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福威镖局



  和风薰柳,花香醉人,那正是南国春光漫烂的季节。福建省福州府西门大街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之前,左右两个石坛中各竖一个旗杆,两丈来高的杆顶飘扬着两面青旗,右首旗上用黄色丝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风招展,那头雄狮更是栩栩若生。左首旗上着「福威镖局」四个黄字,这四个字银钩铁划,显是出自名家手笔。
  那大宅朱漆大门,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擦得闪闪发光,门顶上一块黑底金漆的匾额,也写着「福威镖局」四个大字,下面横书「总号」两个小字。进门处两排长凳,凳上坐着八名劲装结束的汉子,个个腰扳笔挺,虽在自在说笑,兀自人人显出一股英悍之气。
  突然间后院马蹄声响,那八名汉子一齐站起,抢出大门。只见镖局西侧门中冲出五骑马来,沿着马道冲到大门之前,当先一匹马全身雪白,更无一根杂毛,鞍边脚蹬,都是用烂银打就的,鞍上一个锦衣少年,约摸十八九岁年纪、左肩上停着一头猎鹰,腰悬宝剑,背负长弓,右手提着一根马鞭,泼喇喇纵马疾驰。他身后跟随四骑,骑者一色的黄色布短衣,身子随马背一起一伏,熨贴自如,显得个个的骑术都甚了得,一行五人骑到镖局门口,那八名汉子中有三个叫了起来:「少镖头又打猎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马鞭在空中拍的一声,虚击一响,胯下的白马昂首一声长嘶,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一名汉子叫道:「史镖头今儿再抬头野猪回来,好让大伙儿饱餐一顿。」那少年身后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笑道:「一条猪尾巴少不了你的,先别灌饱了黄汤。」众人大笑声中,五骑马早去得远了。
  这福威镖局乃大江以南第一家大镖局,总镖头姓林,双名震南,镖局是林家的祖业,传到林震南手中已是第三代了。林震南的祖父林远图以一套七十二路「辟邪剑法」,一百单八式「翻天掌」,十八枝「银羽箭」驰名中原。在故乡福州开设福威镖局后,一帆风顺,短短十年间便即声誉鹊起。初时尚有绿林大盗打他所保重镖的主意,但在林远图剑、掌、箭三绝技之下,不是性命不保,便是残肢重伤。此后自福建出仙霞岭到杭州府,经江苏、山东、河北而至关东,沿海六省之中,镖车上只须插上「福威镖局」四字镖旗,趟子手只须喊出「福威平安」四字镖号,不论是多么厉害的黑道英雄,正眼儿也不敢向镖车瞧上一瞧。
  林远图直到七十岁大寿那天。才金盆洗手,将镖局传给了次子林仲雄执掌。大儿子伯奋武举出身,积功升到副将。林家有人做了官,官府的生意也源源而来,更是连推也推不开。林仲雄爱好结交,日夜高朋满座,不免饮食逾量。在四十岁上中风而死,这福威镖局便由他儿子震南执掌。林霞南的武功是祖父亲传。林远图七十大寿那一日,大宴各路英雄,席上曾命孙儿试演武功。林震南其时不过一十六岁,但单掌灭烛,银箭射穴,各位英雄看了无不赞叹,都说:「林老英雄好福气,林家继起有人,这福威标局在震南手中,更当发扬兴旺。」
  果然林震南不负众望,接管镖局,不但在沿海六省省会中设立分局,连广东、江西、湖南、湖北、广西五省之中,也有分局,江湖上人提起福威镖局来,都翘起大姆指说一声:「福威镖局,好福气,好威风。」
  福威镖局除了福州府总号,再加上一十一所分局,财雄势大,着实揽了不少武林中的好手。二十年来,各省道路不靖,镖局子也遭遇上几件十分棘手之事,但一十二所镖局中的好手倾巢而出之时,便有天大的难事,也迎刃而解了。
  林震南的夫人姓王,也是武林世家,这位王夫人自己的武功虽不甚高,但她父亲金刀无敌王元霸是中州洛阳金刀门的掌门人,门下人才济济。林王两家结姻后,互相照应,福威镖局更得了个极有力的大援。王夫人单生一子,双名平之。这林平之自幼便在父亲严加督促之下,修习祖传的剑、掌、箭三绝技,有时更缠着母亲,传他金刀门的刀法。林震南还请了位宿儒,教他读书。这林平之却三日中倒有两日逃学,这年已是十八岁,连一部四书也未读完。好在震林南只要他专心练武,原不盼他读书中举,考取什么功名,逃不逃学,也未多加理会。
  这日林平之带同镖局里史、郑两名镖头,白二、陈七两个趟子手,又到西郊行猎。他胯下这匹白马,是外婆从西域买来的大宛名驹,在他十七岁那年送他的生日礼,端的是奔行如风,林平之十分宝爱。五骑马一出城门,林平之双腿轻轻一挟,那白马四蹄翻腾,直抢出去,片刻之间,便将后面四骑远远抛离。他到得山坡之上,放起猎鹰,从林子中赶了一对黄兔出来。林平之取下背上长弓,从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弯弓搭箭,刷的一声响,一头黄兔应声而倒,待要再射时,另一头兔却钻入草丛中不见了。郑镖头纵马赶到,笑道:「少镖头,好箭!」只听得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镖头,快来,这里有野鸡!」
