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见她哭得更厉害了,心下大感不解道:「好,好,是我说错了话,我跟你陪不是啦,小师妹,你别生气。」仪琳听他言语温柔,心下稍慰,但转念又想:「他说这几句话,显然是平时向他的小师妹陪不是陪惯了的,这般的低声下气,这时候却顺口说了出来。」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顿足道:「我又不是你的小师妹,你——你——你心中便是记着你那个小师妹。」这一句话既然说出了口,登时想起,自己是个出家人,怎可跟他说这种言语,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满脸红晕,忙转过了头。
令狐冲见她忽然脸红,而泪水未绝,霎时之间,便如春日玫瑰,朝露未乾,娇艳之色,难描难画,心道:「原来她竟也是生得这般好看,倒不比灵珊妹子差呢。」怔了一怔,柔声道:「你年纪比我小得多,咱们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见到了便是师兄弟姊妹,你自然是我小师妹啦。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请你跟我说,好不好?」仪琳道:「你也没得罪我,我知道了,你是要我快快离开,免得瞧在眼中生气,连累你倒霉。你说过的,一见尼姑,逢赌——」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令狐冲不禁好笑,心想:「原来她是跟我算当日醉仙楼头这笔旧帐,那确是非陪罪不可。」便道:「令狐冲真该死,口不择言。那日醉仙楼头,胡说八道,又得罪了贵派全体上下啦,该打,该打!」提起手来,拍拍两声,便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仪琳急忙转身,伸手拦住了他,道:「别——别打!——我——不是怪你。我——我只怕连累了你。」
令狐冲道:「该打之至!」左手扬起,拍的一声,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这一次是打在左颊之上。仪琳急道:「我不生气了,令狐大哥,你——你别打了。」令狐冲道:「你说过不生气了?」
仪珠摇了摇头。令狐冲道:「你笑也不笑,那不是还在生气么?」仪琳勉强笑了一笑,但突然之间,想起自己身世,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水扑簌簌的落下,忙又转过了身子。
令狐冲见她哭泣不止,当即长叹一声。仪琳慢慢止住了哭泣,幽幽的道:「你——你又为什么叹息?」令狐冲心下暗笑:「毕竟她是个小姑娘,也上了我这个当。」
原来他自幼和岳灵珊相伴,岳灵珊时时使个小性儿,生了气不理人,千哄万哄哄不好,不论跟她说什么话,她都是不瞅不睬,令狐冲便装模作样,引起她的好奇心,反过来相问。仪琳一生之中,从未和人闹过别扭,自是一试便灵,落入了令狐冲所布的圈套。令狐冲又是长叹一声,转过了头不语。
仪琳道:「令狐大哥,你生气了么?刚才是我得罪你,你——你别放在心上。」令狐冲道:「没有,你没有得罪我。」仪琳见他仍是面色忧愁,那知他腹中正在大是好笑,这副脸色全是假装的,着急起来,道:「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还了赔你。」说着提起手来,拍的一声,在自己右颊上打了一掌,第二掌待要再打,令狐冲急忙仰身坐起,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这么一用力,伤口剧痛,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仪琳急道:「啊哟快——快躺下,别弄痛了伤口。」扶着他慢慢卧倒,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什么事情总是做得不对,令狐大哥,你——你痛得厉害么?」
令狐冲的伤处痛得倒真是厉害,若在平时,他绝不承认,这时心生一计:「只有如此如此,我方能逗引她破涕为笑。」便皱起眉头,大哼了几声。仪琳甚是惶急,道:「但愿不——不再流血才好。」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过了一会,轻声道:「痛得好些了么?」令狐冲道:「还是很痛。」
仪琳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道:「唉,好痛,六——六师弟在这里就好啦。」仪琳道:「怎么?他身上有止痛药么?」令狐冲道:「是啊,他一张嘴巴就是止痛药。以前我也受过伤,痛得十分厉害。六师弟最会说笑话,不停说笑,我听得心中高兴,就忘了伤口的痛楚。唉,他——他若是在这里就好了,唉唷—怎么这样痛—这样痛—」
