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通了这一节,心情登时十分舒畅,口中一声长啸,倒纵出去,在半空中轻轻巧巧的一个转身,落下地来,站定脚步,这才睁眼,以见双足刚好踏在危崖边上,与崖缘相距只不过两尺,若是适才纵起时用力稍大,落下时超前两尺,那便堕入万丈深谷之中,化为肉泥了。他这一闭目转身,原是事先算定了的,要知他童心甚盛,极好嬉玩,既是打定主意,见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杀,心下更无烦恼,便来行险玩上一玩,他正想:「我胆子毕竟还不够大,至少该得踏前一尺半,那才好玩。」忽听得身后有人拍手笑道:「大师哥,好得很啊!」正是岳灵珊的声音。令狐冲大喜,转过身来,只见岳灵珊手中提着一只饭蓝,笑吟吟的道:「大师哥,我给你送饭来啦。」放下饭篮,走进石洞,转身坐在大石之上,道:「你这下闭目转身,十分好玩,我也来试一试。」令狐冲心想玩这种游戏危险万分,自己来玩也是随时准备赔上一条性命,岳灵珊武功远不及自己,力量梢一拿捏不准,立时便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待要阻止,但见她兴致甚高,便不说了,当即站在峰边,岳灵珊极是好胜,一心要赛过大师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双足一点,身子纵起,也在半空中这么轻轻巧巧的一个转身,跟着向前窜出。她只盼比令狐冲站得更近峰边,窜出时运力便大了一些,身子落下之时,突然害怕起来,睁眼一看,只见眼前便是深不见底的深谷,吓得大叫了起来。令狐冲一伸手,拉住她的左臂,岳灵珊落下地来,只见双足距崖边约有一尺,确是比令狐冲趋前,她惊魂略定,笑道:「大师哥,我比你落得更远。」
令狐冲见她骇得脸上血色全无,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笑道:「这个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师父、师娘知道了,非大骂不可,要是又罚我面壁一年,那可糟了。」岳灵珊定了定神退后两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罚,咱两个就在这儿一同面壁,岂不好玩?可以比赛谁跳得远了。」令狐冲道:「咱们天天一同在这儿面壁?」
令狐冲说了这句话时,向那小小的石洞瞧了一眼,不由得心头一荡:「我若得和小师妹在这危崖之上日夕不离的共居一年,岂不是神仙不若?唉,那有此事!」说道:「就只怕师父叫你在退思轩中面壁,一步也不许离开,那么咱们就一年不能见面了。」岳灵珊道:「那不公平,为什么你可以在这里玩,却将我关在退思轩中?」但想父亲和母亲绝不会容许自己日夜在这思过崖上陪伴大师哥,也就转过了话头,道:「大师哥,妈妈本来派六猴儿每天给你送饭,我对六猴儿说:『六师哥,每天在思过崖间爬上爬下,虽然你是猴儿,毕竟也是很辛苦,不如我来代劳,可是你用什么谢我?』六猴儿道:『师娘派给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懒。再说,大师哥待我最好,给他送一年饭,每天见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欢呢,什么辛苦?』大师哥,你说六猴儿坏不坏?」
令狐冲笑道:「他说的倒也是实话。」岳灵珊又道:「六猴儿还说:『平时我想向大师哥多讨教几手功夫,你一来到,便过来将我赶开,不许我跟大师哥多说话。』大师哥,几时有这样的事啊,六猴儿当真胡说八道,他又说:「今后这一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思过崖去见大师哥,你却见不到他了。」我发起脾气来,他却不理我,后来——后来——」令狐冲笑道:「后来你拔剑吓他?」岳灵珊摇头道:「不是,后来我气得哭了,六猴儿才过来央求我,让我送饭来给你。」令狐冲瞧着她的小脸,只见她双目微微肿起,果然是哭过来的,不禁心下甚是感动,暗想:「她待我如此,我便是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是甘愿。」
岳灵珊打开饭篮,取出两碟菜肴,又将两副碗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冲道:「两副碗筷?」岳灵珊笑道:「我陪你一块吃,你瞧,这是什么?」从饭篮之底取出一个小小的酒葫芦来。令狐冲嗜酒如命,一见有酒,站起来向岳灵珊深深一揖,道:「多谢你了!我正在发愁,只怕这一年之中没酒喝呢。」岳灵珊拔开葫芦塞子,将葫芦送到令狐冲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这么一葫芦给你,再多只怕给娘发觉了。」
