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中心下怦怦而跳,暗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了?和小师妹比剑过招,已逾十年,可是从无一次如今日的下手不留情。我做事却是越来越荒唐了。」岳灵珊转头向山谷瞧了一眼,叫道:「这把剑,这把剑!」令狐冲又是一惊,知道小师妹所用的长剑乃是一口断金削铁的利器,叫作「碧火剑」,三年前师父在浙江得来,小师妹一见之下爱不释手,向师父连求数次,师父始终不给,直至今年她十八岁生日,师父才给了她当生日礼物,这一下堕入了万丈深谷,再也难以取回,今次当真是铸成大错了。
岳灵珊见他神不守舍的站着,左足在地下蹬了几下,转身便走。令狐冲叫道:「小师妹。」岳灵珊更不理睬,直下崖去。令狐冲追回崖边,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刚碰到她衣袖,又自缩回,眼见她头也不回的去了。
令狐冲闷闷不乐,寻思:「我往时对她诸多容让,为何今日一指便弹去了她的宝剑?难道——难道因为师娘传了她『玉女剑十九式』,我便心怀嫉忌么?不,不,绝无此事。『玉女剑十九式』本是华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况小师妹学的本领越多,我越是高兴。唉,总是独个儿在崖上过得久了,脾气暴躁,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来,我好好给她陪不是。」
可是第二日岳灵珊并没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是没有上来。令狐冲接连三晚没有合眼,心中翻来覆去的想了许多说辞,见到小师妹时如何道歉,但岳灵珊始终没上崖来,却也枉然,直过了十八日,她才和陆大有一同上来。令狐冲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见到她,心中有满腔言语要说,偏偏陆大有在旁,无法出口。吃过饭后,陆大有知道令狐冲的心意,道:「大师哥,小师妹,你们多日不见了,在这里多谈一会,我把饭篮子先提下去。」岳灵珊笑道:「六猴兄,你想逃么?一块儿来一块儿去。」说着便也站了起来。令狐冲道:「小师妹,我有话跟你说。」岳灵珊笑道:「好吧,大师哥有话说,六猴儿你也站着,听大师哥教训。」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是教训。你那口『碧火剑』——」岳灵珊抢着道:「我跟妈说过了,说是练『玉女剑十九式』之时,一个不小心,脱手将那口剑掉入了山谷之中,再也找不到了。我哭了一场,妈非但没有骂我,反而安慰我,说下次再设法找一口好剑给我。这件事早过去了,又提它作甚?」说着双手一伸,笑了一笑。
她愈是不当一回事,令狐冲愈是不安,道:「我受罚期满,下崖之后,定到江湖上去寻一口好剑来还你。」岳灵珊笑道:「自己兄妹,老是记着一口剑干什么?何况那口剑确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只怨我学艺不精,又怪得谁来?大家『个几宁施,个必踢米』吧了!」说着格格笑了起来。令狐冲一怔,问道:「你说什么?」岳灵珊笑道:「啊?你不知道,这是小林子常说的『各尽人事,各凭天命』,他口齿不正,我便学着取笑他,哈哈,『个几宁施,个必踢米』!」
令狐冲心中又是一阵苦涩,突然想起:「那日小师妹使『玉女剑十九式』,我为什么要用青城派松风剑和她对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对付林师弟的辟邪剑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镖局家破人亡,全是伤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的讥剌于他?我何以这等刻薄小气?」
