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金盆洗手



  只听得那姓申的又笑道:「吉师弟,这里四包东西,一包孝敬众位师叔,一任分给众位师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自己拣一包吧!」那姓吉的道:「那是什么?」过得片刻,突然「哗」的一声惊呼,道:「都是金银珠宝,咱们这可发了大洋财啦。龟儿子这福威镖局果然几十年来搜刮得不少,师哥,你从那里找出来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差点儿给他地皮也一块块撬开来,只找到一百多两碎银子,你怎地不动声色,他妈的都把宝藏搜了出来?」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镖局中的金银珠宝,岂能随随便便放在寻常地方?这几天我冷眼旁观,瞧你翻帐簿,开抽屉,劈箱子,拆墙壁,忙得不亦乐乎。」那姓吉的道:「佩服,佩服!申师哥,你从那里找出来的?」
  那姓申的道:「吉师弟,咱们在江湖上行走,武功是要紧的,可是更加要紧的,却是须得心眼儿机灵,否则便吃大亏。你倒想想,这镖局子中有一样东西很是不合道理,那是什么?」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这龟儿子镖局不合这理的东西多得很。他妈的功夫稀松平常,却在局口旗杆之上,高高扯起只威风凛凛的大狮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狮子给换上条烂裤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这镖局子里还有什么希奇古怪的事儿?」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说道:「这些湖南驴子干的邪门事儿太多。你想这姓张的镖头是这里一局之主,他睡觉的房间隔壁屋里,却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岂不是活该倒霉,哈哈,哈哈!」
  姓申的道:「是啊,这件事情不合道理。其实哪,一件事情初初看来不合道理,其中必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就得伤伤脑筋,想他这个道理出来。」姓吉的道:「我可没你这么许多闲功夫,他爱在隔壁房里放棺材也好,放粪坑也好,谁费事理他?」姓申的笑道:「吉师弟,你得伤伤脑筋啊。他为什睡在隔壁房里放一口棺材?难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儿子,他舍不得吗?恐怕不见得。是不是他在棺材里收藏了什么要紧东西,以便掩人耳——」
  那姓吉的「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对,对,咱们得把棺材劈开来瞧瞧,说不定——」那姓申的嘿嘿笑了几声,道:「是啊,是该劈开瞧瞧。说不定也不用劈,只要找到了笋头,这么向上一推,向下一掀,棺材盖便开了,说不定棺材里还有几只上了锁的铁箱子——」那姓吉的拍腿笑道:「申师哥,你当真厉害,这些金银珠宝,便藏在棺材的铁箱之中,是不是?妙极,妙极,他妈的,这些走镖的龟儿子花样真多。他把金银珠宝藏在棺材之中,镖局中就算来了高手盗贼,可又那里找得到?申师哥,我去打盆水来,咱们洗脚,这便睡了。」说着打了个呵欠,推门出来。
  林平之缩在窗下,一动也不敢动,斜眼那姓吉的汉子矮矮胖胖的身材,多半是日间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之人。过了一会,这姓吉的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说道:「申师哥,师父这次派了咱们师兄弟十六人出来,看来还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连我脸上也有光彩。老吉,麦师弟他们去攻打广州分局,邝师哥去攻打杭州分局,他们莽莽撞撞的,就算见到了棺材,也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银财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师哥和于师弟他们攻破了福州总局,掳获想必比咱们哥儿俩更多,只是将小师娘宝贝儿子的一条命送在福州,师父面上或许可以将功折罪,小师娘却一定饶不过他们。」那姓吉的道:「师父分派咱们下山之时,说道:福威镖局林家三世走镖,人多势众,林家家传的七十二路辟邪剑,一百单八式翻天掌,以及一十八枝银羽箭非同等闲,必须攻其无备,才有必胜把握,什么叫大伙儿在总局分局,一起动手,想不到林家这些玩艺儿徒有虚名,方师哥他们手到擒来、连林震南夫妻也一齐捉了来。这一次,可连师父也走了眼啦。」
  林平之在窗下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寻思:「如此说来,青城派是有意找我镖局的岔子来着,倒不是因我杀了那姓余的而起祸。他们早就深谋远虑,分遣众弟子攻我总局和各处分局。我即使不杀这姓余的恶徒,他们一样要对我镖局下手。但不知咱们镖局什么地方得罪了青城派,他们竟然下手如此狠毒?」言念及此。自咎之情虽然略减,胸中气愤之意却更是直涌上来,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对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听得房内水响,两人正自洗脚。