  林平之纵马过去,只见林中飞出一只雉鸡,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鸡却对正了从他头顶飞来,这一箭竟没射中。林平之急提马鞭向半空中抽去,劲力到处波的一声响,将那野鸡打了下来,五色羽毛四散飞舞。五个人齐声大笑。史镖头道:「少镖头这一鞭,别说是只野鸡,便大兀鹰也打下来了!」
  五个人在林中钻来钻去,那镖头和趟子手要凑林平之的兴,总是将鸟兽赶到他的身前,自己纵有良机,也不下手。打了一个多时辰,林平之又射了两只兔子,两只雉鸡,只是没打到野猪和獐子类的大兽,兴犹未足,说道:「咱们到前边山里再找找去。」史镖头心想:「这一进山,凭着少镖头的性儿,非到天色全黑,绝不肯休手,咱们回去,可又得听夫人的埋怨。」便道:「天快晚了,山里尖石多,黑蒙蒙的,莫要伤了白马的蹄子,赶明儿咱们起个早,再去打大野猪。」他知道不论说什么话都难劝得动这位任性的少镖头,但这匹白马却是他的性命,一说怕伤马蹄,果然林平之拍了拍马头,道:「我这小雪龙聪明的紧,绝不会踏到尖石,不过你们这四匹马却怕不行,好,大伙儿都回去吧,莫要摔破了陈七的屁股。」
  五个人大笑声中,兜转马头。林平之纵马疾驰,却不沿原路回去,转而向北,疾驰一阵,这才尽兴勒马缓缓而行。只见前面路旁挑出一个酒招子,郑镖头道:「少镖头,咱们去喝一杯怎么样?新鲜兔肉,野鸡肉,正好炒了下酒。」林平之笑道:「你跟我出来打猎是假,喝酒才是正经事,若不请你喝上个够,明儿便懒洋洋的不肯跟我出来了。」一勒马,轻飘飘的跃下马背,缓步走进酒肆之中。
  林平之走到酒店门口,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抢出来接他手中马缰,「少镖头今儿打了这么多野味啊,当真是箭法如神,当世少有!」这么的奉承一番。但今日来到店前,酒店中却静悄悄地,只见酒炉之旁,有个青衣少女,头上束着双鬟,插着一支荆钗,正在料理酒水,脸儿向里,也不转过身来。郑镖头叫道:「老蔡呢,怎么不出来牵马?」两名趟子手白二、陈七拉开长凳,用衣袖拂去灰尘请林平之坐了。史郑二位镖头在下头相陪,两个趟子手却另坐一席。
  只听得店里咳嗽声响,走出一个白发老人来,说道:「客官请坐,喝酒么?」说的却不是本地口音。郑镖头道:「不喝酒,难道还喝茶?先打三斤竹叶青上来。老蔡那里去啦?怎么?这酒店换了老板么?」那老人道:「是,是,宛儿,打三斤竹叶青,不瞒众客官说,小老儿姓萨,原是本地人氏,只是自幼在外做小生意,儿子媳妇都死了,心想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才带了这孙女儿回到故乡来。那知道离家五十多年,家乡的亲戚朋友一个都不在了。刚好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干了,三十两银子卖了给小老儿。唉,总算回到故乡啦,听着人人说这家乡话,心里就说不出的受用。」这时那青衣少女低着头,托着一只木盘,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将三壶酒放在桌上,又低着头走了开去,始终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
  林平之见这少女身形婀娜,肤色却是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脸上似有不少痘瘢,想是她初做这卖酒勾当,举止甚是生硬,当下也不在意,史镖头拿了一只野鸡,一只黄兔,交给萨老头,道:「洗剥干净了,去炒两大盆。」萨老头道:「是,是!爷们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蚕豆,花生。」宛儿听了也不等爷爷吩咐,便将牛肉、蚕豆之类端上桌来。郑镖头道:「这位林公子,是福威镖局的少镖头,少年英雄,行侠仗义,挥金如土。你这两盘菜若是炒得合了他少镖头的胃口,你那三十两银子本钱不用几天便赚回来啦。」萨老头道:「是,是!多谢,多谢!」提了野鸡、黄兔自去。
