,看招!”说著双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他见胡斐抓住杜玄二人,只怕他以二人身子挡架,当下欺身直进,叫他非撒手放人、回掌相格不可。
  胡斐待他拳头打到胸口,竟是不闪不挡,突然间胸部向内一缩,将这一拳化解于无形。赛总管万料不到他小小年纪,内功如此精湛,防他运劲反击,急忙向后跃开。众人齐声叫道:“第一招!”其实这一招是赛总管出手,胡斐并未还击,但众人相助赛总管,竟都算了他一招。
  胡斐微微一笑,忽地咳嗽一声,一口痰激飞而出,猛往赛总管脸上吐去,同时双足鸳鸯连环,向前踢出。赛总管见浓痰飞到,又见了敌人的招式,心中一惊。他各家各派的武功俱都精熟,知道若要避开浓痰,不是上跃便是低头缩身,但若上跃则小腹势非被敌人左足踢中不可,缩身却是将下颚凑到敌人右足去吃他一脚,上下两难,只得横掌当胸,护住门户,那浓痰噗的一声,正中双眉之间。如是平平常常的一口痰,连三岁小儿也能避开,恶就恶在敌人伏下凶狠后著,叫他不得不挺身受唾。
  众人见他脸上被唾,为了防备敌人突袭,竟是伸手去擦也不敢,如此狼狈,那“第二招”的叫声,就远没首次的响亮。
  赛总管心道:“我纵然受辱,只要守紧门户,再接他一招又有何难,到那时且瞧他如何说话?”大声喝道:“还剩下一招。上罢!”
  胡斐微微一笑,跨上一步,突然提起杜杀狗与玄冥子齐向赛总管打去。赛总管早料他要出此招,心下计算早定:“常言道无毒不丈夫,事急之际,若要非伤朋友不可,那也叫做无法。”眼见两人身子横扫而来,双臂一振,猛挥出去。哪知胡斐双手本来抓住两人要穴,待两人身子和赛总管将触未触之际,忽地松手,随即抓住两人非当穴道之处的肌肉。
  杜杀狗与玄冥子被他抓住在空中乱挥,自是不知身在何处,突觉穴道松弛,手足能动,不约而同的四手齐施,打了出去。他二人原意是要挣脱敌人的掌握,是以出手都是各自的生平绝招,决死一拼,狠辣无比。但听赛总管吼叫一声,太阳穴、胸口、小腹、胁下四处中招,再也站立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地下。胡斐双手一放一抓,又已拿住了杜玄二人的要穴,叫道:“第三招!”
  他一言出口,双手加劲,杜玄两人哼也没哼一声,都晕了过去。他这一下重手点穴,力透经脉,纵有高手解救,也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治愈。胡斐提起两人,顺手往身前另外二人掷去。那二人吃了一惊,只怕杜玄二人又如对付赛总管那么对付自己,急忙上跃闪避。胡斐一纵而前,乘那二人跃在半空尚未落下之际,一手一个,又已抓住,这才转过身来,向赛总管道:“你怎么说?”
