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伯光怒极,点了我的穴道,呼的一声,窜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来。田伯光找了一遍,找他不到,又回进洞来,刚走到我身边,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的笑了起来。我觉得有趣,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定逸师太横了他一眼,道:「那有甚么有趣了?自己正在生死关头,亏你还笑得出来?」
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是,弟子也想不该笑的,不过当时不知怎样的,竟然便笑了。田伯光伏下身子,悄悄走到洞口,只待他再一笑,便冲了出去。不想洞外那人机警得很,竟也不发出半点声息,田伯光一步步的往外移,我想那人若是给他擒住,可就糟了,眼见田伯光正要冲出,我便叫了起来:『小心,他出来啦!』那人在远处哈哈哈的笑了三声,说道:『多谢你,不过他追不上我。他轻身功夫不行。』」众人均想,田伯光号称「万里独行」,轻身功夫之了得。江湖上罕有其匹,那人居然胆敢说他「轻身功夫不行」,自是故意要激怒于他。
只听仪琳续道:「田伯光这恶人突然回身,在我脸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叫,他便窜了出去,叫道:『狗贼,你我来比比轻身功夫!』那知道这一下他可上了当,原来那人早就躲在山洞旁边,田伯光一冲出,他便溜了进来,低声道:『别怕,我来救你。他点了你何处穴道?』我说:『「肩贞」「环跳」!你是那一位?』他道:『解了穴道再说。』便伸手替我在肩贞与环跳两穴推宫过血。』定逸师太听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来,心想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你是个女尼,环跳穴是在大腿之上,给一个男人伸手推拿,实在大大的不妥,只是当时事在危急,穴道不解,难以逃走,不免失身在田伯光之手,两害相权取其轻,武林人士,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当下假装没想到此节,不加询问。只听仪琳又道:「不料田伯光这恶人指力十分厉害,封闭我穴道后,那人虽是用力推拿,始终解不开,耳听得田伯光呼啸连连,又追回来了。我说:『你快逃,他一回来,可要杀死你了。』他说:『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师妹有难,焉能不救?』」
定逸道:「他也是五岳剑派的?」仪琳道:「师父,他就是令狐大哥令狐冲啊。」
定逸和天门、余沧海、何三七、关先生、刘正风等都「哦」了一声,劳德诺吁了口长气。这花厅上众人,有些本已料到这人或许便是令狐冲,但要等仪琳亲口说出,方能确定。
仪琳续道:「耳听得田伯光啸声渐近,令狐大哥道:『得罪!』将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长草丛中。刚刚躲好,田伯光便进入山洞,他找不到我,就大发脾气,破口大骂,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我也不懂是甚么意思。他提了我那柄断剑,在草丛中乱砍,幸好这天晚上下雨,星月无光,他瞧不见我们,但他料想我们逃不远,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的砍削,有一次险得不得了,一剑从我头顶掠过,只差得几寸,他砍了一会,口中只是咒骂,向前砍削,一路找了过去。
「忽然之间,有些热烘烘的水点一滴滴的落在脸上,同时我闻到一阵阵血腥气。我吃了一惊,低声问:『你受了伤么?』他伸手按住我嘴,过了好一会,听得田伯光砍草之声越去越远,他才低声道:『不碍事。』放开了手。可是流在我脸上的热血越来越多。我说:「你伤得很厉害,须得止血才好。我有『天香断续胶』。」他道:『别出声,一动就给那厮发觉了!』只是伸手去按住他的伤口。过了一会,田伯光又奔了回来,叫道:『哈哈,原来在这里,我瞧见啦。站起身来!』我听得田伯光已瞧见了我们,心中只是叫苦,便想站起身来,只是腿上动弹不得——」定逸师太道:「你上当啦,田伯光骗你们的,他可没有瞧见你。」仪琳道:「是啊。师父,当时你又不在那里,怎么知道?」定逸道:「那有甚么难猜?他若是真的瞧见了你们,过来一刀将令狐冲砍死便是,又何必大叫大嚷?可见令狐冲这小子也没有见识。」仪琳摇头道:「不,令狐大哥也猜到了的,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惊吓出声。田伯光叫嚷了一会,不听到声音,又去砍草找寻。
