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心猿意马



  原来令狐冲重伤之余,创口剧痛,但神智仍是十分清楚,耳听得木高峰和余沧海争执,众人逐一退去,又听得师父到来。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这世上便只惧怕师父一人,一听到师父开口和木高峰说话,心想自己这番胡闹到了家,不知师父会如何责罚,一时忘了创口的奇痛,掀开被窝,悄声道:「大事不好,我师父来了,咱们快逃。」立时扶着墙壁,从房门中走了出去。曲非烟拉着仪琳,悄悄从被窝中钻出,跟了出去,只见令狐冲摇摇晃晃,站立不定,忙抢上去左右扶住。令狐冲咬着牙齿,走过了一条走廊,料想师父耳目何等灵敏,只要一出去,立时便给他知觉,眼见右首是一间大房,当即走将进去,道:「将——将门窗关上。」曲非烟依言带上了门,又将窗子关了。令狐冲再也支持不住,一躺上床,喘气不止。三个人不作一声,过了很久,才听得岳不群的声音远远说道:「他不在这里了,咱们走吧!」令狐冲吁了口气,又过一会,忽听得有人蹑手蹑脚的在院中走来,低声叫道:「大师哥,大师哥。」却是陆大有的声音。原来他关心令狐冲,待师父和一干同门走后,独自又来寻找。令狐冲心道:「毕竟还是六猴儿有义气。」正想答应,忽觉床帐簌簌抖动,却是仪琳听到了声音,害怕起来。令狐冲心想:「我这一答应,累了这位小师父的清誉。」当下便不答应,耳听得陆大有从窗外走过,一路「大师哥,大师哥」的呼叫,渐渐远去,再无声息。
  曲非烟忽道:「喂,令狐冲,你会死么?」命狐冲道:「我怎么能死?我若是死了,大损恒山派的令誉,太对不住人家了。」曲非烟奇道:「为什么?」令狐冲道:「恒山派的冶伤灵药,给我既外敷又内服?若是仍旧冶不好,令狐冲岂非大大的对不住——对不住这位恒山派的小师父?」
  仪琳见他伤得如此厉害,兀自在说这种笑话,既佩服他的胆气,又稍为宽心,道:「令狐大哥,那余观主又打了你一掌,我再瞧瞧你的伤口。」令狐冲支撑着要坐起身来。曲非烟道:「不用客气啦,你这就躺着吧。」令狐冲只觉全身乏力,实在坐不起身,只得躺在床上。仪琳见他衣襟都是鲜血,当下顾不得男女之嫌,轻轻披开他长袍,取过脸盆架上挂着的一块洗脸手巾,替他抹净了伤口上的血迹,将怀中所藏的天香断续胶尽数抹在他伤口之上。令狐冲笑道:「这么珍贵的灵药,浪费在我身上,未免可惜。」仪琳道:「令狐大哥为我受此重伤,别说区区药物,就是——就是——」说到这里,登感难以措词,嗫嚅一会,续道:「连我师父她老人家,也赞你是见义勇为的少年英侠,因此和余观主吵了起来呢。」
  令狐冲笑道:「赞倒不用了,只要不骂我,已经谢天谢地啦。」仪琳道:「怎——怎会骂你?令狐大哥,你须静养十二个时辰,伤口不再破裂,那便无碍了。」曲非烟忽道:「仪琳姊姊,你在这里陪着他,提防坏人又来加害。爷爷等着我呢,我这可要去啦。」仪琳急道:「不,不!你不能走。我一个人怎能耽在这里?」曲非烟笑道:「令狐冲不是好端端在这里么?你又不是一个人。」说着转身便走。仪琳大急,纵身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左臂,情急之下,使的竟是恒山派的擒拿手法,牢牢抓住了他的臂膀,道:「你——你别走!」曲非烟笑道:「哎哟,给我动武吗?」仪琳脸一红,放开了手,央求道:「好妹子,你陪着我。」曲非烟笑道:「好,好,好!我陪着你便是。令狐冲又不是坏人,你干么这般怕他?」
  仪琳稍稍放心,道:「对不起,小妹子,我抓痛了你没有?」曲非烟道:「我倒不痛。令狐冲却好像痛得很厉害。」仪琳一惊,走到床前,掠过帐子看时,只见令狐冲双目紧闭,已自沉沉睡去。她伸手一探他的鼻息,觉得呼吸匀净,忽听得曲非烟格的一笑,窗格一响。仪琳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她已然从窗中穿了出去,身法奇快,再也追赶不上。
  仪琳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走到床前,说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她——她走了。」但其时药力正在发作,令狐冲昏昏迷迷的,并不答话。仪琳全身发抖,竟是说不出的害怕,过了好一会,才过去将窗格拉上,心想:「我快快走吧,令狐大哥若是醒转。跟我说话,都怎么办?」转念又想:「他受伤如此厉害,此刻便是一个小童过来,随手便能制他死命,我岂能不加照护,自行离去?」黑夜之中,只听到远处深巷中偶然传来几下犬吠之声,此外一片静寂,妓院中诸人早已逃之夭夭,似乎这世界上除了帐中的令狐冲外,更无一人。