令狐冲慢慢将小葫芦酒喝干了,这才吃饭。华山派的规矩,门人在思过崖上面壁之时,茹素戒荤,因此厨房中给令狐冲所煮的,只是一碗青菜,一碗豆腐。岳灵珊想到自己在和大师哥共经患难,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两人吃过饭后,岳灵珊又和令狐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半个时辰,眼见天色已黑,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黄昏,岳灵珊便送饭上崖。令狐冲虽在这个寸草不生的危崖上独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来,他便打坐练功,复习师授的武功剑法之外,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师娘所创的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宁氏一剑」虽然只是一剑,却是蕴蓄了华山派内功和剑法的绝诣。令狐冲自知内功和剑术的修为未到这个境界,勉强学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里加紧用功,进修本门的功夫。这么一来,他虽被罚面壁思过,其实是壁既未面,过亦不思,除了黄昏时和岳灵珊聊天说话以外,每日心无旁骛,只是练功。如此过了二月有余,华山顶上一日冷似一日,这天一早起来,北风怒号,到得午间,便下起雪来。
令狐冲见天上积雪如铅,这一场雪势将下得不小,心想:「山道险峻,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师妹不该再送饭来了。」可是自己处身在思过崖上,无法向下边传讯,心下甚是焦虑,只盼师父、师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寻思:「小师妹每日代六师弟给我送饭,师父、师娘岂有不知,只是故意不加理会而已。今日若再上崖,凭她的轻身功夫,若是一个不慎失足,便有性命之忧,料想师娘定然不许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黄昏,每过片刻,便向崖下张望,眼见天色渐黑,岳灵珊果然是不来了。令狐冲呼了口气,心道:「到得天明,六师弟定会给我送饭来,只求小师妹不要冒险。」正要入石洞安睡,忽听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声响,岳灵珊在呼叫:「大师哥,大师哥———」
令狐冲又惊又喜,抢到崖边,鹅毛般的大雪飘扬之下,只见岳灵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来。令狐冲以师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长了手去接她,直到岳灵珊的左手碰到他的右手,令狐冲抓住她一提,将她身子凌空提上崖来。暮色朦胧之中,只见她全身是雪,连头发也都白了,左额上却撞破了老大一块,像个小鸡蛋般高高肿起,鲜血兀自在流。令狐冲道:「你——你——」岳灵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一交,将你的饭蓝掉到山谷里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饿了。」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怜惜,提起衣袖,在她伤口上轻轻按了数下,道:「小师妹,山道这样滑,你实在不该上来。」岳灵珊道:「我挂念你没吃饭,再说——再说,我要见你。」令狐冲道:「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对得起师父、师娘?」岳灵珊微笑道:「瞧你急成这副样样子!我不是好端端的么?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边时,却把饭蓝和酒葫芦都摔掉了。」令狐冲道:「只求你平安,我便是十天不吃饭也没要紧。」岳灵珊道:「上到一半时,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气踪跃了几下,居然跃上了五株松树旁的那个陡坡,那时我真怕摔到了谷中。」