令狐冲转念又想:「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险些命丧在余沧海的掌力之下,全凭林师弟不顾自身安危的仗义执言,说将起来,他实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以青城派松风剑法对付小师妹的『玉女剑十九式』,内心深处,不免有忌恨林师弟之意,有心显示他林家的辟邪剑法不足一击。」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惭愧,吁了一口气,道:「林师弟资质聪明,又肯用功,这几个月来得小师妹指点剑法,想必进境异常迅速。可惜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则他有恩于我,我该当好好助他练剑才是。」
岳灵珊秀眉一轩,道:「小林子怎地有恩于你了?我可从来不曾听他说起过。」令狐冲道:「他自己自然不会说。」于是将当日情景详细说了。岳灵珊出了会神,道:「怪不得爹爹常赞他为人很有侠气,由此而在『塞北明驼』的手底下救了他出来。我瞧他傻呼呼的,原来他对你也曾挺身而出,拔刀相助。」说到这里,禁不住嗤的一声笑,道:「凭他这一点儿本领,居然救过华山派的大师兄,为华山掌门的女儿出头,杀了青城派掌门人的亲生爱子,单是这两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轰传一时了,只是谁也料想不到,这样一位爱打抱不平的大侠,嘿嘿,大侠!武功却是如此的稀松平常。」
令狐冲道:「武功是可以练的,侠义之气却是与生俱来,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岳灵珊微笑道:「我听爹爹和妈妈谈到小林子时,也这么说。大师哥,还有一样气,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冲道:「甚么还有一种气?脾气么?」岳灵珊笑道:「是傲气,你两个都骄傲得紧。」
陆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师哥是一众师兄妹的首领,有点傲气是应该的,那姓林的是什么东西,凭他也配上华山耍他那一份骄傲?」他语气之中,竟是对林平之充满了敌意。令狐冲不禁一愕,道:「六猴儿,林师弟什么时候得罪你了。」陆大有气愤愤的道:「他可没得罪我,只是师兄弟们大伙瞧不惯这副德性。」岳灵珊道:「六师哥怎么啦?你老是跟小林子过不去。人家是师弟,你做师哥的该当包涵点儿才是。」陆大有哼了一声,道:「他安份守己,那就罢了,否则我姓陆的第一个便容不得他。」岳灵珊道:「他到底怎么不安份守己了?」陆大有道:「他——他——他——」说了三个「他」字便不说下去了。岳灵珊道:「到底什么事啊?这么吞吞吐吐的。」陆大有道:「但愿六猴儿走了眼,看错了事。」岳灵珊脸上微微一红,就不再问,和令狐冲说了些闲话。陆大有嚷着要走,岳灵珊便也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冲站在崖边,怔怔的瞧着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转过山坳,突然之间,山坳后面飘上来岳灵珊清亮的歌声。这歌声轻松活泼,令狐冲和她自幼一块儿长大,曾无数次听她唱歌,但这一首曲子却是从未听过,岳灵珊过去所唱,皆是陕西小曲,尾音吐得长长的,在山谷间悠然拖曳,这一首曲子却犹似珠转水溅,字字清圆。令狐冲用心听她歌词,依稀只听到:「姊妹,上山采茶去」几个字,但觉她发音古怪,十分之八九只闻其音,不辨其义。他心想:「小师妹几时学了那首新歌,好听得很啊,下次上崖来请她从头唱一遍。」突然之间,他胸口忽如受了铁鎚的重重一击,猛地省悟:「这是福建山歌,是林师弟教她的!」
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冲再也无法入睡,耳边便是响着岳灵珊那轻快活泼、语言难辨的山歌之声。他几番自怨自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往日何等潚洒自在,今日只为了一首曲子,心中却如此的摆脱不开,枉自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尽管自知不该,岳灵珊那歌声却总是在耳边缭绕不去,令狐冲心头痛楚,提起长剑,向着石壁乱砍乱削,但觉丹田中一股内力涌将上来,挥剑向前一迸,运力姿式,宛然便是岳夫人的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只听得擦的一声响,那剑竟尔直插入石壁之中。