仪琳大是为难,她在定逸师太门下,人人板起了脸诵经念佛,坐功练剑,白云庵中,一个月中难得听到一两句笑声,要她说个笑话,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陆大有师兄不在这里,他要听笑话,只有我说给他听了,可是——可是——我一个笑话也不知道。」突然之间,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来,道:「令狐大哥,笑话我是不会说,不过我在藏经阁中看到过一本经书,倒是很有趣的,叫做『百喻经』你看过没有?」令狐冲摇头道:「没有,我从来不读佛经的。」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我真傻,问这种蠢话。你又不是佛门弟子,自然不会读经书。」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那部『百喻经』,是天竺国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里面有许多有趣的小故事。」
令狐冲正是要引她说故事。忙道:「好啊,我最爱听有趣的小故事,你说几个给我听。」
仪琳微微一笑,那「百喻经」中无数故事,忽然间一个个在她脑海中流过,便道:「好,我说那个『以犁打破头喻』。以前,有一个秃子,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他是天生的秃头,可不是像我们那样,因为出家才剃了光头。这秃子和一个种田人不知为什么争吵起来,那种田人手中有一把耕田的犁,便举起犁来,打那秃子,打得那秃子的头顶流血破损。可是那秃子只是默然忍受,并不避开,脸上反是发笑。旁人见了,很是奇怪,问他为什么不避开,反而发笑。那秃子笑道:『这种田人是个傻子,见我头上无毛,以为是块石头,于是用犁来撞石头。我若是逃避,岂不是教他变得聪明了?』」
她说到这里,令狐冲大笑起来,道:「好故事,这秃子当真聪明得紧,便是给人打死,那也是无论如何不能避开的。」
仪琳见他笑得欢畅,道:「我再说个『医与王女药令率长大喻』。从前,有一个国王,生了一个公主。这国王很是性急,见婴儿幼小,盼她快些长大,便叫了御医来,要他配一服灵药给公主吃,令她立即长大。御医道:『灵药是有的,不过搜配各种药材,再加炼制,很化功夫。现在我把公主请到家中,同时加紧制药,王上不可催逼。』国王道:『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医便抱了公主回家,每天向国王禀报,灵药正在采集之中。过了十二年,御医禀道:『灵药制炼已就,今日已给公主服下。』于是带领公主来到国王面前。国王见当年的一个婴儿,已长成亭亭的少女,心中大喜,称赞御医医道精良,一服灵药,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长大,命左右赏赐金银珠宝,不计其数。」
令狐冲听得又是哈哈大笑,道:「你说这国王性子急,其实一点也不性急,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吗?要是我作那御医哪,只须一天功夫,便将那婴儿公主变成个十七八岁,亭亭玉立的少女公主。」仪琳睁大了眼睛,道:「你用什么法子?」令狐冲微笑道:「外搽天香断续胶,内服熊胆回生散。」仪琳笑道:「那是治疗金创之伤的药物,怎能令人快高长大?」今狐冲道:「治不治金创,我也不管,只须你挺身帮忙便是了。」佳琳笑道:「要我帮忙?」令狐冲道:「不错,我把婴儿公主抱回家后,请四个裁缝——」仪琳更是奇怪,问道:「请四个裁缝干什么?」令狐冲道:「赶制新衣服。我要他们度了你的高矮赶制公主衣服一袭。第二日早晨,你穿了起来,头戴玲珑凤冠,身穿百花锦衣,足登金绣珠履,这般仪态万方,娉娉婷婷的去金銮殿上,三呼万岁,躬身下拜叫道:『父王在上,孩儿服了御医令狐冲的灵丹妙药之后,一夜之间,长了十八岁。』那国王见到这样一位美丽可爱的公主,心花怒放,那里还来问你真假。我这御医令狐冲,自是重重有赏了。」
仪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直听他说完,已是笑得弯下了腰,伸不直身子,过了一会,才道:「果然比那『百喻经』中的御医聪明得多,只可惜我——我这么丑怪,半点也不像公主。」令狐冲道:「倘若你丑怪,天下便没美丽的人了。古往今来,公主成千成万,却那有一个似你这般好看?」仪琳听他直言称赞自己,芳心窃喜,笑道:「这成千成万的公主,你都见过了?」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我在梦中一个个都见过。」仪琳笑道:「你这人,怎么做梦老是梦见公主?」令狐冲嘻嘻一笑,道:「日有所思——」但随即想起,仪琳是个冰清玉洁,天真无邪的妙龄女尼,陪着自己说笑,已犯她师门戒律,自己如何可以跟她肆无忌惮的胡言乱语?言念及此,脸色登时一肃,假意打个呵欠。