  郑镖头在林平之、史镖头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干,伸舌头舐了舐嘴唇道:「酒店换了主儿,酒味倒没变。」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北边官道上奔来。这两匹马来得好快,倏忽间到了酒店之外,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有酒店,喝两碗去!」史镖头多在江湖行走,听这说话声音是川西人氏,转头向店外一张,只见两个汉子头戴斗笠,身穿青衣袍,将坐骑系在店前的橡树下,掀下斗笠,走进店来,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剌剌的坐下。
  这两人头上都缠了白布,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却光着两条腿儿,脚下赤足,穿着无耳麻鞋。史镖头知道川人多是如此装束,头上所缠白布,乃是当年诸葛亮逝世,川人为他戴孝,只因武侯遗爱甚深,是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林平之却不免希奇,心想:「这两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样儿可透着古怪。」只听那年轻汉子说道:「拿酒来拿酒来!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是把马也累都坏了。」宛儿低着头去到两人桌前,低声道:「要什么酒?」声音虽低,却是十分的清脆动听。那年轻汉子一怔,突然哈哈大笑。
  那汉子大笑声中,伸右手在宛儿下颊上一托,将她的脸蛋托将起来,笑道:「可惜,可惜!」宛儿吃了一惊,急忙退后。另一名汉子笑道:「格老子,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张脸蛋却是钉鞋踏烂铁,翻转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张大麻皮。」另一名汉子跟着也哈哈大笑起来。
  林平之气往上冲,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说道:「什么东西!两个不带眼的狗崽子,却到咱们福州府来撒野!」那姓余的笑道:「贾老二,人家在骂街哪,你猜这兔儿爷是在骂谁?」林平之的相貌极像他的母亲,眉清目秀,十分俊美,平日若有那个男人向他挤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势必一个耳光打了过去,此刻听这汉子叫他「兔儿爷」,那里还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鍚酒壶,兜头便摔将过去,那姓余汉子一避,鍚酒壶直摔到酒店门外的草地上,酒浆溅了一地。史镖头和郑镖头站起身来,抢到那二人身旁。那姓余的笑道:「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还勾引得人,要打架可还不成!」郑镖头喝道:「这位是福威镖局的林少镖头,你有此大胆子,到太岁头上动土?」这「土」字刚出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脸上猛击过去,那姓余汉子左手一翻,搭上了郑镖头的脉门,用力一拖,郑镖头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撞。喀喇喇一声响,那板桌双腿折断,郑镖头手腕被扣,身子向前俯下。那姓余汉子左肘重重往下一撞,撞在郑镖头的后颈,登时将他撞得半天站不起来。
  郑镖头在福威镖局之中虽然算不得是好手,却也不是脓包角色,史镖头见他竟被这人一招之间便即撞倒,可见对方当是个颇有来头的人物,问道:「尊驾是谁?既是武林同道,难道就不将福威镖局瞧在眼里么?」姓余汉子冷笑道:「福威镖局?从来没听见过!那是干什么的?」林平之纵身而上,喝道:「专打狗崽子的!」左掌击出,不等招术用老,右掌已从左掌之底穿出,正是祖传「翻天掌」中的一招「云里乾坤」。那姓余的道:「小花旦倒还有两下子。」挥掌格开,右手来抓林平之的肩头。林平之右肩一沉,左手一掌击出,那姓余的侧头避开,不料林家祖传的「翻天掌」变化奇妙,那姓余的眼见已经避过了这一拳,林平之左拳突然张开,拳开变掌,直击化成横扫,一招「雾里看花」,拍的一声。打了那姓余的一个耳光。姓余的大怒,飞起一脚向林平之踢来,林平之冲向右侧,跟着还了他一脚。
  这时史镖头也已和姓贾的动上了手,白二将郑镖头扶起。郑镖头破口大骂,上前夹击那姓余的。林平之道:「帮史镖头,这狗贼我料理得了。」郑镖头知他要强好胜,不愿旁人相助,顺手抬起地上的一条板桌断腿,向那姓贾的头上打去。两个趟子手奔到门外,一个从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宝剑,一个提了一杆猎叉,指着那姓余的大骂。镖局中的趟子手武艺平庸,但喊惯了镖号,嗓子个个十分洪亮。
