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不速之客



  岳不群在旁瞧得又惊又怒,长剑挥出,拍的一声,击在令狐冲的剑鞘之上。这一下他使上了「紫霞功」,令狐冲只觉全身一热,腾腾腾连退三步,一交坐倒。那剑鞘连着鞘中长剑,断成了七八截,掉在地下,便在此时,白光一闪,空中那柄长剑落将下来,插在土中,没直至柄,当真说时迟,那时快,令狐冲长剑脱手,飞上半空,再回跌下来,只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但岳夫人使「宁氏一剑」,令狐冲用剑鞘夺剑,岳不群震断剑鞘,尽是在这顷刻之间发生。劳德诺、陆大有、岳灵珊三人只瞧得目为之眩,尽皆呆了。岳不群抢到令狐冲面前,伸出右掌,拍拍拍拍,接连打了四个耳光,怒声喝道:「小畜生,干甚么来着?」
  令狐冲头晕脑胀,身子晃了晃,跪在地下,道:「师父、师娘,弟——弟子该死。」岳不群恼怒已极,喝道:「这半年之中,你在思过崖上思什么过?练什么功?」令狐冲道:「弟——弟子没练——没练什么功。」岳不群厉声又问:「适才你对付师娘这一招,是如何,如何胡思乱想而来?」令狐冲嗫嚅道:「弟——弟子想也没想,眼见危急,随手——随手便使了出来。」岳不群叹了口气,道:「我料到你是想也没想,随手便使了出来,正因如此,我才——我才这等恼怒。你可知自己已经走了邪路,眼见便会难以自拔么?」令狐冲俯首道:「请师父指点。」
  岳夫人过了良久,这才心神宁定,只见令狐冲给丈夫击打之后,双颊高高肿肿起,全成青紫之色,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说道:「你起来吧!这中间的关键所在,你本来不知。」转头向丈夫道:「师哥,冲儿资质太过聪明,这半年之中,不见到咱二人之面,任他自行练功,果然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远,及时纠正,也尚未晚。」岳不群点了点头,向令狐冲道:「你起来。」令狐冲站起身来,瞧着地下断成了七八截的长剑和剑鞘,心头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师父和师娘都说自己练功走上了邪路。
  岳不群向劳德诺等三人招了招手,道:「你们都过来。」劳德诺、陆大有、岳灵珊三人齐声应道:「是。」走到他的身前。岳不群在石上坐下缓缓的道:「四十年前,本门功夫本来分为正邪两途。」令狐冲等心下都是大为奇怪,均想:「华山派武功便是华山派武功了,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么以前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起过。」岳灵珊道:「爹爹,咱们所练的,当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岳不群道:「这个自然,难道明知是旁门左道功夫,还会去练?只不过左道的一支,却自认是正宗,指咱们一支才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门左道的一支终于烟消云散,四十年来,不复存在于这世上了。」岳灵珊道:「怪不得我从来没听见过。爹爹,这旁门左道的一支既已消灭,那也不用去理会了。」
  岳不群道:「你知道什么?所谓旁门左道,也并非真的邪魔外道,那还是本门功夫,只是练功的着重点不同。我传授你们功夫,最先教什么?」说着眼光盯在令狐冲脸上。令狐冲道:「最先传授运气的口诀,从练内功开始。」岳不群道:「是啊!华山一派的功夫,要点是在一个『气』字,内功一成,不论使拳脚也好,动刀剑也好,那是无往而不利,这是本门练功的正宗。可是本门前辈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却认为本门武功,要点在『剑』,剑术一成,纵然内功平平,也能克敌致胜。正邪之间的分岐,主要便在于此。」岳灵珊道:「爹爹,女儿有一句说话,你可不能着恼。」岳不群道:「什么话?」岳灵珊道:「我想本门武功,内功固然要紧,剑术可也不能轻视。单是内功厉害,剑术如不到家,也显不出本门功夫的威风。」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谁说剑术不要紧了?要点在于主从不同。到底是内功为主。」岳灵珊道:「最好是内功剑术,两者都是主。」岳不群怒道:「单是这句话,便已近魔道。两者都为主,那便是说两者都不是主。当年本门正邪之辩,曾闹得天覆地翻。你这句话如在四十年前说了出来,只怕过不了半天,便已身首异处了。」