  赛总管委顿在地,登觉雄心尽失,万念俱灰,喃喃的道:“你说怎么就怎么著,又问我怎地?”胡斐道:“你把苗大侠放了。”赛总管向身旁两名侍卫摆了摆手,那两人不敢违抗,过去解开了苗人凤的镣铐。
  苗人凤身上的穴道是赛总管所点,那两名侍卫不会解穴。胡斐正待伸手解救,哪知苗人凤暗中运气,正在自行通解,手脚上镣铐一松,他深深吸一口气,小腹一收一放,竟自将穴道解了,左足起处,已将杜庄主邀来的昆仑派灵清居士踢了出去,同时一拳递出,砰的一声,将一人打得直掼而出。
  范帮主被赛总管撞出板壁后,隔了半晌,方能站起,正从板壁破洞中跨进房来,不料被苗人凤打出的那人正好跌在他的身上。两人都被打得急了,昏昏沉沈,难分友敌,一撞到别人身子,立即各出绝招,缠打不休。
  灵清居士虽被苗人凤一脚踢出,但他究是昆仑派的名宿,武功有独到造诣,身子飞在半空,腰间一扭,已头上脚下,换过位来,腾的一声,跌坐在床沿之上。胡斐大吃一惊,待要抢上前去将他推开,却觉一股劲风扑胸而至,同时右侧又有金刃劈风之声,原来蒋老拳师与另一名高手侍卫同时攻到。那侍卫的一刀还易闪避,蒋老拳师那一招玉女穿梭却是不易化解,只得双足立稳,凝神接了他一招。但那太极拳绵若江河,一招甫过,次招继至,一时竟教他缓不出手足。
  那灵清居士跌在床边,嗤的一响,将半边罗帐拉了下来,他跃起身时,右足一带,竟将苗若兰身上盖著的棉被带在一旁,露出她的上身。
  苗人凤正斗得兴起,忽见床上一个少女,衣服穿得极少,双颊晕红,一动也不动,正是自己的独生爱女。这一下他如何不慌?叫道:“兰儿,你怎么啦?”苗若兰开不得口,只是举目望著父亲,又羞又急。
  苗人凤双臂一振,一低头,从四名敌人中间硬挤了过去,一拉女儿,但觉她身子软绵绵的动弹不得,竟是被高手点中了穴道。他亲眼见胡斐从床上被中跃出,原来竟在欺侮自己爱女,他气得几欲晕去,也不及解开女儿穴道,只骂了一声:“奸贼!”从敌人手中夺过一柄长剑,刷刷刷刷,向胡斐上中下三路连刺了四剑。
  此时苗人凤眼中如要喷出火来,这双拳过去,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势道犹如排山倒海一般。胡斐吃了一惊,尚未明白自己救他,何以他反向自己动武,但见来势厉害,急忙向左一避,但听砰的一响,苗人凤双拳已击中在杜杀狗邀来的一名剑客背上。这剑客所练的下盘功夫向称武林第一手,一个马步一扎,纵是十几条壮汉一齐出力,也拖他不动。
  苗人凤双拳击到之时,他正在胡斐背后欲施袭击,不意一个打得急,一个避得快,这双拳头正好击中他的背心。他牢牢扎稳马步,双腿动也不动,若是换作旁人,中了这两拳内脏虽必震碎,一时三刻间却也不致毙命,但这剑客下盘功夫太好,以硬碰硬,脊骨承受不起,喀的一响,脊骨竟尔折断,一个身子软软的断为两截,双腿仍钉在地下,上身却弯了下去,额角碰地,再也挺不起来。
  众人见苗人凤如此威猛,发一声喊,四下散开。苗人凤左腿横扫,又向胡斐踢到。胡斐见苗若兰在烛光下赤身露体,几个存心不正之徒已不断向她斜睨直望;心想先保她洁白之躯要紧,顺手拉过一名侍卫,在自己与苗人凤之间一挡,身形一斜,窜到床边,扯过被子裹在苗若兰身上。这几下起落快捷无伦,众人尚未看清,他已从板壁的缺口中钻了出去。苗人凤又惊又怒,大叫:“奸贼,快放下我儿!”欲待追赶,室小人挤,被几名敌人缠住了手足,任他拳劈足踢,一时竟是难以脱身。
  胡斐见到苗人凤发怒时的神威凛凛,心中也自骇然,抱著苗若兰不敢停留,一手拉索,溜下峰去。他知附近有个山洞人迹罕至,当下展开轻身功夫,直奔而去。他虽手中抱了一人,但苗若兰身子甚轻,全没灭了他奔跑的迅捷。
  不到一盏茶功夫,他已抱著苗若兰进了山洞,他不敢再搂她抱她,用棉被紧紧裹住,让她靠在洞壁,心中踌躇:“若要解她穴道,非碰到身子不可,如不解救,时间一长,她不会内功,只怕身子有损。”实在好生难以委决,于是取火折点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下但见苗若兰美目流波,比日间更增娇艳,不禁怦然心动,说道:“苗姑娘,在下绝无轻薄冒渎之意,但要解开姑娘穴道,难以不碰姑娘贵体,此事该当如何?”苗若兰虽不能点头示意,但目光柔和,似羞似谢,殊无半点怒色。胡斐大喜,先吹熄柴火,伸手到衾中在她几处穴道上轻轻按摩,替她通了经脉。