  他二人骂的都是福州土话,那两个四川人一句也听不懂,反正知道总不会是好话。萨老头早已从灶下奔出来,宛儿靠在爷爷身边,显是十分害怕。
  林平之斗发了兴,顺手将酒店的桌凳尽数踢开,将父亲亲手所传「翻天掌」一招一式的使将出来。
  林平之自六岁起始练武,至此时已有一十二年,这套「翻天掌」便每天毫不间断的练了一十二年,少说一万遍也练过了,自是使得纯熟无比,平时和局里的镖师们拆解,一来他这套祖传的掌法确是精妙不凡,二来众镖师对于这位要强好胜的少主人谁都容让三分,绝无那一个蠢才会使出真实功夫来和他硬碰,拚一个两败俱伤,因之他临场经历虽富,真正搏斗的遭际却少。虽然在福州城里城外,也曾和些地痞恶少动过手,但那些三脚猫的把式,又如何是他林家绝艺的对手?用不上三招两式,早将人家打得目青鼻肿,逃之夭夭。可是这一次和那姓余川人动上手,只斗得十余招,林平之便骄气渐挫,觉得对方手底下十分硬朗,自己凭着掌法变化奇幻,曾在他肩头、胸口击中三掌,岂知对方竟是若无其事,口中仍在不三不四的胡说八道:「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准是个大姑娘乔装改扮的,你这脸蛋儿又红又白,给我香个面孔,格老子咱们不用打了,好不好?」
  他这么好整以暇的出口伤人,显是没将林平之如何放在心上,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郑二名镖师时,见他二人双斗那姓贾的,仍是落了下风。郑镖头身子上给重重打中了一拳,鼻血直流,衣襟上满是鲜血。林平之出掌更快,蓦然间拍的一声响,又打了那姓余的一个耳光,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余的大怒,喝道:「不识好歹的龟儿子,老子瞧你生得小姑娘一般,跟你逗着玩儿,龟儿子却当真打起老子来!」拳法一变,蓦然间如狂风骤雨般直上直下的打将过来。两人一路斗了出去,到了酒店之外。
  林平之眼见他一拳中宫直进,记起父亲所传的「卸」字诀,当即伸左手一格,将他拳力卸开,不料这姓余的臂力甚强,这一卸竟没卸开他,被砰的一拳,正中胸口。林平之身子一晃之际,领口已被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沉,将林平之的上身掀得弯了下去,跟着右臂使招「铁门槛」,横架在他后颈,狂笑说道:「龟儿子,你磕三个头,叫我三声好叔叔,这才放你!」
  史郑二镖师大惊,撇下对手,便欲抢过来相救,但那姓贾的拳脚齐施,不容他二人走开,趟子手白二提起钢叉,向那姓余的后心戳来,口中叫道:「还不放手?你到底有几个脑——」那姓余的更不回头,左足反踢一脚,将钢叉踢得震出数丈,右足连环反踢,将白二踢得连打七八个滚,半天爬不起来,陈七破口大骂:「乌龟王八蛋,他妈的小杂种,你奶奶的不生眼珠子!」骂一句,退一步,连骂八九句,退开八九步。
  那姓余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头!」臂上加劲,将林平之的头直压下去,越压越低!额头几欲触及地面,林平之使拳头去击他小腹,始终差了数寸,无法打到,只觉颈骨处奇痛,似欲折断,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之声大作。他双手乱抓乱打,突然碰到自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随手一拔,使劲向前一送,插入了那姓余汉子的小腹之中。
  那姓余汉子大叫一声,松开双手,退开两步,脸上现出恐布之极的神色,只见他小腹上已多了一把金色匕首,直没至柄,他脸朝西方,夕阳照在那黄金的柄上,闪闪发光、他张开了口,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却又不敢。
  林平之也是吓得一颗心似是从口腔中跳了出来,向后急退数步。那姓贾的和史郑二镖头住手不斗,惊愕异常的瞧着那姓余汉子,只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右手抓住匕首之柄,用力向外一拔,登时鲜血直喷出数尺之外,旁观数人大声惊呼。那姓余汉子叫道:「贾——贾——跟爹爹说——给——给我报仇。」右手向后一挥,黄光闪处,将那匕首掷出。那姓贾的右手一抄,抓住了匕手之柄。叫道:「余兄弟,余兄弟。」急步欺将过去。那姓余的扑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此不动了。
  史镖头低声道:「抄家伙!」奔到马旁,取了兵刃在手。他江湖阅历甚丰富,眼见闹了人命出来,那姓贾的非拚命不可。那姓贾的向林平之瞪视半晌,自忖落了单,对方一不做,二不休,势要杀人灭口,突然间纵身奔到马旁,一跃上鞍,不及解缰,匕首一挥,便割断了缰绳,双腿力夹,纵马向北疾驰而去。他二人本是从北去福州府,同伴死去,他福州城也不去了,迳从原路而回。