  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说一句错话,便要叫人家身首异处,那有这么强凶霸道?」岳不群道:「我在少年之时,本门气剑两宗之争,胜败未决,像你这句话公然说了出来,气宗固然要杀你。剑宗也要杀你。你说内功与剑术两者并重,不分轩轾,气宗固然认为你抬高了剑宗的身份,一般的大逆不道。」岳灵珊道:「谁对谁错,那有什么好争,一加比较,岂不是正误立判!」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四十多年前,咱们气宗是少数,剑宗中的师伯、师叔占了大多数。再者剑宗功夫易于速成,见效极快。大家都练十年,定是剑宗占了上风,各练二十年,仍各擅胜场,不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后,练气宗功夫的才渐渐的越来越强,到得三十年时,练剑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气宗之项背了。然而要到二十余年之后才真正分出高下,这二十余年中双方争斗之激烈可想而知。」
  岳灵珊道:「到得后来,剑宗一支认错服输了,是不是!」岳不群摇头不语,过了半晌,才道:「他们死硬到底,始终不肯服输,虽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剑时一败涂地,却个个——个个横剑自尽。」令狐冲、岳灵珊等都是「啊」的一声,轻轻惊呼。岳灵珊道:「自己师兄弟,比剑胜败,打什么紧!又何必如此看不开?」岳不群道:「那也不是师兄弟比剑这么简单。当年五岳剑派争夺盟主之位,说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内争激烈,玉女峰上大比剑,死了十几位前辈高手,这才将盟主之席,给嵩山派夺了去。推寻祸首,实是由于气剑之争而起。」
  令狐冲等都连连点头。岳不群道:「本派不当五岳剑派的盟主,那也罢了;华山派威名受损,那也罢了,最关重大的,是派中师兄弟内哄,自相残杀。大家亲如骨肉同门兄弟,你杀我,我杀你,惨酷不堪。今日回思当年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说着眼光转向岳夫人脸上,令狐冲见她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想是回忆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情不自禁的感到害怕。
  岳不群缓缓解开衣衫,袒裸胸膛。岳灵珊惊呼一声:「啊哟,爹爹,你—你—」但见他胸口横过一条两尺来长的伤疤,自左肩斜伸至右胸,伤疤虽然愈合已久,仍是作淡红之色,想见当年受伤极重,只怕差一点便送了性命。令狐冲和岳灵珊都是自幼伴着岳不群长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这样一条伤疤。岳不群掩上衣襟,扣上布扣,说道:「当日玉女峰大比剑,我给本门师叔斩上了一剑,昏晕在地。他只道我已经死了,没有再加理会。倘若他随手补上一剑,嘿嘿!」岳灵珊笑道:「爹爹固然没有了,我岳灵珊更加不知道在那里。」
  岳不群笑了笑,脸色随即十分郑重,道:「这是本门的大机密,谁也不许泄漏出去。别派人士,虽知华山派在一日之间,伤折了十余位高手,但谁也不知真正的原因。我们只说是猝遇瘟疫侵袭,绝不能将这件门户之羞,令人人知晓。其中的前因后果,今日所思不得不告知你们,实乃此事关涉太大。冲儿倘若沿着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便是『剑重于气』的局面,实是危险万分,不但毁了你自己,毁了当年无数前辈用性命换来的本门正宗武学,连华山派也将给你毁了。」
  令狐冲只听得全身都是冷汗,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错,请师父、师娘重重责罚。」岳不群喟然道:「本来嘛,你原是无心之过,不知者不罪,但想当年剑宗的诸位师伯、师叔,也是存着一番好心,要以绝顶武学,光大本门,只不过误入岐途,陷溺既深,到后来便难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给你当头棒喝,以你的资质性子,极易走上剑宗那种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令狐冲道:「是!」岳夫人道:「冲儿,你适才用剑鞘夺我长剑这一招,是怎生想出来的。」
  令狐冲惭槐无地,道:「弟子只求挡过师娘这凌厉之极的一击,没想到——没想到——」岳夫人道:「这就是了。气宗与剑宗执高执下,此刻你已必明白。你这一招固然巧妙,但一碰到你师父的上乘内功,再巧妙的招数也是无能为力。当年玉女峰上大比剑,剑宗的高手剑气千幻,剑招万变,但你师祖凭着练成了紫霞神功,以拙胜巧,以静制动,尽败剑宗的十余位高手,奠定本门正宗武学千载不拔的根基。今日师父的教诲,大家须得深思体会?本门功夫以气为体,以剑为用,气是主,剑为从,练气若是不成,剑术再强,总归无用。」令狐冲、劳德诺等一齐躬身受教。岳不群道:「冲儿,我本想今日传你紫霞功的入门口诀,然后带你下山,去杀了田伯光那恶贼,这件事眼下可得搁一搁了。这两个月中,你好好修习我以前传你的练气功夫。将那些旁门左道、古灵精怪的剑法尽数忘记,待我再行考核,瞧你是否真有进益。」说到这里,突然声色俱厉的道:「倘若你执迷不悟,继续走剑宗的邪路,嘿嘿,重则取你性命,轻则废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门墙,那时再来苦苦哀求,却是晚了。可莫怪我言之不预!」令狐冲道:「是,弟子决计不敢。」岳不群转向女儿,道:「珊儿,你和大有二人,也都是性急鬼,我教训你大师哥这番话,你二人当记住了。」陆大有道:「是。」岳灵珊道:「我和六师哥虽然性急,却无大师哥这般聪明,自己创不出剑招,爹爹尽可放心。」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自己创不出剑招?你和冲儿不是曾想到创一套冲灵剑法么?」