  又听得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师父走眼,想当年福威镖局威望沿海五省,似有其实本领,多半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辟邪剑和翻天掌在武林中得享声名,不能全靠骗人。」林平之听到他说「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这句话,黑暗中面红过耳,大感惭愧,又听那姓申的道:「咱们下山之时,师父跟我们拆解辟邪剑法和翻天掌法,虽然短短十天之内,难以学得周全,但我看这套剑法和掌法潜力不少,只是不易发挥罢了。吉师弟,你领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师父他老人家既说,连林震南自己也没能领悟到剑法和掌法的要旨,我也懒得多用心思啦,喂,申师哥,方师哥他们拿到了林震南夫妻,不立即解回本观,却又带到衡山去干什么?」姓申的笑道:「刘正风金盆洗手,各门各派都会这人到贺,方师哥和于师弟拿到江湖上有名声的福威镖局总镖头,那有不到酒筵上去炫耀一番之理?」那姓吉的道:「方于二人倒也罢了,贾人达这小子贪嘴贪舌,让他在人前露脸吹牛,我可瞧不惯。」语气之中,甚是懊丧。那姓申的笑道:「瞧不惯也得瞧着,谁叫他是咱们同门兄弟呢,嘿嘿,瞧吧。」
  那姓吉的骂了声:「这龟儿子!」喀的一声,窗格推开。林平之吃了一惊,只道被他们发见了行迹,待要奔逃,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盘热水兜头泼下,他险些惊呼出声,那窗格却又合上。跟着眼前一黑,房内熄了灯火。
  林平之惊魂未定,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将洗脚水从窗中泼将出来,淋了他一身。对方虽非故意,自己受辱却也不小,但他此刻不怒反喜,心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别说是洗脚水,便是尿水粪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万籁俱寂,若是就此走开,只怕给二人知觉,且待他们睡熟了再说。当下仍是靠在窗下的墙上,过了好一会,听得房中鼾声响起,这才慢慢站起身来。抬头,猛见一勾冷月,照在身上,一回头,但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到了窗上。
  只见窗上人影一晃一晃的抖动,林平之惕然心惊,身子一矮,见那窗格兀自摆动,原来那姓吉的倾倒了洗脚水之后,未将窗格闩上。林平之心想:「报仇雪恨,正是良机!」右手拔出腰间的半截断剑,左手轻轻拉起窗格,使出一式「灵猫戏蝶」的小巧功夫,稍没声的翻入了房中,这才放下窗格。月光从窗纸中透将进来,只见两边床上各睡着一人。此时暮春天气,长沙未有蚊虫,蚊帐并未放下,见一人朝里而卧,头发微秃,另一人则仰天睡着,浓浓的眉毛,颏下生着一丛如乱茅草般的短须。床前的桌上放着五个包裹,一柄钢刀,一柄长剑。
  林平之提起钢刀,心想:「一刀一个,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着的汉子颈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杀此二人,岂是英雄好汉的行迳?他日我练成了家传武功,再来诛灭青城群贼,方是大丈夫所为。」当下取过刀剑,将五个包裹,一个个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见桌上放有笔砚,便拿过笔来,在口中沾得湿透,提笔在二人床前的白板桌上书道:「福威镖局林平之到此一游」。写完这个「游」字,听得那个胡须汉子鼻息如雷,童心大起,便想在他脸上写上几笔,振笔欲挥,终于强自克制,寻思:「他若一醒觉,我命休矣。」当下轻轻推开窗格,跃了出来,将刀剑插在腰里,取过包裹,将三个负在背上缚好,双手各提一个,一步步走向后院,生恐发生声响,惊醒了二人,那便前功尽弃。
  他来到马厩,牵了一匹高头大马,打开后门。走出镖局,一人一马行过道旁泥地,踏过好大一片菜园子,直至离镖局已远,才上马而行。辨明方向,来到南门,其时,城门未开,林平之牵马来到城墙边的一个土丘之后,解下背上包裹,吊在马鞍子上,倚着土丘养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觉,追赶前来,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色明亮,城门打开,他骑马出城,一出城门,立时纵马疾驰,一口气奔了十数里,这才心下大定,自离福州城以来。至今日胸怀方得一畅。
  眼见前面道旁有一小店,当下纵马上前,买碗面吃,他仍是不敢多有耽搁、吃完面后,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银两会钞,摸到一小锭银子,探手出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太阳下金光灿烂,却是一只赤金元宝,生怕店家见到,急忙放回包裹,摸到一只最大的元宝,取出来才是银子。他拔剑砍了元宝一角付账,客家将店中所有铜钱拿出来做找头,兀自不足。林平之一路上低声下气,受人欺辱,此刻将手一摆,道:「都收下吧,不用找了!」第一次回复大少爷、少镖头的豪阔气概。
  又行三十余里后,来到一个大镇,林平之到客店中开了一间上房,闩门关窗,将五个包裹逐一打开来看,果见四个包裹中都是黄金白银,珠宝首饰,第五个包裹则是一对五寸来高的羊脂玉马,一对七八寸高的翡翠孔雀。他自幼珠宝见得惯了,但见这对玉马翡雀,也觉大异寻常,心想:「我镖局一间长沙分局,便存有这许多财宝,也难怪青城派要生觊觎之意。」当下将一些碎银两取出放在身边,将四个包裹并作一包,负在背上。寻思:「人不累马累,须得再买两匹马,以便及早赶上爹妈。」于是到市上挑了两匹好马,三匹马替换着乘坐,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连日连夜的赶路。
  不一日到了衡山,一进城,便见街上来来去去的甚多江湖汉子,林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低下了头,迳去投店。那知连问了数家,都已住满了人,店小二道:「再过二天,便是刘大爷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满了贺客,你家到别处问问吧!」湖南人称人「你家」,乃是尊称,是「你老人家」的简化。林平之只得往僻静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处客店,才寻得一间小房,寻思:「我虽然涂污了脸,但方人智那斯甚是机灵,只怕还是给他认了出来。」当下到药店中买了三张膏药,贴在脸上,把双眉拉得垂了下来,又将左边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了半副牙齿,在镜中一照,但见这副尊容说不出的猥琐,自己也觉可憎之极;又将那装满金银珠宝的大包裹贴肉缚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弯腰,登时变成了一个背脊高高隆起的驼子,心想,便是爹妈见了,也认我不出,那是再也不用担心了。」