令狐冲吃了一惊,自忖就算这几个月中自己功力再进步得快,也绝无可能一剑剌入石壁,直没至柄,那是何等精纯浑厚的内力贯注于剑刃之上,才能使剑刃入石,如剌朽木,纵然是师父、师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将剑拔了出来,手上登时感觉到,那石壁其实只是薄薄的一层,隔得两三寸便是空处,原来石壁的彼端乃是空洞。令狐冲好奇心起,提剑又是一剌,拍的一声,一口长剑竟尔折断,原来这一次内劲不足,连两三寸的石板也无法穿透。他骂了一句,到石洞外抬起一块斗大的石头,运力向石壁上砸去,砸得几砸,石屑纷纷落下,听那石头相击之声,石壁后隐隐有回声传来,显然其后有很大的空旷之处。他运力再砸,突然间砰的一声响,那石头穿过石壁,落在彼端的地下,但听得砰砰之声不绝,那石头一路向下滚落,原来石壁之后是个斜坡。
令狐冲正自心绪不宁,发现石壁后别有洞天,霎时间便将满腔烦脑抛在九霄云外,又去拾了石头来再砸,再砸不到几下,脑袋已可从洞中伸入。他将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点了个火把,钻将进去,只见里面是个窄窄的孔道,他低头向下一看,突然间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只见便在自己足旁,伏着一具骷髅。
他可万万想不到,这石壁的彼端居然会有这样一具骷髅,定了定神,寻思:「莫非这是前人的坟墓?但这具骸骨怎地不好好的躺着,却如此俯伏?瞧这模样,这窄窄的孔道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髅,见他身上衣着也腐朽成为尘土,身旁放着两柄大斧,在火把照耀之下,兀自灿然生光。他将一柄斧头提将起来,入手甚是沉重,无虞四十来斤,将斧头往身旁石壁上砍将下去,擦的一声响,登时落下一大块石头来。令狐冲心中又是一怔:「这斧头如此锋利,大非寻常,定是一位武林前辈的兵器。」再看石壁上斧头斧过之处,但见十分光滑,犹如刀切豆腐一般,又见旁边也都是一片片利斧砍过的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举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满洞都是斧削的痕迹,心下惊骇无已:「原来这一条孔道,竟是这人用利斧砍将出来的。是了,他不知如何,被人囚禁在山腹之中,于是用利斧砍山,意图破山而出,可是功亏一篑,离出洞只不过数寸,已然力尽而死。唉,这人命运不济,一至于此。」走了好一阵,这条孔道仍是未到尽头,又想:「这人开凿了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坚,武功之强,实是千古罕有。」不由得对他好生钦佩。
又走几步,只见地下又有两具骷髅,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团,令狐冲寻思:「原来被囚禁在山腹中,不止一人。」又想:「此处是我华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来,难道这些骷髅,都是我华山派犯了门规的前辈被囚死在此地的么?」
令狐冲又向前走了十余丈,突然间见左侧有光芒透射过来,顺着甬道转而向左,眼前出现了个极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众,石洞右上角有个丈许方图的大孔,天光便从这大孔中照进来。其时已是黎明,阳光虽未甚强,但石洞中种种已可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卧,身旁均有兵刃。五具骸骨旁放有长剑,其余两种兵刃形式即甚奇特,一具似是雷震挡,另一件则是生满狼牙的三尖两刃刀。令狐冲寻思:「使这两件外门兵刃和那利斧之人,绝不是本门弟子。只有那五位使长剑的,才是本门前辈。」俯身拾起一柄剑来,却见那剑较常剑为短,剑刃却阔了一倍,人手也极沉重,心道:「这是泰山派的用剑,原来这是一位泰山派的前辈。」