  陈七走过向那姓余的尸身踢了一脚,踢得尸身翻了起来,伤口中鲜血兀自泊泊流个不住,说道:「你得罪咱们少镖头,这不是活得不耐烦?那才叫活该!」林平之第一次杀人,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道:「史——史镖头,那——那怎么办?我本来——本来没想杀他。」史镖头皱眉道:「咱们快将尸首挪到酒店里,这里邻近大道,莫让人见了。」好在其时天色向晚,道上并无别人。白二、陈七将尸身抬入店中。史镖头低声道:「少镖头,身边有银子没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将怀中带着的二十几两碎银,都掏了出来。
  史镖头伸手接过,走进酒店、放在桌上,向萨老头道:「萨老头,这外路人调戏你家妇女,我家少镖头仗义相助,迫于无奈这才杀了他。大家都是亲眼见的。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若是闹将起来,谁都脱不了关系,这些银子你先使着,大伙儿先将尸首埋了,再慢慢儿想法遮掩。」萨老头道:「是!是!是!」郑镖头道:「咱们福威镖局在外走镖,杀几个绿林盗贼,当真稀松平常。这两只川耗子,鬼头鬼脑的,我看不是江洋大盗,便是采花剧贼,多半是到福州府来做案的。咱们少镖头招子明亮,才把这猾贼科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领赏,只是少镖头怕麻烦,不图这虚名。老头儿,你这嘴可得紧些,漏了口风出来,咱们便说这两个大盗是你勾引来的,你开酒店是假,做眼线是真。否则为什么这二人迟不来,早不来,你一开酒店便来,天下事那有这门子巧法?」萨老头只道:「不敢说,不敢说!」
  史镖头带着白二、陈七,将尸首埋在酒店后面的菜园之中,又将店门前的血迹用锄头锄得干干净净,覆到了土下。史镖头向萨老头道:「十天之内,咱们若是没听到消息走漏,再送五十两银子来给你做棺材本。你若是乱嚼舌根,哼哼,福威镖局刀下杀的贼子没有一万,也有三千,再杀你一老一少,也不过是在你菜园子的土底再添两具死尸。」萨老头道:「多谢,多谢!不敢说,不敢说。」
  待得料理妥当,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宽,忐忑不安的回到镖局子中。一进大厅,只见父亲坐在太师椅中,正在闭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福威镖局三代走镖,江湖上斗殴杀人,事所难免,但所杀伤的无一不是黑道人物,而且这种斗杀总是发生于山高林密之处,杀了人后就地一埋,就此了事,总不见劫镖的盗贼会向官府告福威镖局一状。然而这次所杀之人显非盗贼,又是密迩城郊,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别说是镖局子的小镖头,就算是总督巡按的公子杀了人,可也不能轻易了结。林平之一路回家,心中尽在盘算:「到底跟爹爹说不说?」不料一进镖局,就撞到了父亲。
  却见林震南面色甚愉,问道:「去打猎了?打到了野猪没有?」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举起手中烟袋,突然向他肩头击下,笑喝:「还招!」若在平日,林平之知道父亲常常出其不意的考较自己功夫,见他使出这招「辟邪剑」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飞堕」,便会以第四十六招「花开见佛」缩身而避,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杀人之事已给父亲知悉,是以用烟袋责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一烟袋将要击上儿子肩头,在离他衣衫三寸之处硬生生的凝招不下,道:「怎么了?江湖上若是遇到了劲敌,应变竟也这等迟纯,你这条肩膀还在么?」语意中虽含责怪之意,脸上却仍是带着笑容。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滴溜一个转身,绕到了父亲背后,顺手抓起茶几上的鸡毛帚,便向父亲背心剌去,正是那招「花开见佛」。林震南点头笑道:「这才是了。」反手以烟袋格开,还了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以「紫气东来」拆解。父子俩拆到五十余招后,林震南烟袋疾出,在儿子左乳下轻轻一点,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觉右臂一酸,鸡毛帚脱手落地。