令狐冲道:「小师妹,你答应我,以后你千万不叫为我冒险,倘若你掉了下去,我是非陪着你跳下不可。」岳灵珊双目之中,突然流露出喜悦无限的光芒,道:「大师哥,其实你用不着急,我为你送饭而失足,那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令狐冲缓缓摇头,道:「不是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饭的是六师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会不会也跳下谷去陪他?」他仍是援援摇头,说道:「尽力奉养他的父母,照料他的家人,却不会因此而跳崖殉友。」岳灵珊低声道:「但若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冲道:「正是。小师妹,那不是为了替我送饭,如果你是在替旁人送饭,遇到凶险,我也是决计不能活了。」岳灵珊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心中柔情无限,低低叫了声「大师哥」。令狐冲想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却是不敢,两人四目交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动也不动,大雪继续飘下,逐渐,逐渐,似乎将两人堆成了两个雪人。
过了良久良久,令狐冲才道:「今晚你自己一个人可不能下崖去。师父、师娘知道你上来么?最好能派人来接你下去。」岳灵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的来信,说有要事商议,已和妈妈赶下山去啦。」
令狐冲道:「那么有人知道你上崖来没有?」岳灵珊笑道:「没有,没有,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和六猴儿四个人跟了爹爹妈妈去嵩山,没有人知道我会上崖来会你。啊!是了,林平之这小子见我上来的,但我警告了他,不许多嘴多舌,否则明儿我就揍他。」令狐冲笑道:「哎呀,师姊的威风好大。」岳灵珊笑道:「这个自然,难得有人叫我师姊,不摆摆架子,岂不枉了?不像是你,个个人都叫你大师哥,那就没平么希罕。」两个人笑了一阵,令狐冲道:「那么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里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
当下携了她的手,走入石洞之中。那石洞甚是窄小,两人仅可容身,已无多大转动余地。两人相对而坐,东拉西扯的谈到深夜,岳灵珊说话越来越含糊,终于合眼睡去。令狐冲深怕她着凉,解下自己外衣,盖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进来,朦朦胧胧的可以看到她的小脸,令狐冲心中默念:「小师妹待我如此情重,自今而后,我便是为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他支颐沉思,自忖从小没了父母,全仗师父师母抚养长大,对待自己犹如亲生爱子一般,自己是华山派的掌门弟子,不但入门最早,而且武功之高,同辈师兄弟皆是望尘莫及,他日势必要承受师父衣钵,执掌华山一派,而小师妹更待我如此,师门的厚恩,实是难报,只是自己天性佻脱不羁,时时惹得师父师母生气,有负他二位的期望,此后须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则不但对不起师父师母,连小师妹也对不起了。
他望着岳灵珊微微飘动的秀发,正自出神,忽听得她轻轻叫了一声:「姓林的小子,你不听话!过来,我揍你!」令狐冲一怔,见她双目兀自紧闭了,侧个身,又即呼吸匀净,知道她刚才是说梦话来着,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师姊,神气得了不得,这些日子中,林师弟是给她呼来喝去,受饱了气。她在梦中也不忘记骂人。」
令狐冲守护在她身旁,直到天明,始终不曾入睡。岳灵珊前一晚劳累了,睡到辰牌时分,这才醒来,见令狐冲正微笑着注视自己,当下打了个呵欠,报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冲没说一晚没睡,笑道:「你做了个什睡梦?林师弟挨了你打么?」岳灵珊侧头想了片刻,笑道:「你听到我说梦话了,是不是?林平之这小子倔强得紧,便是不听我的话,嘻嘻,我白天骂他,睡着了也骂他。」令狐冲笑道:「他怎么得罪你了?」岳灵珊笑道:「我梦见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练剑,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骗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将他推了下去。」令狐冲笑道:「哎哟,那可使不得,这不是闹出人命来吗?」岳灵珊笑道:「这是做梦,又不是真的,你担心什么?还怕我真的杀了这姓林的小子么?」令狐冲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白天里定然真的想杀了林师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梦来。」