再看其余四柄长剑,一柄轻而柔软,那是恒山派的兵刃;另一柄剑身弯曲,是衡山派所用三种长剑之一;又一柄剑刃不开锋,只剑尖极是尖利,知道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辈喜用的兵刃;第四柄剑的长短轻重,正是本门的常规用剑。他心下越来越是奇怪:「这五位前辈分属五岳剑派,怎地都死在此处?难道是与另外五个敌人争斗,因而同归于尽么?」举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见左壁山石上写着十六个大字:「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每四个字一排,一共四排,每个字都有尺许见方,深入山石,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刻入,深达三寸。十六个字写得棱角四射,大有剑拔弩张之态。又见十六个大字之旁,更刻了无数小字,都是「卑鄙无赖」、「可耻已极」、「低能」、「懦怯」等等咀咒字眼,满壁尽是骂人的语句。令狐冲看得甚是气恼,心想:「原来这些人是被我五岳剑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满腔气愤,无可发泄,便在石壁上刻些骂人的话,这种行径才是卑鄙无赖。」又想:「却不知这些是什么人?既与五岳剑派为敌,自不是什么好人了,只是为何各有一位五岳剑派的前辈陪着他们同死?」举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时,只见一行字刻着道:「范松赵鹤破恒山剑法于此。」这一行之旁是无数人形,每两个人形一组,一个使剑而另一个使斧,粗略一计,少说也有六七百个人形,显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使剑人形的剑法。
令狐冲心中怦然而动:「却不知是否有破解我华山剑法的图形?」果然便在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现一行字迹:「张乘云张乘风尽破华山剑法。」他一见之下,勃然大怒,心道:「无耻鼠辈,大胆狂妄已极。华山剑法精微奥妙,天下能抵挡得住的已是屈指可数,有谁胆敢说得上一个『破』字?更有谁胆敢说是『尽破』?」回手拾起泰山派的那柄重剑,运力便往这行字上砍去,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那个「尽」字被他砍去了一角,但便从这一砍之中,察觉石壁的石质坚硬异常,要在这石壁上绘图写字,虽有利器在手,却也是十分不易。一凝神间,看到那行字旁一个图形,使剑人形虽是草草数笔,线条甚是简陋,但从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门基本剑法的一招「有凤来仪」,剑势飞舞而出,轻盈灵动。与之对拆人形手中持着一条直线形的兵刃,不知是代表棍棒或枪矛,但见这件兵刃之端直指对方剑尖,姿式却十分笨拙。令狐冲嘿嘿一声冷笑,寻思:「本门这招『有凤来仪』内藏三个后着,岂是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图中人手中所持的一条直线,恰是对准「有凤来仪」这一招剑尖的去势,而瞧那人的身形,虽似笨拙,笨拙之中却含着有余不尽、绵绵无绝之意。「有凤来仪」这一招尽管有三个后着,可是那人这一条棍棒上隐隐含有六七种后着,大可对付得了「有凤来仪」的诸种后着。令狐冲凝视着这个寥寥数笔的人形,心下不胜骇异,寻思:「本门这一招『有凤来仪』招数本极简单,但后着的威力无穷,敌手知机的便挡格闪避,倘若犯难破拆,非吃大亏不可,可是对方这一棍,简直便能破了我们这招『有凤来仪』,这——这——这——」渐渐的自惊奇转为钦佩,内心深处,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
他呆立的凝视这两个人形,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之间,右手上觉得一阵剧烈疼痛,却是把火燃到尽头,烧到了他的手上。他一甩手将火把抛开,其时石洞中已甚为明亮,他仍是瞧着这两个人形,心想:「这使棍的若是功力和本门剑手相若,那么本门剑手便有受伤之虞;要是对方功力稍高,则两招相逢,本门剑手立时便得送命。这一招『有凤来仪』——确确实实是给人破了,不管用了!」