  苗若兰手足渐能活动,低声道:“行啦,多谢您!”胡斐急忙缩手,待要说话,却不知说甚么好,过了良久,才道:“胡某是昂藏男子,适才冒犯,实是无意之过,此心光明磊落,天日可鉴,务请姑娘恕罪。”
  苗若兰低声道:“我知道。”两人在黑暗之中,相对不语。山洞外虽是冰天雪地,但两人心头温暖,却是别有一番光景。过了一会,苗若兰道:“不知我爹爹现下怎么了。”胡斐道:“令尊英雄无敌,这些人不是他的对手,你放心好啦。”苗若兰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怜的爹爹,他以为你——你对我不好。”胡斐道:“这也难怪,适才情势确甚尴尬。”
  苗若兰脸上一红道:“我爹爹因为另有伤心之事,是以感触特深,请胡爷别见怪。”胡斐笑道:“甚么事?”他一问出口,立觉失言,想要用言语岔开,却一时不知说甚么好。他号称雪山飞狐,平时聪明伶俐,机变百出,但今日与苗若兰相对,不知怎的,竟似变了一个人,十分的口拙木讷起来。
  苗若兰道:“此事虽说来有愧,但我也不必瞒你,那是我妈的事。”胡斐“啊”了一声。苗若兰道:“我跟你说,我妈做过一件错事。”胡斐道:“人孰无过?那也不必放在心上。”苗若兰缓缓摇头道:“那是一件大错事。一个女子一生不能错这么一次,我妈教这件错事毁了,连我爹,也险险教这事毁了。”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几分。苗若兰道:“我爹是江湖豪杰。我妈却是出身官家的一位千金小姐。有一次我爹无意之中救了我妈一家大小,他们才结了亲。两人本来不大相配,那也罢了,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对,他常在我妈面前,夸奖你妈的好处。”胡斐奇道:“我的母亲?”苗若兰道:“是啊。我爹与令尊比武之时,你妈妈比一个男子汉还更有气概。我爹言语之中,常羡慕你爹好福气,说道:‘胡一刀得此佳偶,活一日胜过旁人百年。’我妈听了虽不言语,心中却甚不快。后来天龙门的田归农到我家来作客,他相貌英俊,谈吐风雅,又能低声下气的讨好别人,我妈一时糊涂,竟偷偷跟他走了。”
  胡斐一惊,道:“有这等事?”苗若兰声音哽咽,说道:“那时我还只两岁,爹抱了我连夜追赶,他不吃饭不睡觉,连追三日三夜,终于赶上了他们。
  那田归农一见我爹,只有跪下求饶。我爹举掌要劈了下去,我妈却扑在他的身上。我爹见她真心爱他,叹了口气,抱了我走了,回到家来生了一场大病,险险死去。他对我说,若不是见我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没人照顾,他真不想活啦。一连三年,他不出大门一步,有时叫著:‘兰啊兰,你怎么这等糊涂?’因为我妈的名字之中,也是有个‘兰’字的。”她说到此处,脸上一红。原来当时女子的名字也是秘密,旁人只知她姓氏,除非至亲至近之人,是不能告知名字的,她这么说,等于是告知胡斐,自己名字中有个“兰”字。
  胡斐虽见不到她脸上神色,但听她竟把家中最隐密的私事,也毫不讳言的对自己说了,心中大是激动,最后听她提到自己的小名,更是如坐春风,温馨难言,说道:“苗姑娘,那田归农存心极坏,对你妈未必有甚么真正的情意。”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我爹也是这么说。只是他日常自怨自艾,说道若非对我妈不够温存体贴,我妈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骗。我爹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说到待人处世,却不及田归农了。那姓田的欺骗我妈,其实是想得到我苗家家传的一张藏宝之图,可是他虽教我一家受苦,教我自幼就成了个无母之人,到头来却仍是白使了心机。我妈看穿了他的用心,临终时仍将藏图的凤头珠钗还给了我爹。”于是将刘元鹤在田归农床底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最后说到那图如何被宝树他们抢去,那些人如何凭了闯王军刀与地图去找藏宝。