  吃了一碗排骨大面后,便到街上闲荡,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则只须探听青城派的一些讯息,也是大有裨益。走了半日,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原来湘南雨水最多,此时又当暮春,一下雨往往数日不休。林平之在街边买了个洪油斗笠,戴在头上,眼见天边黑沉沉地,殊无停雨之象,转过一条街,见一间茶馆中坐满了人,便进去找了个座头,茶博士泡了壶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蚕豆。
  他喝了杯茶,咬着瓜子解闷,忽听有人说道:「驼子,大伙儿坐坐行不行?」那人也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剌剌便坐将下来,跟着又有两人打横坐下。林平之初时浑没想到那人是对自己说话,一怔之下,才想到「驼子」乃是自己,忙陪笑道:「行,行!请坐,请坐!」只见这二人都是身穿黑衣,腰间挂着兵刃。
  这三条汉子,自顾自的喝茶谈天,再也没去理会林平之。一个年轻汉子道:「彭大哥,这次刘三爷金盆洗手,看来场面当真不小,离正日还有三天,衡山城里就已挤满了贺客。」另一个瞎了一只眼的汉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自身已有多大的威名,五岳剑派联手,在武林中声势浩大,那一个不想跟他们结交结交。再说,刘正风刘三爷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英雄,三十六手『回风落雁剑』,号称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门人莫大先生稍逊一筹。平时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只是他一不做寿,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没这份交情好套,这一番金盆洗手的大喜事,武林群豪自然闻风而集,我看明后天之中,衡山城中还有得热闹呢。」
  另一个花白胡子道:「若说都是跟刘正风套交情,那倒不见得,咱哥儿三个就非为此而来,是不是?刘正风金盆洗手,那是说从今而后,再也不出拳动剑,绝不过问武林中的恩恩怨怨,江湖上算是没了他这号人物。他既立誓绝不使剑,他那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的剑招再高,又有甚么用处?一个会家子金盆洗手,便和常人无异,再强的高手也如废人了。旁人跟他套交情,又图他甚么?」那年轻人道:「彭大哥,话不是那么说。刘三爷今后虽然不再出拳使剑,但他总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刘三爷,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便是交上了五岳剑派哪!」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冷笑道:「结交五岳剑派,你配么?」
  那瞎子道:「彭大哥,话可不是这么说。大家在江湖上行走,多一个朋友不多,少一个冤家不少,五岳剑派虽然武艺高,声势大,人家可也没将江湖上的朋友都瞧低了。他们倘若真是骄傲自大,不将旁人放在眼里,怎么衡山城中,又有这许多贺客呢?」那花白胡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轻声道:「多半是趋炎附势之徒,老子瞧着心头有气。」
  林平之只盼这三人不停谈下去,好多知道一些五岳剑派的情形,那知这三人话不投机,各自喝茶,却不再说话了。林平之想到那丑姑娘逼着自己喝毒酒的情景,暗忖:「这花白胡子的话大有道理,他们华山派和青城派就互相勾结。甚至五岳剑派,未必都是甚么正人君子,一般狐群狗党,有甚么好脚色了。」
  忽听得背后有人低声说道:「王二叔,听说衡山派这位刘三爷还只五十几岁,正当武功鼎盛的时候,为甚么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负了他这一副好身手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盗,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后,这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算是从此不干了,那一来是改过从善,给儿孙们留个好名声;二来地方上若有大案发生,也好洗脱了自己嫌疑。刘三爷家财富厚,衡山刘家已发了几代,这一节当然跟他没有干系。」
  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那王二叔道:「学武的人,一辈子动刀动枪,不免杀伤人命,多结冤家。一个人临到老来,想到江湖上仇家众多,不免有点儿寝食不安,像刘三爷这般广邀宾客,扬言天下,说道从今而后再也不动刀剑了,那意思是说,他的仇家不必担心他再去报复,却也盼他们别再来找他麻烦。」那年轻人道:「王二叔,我瞧这样干很是吃亏。」那王二叔道:「为什么吃亏?」那年轻人道:「刘三爷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却随时可来找他。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刘三爷不动刀动剑,岂不是任人宰割,无法还手么?」