他侧头再看第二组图形时,见使剑的所使一招乃是本门的一招「苍松迎客」。他精神为之一振,这一招他当年足足花了一个月时光才练得纯熟,已成为他临敌时的绝招之一,与人交手时只用过三次,每一次均是使出这一招时便即取胜,奠定战局,他兴奋之中不免有些惶恐,只怕这一招又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时,却见他手中一共有五条棍子,分击使剑人形下盘五个部位。令狐冲一怔:「怎地有五条棍子了?」但一看使棍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这不是五条棍子,是他在一刹那间连续击出五棍,分取对方下盘五处。可是他快我快,他未必能有余暇连出五棍。这招『苍松迎客』毕竟破解不了。」正自得意,忽然间一呆,想到了一个道理:「他不是连出五棍,而是在这五棍的方位中任击一棍,我却如何躲避?」
他执起那柄本门的长剑,使出「苍松迎客」那一招来,再细看石壁上图形,想像对方一棍击来,若是知道他定从何处攻出,自有对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从五个方位中任何一个方位击至,那时自己一剑已然剌在外门,势在不及收回,除非这一剑先行将他刺死,否则自己下盘必被击中,但对方既是高手,岂能期望一剑定能制彼死命?眼见敌人沉肩滑步的姿式,定能在间不容发的情势下避过自己这一剑,这一剑既给避过,反击之来,自己可就避不过了。这么一来,华山派的绝招「苍松迎客」岂不是又给人破了?令狐冲回想到过去三次以这一招「苍松迎客」取胜,倘若对方见过这石壁上的图形,知道以此反击,则对方不论使刀使剑,使棍使枪,如此还手,自己非死即伤,只怕今日世上早已没有令狐冲这个人了。他越想越是心惊,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语:「不会的,不会的!要是『苍松迎客』真有此法予以破解,师父怎会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他对这一招的精要诀窍实是所知极稔,眼见使棍人形这五棍之来,凌厉已极,虽只石壁上短短的五条线,每一线却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胫骨上一般,令他全身都如麻痹了,竟是寸步难移。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的剑招,尽是本门绝招,而对方均是以巧妙无伦、狠辣之极的招数破去,令狐冲越看越是心惊,待看到一招「惊涛拍岸」时,见对方棒棍的还招软弱无力,纯系守势,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道:「这一招你毕竟破不了啦。」记得去年腊月,师父眼见大雪飞舞,兴致甚高,聚集了一众弟子,讲论剑法,到最后施展了这一招「惊涛拍岸」出来,但见他一剑快似一剑,每一剑都闪中了半空中飘下来的一朵雪花,连师娘都鼓掌喝采,说道:「师哥,这一招我可服你了,华山派确是由你做掌门人。」当时师父笑道:「执掌华山一派门户,凭德不凭力,未必一招剑法使得纯熟些,便能做掌门了。」师娘刮脸羞他,笑道:「羞不羞?你那一门德行比我高了?」师父笑了笑,便不再说。师娘素不服人,常爱和师父争胜,连她都服,则这招「惊涛拍岸」的厉害处,可想而知。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见他缩成一团,姿式极不雅观,一副招架无方的挨打神态,令狐冲正觉好笑,突然之间,脸上笑容僵硬了起来,笑容转成了恐怖,若是此刻有人在旁,见到他这副神态,定是大感惊惧。令狐冲目不转瞬的凝视着那人手中所持的棍棒,越看越觉得这棍棒所处方位,实是巧妙到了极处。「惊涛拍岸」这一招中剌来的九剑,十剑,十一剑,十二剑——每一剑势必都剌在这棍棒之上,这棍棒骤看之下若是极拙,却乃极巧,形似奇弱,实则至强,当真达到了「以静制动,以拙御巧」的极诣。
令狐冲瞧那条棍棒的招数,霎时之间,对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觉纵然学到了师父一般炉火纯青的剑术,遇到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缚手缚脚,绝无防御的余地,如此说来,这种剑术学下去更有何用?难道华山派剑术当真是如此不堪一击?眼见洞中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何以五岳剑派至今仍是称雄江湖,没听说那一派剑法真的能为人破?但若说壁上这些图形真是纸上谈兵,却又不然,他娴熟华山剑法,深知若是陡然间遇上对方这种高明之极的招数,那是非一败涂地不可。