  她坐在椅上,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四处鸡啼群起,天将黎明。仪琳又着急起来:「天一亮,便有人来了,那怎么办?」他自幼出家,一生全在定逸师太照料之下,全无处世应变的经验,此刻除了焦急之外,想不出半点法子。正惶乱间,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三四人从巷子中走将过来,四下俱寂之际,那脚步声特别清晰。这几人来到群玉院门前,便停住了,只听一人说道:「你二人搜东边,我二人搜西边,若是见到令狐冲,要拿活的。他身受重伤,抵抗不了。」
  仪琳初时听到人声,惊惶万分,待听到那人说是为擒拿令狐冲而来,心中立时闪过一个念头:「说什么也要保得令狐大哥周全,绝不能让他落入坏人手里。」这主意一打定,惊恐之情立去,登时头脑清醒了起来,抢到床边,拉起褥子上的一条单被,将令狐冲身子一裹,抱了起来,吹灭烛火,轻轻推开房门,溜了出去。
  这时也不辨东西南北,只是朝着人声来处的相反方向急速行去,片刻间穿过一片菜圃,来到后门。只见门户半掩,原来群玉院中诸人适才匆匆逃去,打开了后门便没关上。她横抱着令狐冲出后门从小巷中奔了出去,耳听四下里鸡啼犬吠,乱成一团,奔得一会,便到了城墙边,暗忖:「须得出城才好,衡山城中令狐大哥的仇人太多。」当即沿着城墙快步而行,行不多时,只见十余名乡农挑着青菜、冬瓜、萝卜之类,沿着青石板路过来,却是附近农民挑进城来贩卖的,仪琳低下了头,从众乡农身畔掠过,到城门口时,急窜而出,其时天色尚未大明,守门的兵丁也未瞧得明白,眼前一花,仪琳早已去得远了。
  她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只是往荒山中急钻,到后来再无路径,到了一处阴森森的乱石山洞之中。她心神略定,低头看看令狐冲时,只见他已醒转,脸上露出了笑容,正注视着自己,她一见到令狐冲的笑容,心中一慌,双手发颤,失手便将他身子掉了下去。她「啊哟」一声,急使一招「敬捧三宝」,俯身伸臂,又将令狐冲托住,总算这一招使得甚快,没将他摔着,但自己下盘不隐,一个踉跄,向前抢了几步,这才站住,说道:「对不住,你伤口痛吗?」
  令狐冲道:「不痛!小师妹,你歇一歇吧!」
  仪琳适才为了逃避青城群弟子的追索,一心一意只想到如何才能使令狐冲不致遭到对方毒手,全没念及自己的疲累,此刻一定下来,只觉全身四肢都欲散了开来一般,勉力将令冲狐轻轻放在草地之上,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喘气不止。令狐冲笑道:「你只顾急奔,忘了调匀气息,那是学武——学武之人的大忌,这么——这么——咳咳——容易受伤。」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多谢令狐大哥指点。师父本也教过我,一时心急,那便忘了。」她顿了一顿,问道:「你伤口痛得怎样?」令狐冲道:「已不怎么痛,略略有些麻痒。」仪琳大喜,道:「好啦,好啦,伤口麻痒,那便是痊愈之像,想不到你竟好得这么快。」
  令狐冲见她喜悦无限,心下也有些感动,笑道:「那是贵派灵药之功。」忽然间叹了口气,恨恨的道:「只可惜我身受重伤,致受鼠辈之侮,适才若是落入了青城派那几个小子手中,死倒不打紧,只怕还得饱受一顿折辱。」仪琳道:「原来你都听见了?」想起自己抱着他奔驰了这么久,也不知他从何时起便睁着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脸如飞霞。
  令狐冲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过久,耗力太多,说道:「师妹,你打坐片刻,以本门心法,调匀内息,免得受了内伤。」仪琳道:「是。」当即盘膝而坐,用师授心法,运动内息,但心意烦躁,始终无法宁静,过不片刻,便睁眼向令狐冲瞧一眼,看他伤势有何变化,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看到第三眼时,恰好和令狐冲的目光相接。她吓了一跳,急忙闭眼,令狐冲却哈哈大笑起来。