岳灵珊小嘴一扁,道:「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门剑法练了三个月,还是没半点样子,偏生用功得紧,日练夜练,教人瞧得生气。我要杀他,用得着想么?提起剑来,一下子就杀了。」说着右手横着一掠,作姿势使出一招华山剑法。令狐冲笑道:「『白云出岫』,姓林的人头落地!」岳灵珊格格娇笑道:「我要是真的使这招『白云出岫』,可真非教他人头落地不可。」
令狐冲笑道:「你做师姊的,师弟剑法不行,你该点拨点拨他才是,怎么动不动挥剑便杀?以后师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师弟。师父收一百个弟子,给你几天之中,杀了九十九个,那怎么办?」岳灵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道:「你说得真对,我可只杀九十九,非留下一个不可。要是杀光了,谁来叫我师姊啊?」令狐冲笑道:「你若是杀了九十九个师弟,第一百个也逃之夭夭了,你还是做不成师姊。」岳灵珊笑道:「那时我就逼你叫我师姊。」令狐冲笑道:「叫师姊不打紧,只是你杀我不杀?」岳灵珊笑道:「听话就不杀,不听话就杀。」令狐冲笑道:「小师姊,求你剑下留情。」
令狐冲见大雪已止,生怕其余师弟师妹们发觉不见了岳灵珊,若有风言蜚语,那可大大对不起这个小师妹了,说笑了一阵,便摧她下崖。岳灵珊兀自恋恋不舍,道:「我要在这里多玩一会儿,爹爹妈妈都不在家,闷也闷死了。」令狐冲道:「乖师妹,这几日我又想出了几招冲灵剑法,等我下崖之后,陪你到瀑布中去练剑。」说了好一会,才哄得她下崖。
当日黄昏,高根明送饭上来,说道岳灵珊受了风寒,发烧不退,卧病在床,却记挂着大师哥,命他送饭之时,最要紧别忘了带酒。令狐冲吃了一惊,极是耽心,知她昨晚摔那一交,受了惊吓,恨不得飞下崖去探探她的病势。他虽已饿了一天一晚,但拿起碗来,竟是喉咙硬住了,难以下咽。高根明知道大师哥和小师妹两情爱悦,一听到她有病,便焦虑万分,劝道:「大师哥却也不须太过担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师妹定是贪着玩雪,以至受了些凉。咱们都是修习内功之人,一点小小风寒,碍得了什么,服一两剂药,那便好了。」岂知岳灵珊这场病却生了十几天,直到岳不群夫妇回山,以内功替她驱风除寒,这才渐渐痊愈,到得她又再上崖,却是二十余日之后了。两人隔了这么久见面,均是悲喜交集。岳灵珊凝望他的脸,惊道:「大师哥,你也生了病?怎地瘦得这般厉害?」令狐冲摇摇头,道:「我没生病,我——我——」岳灵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来,道:「你———你是记挂着我,以致瘦成这个样子。大师哥,我全好啦。」令狐冲握着她手,低声道:「这些日来,我日日夜夜望着这条路,就只盼这一刻的时光,谢天地谢,你终于来了。」岳灵珊道:「我却时时见到你的。」令狐冲奇道:「你时时见到我?」岳灵珊道:「是啊,我生病之时,一合眼,便见到你了。那一日发烧发得最厉害,妈说我老说呓语,尽是跟你说话。大师哥,妈知道了那天晚上我来陪你的事。」令狐冲脸上一红,心下有些惊惶,道:「师娘有没有生气?」岳灵珊道:「妈没生气,不过——不过——」说到这里,突然双颊飞红,不说下去了。令狐冲道:「不过怎样?」岳灵珊道:「我不说。」令狐冲见她神态忸怩,心中一荡,急忙镇定心神,道:「小师妹,你大病初愈,不该这么早便上崖来,你渐渐痊了,五师弟、六师弟给我送饭之时,每日都说给我听的。」岳灵珊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瘦?」令狐冲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了。」岳灵珊道:「你跟我说实话,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几碗饭?六猴儿说你只喝酒,不吃饭,劝你也不听,大师哥,你——为什么不自己保重?」说到这里,眼眶儿又红了。