  胡斐道:“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他畏惧你爹爹,又弄不到地图,就想假手官家,将你爹爹擒住,好逼他交出图来,哪知天网恢恢,我正在此时找他报仇。唉,这宝藏不知害了多少人。”他微一停顿,说道:“苗姑娘,我爹和我妈就是因这宝藏而成亲的。”苗若兰道:“啊,是么?快说给我听。”她虽矜持,究竟年纪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胡斐的手。但随即觉得不妙,要待缩回,胡斐却翻过手掌,轻轻握住了她手不放。苗若兰脸上一红,也就不再缩回,只觉胡斐手上热气,直透进自己的心里。
  胡斐道:“你道我妈是谁?她是杜杀狗杜庄主的表妹。”苗若兰更加惊奇,说道:“我自幼识得杜伯伯,爹爹却从不提起此事。”胡斐道:“我在爹爹的遗书中得悉此事,看来令尊也未必知道。杜庄主知道宝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长住在峰上找寻。只是他一来心思迟钝,二来机缘不巧,始终参透不出藏宝的所在。我爹爹暗中查访,却反而先他得知。他进了藏宝之洞,见到田归农的父亲与你祖父在洞中共归于尽,正想发掘藏宝,哪知我妈跟著来了。
  “我妈的本事要比杜庄主要高得多。我爹连日在左近出没,她早已看出了端倪。她跟进宝洞,和我爹动起手来。两人不打不成相识,互相钦慕,我爹就提求亲之议。我妈说道:她自幼受表哥杜杀狗抚养,若是让我爹取去藏宝,那是对表哥不起,我爹要她还是要宝藏,两者只能得一,我爹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也及不上我妈。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记述此事,封在洞内,文后各人赋诗一首,好令后人发现宝藏之时,知道世上最宝贵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绝非价值连城的宝藏。”
  苗若兰听到此处,不禁悠然神往,低声道:“你爹娘虽然早死,可比我爹妈快活得多。”
  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没爹没娘,却比你可怜得多了。”苗若兰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他就是抛尽一切,也要领你去抚养,那么咱们早就可以相见啦。”胡斐道:“我若住在你家里,只怕你会厌憎我。”苗若兰急道:“不!不!那怎么会?我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就当你是自己亲哥哥一般。”
  胡斐怦怦心跳,道:“现在相逢还不迟么?”苗若兰不答,过了良久,轻轻道:“不迟。”又过片刻,说道:“我很喜欢。”
  看官,古人男女互相爱悦。只凭一言片语,即知对方心意,绝不若当世风习,非说得淋漓尽致,不足以表相爱之诚。胡斐听了此言,心中狂喜,说道:“我胡斐终生不敢有负。”苗若兰道:“我一定学你妈妈,不学我妈。”她这两句话说得天真,可是语意之中,充满了决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全盘交托给了他,不管他是好是坏,不管将来是祸是福,总之是与他结成一体,共同担当。
  两人双手相握,不再说话,似乎这小小山洞就是世上的一切,登忘身外天地。良久良久,苗若兰道:“咱们去找到我爹,一起走罢,别理杜庄主他们啦。”胡斐道:“好的。”可是他一生之中,从未如此刻之乐,实是不肯离开山洞。苗若兰也有此心,觉得不如说些闲话,多留一刻好一刻,于是问道:“杜庄主既是你长亲,何以你要寻他动武?”