  那王二叔笑道:「你这后生家当真没见识。人家真要杀你,可还有不还手的?再说,像衡山派那样的声势,刘三爷那样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烦,别人早已拜神还愿,上上大吉了,那真有人吃了狮子心,豹子胆,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烦,就算刘三爷他自己不动手,刘门的公子、弟子,又有那一个是好惹的?你这可杞人忧天了。」
  坐在林平之对面的花白胡子自言自语:「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谁敢自称天下无敌?」他说的声音甚低,后面二人没有听见。只听那王二叔又道:「还有些开镖局子的,如果赚得够了,急流勇退,乘早收业,金盆洗手,不再在刀头上找这卖命钱,也算得是聪明见机之举,不过刘三爷子不保镖,二不作贼,自然又作别论。」
  这几句话钻入林平之耳中,当真令他惊心动魄,心道:「他说的是不是我爹爹?我爹爹倘若早几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却又如何?」只听得那花白胡子又在自言自语:「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可是当局者迷,这『急流勇退』四个字,却是谈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所以这几天我老是听人家说:『刘三爷的声名正当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实在了不起,令人好生钦佩』。」
  突然间左首桌上有个身穿绸袍的中年汉子说道:「兄弟日前在武汉三镇,听得武林中的同道说道,刘三爷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实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转身道:「武汉的朋友们却怎样说,这位朋友可否见告?」那人笑了笑,道:「是非只为多开口,这种话在武汉说说不打紧,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随便乱说的。」另一个矮胖子粗声粗气的道:「这件事知道的人着实不少,你又何必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来?大家都在说,刘三爷只因为武功太高,人缘太好,所以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说话声音很大,茶馆中登时有许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脸上,好几个人齐声问道:「为什么武艺太高,人缘太好,便须退出武林,这岂不奇怪?」那矮胖汉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内情的人自然觉得奇怪,知道了却毫不希奇了。」有人便问:「那是什么内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语。隔着几张桌子的一个瘦子冷冷的道:「你们多问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汉子受激不过,大声道:「谁说我不知道了?刘三爷金盆洗手,那是为了顾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发生门户之争。」好几个人七张八嘴的道:「什么顾全大局?」「什么门户之争?」「难道他们师兄弟之间有意见么?」
  那矮胖子道:「外边的人虽说刘三爷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上上下下却都知道刘三爷在这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上的造诣,早已高出掌门人莫大先生很多。莫大先生一剑能剌落三头大雁,刘三爷一剑却能剌落五头。刘三爷门下的弟子,个个又胜过莫大先生门下的。眼下形势已越来越不对,再过几年莫大先生的声势一定会被刘三爷压将下去,听说双方在暗中已冲突过好几次。刘三爷家当很大,不愿和师兄争这虚名,所以要金盆洗手,以后安安隐隐做他的富家翁了。」好几个人点头道:「原来如此。刘三爷深明大义,很是难得啊。」又有人道:「这个莫大先生可就不对了,他逼得刘三爷退出武林,岂不是自己削弱了衡山派的声势?」那身穿绸袍的中年汉子冷笑道:「天下事情,那有面面都顾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稳掌门人的位子,本派的力量增强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
  那矮胖子喝了几口茶,将茶壶盖敲得当当直响,叫道:「冲茶,冲茶!」又道:「所以啊,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门各派中都有贺客到来,衡山派自己——」他说到这里,忽然间门口伊伊呀呀的响起了胡琴之声,有人唱道:「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门拉得长长的,声音甚是苍凉。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张板桌旁坐了一个身材瘦长的老者,脸色枯槁,披着一件青布长衫,洗得青中泛白,人形状十分落拓。显是个唱戏讨钱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嘈些什么?打断了老子的话头。」那老者立时放低了琴声,口中仍是哼着:「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