令狐冲道:「胡说,你莫只听他,什么事六猴儿都爱张大其辞,我那里只喝酒不吃饭了?」说到这里一阵寒风吹来,岳灵珊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其时正当严冬,危崖四面受风,并无树木遮掩,华山之颠本已十分寒冷,这危崖上更是冷得厉害,令狐冲忙道:「小师妹,你身子尚未大好,这时候千万不能再着凉了,快快下崖去吧,等那一日出大太阳,你又十分壮健了,再来瞧我。」岳灵珊道:「我不冷。这几天不是刮风,便是下雪,等大太阳才不知等到几时呢。」令狐冲甚是焦急,道:「你再生病,那怎么办?我——我——」岳灵珊见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这危崖之上,无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只得道:「好,那么我去了。你千万保重,少喝些酒,每餐吃三大碗饭。我去跟爹爹说,你身子不好,该得补一补才是,不能老是吃素。」令狐冲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荤。我见到你病好,过不了三天,马上便胖起来。好妹子,你下崖去吧。」
岳灵珊含情脉脉的瞧着他,双颊晕红,低声道:「你叫我什么?」令狐冲颇感不好意思,道:「我冲口而出,小师妹。你可别见怪。」岳灵珊道:「我为什么见怪?我喜欢你这样叫。」令狐冲心口一热,只觉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张臂将她搂在怀里,但随即心想:「小师妹是天神般的高贵姑娘,我岂可冒渎于她?」忙转过了头,柔声道:「你下崖之时,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会,可别像平时那样,一口气奔下崖去。」岳灵珊道:「是!」慢慢转过了身子,走到崖边。令狐冲听到她脚步声渐远,突然回过头来,见岳灵珊站在崖下数丈之处,怔怔的瞧着他。两人这般四目交投,凝视了良久良久,令狐冲道:「你慢慢走,却该去了。」岳灵珊道:「是!」这才真的转身下崖。
这一天中,令狐冲感到了生平从未经历过的欢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突然间纵声长啸,山谷鸣响,这啸声中似乎在叫喊:「我好喜欢,我好喜欢!」
第二日天又下雪,岳灵珊果然没有再来,令狐冲从陆大有口中得知她复原甚快,一天壮健似一日,心下不胜之喜。过了二十余日,岳灵珊提了一篮粽子,上得崖来,向令狐冲脸上凝视了一会,微笑道:「你没骗我,果真是胖得多了。」令狐冲见她脸颊上隐隐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全然康复啦,小师妹,见到你这样,我真开心。」岳灵珊道:「我这久没来瞧你,大师哥,你怪我不怪?」令狐冲笑着摇头。岳灵珊道:「我天天吵着要来给你送饭,可是妈说甚么也不许,又说天气冷,又说湿气重,倒好似一上思过崖来便会送了性命一般。我说大师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见他生病。妈说大师哥内功高强,我怎能和他相比。妈背后赞你呢,你高兴不高与?」令狐冲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常想念师父、师娘,只盼能早点见到他两位一面。」岳灵珊道:「昨儿我帮妈裹了一日粽子,心里想,我能拿几只粽子来给你吃就好啦。那知道今日妈没等我开口,却说:『这篮粽子,你拿去给冲儿吃。』当真是意想不到。」
令狐冲喉头一酸,心想:「师娘待我真好。」岳灵珊道:「粽子刚煮好,还是热的,我剥两只给你吃。」提着粽子走进石洞,解开粽绳,剥开了粽壳。
令狐冲闻到一阵清香,见岳灵珊将剥开了粽子笑吟吟的递过来,便接过咬了一口。粽子虽是素馅,但草菇、香菌、腐衣、莲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极是鲜美。岳灵珊道:「这草菇,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采来的——」令狐冲问:「小林子?」岳灵珊笑了笑,道:「啊,是林师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来跟我说,东边向阳的松树下有草菇,陪我一起去采了半天,却只采了小半蓝儿。虽然不多,滋味却好,是不是?」令狐冲道:「当真鲜得紧,我险些连舌头也吞了下去了。小师妹,你不再骂林师弟了吗?」岳灵珊道:「为什么不骂?他不听话便骂。只是近来他乖了些,我便少骂他几句。他练剑用功,有进步时,我也夸奖他几句:『喏喏,小林子,这一招使得不错,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还不够快,再练,再练。』嘻嘻!」