  仪琳双颊晕红,忸怩道:「为——为什么——」令狐冲笑道:「你年纪小,坐功太浅,一时定不下神来,那就不必勉强。定逸师伯一定教过你,练功时过份勇猛精进,会有大碍,这等调匀内息,更须心平气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道:「你放心,我元气在渐渐恢复,青城派那些小子们再追来,咱们不用怕他,叫他们再摔一个——摔一个屁股向后——向后——」仪琳微笑道:「摔一个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令狐冲笑道:「不错,妙极。什么屁股向后,说来太过不雅,咱们就叫之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说到最后几个字,已有些喘不过气来。
  仪琳道:「你别多说话,再好好儿睡一会吧。」令狐冲道:「我恨不得立起身来,到刘师叔家去瞧瞧热闹去,唉,师父也到了,一定有大事要发生,否则师父他老人家绝不会亲自出马。」仪琳见他口唇发焦,眼眶乾枯,知他失血不少,须得多喝水才是,便道:「我去找些水给你喝。一定口干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我见来路之上,左首田里种有许多西瓜。你去摘几个来吧。」仪琳道:「好。」站起身来,一摸身边,一文也无,道:「令狐大哥,你身边有钱没有?」令狐冲道:「做什么?」仪琳道:「去买西瓜呀!」令狐冲笑道:「买什么?顺手摘来便是。左近又无人家,种西瓜的人一定住得很远,却向谁买去?」仪琳嗫嚅道:「不告而取,那是偷——偷盗了,师父说不行的。若是没钱,向他们化缘,讨一个西瓜,想来他们也肯的。」令狐冲有些不耐烦了,道:「你这小——」他本想骂她「小尼姑迂气十足」,但想到她刚才出力相救,说到道「小」字便即停口。
  仪琳见他脸上有厌恶之色,知他不快,不敢再说,依言向左首寻去,走出二里有余,果见数亩瓜田,累累的生满了西瓜,树巅蝉声在鸣四下里却一个人影地无,寻思:「令狐大哥要吃西瓜。可是这西瓜乃有主之物,我怎可随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许,站到一个高岗之上,四下眺望,始终不见有人,连农舍茅屋也瞧不见一间,只得又退了回来站在瓜田之中,踟蹰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缩了回来,想起师父谆谆的清规戒律,绝不可偷盗他人之物,欲待退去,脑海中又出现了令狐冲唇乾舌燥的脸容,咬一咬牙,双手合什,暗暗祝祷:「菩萨垂鉴,弟子非敢有意偷盗,实因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转念一想,又觉「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这八个字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泪已然夺眶而出,双手捧住一个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断了。她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是为他堕入地狱,永受轮回之苦,却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当,是我仪琳犯了戒律,这与令狐大哥无干。」捧起西瓜,回到令狐冲身边。
  令狐冲向来便如闲云野鹤一般,于世俗的礼法戒条,从不瞧在眼里,只觉仪琳这小尼姑年轻不懂事,浑没想到她为了采摘这一个西瓜,心头有这许多交战,受了这样多委屈,见她折了西瓜回来,心头一喜,赞道:「好师妹,乖乖的小姑娘。」仪琳蓦地听到他这么称呼自己,心头一震,险险便将西瓜摔在地下,急忙把起衣襟兜住。令狐冲笑道:「干么这等慌张?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么?」