  有人问道:「这位朋友,刚才你说各门各派都有贺客到来,衡山派自己却怎样?」那矮胖子道:「刘三爷的弟子们,当然在衡山城中到处迎客招呼,但除了刘三爷的亲传弟子之外,你们在城中可遇着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没有?」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是啊,怎么一个也不见?这岂非太不给刘三爷脸面了吗?」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绸衫的汉子笑道:「所以哪,我说你胆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门户之争,其实有什么相干?衡山派的人压根儿不会来,又有谁听见了?」忽然间胡琴之声渐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一个年轻人喝道:「别在这里惹厌了,拿钱去吧!」手一扬,一串铜钱飞将过去,拍的一声,不偏不倚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准。那老者道了声谢,收起铜钱。
  那矮胖子说道:「原来老弟是暗器名家,这一手很帅哪!」那年轻人笑了笑道:「不算得什么。这位大哥,照你说来,莫大先生当然不会来了?」那矮胖子道:「他怎么会来?莫大先生和刘三爷兄弟俩势成水火,一见面便要拔剑动手。刘三爷既然让了他一步,他也该心满意足了。」只见那卖唱老者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身前,侧头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头子干什么?」那老者摇头道:「你胡说八道!」转身走开。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后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闪,一柄细细的长剑晃向桌上,叮叮叮的响了几下。
  那矮胖子大吃一惊,纵身后跃,生怕长剑剌到他身上,却见那老者缓缓将长剑从胡琴底部插入,隐没不见。原来,他这柄剑是藏在胡琴之中,剑刃通入胡琴的把手,从外表看来,谁也不知道这一把残旧的胡琴之内,竟会藏有这样一件厉害兵刃。那老者又摇了摇头,说道:「你胡说八道。」缓缓走出茶馆。众人目送他的背影在雨中消失,苍凉的胡琴之声,又隐隐约约的传来。
  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呼,叫道:「你们看,你们看!」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之处瞧去,只见那矮胖子所坐桌上放着的七只茶杯,每一只都被削去了半寸来高的一圈。七个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却一只也没倾倒。
  茶馆中的几十个人都围了拢来,纷纷议论。有人道:「这人是谁?剑法如此厉害!」有人道:「一剑削断七只茶杯,茶杯一只不倒,当真是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幸亏那位老先生剑下留情,否则老兄的头颈,也和这七只茶杯一模一样了。」又有人道:「这老先生当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和常人一般见识?」那矮胖子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只是怔怔发呆,脸上已无一点血色,旁人的言语却是一句也没听进耳中。那身穿绸衫的中年人道:「是么?我早劝你少说几句。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眼前衡山城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这位老先生,它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听得你背后议论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训教训你了。」
  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什么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众人又吃一惊,齐问:「什么?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么知道?」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喜欢拉胡琴,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琴中藏剑,剑发琴音』这八个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写照,各位既到衡山城来,怎会不知?这位兄台刚才说什么刘三爷一剑能剌五头大雁,莫大先生却只能剌得三头。他便一剑削断七只茶杯给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斩,剌雁那有何难?所以他要骂你胡说八道了。」那矮胖子兀自惊魂未定,垂头不敢作答。那穿绸衫的汉子会了茶钱,拉了他便走。
  茶馆中众人见到「潇湘夜雨」莫大先生显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神功,无不心寒,均想适才那矮子称赞刘正风而对莫大先生颇有微词,自己不免随声附和,当真是非只为多开口,说不定无意中说了几句话,便此惹祸上身,眼见那穿绸衫的中年人拉了矮胖子匆匆而去,各人纷纷会了茶钱,倾刻之间,一座闹哄哄的茶馆登时冷冷清清。
  林平之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和从茶杯上削下来的七个瓷圈,寻思:「这人长剑一晃,便削断了七只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这等人物?我在福威镖局中坐井观天,只道江湖上再厉害的好手,至多也不过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间。唉,我若能拜得此人为师,苦练武功,或者尚能报得大仇,否则是终身无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寻找这位莫大先生,苦苦哀恳,求他救我父母,收我为弟子?」刚站起身来,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的掌门人,五岳剑派和青城派互通声气,他怎肯为我一个毫不相干之人而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复又颓然坐倒。