他便如一个泥塑木雕的偶像傀儡一般,呆呆的站着不动,脑海之中,一个个念头却是层出不穷的闪过,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有人在大叫:「大师哥,大师哥,你在那里?」令狐冲一惊急从石洞中转身而出,钻过洞口到自己的山洞,只听得陆大有向着崖外正在大叫。令狐冲从洞中纵了出来,转到后崖的一块大石之后,说道,「我在这里打坐。六师弟,有甚么事?」陆大有循声过来,喜道:「大师哥在这里啊!我给你送饭来,没见到你,心里很是着急。」原来令狐冲从黎明起始凝视石壁上的招数,心有专注,不知时刻之过,此时竟然已是傍晚。他居住的山洞是静居思过之处,陆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浅,一瞧不见令狐冲在内,便到崖前崖后寻找,并未发见石壁上通向后洞的孔道。
令狐冲道:「我自在崖上,却会到那里去了?咦,你脸上怎么了!」只见他右颊上敷了一大片草药,血水从青绿的草药糊中渗将出来,显是受了不轻的创伤。陆大有道:「今早练剑不小心,回剑时自己划了一下,当真惭愧。」令狐冲见他神色之中,气愤多于惭愧,料想必有别情,便道:「六师弟,到底是怎生受的伤?难道你连我也瞒么?」
陆大有气愤愤的道:「大师哥,不是我敢瞒你,只是怕你生气,所以不说。」令狐冲道:「你脸颊是给谁剌伤的?」他心下暗自奇怪,本门师兄弟素来和睦,从无打架相斗之事,若说山上来了外敌,却又绝少可能。陆大有道:「今日早晨我和林师弟练剑,他刚学成了那招『有凤来仪』,我一个不小心,给他划伤了脸颊。」令狐冲道:「师兄弟们过招,偶有失手,事属寻常,那也不用生气。林师弟初学乍练,收发不能自如,须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这招『有凤来仪』威力不小,你该当小心应付才是。」陆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到这——这姓林的入门没几个月,便练成了『有凤来仪』?我是拜师后第五年上,师父才要你传我这一招的。」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林师弟入门数月,便学成这招「有凤来仪」,进度确是太过迅速,若非天纵聪明而有过人之能,则根基不稳,这等以求速成,于他的后练功反而大有妨碍,不知师父何以这般快的传他。只听陆大有又道:「当时我吃了一惊,出剑不够镇定,便给他一剑伤了。那知小师妹还在旁拍手叫好,说道:『六猴儿,你连我的徒弟也打不过,以后还敢在我面前逞英雄么?』那姓林的小子自知不合,过来给我包扎伤口,却给我踢了个筋斗。小师妹怒道:『六猴儿,人家好心来给你包扎,你怎地打不过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师哥,原来是小师妹偷偷传给姓林的那小子的。」
刹那之间,令狐冲心头感到一阵强烈的酸苦,他知道这招「有凤来仪」甚是难练,中间变化繁复,有种种诀窍,小师妹教会林师弟这招剑法,定是花了无数心机,不少功夫,这些日子中她不上崖来,原来整日便和林师弟在一起。他素知岳灵珊生性好动,极不耐烦做各种细磨功夫,为了要强好胜,她自己学剑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却是极难望其能悉心指点,现下居然将这招变化繁复的「有凤来仪」教会了林平之,则对这位师弟的关心爱护,可想而知。他过了好一阵,心头较为平静,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师弟练剑了?」
陆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说了那几句话,小师妹听了很不乐意,下峰时一路跟我唠叨,今日一早便拉我去练剑,我毫无戒心,练剑便练剑,那知小师妹暗中教了姓林的小子好几手绝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的暗算。」令狐冲越听越是明白,定是这些日子中岳灵珊和林平之甚是亲热,陆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过眼,不住的冷言讥刺,甚至向林平之辱骂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骂过林师弟好几次了,是不是?」陆大有气愤愤的道:「这种卑鄙无耻的小白脸,我不骂他骂谁?他见我怕得很,我骂了他,从来不敢回嘴,一见到我,转头便去,没想到——没想到这小子竟是这般阴毒。哼!凭他能有多大气候,若不是小师妹背后腰,这小子能伤得了我?」