  仪琳脸上又是一红,道:「不,没有人捉我。」缓缓坐了下来。其时天色新晴,太阳从东方升起,只见令狐冲和她所坐之处是在山阴,日光照射不到,眼见满山树木为雨水洗得一片青葱,山中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仪琳定了定神,拔出腰间断剑,见到剑头断折之处,犹如为宝刀所割,断口极是整齐,心想:「田伯光这恶人武功如此了得,当日若不是令狐大哥舍命相救,我此刻焉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这里?」一瞥眼,见到令狐冲双目深陷,脸上无半点血色,自忖:「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罪孽,也是始终无悔,偷一只西瓜,却又如何?」言念及此,犯罪之感尽去,用衣将断剑抹拭干净,便将西瓜剖了开来。
  西瓜一开,一股清香透出,令狐冲笑道:「好瓜!师妹,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今年元宵,我们师兄妹相聚饮酒,灵珊师妹出了个灯谜,说是:『左边一只小狗,右边一个傻瓜』打一个字儿。那时坐在她左边的,是我六师弟陆大有,那便是昨晚来寻找我的那个师弟;我是坐在她右首。」仪琳微笑道:「她出这个谜儿,是取笑你和这位陆师兄了。」令狐冲道:「不错,这个谜儿倒不难猜,便是我令狐冲的这个「狐」字,难得刚好六师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凑巧,此刻在我身旁,又是这边一只小狗,这边一只大瓜。」说着指指西瓜,又指指她。
  仪琳笑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小狗。」将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递了一片给他。令狐冲接过咬了一口,只觉满口香甜,几口便吃完了。仪琳见他吃得欢畅,心下甚是喜悦,又见他仰卧着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将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递在他手里,一口一块,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见他吃了几块,每次伸手来接,总是引臂牵动伤口,情不自禁,便将小块西瓜喂在他的口里。令狐冲吃了小半只西瓜,才想起自己只顾口腹之欲,仪琳却一口未吃,道:「你自己也吃些。」仪琳道:「等你吃够了我再吃。」令狐冲道:「我够了,你吃吧!」
  仪琳早已觉得口渴,又喂了令狐冲几块,自己才将一块西瓜放入口中,眼见令狐冲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害羞起来,转过身子,将背脊向着他。令狐冲忽然赞道:「啊,真是好看!」语气之中,充满了激赏之意。仪琳大羞,心想他怎么忽然赞我好看,登时便想站起身来逃走,可是一时却又拿不定主意,只觉全身发烧,羞得连头颈中也红了。
  只听得令狐冲又道:「你瞧,多美!见到了么?」仪琳微微侧身,见他伸手指着西首,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一道彩虹,从树后伸了出来,七彩变幻,艳丽无方,这才知他说「真是好看」,乃是指这彩虹而言,适才是自己会错了意,不由得又是一阵羞惭,只是这时的羞惭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却颇有不同了。令狐冲道:「你仔细听,听见了吗?」仪琳侧耳细听,但听得彩虹之处,隐隐传来有流水之声,说道:「好像是瀑布。」
  令狐冲道:「正是,连下几日雨,山中自多瀑布,咱们过去瞧瞧。」仪琳道:「你——你还是安安静静的多躺一会儿。」令狐冲道:「这地方都是光秃秃的乱石,没一点风景好看,还是去看瀑布的好。」
  仪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着他站了起来,突然之间,脸上又是一阵红晕掠过,心想:自己曾抱过他两次,第一次当他已经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际逃命,这时他虽然身受重伤,但神智清醒,如何能再张臂相抱?他一意要到瀑布那边去,莫非故意要自己再去抱他?