  林震南笑道:「很好,很好,这一个月来每天都有长进,今儿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烟袋中,装上了烟丝,说道:「平儿,好教你得知,咱们镖局子今儿得到了一个喜讯。」林平之取出火刀火石,替父亲点着了纸媒道:「爹爹又接到一桩大生意?」林震南摇头笑道:「只要咱们镖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门,怕的倒是大生意来到门前,咱们没有本事接。」他长喷了口烟,道:「刚才李镖头从江西带了信来,说道川西青城派的松风观余观主,已收到了咱们送去的礼物。」
  林平之听到「川西」和「余观主」几个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咱们的礼物?」林震南道:「镖局子的事,我向来不大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不过你年纪渐渐大了,爹爹挑着的这副重担子,慢慢要移到你的肩上,此后也得多理会些局子里的事才是。孩子,咱们三代走镖,一来仗着你曾祖父当年闯下的名头,二来靠着咱们家传的玩艺究不算含糊,这才有今日的局面。可是江湖上的事,名头占了两成,功夫占了两成,余下的六成,却要靠黑白两道的朋友们赏脸。你想,福威镖局的镖车行走一十二省,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厮杀较量,那有这许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胜仗,常言道:「杀敌一千,己伤八百。单是给死伤了的众镖师和趟子手家属的抚恤金,所收的镖银便不够使,咱们的家当还有什么剩的?」林平之应道「是!」心中只是想着「川西」和「姓余的」那几个字,父亲的话,听至耳中的还不到一半。林震南又道:「所以嘛,咱吃镖行饭的,须得人头熟,手面宽,这『交情』二字,倒是比真刀真枪的功夫还要紧些。」
  若在往日,林平之晓得父亲说福威镖局的重担将要渐渐移到他的肩头,自必十分兴奋,和父亲谈论不休,但此刻心中犹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父亲的话也只不过听进耳中一半。林震南将旱烟袋在地上笃笃笃的敲了三下,又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胜不过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爷爷,然而这份经营镖局子的本事,却可说是强爷胜祖了。沿海六省的基业,是你曾祖闯出来的,两广、两湖和江西五省的天下,却是你爹爹手里创的。那有什么秘诀?说穿了,也不过『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八个字而已。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说福义比威风要紧。倘若改作了『威福』,那便变成使威作福了。哈哈,哈哈!」
  林平之陪着父亲干笑了几声,但笑声之中,殊无欢愉之意。林震南并未发觉儿子心中怔忡不安,又道:「古人言道:既得陇,复望蜀。你爹爹却是既得鄂,复望蜀。咱们一路镖自福建向西走,自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为什么不溯江而西,再到四川呢?四川是天府之国,那可富庶得很哪。咱们走通了四川这一路,北上陕西,南下云贵,生意少说也得多做三成,只不过四川省是个卧虎藏龙之地,高人着实不少,福威镖局的镖车要去四川,非得和青城、峨嵋两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从三年前,每年春秋两节,总是备了厚礼,专诚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风观,峨嵋派的金顶寺,可是这两派的掌门人从来不收。峨嵋派的金光上人,还肯接见我派的镖头,谢上几句,请吃一餐素斋,然后将礼物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松风观的余观主这可厉害了,咱们送礼的镖头只去到半山,就被挡驾,说道余观主闭门坐关,不见外客,观中百物俱备,不收礼物。咱们的镖头别说见不到余观主,连松风观的大门是朝南朝北也说不上来,每一次派去送礼的镖头总是气呼呼的回来,说道若不是我严加嘱咐,不论对方如何无礼。咱们可必须恭敬,他们受了这肚子闷气,早就爹天娘地,什么难听的话也骂出来。只怕大架也早打过好几场。」