「令狐大哥待他去远,低声道:『师妹,咱们若能再挨得半个时辰,你被封穴道上气血渐畅,我就可以给你解开。只是田伯光那厮一定转头又来,这一次恐怕再难避过。咱们索性冒险,进山洞躲一躲。』」她说到这里,关先生、何三七、刘正风三人不约而同的都击了一下手掌。关先生道:「好,有胆,有识!」仪琳道:「我听说再要进山洞去,心里很是害怕,但那时我对令狐大哥已很是钦佩,他既这么说,总是不错的,便道:『好!』他又抱起我,一窜进了山洞,将我放在地下。我说:『我衣袋里有天香断续胶,是治伤的灵药,请你——请你取出来敷上伤口。』他道:『现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动之后,再给我吧。』他拔剑割下了一幅衣袖,缚在左肩。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为了保护我,躲在草丛中之时,田伯光一剑砍在他的肩头,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哼,黑暗之中,田伯光居然没有发觉。我心里难过,不明白取药有甚么不方便——」定逸哼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令狐冲倒是个正人君子了。」
仪琳睁大了一双清澈明亮的妙目,露出诧异色,道:「令狐大哥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识,居然不顾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来救我。」余沧海冷冷的道:「你跟他虽是素不相识,只怕他早就见过你的面子,否则焉有这等好心?」言下之意,是说令狐冲为了她异乎寻常的美貌,这才如此的奋不顾身。仪琳道:「不,他说从未见过我。令狐大哥绝不会对我撒谎,他决计不会!」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果决,声音虽仍温柔,却是大有所斩钉截铁之意。众人为她一股纯洁的坚信之意所动,无不跟着信了。余沧海心想:「令狐冲这厮大胆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作非为,多半是故意去和田伯光斗上一斗,好在武林中大出风头。」
仪琳续道:「令狐大哥,扎好自己伤口后又在我肩贞环跳两穴处给我推宫过血。过不多时,便听得洞外刷刷刷的声音越来越近,田伯光伸剑在草丛中乱挥乱砍,走到了山洞门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听他走进洞来,坐在地上,一声不响,我屏住了呼吸,连气也不敢透一口,突然之间,我肩贞穴上一阵剧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声。这一下可就糟了,田伯光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来,令狐大哥蹲在一旁,仍是不动。田伯光笑着说:『小绵羊,原来还是躲在山洞里。』伸手来抓我身子,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他被令狐大哥剌中了一剑。
「可惜这一剑没刺中他要害,田伯光向后一跃,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黑暗中呼的一声,便向令狐大哥砍去,当的一声响,刀剑相交,两个人便动起手来。他们谁也瞧不见谁,铮铮铮的拆了几招,两个人便都向后跃开。我只听到他二人的呼吸之声,心中怕得要命。
天门道人突然插口问道:「令狐冲和他斗了多少回合?」仪琳道:「弟子当时胡里胡涂,实在不知他二人斗了多久。只听得田伯光笑道:『啊啊哈,你是华山派的!华山剑法,非我敌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大哥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华山也好,恒山也好,都是你这淫贼的对——』他话未说完,田伯光已攻了上去,原来他要引令狐大哥说话,好得知他处身的所在。两人交手数合,令狐大哥『啊』的一声叫,又受了伤。田伯光笑道:『我早说华山剑法不是我对手,便是你师父岳老儿亲来,也斗我不过。』令狐大哥却不再睬他。
「先前我肩贞穴上一阵剧痛,原来是肩头的穴道解了,这时环跳穴又痛了几下,我支撑着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上那柄断剑。令狐大哥听到声音,喜道:『你穴道解开了,快走,快走。』我说:『华山派的师兄,我和你一起跟这恶人拚了!』他说:『你快走!我们二人联手,也打他不过。』田伯光笑道:『你知道就好!何必枉自送了性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条英雄好汉,你叫什么名字?』令狐大哥道:『你问我尊姓大名,说给你知却也不妨。如此无礼询问,老子睬也不来睬你。』师父,你说好笑不笑?令狐大哥又不是他爹爹,却自称是他『老子』。」定逸哼了一声道:「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语,又不是真的『老子』!」