  忽听得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说道:「二师哥,这雨老是不停,溅得我衣裳快湿透了,在这里喝杯茶去。」
  林平之心中一凛,认得便是福州城那个卖酒少女的声音,不自禁把头低了下来。只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吧,喝杯热茶暖暖。」两个人走进茶馆,坐在林平之斜对面的一个座头。
  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见那卖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着自己,打横坐着的却是那自称姓萨,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
  林平之不禁有气,心道:「原来你二人是师兄妹,却乔装祖孙,到福州城来有所图谋,偏是我瞎了双眼,打个莫名其妙的抱不平,累得我父母失陷奸人之手,自己险些儿做了地底之鬼。」
  茶博士收拾了二人桌上的残杯,泡上茶来。那老者一眼见到旁边桌上的七只半截茶杯,不禁「咦」的一声低呼,道:「小师妹,你瞧!」那少女也是十分惊奇,道:「这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谁一剑削断七只茶杯?」
  他一看茶馆中的客人,除了林平之外,便是角落里两个人伏在桌上打盹,她想开口向林平之询问,但见他脸朝街外,似在呆呆的想什么心事,话到口边,又缩住了。
  那老者低声道:「小师妹,我考你一考,一剑七出,砍金断玉,这七只茶杯是谁削断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没瞧见,怎知是谁削——」突然间她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第十七招一剑落九雁,这是刘正风刘三爷的杰作。」
  那老者笑着摇头道:「只怕刘三爷的剑法还不到这造诣,你只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出食指,指着他笑道:「你别说下去,我知道了。这——这——这是『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突然之间,茶馆角落中七八个声音一齐响了起来,有的拍手,有的轰笑,都道:「师妹好眼力。」林平之吃了一惊,心想:「从那里来了这许多人?」斜眼瞧去,只见本来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两个人已站了起来,另有五个人从茶馆内堂走了出来,有的是脚夫打扮,有个手拿算盘,是个做买卖的模样,更有个肩头蹲着头小猴儿,似是耍猴儿戏的,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滥的原来都躲在这里,倒吓了我一大跳!大师哥呢?」那耍猴儿的笑道:「怎么一见面就骂我们是下三滥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来吓人,怎么不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勾当?大师哥怎的不跟你们在一起?」
  那耍猴儿的笑道:「别的不问,就只大师哥。见了面还没说得两三句话,就连问两三句大师哥?怎么又不问问你六师哥?」那少女顿足道:「呸,你这猴儿好端端的在这儿,又没死,又没烂,多问你干么?」那耍猴儿的笑道:「大师哥又没死,又没烂,你却又问他干么?」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说了,四师哥,只有你是好人,大师哥呢?」那脚夫打扮的人还未回答,已有几个人齐声笑道:「只有四师哥是好人,我们那是坏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说。」
  那少女道:「希罕吗?不说就不说,你们不说,我和二师哥在路上遇见一连串希奇古怪的事儿,也别想我告诉你们半句。」那脚夫打扮的人一直没跟她说笑,似是个淳朴木讷之人,这时才道:「我们昨儿跟大师哥在衡阳分手,他叫我们先来。这会儿多半他酒也醒了,就会赶来。」那少女微微皱眉,道:「又喝醉了?」那脚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盘的道:「这一会可喝得好痛快,从早晨喝到中午,又从中午喝到傍晚,少说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这岂不喝坏了身子?你怎不劝劝他?」那拿算盘的人伸了伸舌头,道:「大师哥肯听人劝,那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啦。除非小师妹劝他,他或许还这么少喝一斤半斤。」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那少女道:「为什么又大喝起来?遇到了什么高兴事么?」那拿算盘的道:「这可得问大师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就可和小师妹见面,心中痛快,所以大喝起来。」那少女道:「胡说八道!」但言下显然颇有欢喜之意,又道:「你们怎样知道二师哥和我会来?又不是神仙!」
  那耍猴儿的笑道:「我们不是神仙,大师哥却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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