仪琳道:「啊,令狐大哥,你倦了,闭上眼睡一忽儿。」令狐冲道:「好,你的笑话真灵,我伤口果然不痛了。」他要仪琳说笑话,本是要哄得她破涕为笑,此刻见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仪琳坐在他的身旁,又再轻轻摇动树枝,赶开蝇蚋,其时夏日正长,蝉鸣四野,远处山溪中又传来一阵阵蛙鸣。这些蝇蛙的鸣声连绵不绝,犹如催眠的乐曲一般,仪琳只觉眼皮十分沉重,再也睁不开来,终于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乡。
睡梦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华服,走进一座辉煌的宫殿,旁边一个英俊青年携着自己,依稀便是令狐冲,接着足下生云,两个人飘飘的飞上半空,心中正是说不出的甜美欢畅,忽然间一个女尼横眉怒目,仗剑赶来,却是师父,仪琳吃了一惊,只听得师父喝道:「小畜生,你不守清规戒律,居然大胆去做公主,又和这浪子在一起斯混!」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拉了个空,霎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令狐冲不见了,师父也不见了,自己在黑沉沉的乌云中不住往下翻跌。仪琳吓得大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觉全身酸软,手足无法动弹,半分挣扎不得。
叫了几声,一惊而醒,却是南柯一梦,只见令狐冲睁大了双眼,正瞧着自己。
仪琳看得晕红了双颊,怩忸道:「我——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却是入睡时双手压在自己胸口,致生梦魇。令狐冲道:「你做了梦么?」仪琳脸上又是一红道:「也不知是不是?」一瞥眼间,见令狐冲脸上神色十分古怪,似是在强忍痛楚,忙道:「你——你伤口痛得很厉害么?」令狐冲道:「还好!」却是声音发颤,过得片刻,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渗了出来,疼痛之剧,不问可知。
仪琳甚是惶急,只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从怀中取出块布帕,替他抹去额上汗珠,小指碰到他额头时,犹似火炭。她曾听师父说过,一人受了刀剑之伤后,若是发烧,情势十分凶险,情急之下,不由自主的念起经来:「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关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视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待是观世音菩萨名者。设入大火,火不能烧,是由菩萨威神力故。若为大水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她念的是「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初时声音发颤,念了一会,心神逐渐宁定。令狐冲听她语音清脆,起念越是冲和安静,显是对这经文的神通充满了信心,只听她继续念道:「若复有人,临当被害,观世音菩萨名者,彼所执刀杖,寻段段坏,而得解脱。若三千大千国土,满中夜叉罗刹,欲来恼人,关其称观世音菩萨名者,是诸恶鬼,尚不能以恶眼视之,况复加害?设复有人,若有罪,枷系其身,称观世音菩萨名者,皆悉断坏,即得解脱——」
令狐冲越听越是好笑,终于「嘿」地一声,笑了出来。仪琳奇道:「什——什么好笑?」令狐冲道:「早知如此,我又学什么劳什子的武功?有恶人仇人要来杀我害我,我——我只须口称观世音菩萨之名,恶人的刀杖断成一段一段,岂不是平安——平安大吉。」仪琳正色道:「令狐大哥,你休得亵渎了菩萨,心念不诚,念经便无用处。」她继续轻轻念道:「若恶猷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去无边方。蟒蛇及螟蝎,气毒烟火然,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云雷鼓掣电,降雹树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令狐冲听她念得虔诚,声音虽低,却是全心全意的在向观世音菩萨求救,似是整个灵魂都在向菩萨呼喊,要菩萨显大神通,解脱自己的苦难,声音中似乎在说:「观世音菩萨,求求你免除令狐大哥身上的痛楚,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的身上。我堕入轮回也好,身入地狱也好,就是要求菩萨解脱令狐大哥的灾难——」到得后来,令狐冲已听不到经文的意义,只是听到一个一个祈求祷告的声音,是这么的恳挚。这么的热烈。不知不觉,令狐冲眼中充满了眼泪,他自幼没了父母,师父师母虽然待他恩重,毕竟他太过顽劣,总是毒打多而慈情少,师兄弟姊妹间,人人敬他是大师兄,只是不敢拂逆他的意思,灵珊虽和他交好,但从来没有对他如此关怀过,竟是这般宁愿把世间千万种苦难都放到自己身上,只是要他平安喜乐。