  胡斐咬了咬牙,道:“此事说来气人,我妈临终之时,曾在我襁褓上放了一通遗书,拜恳你爹和杜庄主照看,养我成人。后来变生不测,平四叔抱了我逃走,他以为你父有害我之意,只得抱我去投奔杜庄主。哪知杜庄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学秘笈。他又隐约猜到我爹妈知道宝藏秘密,竟来搜查我妈给我的遗物。平四叔情知不妙,抱著我连夜逃下雪峰,我爹的武学秘笈是带走了,但我妈给我的一包遗物,却失落在庄上。这次我跟他约会,是要问他为甚么欺侮我一个幼年孤儿,又要向他要回我妈留给我的遗物。”
  苗若兰道:“杜庄主对人温和谦善,想不到他待你这么坏。”胡斐道:“哼,单是他阴谋害你爹爹,就可想见其余,——”正说到此处,忽听左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隐隐夹杂著呼喝叱骂。只是那声音极沈极闷,胡斐练过暗器听风术,耳音极好,依稀分辨得出,苗若兰却还道是风动松柏,雪落山巅。
  胡斐道:“这声音来自地底,那可奇了,你留在这里,我瞧瞧去。”说著站起身来。苗若兰道:“不,我跟你去。”胡斐原本也不愿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说道:“好。”携著她手,出洞寻声而去。
  两人在雪地上缓缓走出数十丈,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正圆,银色的月光映著银色的雪光,再与苗若兰皎洁无瑕的肌肤一映,真是人间仙境,此夕何夕?这时胡斐早已除下自己的袍子,披在苗若兰身上,虽然地底下传来的声音越来越近。但月光下四目交投,身外之事,竟是全不萦怀。
  两人心中柔和,古人咏叹深情蜜意忽地一句句似脱口而出。胡斐不自禁低声说道:“但教心似金钿坚——”苗若兰接口道:“天上人间会相见。”突然间地底呼声转剧,教两人不得不侧耳倾听。胡斐一辨声音,说道:“他们找到了宝藏所在,正在地底下厮杀争夺。”他从父亲遗书之中,得知宝藏地点,曾进入数次,取出父母当年封存的诗文,又取了田归农之父的黄金小笔。这日早晨他用小笔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他虽知宝藏之所,但体念父母遗志,不肯掘出使用。这时辨声知向,料定宝树等必是见财眼红,互相争斗。
  他这料一点不错,那地底山洞之中,天龙门、饮马川山寨、平通镖局诸路人马,正自杀成一团。宝树袖手旁观,只是冷笑,心想且让你们打个三败俱伤,老僧再慢慢一个一个的收拾。周云阳与熊元献又是扭在一起,在地下滚来滚去,两人突然一滚滚到了火堆之旁。初时互欲将对方压在火上,哪知几个打滚,险险将火头压熄,宝树骂道:“压灭了火,大伙儿都冻死么?”伸出右脚,抄到周云阳身底轻轻一挑,两个人一齐飞了起来,腾的一声,落在地下。
  宝树笑了一笑,弯腰拿起一根粗柴,添入火堆。正要挺直身子,忽见突突跳动的火光在对面冰壁上映出两个人影,使得人影也是微微跳动。
  宝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见山洞进口处并肩站著二人。一个脸带娇羞的是苗若兰,另一个虬髯戟张、眉现杀气,却是雪山飞狐胡斐。宝树“啊”的一声,右手一扬,一串念珠激飞而出。这念珠初掷出去时是整整的一串,但飞到半空,串著珠子的线儿被他劲力迸断,数十颗念珠忽然上下左右,分打胡苗二人的穴道。这是他苦练十余年的绝技,恃以保身救命,临敌之时从未用过。此时陡然见到胡斐,知道事势紧迫,是以抢著先施杀手。
  胡斐一声冷笑,踏上一步,挡在苗若兰身前。宝树见他并无特异功夫挡避,心下大喜,暗道:“原来你装模装样,功夫也不过尔尔,这番可要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了。”正自得意,但见数十颗念珠颗颗打在胡斐穴道之中,他却理也不理。原来胡斐见念珠打到,气贯全身,早已将各处穴道尽数封闭。若是宝树出手用指点穴,他穴道原是封闭不住,但他一掷的劲力分在数十颗念珠之上,却已奈何不得胡斐这等名家高手。