仪琳道:「啊,原来如此。令狐大哥又道:『师妹,你快到衡山去,咱们朋友都在衡山,谅这恶贼不敢上衡山找你。』我道:『我若是出去,他杀死了你怎么办?』令狐大哥道:『他杀不了我的!我缠住他,你还不快走!啊哟!』乒乓两声,两人刀剑相交,令狐大哥又受了一处伤。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开口骂你啦!』这时我已摸到了田伯光抛下的断剑,叫道:『咱们两人打他一个。』田伯光笑道:『再好没有!田伯光只身单刀,会斗华山恒山两派。』令狐大哥真的骂起我来,说:『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简直胡涂透顶,还不快逃!你再不走,下次见到你,我打你老大的耳括子!』田伯光笑着说:『这小尼姑舍不得我,不肯走!』令狐大哥急了,叫道:『你到底去不去?』我道:『不去!』令狐大哥道:『你不走,我可要骂你师父啦:定闲这老尼姑是个老胡涂,教了你这小胡涂出来。』我道:『定闲师伯不是我师父。』他道:『好,你仍旧不走!我骂定逸这老胡涂——』」
定逸脸色一沉,模样十分难看。仪琳忙道:「师父,你别生气,他是为我好,并不是真的要骂你。我说:『我自己胡涂,可不是师父教的!』突然之间,田伯光欺向我身边,一指向我点来,我在黑暗中挥剑乱砍,才将他逼退,令狐大哥道:『我还有许多难听的话,要骂你师父啦,你怕不怕?』我说:『你别骂!咱们一起逃吧!』令狐大哥道:『你站在旁边,碍手碍脚,我最厉害的华山剑法使不出来,你一出去,我便将这恶人杀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你对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义,只可惜她连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这恶人这一句话倒是不错,便道:『华山派的师兄,你叫甚么名字呢,我去衡山跟师父说,说是你救了我的性命。』令狐大哥道:『快走,快走!怎地这等罗唆?我姓劳,名叫劳德诺!』」劳德诺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怔:「怎么大师哥冒我的名?」
关先生点头道:「这令狐冲为善而不居其名,原是咱们侠义道的本色。」劳德诺却想:「大师哥为人刁钻古怪,此事定有另外用意。他一身卓越武功,却命丧青城派罗人杰之手,当是可叹可惜。」定逸师太向劳德诺望了一眼,自言自语:「这令狐冲好生无礼,胆敢骂我,哼,多半是他怕我事后追究,便将罪名推在别人头上。」突然间她想起一事,向劳德诺瞪眼道:「喂,在那山洞中骂我老胡涂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劳德诺见了她声色俱厉的模样,忙躬身道:「不,不!弟子万万不敢。」
刘正风微笑道:「定逸师太,那令狐冲冒他师弟劳德诺之名,是有道理的。这位劳贤侄带艺投师,辈份虽低,年纪却已不小,胡子也这么大把了,他足可做得仪琳师侄的祖父。」定逸听他这么一解释,登时恍然,原来令狐冲倒是顾全仪琳的清誉。其时在山洞之中,一团漆黑,相互不见其面,仪琳脱身之后,与人说起救她的是华山派劳德诺,此人是这么一个乾瘪老头子。旁人自无闲言闲语,这不但保全了仪琳的清白名声,亦保全了恒山派的威名,言念及此,不得由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点头道:「这小子想得周到。仪琳,后来怎样?」
仪琳道:「那时我仍旧不肯走,我说:『劳大哥,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你为救我而涉险,我岂能遇难先遁?师父若知我如此没有同道义气,定然将我杀了。』」定逸拍掌叫道:「好,好,说得是,咱们学武之人,若是不顾江湖义气,生不如死,不论男女,都是一样。」众人见她说得极是豪迈,均想:「这老尼姑的气慨,倒是不减须眉。」
仪琳续道:「可是令狐大哥却大骂起来,说道:『混帐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这里碍手碍脚,教我施展不出华山派天下无敌的剑法来,我这条老命,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原来你和田伯光串通了,故意来陷害于我。我——我劳德诺今天倒霉,出门遇见尼姑,而且是个绝子绝孙,绝他妈十八代子孙的混帐小尼姑,害得我空有一身无坚不摧、威力奇大的绝妙剑法,却怕保不了这小尼姑性命,不能使将出来。罢了,罢了,田伯光,你一刀砍死我吧,我今日是认命啦!』」众人听得仪琳口齿伶俐,以清脆柔软之音,转述令狐冲这番粗俗无赖的说话,无不为之莞尔。只听她又道:「我听他这么说,虽知他骂我是假,但想我在山洞之中,武艺低微,帮不了他忙,的确反而使他碍手碍脚,施展不出他精妙的华山剑法来——」定逸哼了一声,道:「这小子胡吹大气,他华山剑法也不过如此,怎能说是天下无敌?」