令狐冲一生嘻嘻哈哈,除了师父师母,对谁都不敬重,这时见到仪琳这般虔诚念佛,为自己解难,不由得胸口热血上涌,眼中望将出来,似乎仪琳全身隐隐发出了圣洁的光辉。
仪琳诵经的声音越来越柔和,在她眼前,似乎真有一个手持杨枝,遍洒甘露,救苦救难的白衣大士,每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都是在向菩萨虔诚祈求。令狐冲心中既是感激,又是安慰,不知不觉间高热渐退,在那温柔的念佛声中入了睡乡。
这山野间是一片宁静,但在衡山刘正风府上,却是群雄毕集,演出了一场剑拔弩张,腥风血雨的大事,龙争虎斗。
且说岳不群收录林平之于门墙后,率领众弟子,迳往刘府拜会。刘正风得到讯息,又惊又喜,没料到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君子剑」华山掌门居然会亲身驾到,忙远远迎了出来,没口子的道谢。岳不群极是谦和,满脸笑容的致贺,和刘正风携手走进大门。天门道人、定逸师太、余沧海、关先生、何三七等也都降楷相迎,各道寒喧,余沧海心中怀着鬼胎,寻思:「华山掌门亲自到此,谅那刘正风也没这般大的面子,必是为我而来。他五岳剑派虽然人多势众,我青城派可也不是好惹的,岳不群若是口出不逊之言,我先问他令狐冲嫖妓宿娼,是什么行迳,当真说翻了脸,也只好动手。」那知岳不群见到他时,一般的深深一揖,说道:「余观主,多年不见,越发的清健了。听说余观主己练成了贵派天下独步的『鹤唳九宵神功』当真是可喜可贺。」
余沧海吃了一惊,寻思:「我那『鹤唳九霄神功』确是已届功德圆满之境,但还差了三分火候,这老儿的消息倒是灵通得紧。」当着许多高手,总不能自暴其短,说道:「『鹤唳九霄神功』练是练得差不多了,却还谈不上『练成』二字。」他既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只得含糊谦逊了几句。天门道人、定逸师太等心下也都一凉,这些人都知「鹤唳九霄神功」是青城派威力奇大的武功,数百年来没听人练成过,还道早已失传,没想到这矮子道人居然暗中痛下苦功,练成了这项功夫,难怪他这几日气焰嚣张,旁若无人,果然是有恃无恐。
说话之间,刘府中又有各路宾客陆续到来。这一天是刘正风「金盆洗手」的正日,到得已时二刻,刘正风便返入内堂,由门下弟子招待客人。将近午时,二百余位远客流水般涌到,丐帮的副帮主张金鳌,郑州六合门夏老拳师率领了三个女婿,川鄂三峡的神女峰的铁姥姥、东海海砂帮的帮主渖吼、点苍二友神刀白克、神笔卢西恩等等,先后到来。这些人有的互相熟识,有的只是慕名而从未见过面。天门道人和定逸师太分别在厢房中休息,不去和众人招呼,心中均想:「刘正风是衡山派高手,怎地这般不知自重,去和江湖上许多没来由之人结交,岂不是堕了我五岳剑派的名头?」只有岳不群名字虽然叫作「不群」,生性却是十分的喜爱朋友,来宾中有许多藉藉无名之辈,或是名声不甚清白之徒,只要过来和他说话,岳不群一样和他们有说有笑,丝毫不摆出华山掌门,高人一等的架子来。
其时刘府的众弟子指挥厨伏仆役,里里外外摆设了二百来席,刘正风的内弟快马方千驹和刘门弟子向大年、米为义等人,肃请众宾入席。依照武林中的地位声望,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该坐首席,只是五岳剑派结盟,天门道人和岳不群,定逸师太等有一半是主人,不便上坐,大家便群相退让起来。
一众武林前辈正自你推我让,谁也不肯坐那首席之际,忽听得门外砰砰两听铳响,跟作鼓乐之声大作,又有鸣锣喝道的声音传了进来,显然是甚么官府从门外经过。群雄一怔之下,只见刘正风穿着崭新的熟罗长袍,匆匆从内堂奔出。群雄欢声道贺,刘正风略一拱手,便走向门外,过了一会,但见他恭恭敬敬的陪着一个身穿公服的官员进来。群雄心下都感奇怪:「难道这官儿也是个武林高手?」眼见他虽是衣履惶然,但双眼昏昏,一脸酒色之气,显然不是身具武功之人。岳不群等人则想:「刘正风是衡山的大绅士,平时免不了要结交官府,今日是他大喜的好日子,地方上的官员来敷衍一番,那也不足为奇。」
却见那官员昂然直入,居中一站,身后的衙役右腿跪下,双手高举过顶,呈奉上一双用黄缎覆盖的托盘,盘中放着一个卷轴。那官员躬着身子,接过了卷轴,说道:「有圣旨到,刘正风听旨。」