  正犹豫间,却见令狐冲已拾了一根断枝,撑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来自己又会错了意。仪琳忙抢了过去,伸手扶住他的臂膀,心下自责:「我怎么了?令狐冲大哥明明是个正人君子,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马,老是往歪路上想。总是我单独和一个男子在一起,心下处处提防,其实他和田伯光虽然同是男子,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岂可相提并论?」
  令狐冲这人也真硬朗,此时距受剑伤不过两日,居然已能大步行走,步履虽然不稳,却尽自支撑得住。走了一会,见到一块大石,仪琳扶着他过去,坐着休息一阵,道:「这里也不错啊,你一定要去看瀑布么?」令狐冲笑道:「我天生的贱脾气,想到了的事,非做到不可。」仪琳道:「好吧。那边风景好,你瞧着心里喜欢,伤口也好得快些。」令狐冲微微一笑,拔步而行。两个人缓缓转过了一个山呦,便听得轰轰的水声,又行了一段路,水声愈响,穿过一片松林后,只见一条白龙也似的瀑布,从山壁上泻了下来。令狐冲喜道:「我华山的玉女峰侧,也有一道瀑布,比这还大,形状倒差不多,灵珊师妹常拉着我到瀑布旁练剑。她有时顽皮起来,还钻进瀑布中去呢。」
  仪琳听他第二次提到「灵珊师妹」,突然醒悟:「他重伤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来,不见得是为了观赏风景,却是在想念他的灵珊师妹。」不知如何,心头猛地一痛,便如给人重重一击一般。只听令狐冲又道:「有好几次,她要我陪她在瀑布中练剑,说是水力冲激之下,练出来的剑法更有力道,弄得两个人全身皆湿,有一次她失足滑倒,险险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拉住了她,那一次真是危险。」
  仪琳淡淡的道:「你有很多师妹么?」令狐冲道:「我华山派共有七个女弟子,灵珊师妹是师父的女儿,其余六个,都是师母收的弟子。」仪琳道:「嗯,原来她是岳师伯的小姐。她——她——她和你很谈得来吧?」令狐冲慢慢坐了下来,道:「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三年前蒙恩师收录门下,那时灵珊师妹还只五岁,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师父师母没有儿子,待我犹似亲生儿子一般,灵珊师妹便等于是我的妹子。」仪琳道:「原来如此。」过了一会,道:「我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便蒙恩师收留,从小就出了家。」
  令狐冲道:「可惜,可惜!」仪琳头向着他,目光中露出疑问的神色。令狐冲道:「你若是不在定逸师伯门下,我就可求师母收你为弟子,我们师兄弟姊妹人数很多,三十几个人,大家很热闹的。功课一做完,各人结伴游玩,师父师母也不怎么管,你见到灵珊师妹,一定喜欢她,会和她做好朋友的。」
  仪琳道:「可惜我没这好福气。不过,我在白云庵里,师父师姊们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冲道:「是,是,我说错了,定逸师伯剑法通神,我师父师母说起她老人家时,心是很佩服的。恒山派那里不及我华山派了?」
  仪琳道:「令狐大哥,那日你对田伯光说,站着打,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岳师伯是第六,那么我师父是天下第几?」令狐冲笑了起来,道:「我是骗骗田伯光的,那里有这回事了?武功的强弱,每日都有变化,有的人进步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那里真能排天下第几?田伯光这家伙武功是高的,但说是天下第十四,却也不见得。我故意把他排名排得高些,引他开心。」仪琳道:「原来你是骗他的。」她望着瀑布,出了会神,道:「令狐大哥,你说话常常骗人么?」令狐冲嘻嘻一笑,道:「有些人我骗,有些人我便不骗。师父师母问我什么事,便是要杀我头,我也不敢相骗。」
  仪琳「嗯」了一声,道:「那么你同门的师兄弟姊妹呢?」她本想问:「你骗不骗你的灵珊师妹?」但不知如何,竟是不敢如此直截了当的相询。令狐冲笑道:「那要看是谁,又得瞧是什么事。我们师兄弟常常闹着玩,说话不骗人,又有什么好玩?」仪琳终于问道:「连灵珊姊姊,你也骗她么?」
  令狐冲从未想过这件事,皱了皱眉头,沉吟半晌,想起这一生之中,从未在什么大事上骗过她,便道:「要紧事,自然绝不会骗她。玩的时候,哄哄她,说些笑话,自然是有的。」仪琳在白云庵中,师父戒律甚严,又是不苟言笑,众师姊个个冷口冷面的,虽然大家互相爱护关顾,但没一个人说半句笑话,闹着游玩之事更是从所未有,她年纪甚轻,整个童年便在冷静寂莫之中波过,除了打坐练武之外,便是敲木鱼念经,这时听到令狐冲说及华山派众同门的热闹处,不由得悠然神往,寻思:「我若能跟着他到华山去玩玩,岂不有趣。」但随即想起:「这一次出庵,便遇到如此大风波,只怕回府之后,师父再也不许我出门了。什么到华山去玩玩,岂不是痴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华山,他整日价陪着他的灵珊师妹,我什么人也不识,又有谁来陪我玩?」心中忽然一阵凄凉,眼眶一红,险险掉下泪来。