仪琳道:「师父,他是吓唬吓唬田伯光,好叫他知难而退啊。我听他越骂越凶,只得说道:『劳大哥,我去了!后会有期。』他骂道:『滚你妈的臭鸭蛋,给我滚得找远越好!一见尼姑,逢赌必输,我从来没见过你,以后也永远不见你。老子生平最爱睹钱,再见你干甚么?』」定逸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厉声道:「这小子混帐,你就该刺他几个透明窟窿!那时你还不走?」仪琳道:「我怕惹他生气,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听得洞里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声大作。我想倘若田伯光胜了,他又会来捉我,若是那位『劳大哥』胜了,他出洞来见到了我,只怕害得他『逢赌必输』,于是我咬了咬牙,提气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请你去帮着收拾田伯光那恶人。」
仪琳突然问道:「师父,令狐大哥后来不幸丧命,是不是因为——因为见到了我,所以运气不好?」定逸怒道:「什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全是胡说八道的鬼话,那也是信得的?这里这许多人,都见到了我们师徒啦,难道他们一个个运气都不好。」众人听了,都是脸露微笑,却是谁都不敢笑出声来。
仪琳道:「是。我奔到天明时,已望见了衡阳城,心中略定,寻思多半可以在衡阳见到师父,那知就在此时,田伯光追了上来。我一见到他,脚也软了,奔不几步,便给他抓住。我想既是他追到这里,那位华山派的劳大哥一定在山洞中给他害死了,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田伯光见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敢对我无礼,只说:『你跟着我,便不对你动手动脚。若是倔强不听话,我即刻把你衣服剥得精光,教这许多人都笑话你。』我吓得不敢反抗,只有跟着他进城,来到那家酒楼醉仙楼前,他说:『小师父,你是天上仙姑下凡。这里是醉仙楼,上去喝个大醉,大家快活快活吧。』我说:『出家人不用荤酒,这是我白云庵的规矩。』他说:『你白云庵的规矩多着呢,当真守得这么多?待会我还要叫你大大的破戒。什么清规戒律,都是骗人的。你师父——你师父——』。」她说到这里,偷眼瞧了定逸一眼,不敢说下去,定逸道:「这恶人的胡说,不必提他,你只说后来怎样。」仪琳道:「是。后来我说:『你瞎三话四,我师父从来不躲了起来,偷偷喝酒吃狗肉。』」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仪琳虽不转述田伯光的言语,但从这句答话之中谁都知道田伯光是诬指定逸躲了起来,偷偷喝酒吃狗肉。定逸将脸一沉,心道:「这孩子便是实心眼儿,说话不知避忌。」
仪琳续道:「这恶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说:『你不上楼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烂你衣服。』我没法子,只好跟他上去。这恶人叫了些酒菜,他也真坏,我说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猪肉、鸡肉、鱼啊这些荤菜。他说我若不吃,他要撕烂我衣服。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走上酒楼来,腰悬长剑,脸色苍白,满身都是血迹,便往我们那张桌旁一坐,一言不发,端起我面前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干。他自己斟了一碗,又一口喝干,再斟一碗,举碗向田伯光道:『请!』向我道:『请!』自己喝干了。我一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他便是在山洞中救我之人,谢天谢地,他没有给田伯光害死,只是身上到处是血,他为了救我,受伤可着实不轻。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道:『是你!』他道:『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刀法!』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还打得这么厉害,怎地此刻忽然变了好朋友?