令狐冲心中气得到了极处,想起后洞石壁上那招专破「有凤来仪」的绝招来,从地下拾起一根树技随手摆了个姿式,便想将一招传给陆大有,但转念一想:「六师弟对那姓林的小子脑恨已极,此招既出,定然令他重伤,师父师娘追究起来,我们二人定受重责,此乃万万不可。」便道:「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别再上当,也就是了。自己师兄弟,过招时的小小胜败,怎可放在心上。」
陆大有睁大了眼睛,向令狐冲瞪视,大声道:「大师哥,我可以不在乎,你能不在乎么?」令狐冲知他说的是岳灵珊之事,心头感到一阵剧痛楚,脸上肌肉也扭曲了起来。陆大有一言既出,即知这句话大伤师哥之心,忙道:「我——我说错了。」令狐冲握住他的手,缓缓的道:「你没有说错。我怎能不在乎?不过——不过——」隔了半晌,道:「六师弟,这件事咱们此后再也别提。」陆大有道:「是!大师哥,那『有凤来仪』,你曾经教过我的。我一时不留神,才着了那小子的道儿。我一定好好的去练,用心去练,要教这小子知道,到底大师哥教的强,还是小师妹教的强。」令狐冲惨然一笑,说道:「那招『有凤来仪』,嘿嘿,其实也算不了什么。」陆大有见他神情落漠,只道小师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懒,当下也不敢再说什么。
令狐冲待陆大有去后,闭目养了会神,点了个松明火把,又到后洞去看石壁上的剑招。初时总是想着岳灵珊如何传授林平之剑术,说什么也不能凝神细看石壁上的图形,壁上寥寥可数笔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个个都幻化为岳灵珊和林平之,一个在教,一个在学,神态极是亲密。他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叹了口长气,心想:「林师弟相貌比我美十倍,年纪又比我小得多,比小师妹只大一两岁,两人自是容易说得来。」突然之间,瞥见石壁上图形中使剑之人一剑刺出,运劲姿式,剑招去路,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令狐冲大吃了一惊,心道:「师娘那一剑明明是她自创,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这可奇怪之极了。」
仔细再看图形,才发觉石壁上这一剑和岳夫人所创的剑招之间,实有颇大的岐异之处,石壁上的剑招更加浑厚有力,更为朴实无华,显然是出于男子的手笔,一剑既出,真正便只是一剑,不如岳夫人那一剑般暗藏无数后着,只因更为单纯,也便更为凌厉。令狐冲暗暗点头:「师娘所创这一剑,原来是暗合前人的剑意。其实那也并不奇怪,两者都是从华山剑法的基本要旨中衍化出来,两人的功力和悟性都差不多,自然会有大同小异的创制。」又想:「如此说来,这石壁上的种种剑招,有许多是连师父和师娘都不知道了。难道师父于本门的高深剑法,竟是没有学全么?」但见对手那一棍,也是挟势直点,以棍端对准剑尖,一剑一棍,联成了一条直线。
令狐冲看到这一条直线,情不自禁的叫道:「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在地下,山洞中登时黑漆一团。他心中又是出现了极强的惧意,只是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棍一剑既是针锋相对,棍硬剑柔,双方均是全力点出,则长剑非从中折断不可。这一招双方的后劲都是绵绵不绝,那棍棒不但会乘势直点过去,而且剑上的后劲会反击过去,直是无法可解。
便在此时,他脑海中又闪过了一个念头:「当真无法可解?却也不见得。兵刃既断,对方棍棒疾点过来,其势只有抛去断剑,双膝跪倒,要不然身子向前一扑,才能将棍上之势消去。可是像师父、师娘这等大有身份的剑术名家,能使出这种姿式来么?那自然是宁死不辱的了。唉,一败涂地!」
他悄立良久,点起火把,在石壁上再看下去,只见剑招愈出愈奇,越来越精,最后这百余招直是变幻难测,奥秘无方,但不论剑招如何厉害,对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厉害的克制之法。那华山派剑法的尽处,刻着使剑者抛弃长剑,俯首屈膝,跪在那使棍者的面前。令狐冲的胸中愤怒早已尽消,只是一片沮丧之情,虽觉使棍者刻此图形未免骄傲刻薄,但华山派剑法被其尽破,再也无法与之争雄,却也是千真万确,无可置疑。