  宝数见一击不中,吓得心胆俱裂,他为人最是狡诈,急忙一跃,退在曹云奇身后,生怕胡斐跟著动手,大叫一声:“不好了!”双手抓住曹云奇背心,提起他一个魁伟长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掷了过去。他本意将火堆压灭,好教胡斐瞧不见自己,哪知道火被他们添了添了许多干柴,烧得正旺,曹云奇跌在火中,衣服著火,洞中更是明亮。
  胡斐见满洞都是珍宝,宝树躲躲闪闪的又在欲施诡计,想起他卑鄙贪财,害了自己父母性命,不禁心中怒火,也如那火堆一般烧了起来,一弯腰,抄起了一把珠宝,托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不住价弹动。但见珍珠、珊瑚、碧玉、玛瑙、翡翠、宝石、猫儿眼、祖母绿、各种各样珍物,如雨点般往宝树身上打去。每一块宝物打到,都教他剧痛难当。
  他纵高窜低的闪避,但胡斐手指弹出,珍宝飞到,准头竟是不偏半点。说也奇怪,洞中余人甚众,但这些珠宝始终不碰到别人身上。刘元鹤、陶百岁等见此情景,个个贴身冰壁,一动也不敢动。宝树初时还东西奔跃,后来足踝上连中了两块碧玉,竟自倒地,再也站不起来,高声号叫,在地下滚来滚去。他从前只愁珍宝不多,此时却但愿珍宝越少越好。
  胡斐越弹手越重,他偏偏避开宝树的穴道,要让他多吃些苦头。众人凝神而观,个个吓得心惊肉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兰听宝树叫得凄惨,心中不忍,低声道:“这人确是很坏,但也够他受的了,饶了他罢!”胡斐生平除恶务尽,何况这人正是杀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听苗若兰之言,不知怎的,只觉她说的一点也不错,确须饶了此人。当下右手垂下,左手用力一掷,掌中十余件珍宝激飞而出,叮叮当当一阵响,尽数嵌在冰壁之中。众人看得尽皆骇然,暗道:“这些珠宝若要宝树受用,单只一件就要了他的性命。”
  胡斐横眉怒目,自左至右逐一望过去,他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就不自禁的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眼光相接。洞中寂静无声。宝树身上虽痛,但却也不敢发出半声呻吟。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贪爱珍宝,就留在这里陪伴宝藏罢!”说著携了苗若兰的手,转身便出。
  众人料想不到他这么容易便放过了大伙,个个喜出望外,但听他二人脚步声在隧道中逐渐远去,各人齐声低呼,俯身又去捡拾珠宝。突然之间,隧道中传来一阵郁闷的轧轧之声,众人初尚不解,转念之间,个个惊得面如土色,齐叫:
  “啊哟,不好啦!”
  “他堵死了咱们出路。”
  “快跟他拼了。”
  众人虽然畏惧胡斐,但情急之下,争先恐后的拥出,待奔到大石之后,果见那块大石已被胡斐推回原处,牢牢的堵住了洞门。
  那洞门甚是狭窄,在外面尚有著力之处,内面却只容得一人站立,给胡斐这一堵上,过不多时,融化了的冰雪重行冻结,若非外面有人来救,山洞内诸人万万不能出来。苗若兰心中不忍,道:“你要他们都死在里面么?”胡斐道:“你说,里面哪一个是好人,饶得他活命?”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我不知道还有谁是真正的好人,可是,你总不能把许许多多坏人尽数杀了啊。”胡斐一怔,道:“我哪算得是好人。”苗若兰抬头望著他道:“我知道你是好的。我没见你面的时候就知道啦!大哥,你知道我在甚么时候这颗心就交给了你?”
  她第一次出口叫他“大哥”,可是这一声叫得那么自然流畅,随随便便的脱口而出,却似已叫了一辈子一般。胡斐再也抑制不住,张臂抱住了她。苗若兰伸臂还抱,倚在他的怀里,两人互相搂抱在一起,但愿这一刻无穷无尽,只觉世上最美最好的处所,就是在这又冷又湿、又黑又闷的隧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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