  令狐冲却全没留神,瞧着瀑布,说道:「我和灵珊师妹正在钻研一套剑法,借着瀑布之力的激荡,施展剑招。师妹,你可知那有什么用?」仪琳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声音已有些哽咽,令狐冲仍是没注意到,继续说道:「咱们和人动手,对方倘若内功深厚,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厉害的内力,无形有质,能将我们的长剑荡了开去。我和灵珊师妹在瀑布中练剑,就当水力的冲激是敌人的内力,不但要将敌人的内力挡开,还得借力打力,引对方的内力去打他自己。这套剑法遇到寻常对手时,看不出威力,一碰到内力渊深的高手,便大有施展的余地了。」
  仪琳见他说得兴高采烈,不忍扫他的兴,问:「你们练成了没有?」令狐冲摇头道:「没有,没有!自创一套剑法,谈何容易,再说,我们也创不出什么剑招,只不过想法子将师父所传的本门剑法,在瀑布中击剌而已。」他顿了一顿,伸手缓缓比划了一下,喜道:「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伤好后,回去可和灵珊师妹试试。」
  仪琳轻轻的道:「你们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令狐冲笑道:「我本来说,这不能另立名目。但灵珊师妹一定要给取个名字,她说叫作『冲灵剑法』,因为那是我和她两个人一起试出来的。」
  仪琳轻轻的道:「冲灵剑法。冲灵剑法。嗯,这剑法中有你的名字,也有她的名字,将来传之后世,人人都知道是你们——你们两位合创的。」令狐冲笑道:「灵珊师妹闹着玩,才这么说的,其实凭我们这一点儿功夫火候,那有资格创什么剑法?你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说,江湖上若是知道,岂不笑掉了人们的大牙?」仪琳道:「是,我绝不会对旁人说。」她停了一会,微笑道:「你自创剑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冲吃了一惊,道:「是么?是灵珊师妹跟人说的?」仪琳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跟田伯光说的。你不是说自创了一套坐着剌苍蝇的剑法么?」令狐冲大笑,道:「我对他胡说八道,亏你都记在心里。」
  他这么放声一笑,牵动伤口,眉头皱了起来。仪琳道:「啊哟,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伤口吃痛。快别说话了,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令狐冲闭上了眼睛,但只过得一会,便又睁了开来,道:「我只道这里风景好,但到得瀑布旁边,反而瞧不见那彩虹了。」仪琳道:「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世上那有十全十美之事。一个人千辛万苦的去寻求一件物事,等得到了手,也不过如此,而本来拿在手中的物事。却反而抛掉了。」仪琳微笑道:「令狐大哥,你这几句话,隐隐含有禅机,只可惜我修为太浅,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若是师父听了,定有一番解释。」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什么禅机不禅机,我懂得什么?唉,好倦!」慢慢闭上了眼睛,渐渐呼吸低沉,入了梦乡。
  仪琳守在他的身旁,轻轻拂动,替他赶开蝇蚊小虫,坐了一个多时辰,摘了一根树枝,心想:「待会他醒时,一定肚饿,这里又没什么吃的,我再去采几个西瓜,既可解渴,亦足充饥。」于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两个西瓜来。她生怕离开片刻,有敌人或是野兽来侵犯令狐冲,急急匆匆的赶回,见他兀自安安稳稳的睡着,这才放心,轻轻坐在他的身边。
  令狐冲睁开眼来,微笑道:「我以为你回去了。」仪琳奇道:「我回去?」令狐冲道:「你师父师姊们不是在找你么?她们一定挂念得很。」仪琳从没想到一去不回,但听他这么一说,确是颇为焦虑,又想:「明儿见到师父,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责怪?」令狐冲道:「小师妹,多谢你陪了我半天,我的性命已给你救活啦,你还是早些回去吧。」仪琳摇头道:「不,荒山野岭,你独个儿耽在这里,没人服侍,那怎么行?」令狐冲道:「你到得衡山刘师叔家里,悄悄跟我的师弟们一说,他们就会过来照料我。」
  仪琳心中一酸,暗想:「原来他是要他的灵珊师妹相陪,只盼我越快去叫她来越好。」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儿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令狐冲见她忽然流泪,大为奇怪,道:「你——你——为什么哭了?怕回去给师父责骂么?」仪琳摇了摇头。令狐冲又道:「啊,是了,你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从今而后,他见了你便逃,再也不敢见你的面。」仪琳又摇了摇头。令狐冲瞧到她摘回来的两只西瓜,登时省悟,道:「唔,你又为我犯了师门戒律,心中难受,是不是?那都是我的罪孽,跟你毫不相干。」仪琳只是摇头,泪珠儿更是大滴大滴的落在衣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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