令狐冲道:「你在教他练剑么?」岳灵珊道:「嗯!他说的福建话,师兄姊们都听不大懂,我去过福州,懂得他话,爹爹就叫我闲时指点他。大师哥,我不能上崖来瞧你,闷得紧,反正没事,便教他几招剑法。小林子倒也不笨,学得很快。」令狐冲笑道:「原来师姊兼做了师父,他自然不敢不听你的话了。」岳灵珊道:「当真听话,却也不见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鸡,他便不肯,说那两招『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还没学好,要加紧练习。」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他上华山来还只几个月,便练到『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了?小师妹,本派剑法须按步就班,可不能躁进。」岳灵珊道:「你别担心,我才不会乱教他呢。小林子要强好胜得很,日也练,夜也练,要跟他闲谈一会,他总是说不了三句,便问到剑法上来。旁人要练三年的剑法,他半年便学会了。我拉他陪我玩儿,他总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令狐冲默然不语,突然之间,心中涌现了一股说不出的烦扰,一只粽子只吃了两口,手中拿着半截粽子,感到一片茫然。
岳灵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师哥,你把舌头吞下肚去了吗?怎地不说话了?」令狐冲一怔,将半截粽子送到口中,本来十分清香鲜美的粽子,粘在嘴里,竟然无法下咽。岳灵珊指住了他,格格娇笑,道:「吃得这般性急,粘住了牙齿。」令狐冲脸上现出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师妹爱玩,我又不能下崖,她拉林师弟作伴,事属寻常,我竟如此小气,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时心平气和,笑道:「这只粽子定是你裹的,特别里得粘些,将我的牙齿和舌头粘在一起。」
岳灵珊哈哈大笑,隔了一会,道:「可怜的大师哥,在这石崖之上,馋成这副样子。」
岳灵珊下崖之后,过了十余日又上崖来,这次却是提了一小蓝松子乾果。令狐冲早盼得头颈也长了,这十几日中,向送饭来的陆大有问起小师妹,陆大有神色总是有些古怪,说话不大自然。令狐冲心下起疑,仔细盘问,却又问不出半点端倪,问得急了,陆大有便道:「小师妹身子很好,想是师父不许她上崖来,免得打扰了大师哥的功课。」他日等夜想,陡然见到岳灵珊,如何不喜?只见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更显得娇艳婀娜,心中不禁涌起一个念头:「他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这许多日子才上崖来?难道当真是师父、师娘不许?」
岳灵珊见到令狐冲后,脸上突然一红,道:「大师哥,这么多天没来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冲道:「我怎会怪你?定然是师父、师娘不许你上崖来,是不是?」岳灵珊道:「是啊,爹爹逼着我练一套新的剑法,说这剑法变化繁复,我若是上崖来和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冲道:「练什么剑法啊?」岳灵珊道:「你倒猜一猜?」令狐冲道:「是『一字慧剑』?」岳灵珊道:「不是。」令狐冲道:「是『冥冥剑』?」岳灵珊仍是摇头,笑道:「再猜?」令狐冲道:「难道是『淑女剑』?」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这是妈的拿手本领,我可没资格去练『淑女剑』。告诉你,是『玉女剑十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冲微感吃惊,道:「你开始练『玉女剑十九式』了?嗯,的确是十分繁复的剑法。」言下登时释然,要知道『玉女剑十九式』虽然只是一十九式,但若记不清楚,连一式也难以使全,以岳灵珊此时的功力而论,似乎还不该练此剑法。当日令狐冲和岳灵珊以及其他几位师兄妹同看师父、师娘拆解这套剑法,师父连使各家各派的不同剑法进攻,师娘始终以这「玉女剑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剑,居然和十余种剑法的数百招高明剑招斗了个旗鼓相当。当时众弟子瞧得神驰目眩,大为惊叹,岳灵珊便央着母亲要学。岳夫人道:「你年纪还小,一来功夫未臻,二来这套剑法太过伤脑劳神,总得到了二十岁再学。再者,这剑法专克制别派剑招之用,如果单是由本门师兄妹跟你拆招,练来练去,变成专门克制华山剑法了。冲儿的杂学很多,记得许多外家剑法,等他将来有空暇,再跟你拆招习练吧。」这件事过去已近两年,其间一直没提起,不料岳灵珊居然开始修习了。
令狐冲道:「难得师父有这股好兴致,每日跟你拆招。」原来华山派中,只有岳不群和令狐冲博识别家的剑法,岳灵珊既要练「玉女剑十九式」,那就非由岳不群亲自出马,每天跟她喂招不可。岳灵珊脸上又是微微一红,道:「爹爹才没功夫呢,是小林子在每天和我喂招练剑。」令狐冲奇道:「林师弟?他懂得许多别家剑法?」岳灵珊笑道:「他只懂得一种他家传的辟邪剑法。爹爹说,这辟邪剑法威力虽然不强,但变招神奇,大有可以借镜之处,我练『玉女剑十九式』,不妨由对抗辟邪剑开始。」