「田伯光道:『你不是劳德诺!劳德诺是个糟老头子,那有你这般潇洒!』那人一笑,道:『我不是劳德诺。』田伯光一拍桌子,道:『是了,你是华山令狐冲。素闻华山首徒矫矫不群,敢作敢为,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令狐大哥这时便承认了,笑道:『岂敢!令狐冲是你手下败将。见笑得紧。』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识,咱们便交个朋友如何?令狐兄既看中了这个美貌小尼姑在下让给你便是。重色轻友,岂是我辈所为?』」
定逸脸色发青,只是道:「这恶贼该死之极,该死之极!」仪琳泫然欲涕,道:「师父,令狐哥大忽然骂起我来啦。他说:『这小尼姑脸上全无血色,整日所吃的都是青菜豆腐,相貌决计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见尼姑就生气,恨不得杀尽天下的尼姑!』田伯光笑问:『那又为什么?』令狐大哥道:『不瞒田兄说,小弟生平有一嗜,那是爱睹如命,只需瞧见了牌九骰子,连自己姓什么也忘记了,可是只要一见尼姑,这一天就不用赌啦,碰到什么输什么,当真是屡试不爽。不但是我一人,凡是华山派的师兄弟们,个个都是这样。所以咱们华山弟子,一见恒山派的师伯、师叔、师姊、师妹们,脸上虽是恭恭敬敬,心中无不大叫倒霉!』」
定逸大怒,一反手,拍的一声,便是清清脆脆的打了劳德诺一个耳括子。她出手又快又重,劳德诺无可闪过,只觉头脑一阵晕眩,险险便欲摔倒。刘正风笑道:「定逸师太,怎地没来由生这气?令狐贤侄为了要救令高足,所以才跟田伯光这般胡说八道,花言巧语,你怎地信以为真了?」定逸一怔道:「你说他是为了救仪琳?」刘正风道:「我是这么猜想。仪琳师侄,你说是不是?」
仪琳又是眼圈一红,道:「令狐大哥是很好的,就是——就是说话太过粗俗无礼。师父生气,我不敢往下说了!」定逸道:「你说出来!一字不漏的说出来,我要知道他安的是好心,还是歹意,这家伙倘若是个无赖浪子,便算死了,我也要跟岳老儿算帐。」仪琳嗫嗫了几句,不敢往下说,定逸道:「说啊,不许为他讳忌,是好是歹难道咱们还分辨不出?」仪琳道:「是!令狐大哥又道:『田兄,咱们学武之人,一生是在刀尖上讨生活,虽是武艺高强的占便宜,但归根结底,终究是在碰运气,你说是不是?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对手,生死存亡,便讲运道了。别说这小尼姑瘦得小鸡也似的,提起来没三两重,就算是天仙下凡,我令狐冲正眼也不瞧她。一个人毕竟是性命要紧,重色轻友固然不对,重色轻生那更是大傻瓜一个。这小尼姑啊!万万碰她不得。』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我只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子,怎么一提到尼姑,便偏有这许多忌讳?』令狐大哥道:『嘿,我一生见了尼姑之后,倒的霉实在太多,又不由得我不信。你想,昨天晚上我还是好端端的,连这小尼姑的面也没见过,只不过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就给你在身上砍了三刀,险些儿丧了性命。这不算倒霉,什么才是倒霉?』田伯光哈哈大笑,道:『这倒说的是。』令狐大哥道:『田兄,我不跟尼姑说话,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喝酒便喝个痛快,你叫这小尼姑滚蛋吧!我良言劝你,你若是碰她一碰,你就交上了华盖运,以后在江湖上到处都碰钉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这「天下三毒」,你怎么不远而避之?』
「田伯光问道:『什么是「天下三毒」?』令狐大哥脸上现出诧异之色,道:『你连天下三毒都不知道?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金线蛇,有胆无胆莫碰他!」这尼姑是一毒,砒霜又是一毒,金线蛇又是一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居首。咱们五岳剑派中的男弟子们,都是常常挂在口上说的。』」定逸大怒,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破口骂道:「放他娘的狗臭——」