群雄一听,都是吃了一惊:「刘正风金盆洗手,封剑归隐,那是江湖上的事情,与朝廷有什么相干?怎么皇帝下起圣旨来?难道刘正风有逆谋大举,给朝廷发觉了,那可是杀头抄家诛九族的大罪啊。」各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这一节,登时便都站了起来,沉不住气的便去抓身上的兵刃,料想这官员既来宣旨,刘府上下,一定已然密布官兵,一场大厮杀已难避免,自己既和刘正风交好,绝不能袖手不理,再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既来刘府赴会,自是逆党中人,纵欲置身事外,又岂可得?顷刻之间,只待刘正风变色喝骂,众人白刃交加,便将那官员斩为肉酱。那知刘正风竟是镇定如恒,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向那官员连磕了三个头,朗声道:「微臣刘正风听旨,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雄一见,无不愕然。那官员展开卷轴,念道:「据湖南省巡抚呈衡山县马民刘正风,急公好义,功在桑梓,弓马娴熟,才堪大用,着实援参将之职,今后报效朝廷,不负朕望,此钦。」刘正风又磕头道:「微臣刘正风谢恩,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站起身来,向那官员弯腰道:「多谢张大人栽培提拔。」那官员捻须微笑,道:「恭喜恭喜,刘将军,此后你我一殿为臣,却又何必客气?」刘正风道:「小将本是一介草莽匹夫,今日蒙朝廷授官,固是皇上恩泽广被,令小将皇宗耀祖,却也是当道恩相,巡抚大人和张大人的逾格栽培。」那官员笑道:「那里那里?」刘正风转头向方千驹道:「方贤弟,张大人的礼物呢?」方千驹道:「早就预备在这里了。」转身取过一只圆盘,盘中是一个锦袱包里。
刘正风双手取过,笑道:「些些微礼,不成敬意,张大人哂纳。」那张大人笑道:「自己兄弟,刘大人却又这般多礼。」使个眼色,身旁的差役便接了过去。那差役接过盘子时,双臂向下一沉,显然盘中之物份量着其不轻,并非白银而是黄金。那张大人眉花眼笑,道:「小弟公务在身,不克久留,来来来,斟三杯酒,恭贺刘将军今日封官授职,不久又再升官晋爵,恩泽绵绵。」早有左右斟过酒来。张大人连尽三杯,拱了拱手,转身出门。刘正风满脸都是笑容,直送到大门之外。只听呜锣喝道之声响起,刘府又放炮相送。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各人的脸色又是尴尬,又是诧异。
来到刘府的一众宾客虽然并非黑道中人,也不是犯上作乱之徒,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均是自视甚高的人物,对于官府,向来不瞧在眼中,此刻见刘正风趋炎附势,给皇帝封一个「参将」那样芝麻绿豆般的小小武官,便感激涕零,作出种种肉麻的神态来,心中都瞧他不起,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鄙夷之色。年纪较大的来宾均想:「看这情形,他这顶官帽,是用金钱买来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黄金白银,才买得了巡抚的保举。刘正风向来为人正直,怎地临到老来,利禄薰心,居然不择手段的买个官来做做?」
刘正风走到群雄身前,满脸堆欢,揖请各人就座。无人肯坐首席,居中那张太师椅便由它空着,左首坐的是年寿最高的六合门夏老拳师,右首坐的是丐帮副帮主张金鳌,要知张金鳌本人虽无惊人的艺业,但丐帮是江湖上的第一大帮,人人都敬他三分。群雄纷纷坐定,仆役上来献菜斟酒,向大年端出一张茶几,上面铺了锦缎。方千驹双手捧着一双金光灿烂,径长尺半的黄金盆子,放在茶几之上,盆中已盛满了清水。只听得门外砰砰砰放了三声铳,跟着是砰拍、砰拍的连放了八响大爆竹。
刘正风笑嘻嘻的走到厅中,抱拳团团一揖。群雄都站起还礼,刘正风朗声说道:「众位前辈英雄,众位好朋友,众位年青朋友。各位远道光临,刘正风实是脸上贴金,感激不尽。兄弟今日金盆洗手,从此不过问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已知其中原因。兄弟已受朝廷恩典,做一个小小官儿,常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江湖上行事讲究义气,国家公事,却须奉公守法,以报君恩。这两者如有冲突,叫刘正风不免为难。从今以后,刘正风退出武林,我门下弟子如愿改投别门别派,各任自便。刘某邀请各位到此,乃是请众位好朋友作个见证。以后各位来到衡山,自然乃是刘某人的好朋友,只是武林中的种种恩怨是非,刘某却恕不过问了。」说着又是一揖。