  说到这里,林震南十分得意,站起身来,说道:「那知道这一次余观主居然收了咱们的礼物,还说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建来回礼——」林平之高声道:「是四个?不是两个?」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你想余观主这等隆重其事,咱们福威镖局可不是脸上光采之极?今日下午我已派出快马去通知江西、湖南、湖北多处分局,对这四位青城派的上宾,沿途可得好好接待。」
  林平之忽道:「爹,四川人说话,是不是总是叫别人『龟儿子』,自称『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才这样说话。全中国那里没粗人说话,自然就不乾不净。你听听咱们局子里那些趟子手赌钱时的说话,就不比四川的粗人说话好听。你为什么问这话?」
  林平之道:「没有什么。」林震南道:「那四位青城弟子来到这里之时,你可得和他们多亲近亲近,学些名家弟子的风范,结交上这四位朋友,日后可是受用不尽——」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厅外人声喧哗,跟着几个人脚步急促,奔了进来。林震南眉头一皱道:「没点规矩!」只见奔进来的是三个趟子手,为首一人气急败坏的道:「总——总镖头——」
  林震南喝道:「什么事大惊小怪?」趟子手陈七道:「白——白二死了。」林震南吃了一惊道:「是谁杀的?你们赌钱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烦恼:「这些在江湖上闯惯了的汉子可真难以管束,动不动就出刀子,拔拳头,这里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烦。」陈七道:「不是的,不是的。刚才小李上茅厕,见到白二躺在茅厕旁的菜园里,身上没一点伤痕,全身却已冰冷,可不知是怎么死的。恐怕是生了什么急病。」
  林震南呼了口气,道:「我去瞧瞧。」当即走向菜园,林平之跟在后面。到得菜园中,只见七八名镖师和趟子手围成一团。大家见到总镖头来到,都让了开来。林震南看白二的尸身时,见他衣裳已被人解开,身上并无一点血迹,当即问站在旁边的祝镖师道:「没有伤痕?」祝镖师道:「我仔细查过了,全身一点伤痕也没有,看来也不是中毒。」林震南瞧白二脸色如常,绝无青紫之色,嘴角边还带着一丝微笑,便点头道:「通知帐房董先生,叫他给白二料理丧事,给白二家送一百两银子去。」原来福威镖局自林远图开创之时起便定下规矩,镖师、趟子手,杂役人等若在走镖时因公死亡,则抚恤银两若干,重伤残废则抚恤若干,患病身亡又抚恤若干。到了林震南手里,镖局子赚钱,所定抚恤数目已加了两次。
  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如何放在心上,转身回到大厅,向儿子道:「白二今天没跟你去打猎吗?」林平之道:「去的,回来时还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林震南道:「这真叫做来得十分突然。我总想要打开四川这条路子,只怕还得用上十年功夫,那料得到余观主忽然心血来潮,收了我的礼不算,还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的来回拜。」林平之道:「爹,青城虽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福威镖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咱们年年去四川送礼,余观主派人到咱们这里,那也不过是礼尚往来。」
  林震南笑道:「你知道什么?四川省的青城、峨嵋两派,和少林、武当齐名,立派数百年,门下英才济济,着实了不起。咱林家祖传的武艺虽然不弱,终究没传下多少弟子来,我这一代,只是我光杆一个,你这一代又只你一个,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势众了。」林平之心中不服,道:「赵叔叔、周伯伯、冯叔叔、蒋大先生他们的武功,在武林中都算是顶儿尖儿的,咱们这许多镖局中一众英雄好汉聚在一起,难道还敌不过什么少林、武当、峨嵋、青城么?」林震南笑道:「孩子,你这句话跟爹爹说说不要紧,若是在外面一说,传进了旁人耳中,立时便惹上麻烦。咱们十二号镖局,九十四位镖师各有各的玩艺儿,聚在一起,自是不输给任何一家门派。可是打胜了人家,又有什么好处?常言道和气生财,咱们吃镖行饭,更加要让人家一步。常言道得好,礼多人不怪,自己矮着一截,让人家去称雄逞强,咱们又不少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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