定逸本来要骂「放他娘的狗臭屁」,但到得最后关头,这个「屁」终于忍住了不说。劳德诺吃过她的苦头,本来就远远的避在一旁,见她满脸胀得通红,又移远了一步。
刘正风叹道:「令狐贤侄虽是一番好意,但如此信口开河,未免过份了些。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跟田伯光这种大恶徒打交道,若非说得像煞有介事,可也真不易骗得他相信。」仪琳道:「刘师叔,你说那些言语,却是令狐大哥故意捏造出来骗那姓田的?」刘正风道:「自然是了。五岳剑派之中,那有这种既无聊,又无礼的说话?再过一日,便是刘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说什么也要回个吉利,倘若大伙儿对贵派真有什么顾忌,刘某怎肯恭恭敬敬的邀请定逸师太和众位贤侄光临舍下?」定逸听了这几句话,脸色略和,哼了一声,骂道:「这小子一张臭嘴,不知是那个缺德之人调教出来的。」她言下之意,自是将令狐冲的师父华山掌门给骂上了。
刘正风道:「师太不须着恼。田伯光那厮,武功是很厉害的了。令狐师侄斗他不过,眼见仪琳小师父身处极大危难之中,只好骗造些言语出来,骗得这恶贼放过了她。想那田伯光行走江湖,踏遍了天下,岂能轻易受骗?世俗之人无知,对出家的师太们有些偏见,也是事实,令狐师侄便乘机而下说词了。」定逸转头向仪琳道:「田伯光因此而放了你?」
仪琳摇头道:「没有,田伯光当时有些犹豫,一时好似拿不定主意,向我瞧了两眼,说道:『多谢令狐兄相助的美意,这小尼姑嘛,反正咱们见也见到了,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令狐大哥道:『嘿嘿,多见一刻,多一分倒霉。胃口大倒,胃口大倒。』就在这时,邻桌上有个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长剑,抢到田伯光的面前,大声喝:『你——你就是田伯光吗?』田伯光道:「怎样?」那年轻人道:「杀了你这淫贼!」一剑向田伯光剌去,看他剑招,是泰山派的剑法,就是这一位师兄。」说着手指躺在门板上的那具身尸。
她顿了一顿,便说继续道:「田伯光并不站起,侧身避过,说道:『令狐兄,这人是泰山派的,你帮不帮他?』令狐大哥道:『五岳派,同气连枝,自然要帮。』田伯光道:「你们华山、泰山、恒山三个人联手,也打我不过。』令狐大哥道:『打不过也要打。』说着便拔出剑来,这时那年轻人已向田伯光剌了七八剑,都给他一一让过。那年轻人向令狐大哥吐了口唾沫,骂道:『我五岳剑派之中,焉有你这种淫徒恶贼?』跟着,一剑竟向令狐大哥剌去。令狐大哥一跃退后避开了这剑,一剑却向田伯光后心剌去。那时我拔出半截断剑,也向田伯光夹攻。但这恶人武功当真厉害,他身子一晃之间已多了一柄单刀,笑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将单刀还入刀鞘之中。那位泰山派的师兄,不知何时胸口已中了他一刀,鲜血直冒,他眼睛瞪着田伯光,身子摇晃了几下,倒向楼板。」她说到这里,目光转回地绝道人,道:「这位泰山派的师伯一纵身便抢到了田伯光面前,一声猛喝,出剑疾攻。这位师伯的剑招自是十分了得,但田伯光仍是不站起身,坐在椅中,拔刀招架。这位师怕攻了十七八剑,田伯光挡了十七八招,一直坐着,没有起身。」天门道人脸色渐渐沉了下来,道:「师弟,这恶贼的武功当真如此了得?」
天门道人问这句话时,眼睛瞧向躺在门板的师弟。地绝道人一声长叹,脸上本来已无半点血色,此时更加犹如死人一般的惨白,缓缓将头转了开去。众人均知此是不答之答,乃是默认田伯光的武功确是十分了得,各人的目光又都转向仪琳,静候她接续说下去。
仪琳续道:「那时候令狐大哥挥出长剑,突然间向田伯光疾剌一剑。田伯光回过单刀,将他这一剑挡开,身子向后一晃,终于站了起来。」定逸道:「你又说得不对了。难道地绝道人连剌他十七八剑,他都不用起身,令狐冲只剌他一剑,他便须站起来。」仪琳道:「那田伯光是有解释的,他说:『令狐兄,我当你是朋友,你以兵刃攻我,我若仍是坐着不动,那是瞧你不起。我武功虽比你高,心中却敬你为人,因此不论胜败,都须起身招架。对付这牛鼻子却又不同。』令狐大哥哼了一声,道:『承你青眼,令狐冲脸上贴金。』嗤嗤嗤向他连攻三剑,师父,这三剑去势凌厉得很,剑光将田伯光的上盘尽数笼罩住了——」
定逸点头道:「这是岳老儿的得意之作,叫什么『长江三叠浪』,据说是第二剑比第一剑的劲道狠,第三剑又胜过了第二剑。那田伯光如何拆解?」厅上众人,个个都知华山剑法中「长江三叠浪」这连环三招的了得,均欲知道田伯光的应付之道。只听仪琳道:「那田伯光接一招,退一步,连退了三步,喝采道:『好剑法!』转头向地绝师叔道:『牛鼻子,你为什么不上来夹攻?』原来令狐大哥一出绝招,地绝师叔便站在一旁,并不上前相助。