这一晚间,他在后洞来来回回的不知绕了几千百个圈子,他一生之中,确是从未受过这般巨大的打击,心中只是想:「咱们自以为华山派武功名列五岳剑派,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派,其实本身武功,却是如此的不堪一击。石壁上的剑招,至少有千数是连师父、师娘也不知道的,但即是练成了本门的最高剑法,连师父也是望尘不及,却又有何用?只要对方知道了破解之法,本门的最强高手还是要弃剑投降。倘若不肯服输,那只有出之于自杀之一途了。」
徘徊来去,焦虑苦脑,竟不知东方之既白。天明之后,看看那跪地投降的人形,愈想愈是气脑,提起剑来,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剑尖将要及壁,突然动念:「大丈夫光明磊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我华山派技不如人,有甚么话可说?」抛下长剑,长叹了一声,再去看石壁上的其余图形时,只见嵩山、衡山、泰山、恒山四派的剑招,也被对手破得一败涂地,其势无可挽救,最后也是跪地投降。令狐冲资质十分聪明,在师门日久,见闻广博,于嵩山各派的剑招虽然不能明其精深之处,但大致要义,却都听人说过,眼见石壁上所刻各派剑招,无一招不是十分高明凌厉之作,但每一招终是为对方所破。他惊骇之余,心中充满了疑窦:「范松、赵鹤、张乘风,张乘云这些人,到底是甚么来头?怎地化下如许心思,在石壁上刻下被我五岳剑派的剑招之法,自己在武林中却是没没无闻?而我五岳剑派,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
他心底隐隐觉得,五岳剑法今日在江湖上自以为不可一世,实不免有点欺世盗名,至少也是侥幸之极。五家剑派中上上下下数千名师长弟子所以能够立足,全仗着这石壁上的图形未得泄漏于外,他心中忽然又生了一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将石壁上的图形全部砍得干干净净,不会在世上留下丝毫痕迹?那么五岳剑派的令名可得保了。只当我从未发见过这个后洞,那便是了。」他拾起大斧,看到石壁上种种奇妙的招数,这一斧终是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终然大声说道:「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岂是令狐冲所为。」
他走到洞前,想了半日,又到后洞去察看壁上图形,这等忽前忽后,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见天色向晚,忽听得脚步声响,岳灵珊提了饭篮上来。令狐冲大喜,急忙迎到崖边,叫道:「小师妹!」声音也发颤了。岳灵珊不应,上得崖来,将饭篮往石桌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转身便行。令狐冲大急,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怎么了?」岳灵珊哼的一声,右足一点,纵身便即下崖,任由令狐冲一再叫唤:「小师妹,小师妹!」她始终不应一声,也始终不回头瞧他一眼。令狐冲心情激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打开饭篮,但见一篮白饭,两碗素菜一如往昔。他痴痴的瞧着,竟是不由得呆了。
这一晚他几次三番想要吃饭,但只吃得一口,便觉口中干涩,食不下咽,终于停着不食,寻思:「小师妹若是恼了我,何以亲自送饭来给我?若是不恼我,何以一句话不说,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难道是六师弟病了,以致要他送饭来?可是六师弟不送,五师弟、七师弟,八师弟他们也都能送饭,为什么小师妹却要自己上来?」他思潮起伏,推测岳灵珊的心情,却把后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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