群雄心中早已料到他这一番说话,均想:「他一心想做官,那是人各有志,勉强不来。反正他也没得罪我,从此武林中算没了这号人物便是。」有的则想:「此举实在有损衡山派的光采,想必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十分恼怒,所以竟没到来。」更有人想:「五岳剑派近年来领袖武林,到处行侠仗义,好生得人钦仰,刘正风却做出这种事来。人家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后却不免齿冷。」也有人幸灾乐祸,寻思:「说什么五岳剑派乃侠义门派,一遇到高官厚禄,还不是巴巴的向官员磕头?还提什么『侠义』二字?」群雄各怀心事,一时之间,大厅上鸦雀无声,本来在这等情景之下,各人应纷纷向刘正风道贺,恭维他什么「福寿全归」、「急流勇退」、「大智大勇」等等才是,可是二千余人济济一堂,竟是谁也不说一句话。
刘正风丝毫不以为意,转身向外,朗声说道:「弟子刘正风蒙恩师收录门下,受以武艺,未能张大衡山派门楣,十分惭愧。好在本门有莫师哥主持,刘正风庸庸碌碌,多刘某一人不多,少刘某一人不少,从今而后,刘某人金盆洗手,专心仕宦,却也决计不用师传武艺,以求升官进爵,至于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门派争执,刘某更加绝不过问。若违是言,有如此剑。」右手一翻,从袍底抽出长剑,双手一扳,拍的一声,将剑锋扳得断成两截。
他折断长剑,顺手让两截断剑堕下,嗤嗤两声轻响,断剑插入了青砖之中。群雄一见,皆尽骇异,自这两截断剑插入青砖的声音中听来,这口剑显是砍金断玉的利器,以手劲折断一口寻常钢剑,以刘正风这等人物,自是毫不希奇,但如此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折断一口宝剑,则手指上功夫之纯,实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诣,闻先生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他不知是他可惜这口宝剑,还是可惜刘正风这样一位高手,竟然甘心去投靠官府。
刘正风脸露微笑,持起了衣袖,便欲伸手到金盆之中,双手离有尺许,忽听得大门外有人厉声喝道:「且住!」
刘正风微微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大门口走进四个身穿黄衫的汉子来。这四人一进门后,分往两边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黄衫汉子从四人之间昂首直入。这人手中高举一面五色锦旗,旗上缀满了珍珠宝石,一展动处,发出灿烂宝光。许多人认得这面旗子的,心中都是一凛:「五岳剑派盟主的令旗到了!」只见那人走到刘正风身前,举旗说道:「刘师叔,奉五岳盟主旗令,刘师叔金盆洗手大事,请暂行押后。」刘正风躬身说道:「盟主旗令,刘某自当遵行。」他顿了一顿,又道:「但不知盟主此令,是何用意。」那汉子道:「弟子奉命行事,实不知盟主之意旨,请刘师叔恕罪。」刘正风微笑道:「不必客气。贤侄是千丈松史贤侄吧?」他脸上虽然露出笑容,但语音已是微微发颤,显然这件事来得十分突然,以他如此多历阵仗之人,也不免大为震动。
那汉子正是嵩山派门下的弟子千丈松史登达,他听得刘正风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外号,心中不免得意,微微躬身,道:「弟子史登达拜见刘师叔。」他抢上几步,又向天门道人、岳不群、定逸师太等人行礼,道:「嵩山门下弟子,拜见众位师伯师叔。」其余四名黄衣汉子同时躬身行礼。
定逸师太甚是喜欢,一面欠身还礼,口中说道:「你师父出来阻止这件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是说呢,咱们学武之人,义气为重,逍遥自在,去做什么劳什子的官儿?只是我见到贤弟一切安排妥当,绝不肯听老尼姑的劝,也免得多负一番唇舌。」刘正风大是脸上无光,说道:「当年我五岳剑派结盟,约定攻守相助,维护武林中的正气,遇上和五派有关之事,大伙儿须得听盟主的号令。这面五色令旗,乃是我五派所共制,见令旗如见盟主,那原是不错的。只不过在下今日金盆洗手,是刘某独个儿的事,既没违背了武林的道义规矩,更与五岳剑派并不相干。众位师兄弟和江湖朋友都在这里,万事都凭一个『理』字,刘某的私事,却不受盟主旗令约束,请贤侄转告尊师,刘某不奉旗令,请大师兄恕罪。」说着走向金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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