「地绝道人冷冷的道:『我乃泰山派的正人君子,岂肯与淫邪人联手?』我忍不住了,说道:『你莫冤枉了这位令狐师兄,他是好人!』地绝师叔冷笑道:『他是好人?嘿嘿,他是和田伯光同流合污的大大好人!』突然之间,地绝师叔『啊』的一声大叫,双手按住了胸口,脸上神色十分古怪。田伯光还刀入鞘,说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我见地绝师叔双手十指的指缝中,不绝的渗出鲜血来,不知田伯光使了什么神奇的刀法,我没见到他伸臂动手,地绝师叔胸口已中了一刀,这一刀当真比电光还快,我吓呆了,只道:『别——别杀他!』田伯光笑道:『小美人儿说不杀,我就不杀!』地绝师叔按住伤口,冲下了楼梯,令狐大哥起身想追下去相救。田伯光道:『令狐兄,坐下喝酒,这牛鼻子骄傲得紧,宁死不会要相帮,又何苦自讨没趣?』令狐大哥苦笑着摇摇头,一连喝了两碗酒。
「田伯光道:『这牛鼻子道人,在泰山派中也算是一等高手,我一刀砍得不算慢,他居然能及时身子向后缩了三寸,这一刀居然砍他不死。天下英雄中能逃过我这一刀的,这位地绝道人还是第一个,好,好武艺,泰山派的玩艺还有两下子。令狐兄,这牛鼻子不死,以后你的麻烦可就多了。』令狐大哥笑道:『我一生之中,麻烦天天都有,管他的,喝酒,喝酒。田兄,你跟我动手,我便避不了。』田伯光笑道:『刚才倒是留了情,那是报答你在昨晚山洞中不杀我的情谊。』我听了好生奇怪,如此说来,昨晚山洞中两人相斗,倒还是令狐大哥占了上风,饶了他性命。」众人听到这里,脸上又都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均觉令狐冲不该和这种十恶不赦的淫贼拉交情。
仪琳续道:「当时令狐大哥便道:『昨晚山洞之中,在下已尽全力,艺不如人,为何敢说剑下留情?』田伯光哈哈一笑,说道:『当时你和这小尼姑躲在山洞之中,这小尼姑发出声息,被我查觉,可是你却屏住呼吸,我万万料不到另外有人窥伺在侧。我拉住了这小尼姑,当时便要破了她的清规戒律,你若是等得片刻,待我心无旁骛之时,一剑剌出,定可取了我的性命,令狐兄,你又不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其间轻重,岂有不知?我知你是堂堂丈夫,不愿施此暗算,所以那一剑嘛,嘿嘿,只是在我肩头轻轻这么一剌。』
「令狐大哥道:『我若是多待片刻,这小尼姑岂非受了你的污辱?我跟你说,我虽是见了尼姑便生气,但恒山派总是五岳剑派之一。你欺到我们头上来,却是容你不得。』田伯光笑道:『话是如此,然而你这一剑若再向前送得三四寸,我一条臂膀就此废了,何以你这一剑剌中我后,却又缩去?』令狐大哥道:『我是华山弟子,岂能暗箭伤人?你先在我肩头砍了一刀,我便在你肩头还了一剑,大家扯个直,再来交手,堂堂正正,谁也不占谁的便宜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来来来,喝一碗。』令狐大哥道:『武功我不如你,酒量却是你不如我。』田伯光道:『酒量不如你吗?那也未见得,咱们便来比上一比。来,大家先喝十大碗再说。』令狐大哥眉头一皱,道:『田兄,我知道你也是个不占人便宜的好汉,这才跟你赌酒,那知大谬不然,令我好生失望。』
「田伯光斜眼看他,问道:『我如何占你便宜了?』令狐大哥道:『你明知我讨厌尼姑,一见尼姑便周身不舒服,胃口大倒,如何还能跟你赌酒?』田伯光又大笑起来,道:『令狐兄,我知你千方百计,要救这小尼姑,可是我田伯光爱色如命,既是看上了这千娇百媚的小尼姑,说什么也不放他走。你要我放她,唯有一个条件。』令狐大哥道:『好,你说出来吧,上刀山,下油锅,我令狐冲认命了,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
「田伯光嘻嘻的斟满了两碗酒,道:『你喝了这碗酒,我跟你说。』令狐大哥端起酒碗,一口喝干,扬了扬酒碗,道:『乾!』田伯光也喝了那碗酒,笑道:『令狐兄,在下既当你是朋友,就当按照江湖上的规矩,朋友妻,不可戏。你若答应娶这小尼姑——小尼姑——』」仪琳说到这里,双颊晕红如火,把头低了下去,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宛若蚊鸣,细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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