令狐冲道:「原来如此。」岳灵珊道:「大师哥,你不高兴吗?」令狐冲道:「没有,我怎会不高兴?你修习本门的一套上乘剑法,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不高兴了?」岳灵珊道:「可是我见你脸上神气,明明很不高兴。」令狐冲强颜一笑,道:「你练到第几式了?」
岳灵珊不答,过了好一会,道:「是了。大师哥,本来师娘答应叫你帮我喂招,现在要小林子喂,所以你不愿意,是不是?可是,大师哥,你在崖上一时不能下来,我又心急着想早些练剑,所以不能等你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你又来说孩子话了。同门师兄妹,谁给你喂招都是一样。」他顿了一顿,笑道:「我知道你宁可要林师弟给你喂招,不愿要我陪你。」岳灵珊脸上又是一红,道:「胡说八道!小林子的本领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要他喂招有什么好?」
令狐冲一笑,心想:「林师弟入门才几个月,就算他当真有绝顶的聪明,能有多大气候?」当下郁闷之情立去,笑道:「那么,我来给你过几招瞧瞧你的『玉女十九式』练得怎样了。」岳灵珊大喜,笑道:「好极了,我今天——今天上崖来就是——」含羞一笑,拔出了长剑。令狐冲道:「你今天上崖来,便是要将新学的剑法试给我看,出手吧!」岳灵珊笑道:「大师哥,你剑法上一直强过我,可是等我练成了这路『玉女剑十九式』,就不会受你欺压了。」令狐冲道:「我几时欺压过你了?当真冤枉了好人。」岳灵珊长剑一立,道:「你还不拔剑?」令狐冲笑道:「且不忙!」左手摆个剑诀,右掌迭地窜出,说道:「这是青城派的松风剑法,这一招叫做『松涛如雷』!」以掌作剑,向岳灵珊肩头剌了过去。
岳灵珊斜身退步,挥剑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冲笑道:「不用客气,我挡不住时自会拔剑。」岳灵珊道:「你竟敢用空手斗我的『玉女剑十九式』?」令狐冲笑道:「现下你还未练成。练成之后。我空手便不能了。」岳灵珊向来极是要强好胜,这些日子中苦练「玉女剑十九式」,自觉剑术大进。纵与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输于人,不料大师哥对己居然十分轻视,以一双肉掌来斗自己的「玉女剑十九式」,当下脸孔一扳,道:「我剑下若是伤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妈妈说。」令狐冲笑道:「这个自然,你尽力施展,剑底若是留情,便显不出真实本领。」说着左掌突然呼的一声,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岳灵珊吃了一惊,叫道:「怎——怎么?你左手也是剑?」令狐冲刚才这一掌若是劈得实了,岳灵珊已然受伤,他回力不发,笑道:「松风剑法中有一招「换手剑」,长剑或交左手,或交右手,教敌人防不胜防。」岳灵珊心头一惊,道:「这么古怪!看招。」回了一剑。
令狐冲见她这一剑来势飘忽,似是「玉女剑」上乘招数,赞道:「这一剑很好,就是还不够快。」岳灵珊道:「还不够快?再快割下你的膀子。」令狐冲笑道:「你倒割割看。」右手成剑,削向她的左臂,岳灵珊心下着恼,运剑如风,将这数日来所练的「玉女剑十九式」一式式的使出来。她于这一十九式剑法,记到的还只有九式,而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还不过六式,但单只这六式剑法,已是颇具威力,剑锋所指之处,真使令狐冲不能过份逼近。令狐狆绕着她身子游斗,每逢向前抢攻,总是给她以凌厉的剑招逼了出来,有一次向后急跃,背心竟在一块凸出的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岳灵珊甚是得意,笑道:「还不拔剑?」
令狐冲笑道:「再等一会儿。」引着她将「玉女剑」一招招的使将出来,又斗片刻,眼见她翻来覆去,所能使的只是六式,心下已是了然,突然间一个踏步上前,劈出一剑,喝道:「松风剑的第三煞手,小心了。」剑势甚是沉重。岳灵珊见他一掌向自己头顶劈到,急忙举剑上撩,这一招正在令狐冲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弹出,当的一声,弹在长剑的剑刃之上。岳灵珊虎口剧痛,把捏不定,那剑脱手飞出,向上一跃,跟着滴溜溜的向山谷中直堕下去。岳灵珊脸色苍白,呆呆的瞪着令狐冲,一言不发,上颚牙齿紧紧的咬住了下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