  令狐冲和岳灵珊都是险上一红。令狐冲道:「弟子胡闹。」岳灵珊笑道:「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甚么也不懂,和大师哥闹着玩的。爹爹怎么也知道了呢?」岳不群道:「我门下弟子要自创剑法,自立门户,做掌门人的若是蒙然不知,岂不胡涂?」岳灵珊拉着父亲袖子,笑道:「爹爹,你还在取笑人家!」令狐冲见师父的语气神色之中,绝无丝毫说笑之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凛。
  岳不群站起身来,说道:「本门功夫练到深处,飞花摘叶,俱能伤人。旁人只道华山派以剑术见长,那未免小觑咱们了。」说着左手衣袖一卷,劲力到处,陆大有腰间的长剑从鞘中跃出。岳不群右手袖子跟着拂出,掠在剑身之上,喀喇喇几声响,那长剑竟尔断为数截。令狐冲等见了,无不骇然。岳夫人虽与丈夫朝夕相处,却也不知他内功之深,一至于斯,瞧着丈夫的眼光之中,尽是倾慕敬佩之意。岳不群道:「走吧!」与夫人首先下崖,劳德诺跟随其后。令狐冲瞧着地下的两柄断剑,心中又惊又喜,寻思:「原来本门武学如此厉害,任何一招剑法在师父手底下施展出来,又有谁能破解得了?」
  令狐冲又想:「后洞石壁上绘了种种图形,注明五岳剑法的诸绝招尽数为人破去。但五岳剑派却得享大名至今,始终巍然存于武林,原来诸剑派均有上乘气功为根基,剑招上附以浑厚内力,可不是那么容易破去了。此理本来寻带,只是我想得钻入了牛角尖,竟通忽略了,其实同是一招『有凤来仪』,由林师弟剑下使出来或是由师父剑下使出来,岂可同日而语?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师弟的『有凤来仪』,却破不了师父的『有凤来仪』。」
  他想通了这一节,数月来的烦恼一扫而空,虽然今日师父未以「紫霞功」相授,更没有出言将岳灵珊许配,令狐冲却绝无沮丧之意,反而由于对本门武功回复信心,精神为之大振,只是想到这半月来胡思乱想,痴心妄想,以为师父、师娘要将女儿许配于己,不由得面红耳赤,暗自惭愧,心道:「幸好师父及时喝阻,我才不致误入岐途,成为本门的罪人,当真是危险之极。」但觉师父击打过的面颊兀自热辣辣的疼痛,心中却暗自庆幸,当下管束起意马心猿,寻坐练功。
  次日傍晚,陆大有送饭上崖,说道:「大师哥,师父、师娘今日一早上陕北去啦。」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上陕北?怎地不到长安去?」陆大有道:「田伯光那厮在延安府又做了几件案子,原来这恶贼不在长安啦。」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师父、师娘出马,田伯光定然伏诛,内心深处,微有惋惜之感,觉得田伯光好淫贪色,为祸世间,自是死有余辜,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与自己在醉仙楼头交手,也不失为男儿汉的本色,只可惜专做坏事,成为武林中的公敌。
  此后两日之中,令狐冲勤习内功,将通向后洞的孔穴封了起来,别说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图形,连心中每一忆及,也立即将那念头逐走,避之唯恐不速。这日傍晚,他吃过饭后,打坐了一个更次,正欲就枕,忽听得有人走上崖来,脚步声迅捷,来人武功着实不低,他心中一凛:「人不是本门中人,他上崖来干什么?」从石桌上取过长剑,悬在腰间。片刻之间,那人已然上崖,大声说道:「令狐冲,故人来访。」令狐冲大吃一惊,来人竟然便是「万里独行」田伯光,心想:「师父、师娘正下山追杀于你,你却如此大胆,上华山来干什么?」当即走到洞口,笑道:「田兄远道过访,当真是意想不到。」
  只见田伯光肩上挑着一副担子,从两只竹箩中各取出一大坛酒来,笑道:「听说令狐兄在华山顶上坐牢,嘴里一定淡出鸟来,小弟在长安谪仙酒楼的地窖之中,取得一百三十年陈酒,来和令狐兄共谋一醉。」令狐冲走近几步,月光下只见两只极大的酒坛之上,果然贴着「谪仙酒楼」的金字红纸招牌,那招纸和坛上篦箍均已十分陈旧,确非近物。他生性嗜酒,忍不住一喜,笑道:「将这一百斤酒挑上华山绝顶,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来来来,咱们便来喝酒。」从洞中取出两只大碗,田伯光已将坛上的泥封开了,一阵酒香直透出来,醇美绝伦,酒未沾唇,令狐冲人已有醺醺之意。
  田伯光提起酒坛,先倒了一碗,道:「你尝尝,怎么样?」令狐冲举起碗来,喝了一大口,大声赞道:「真好酒也!」骨嘟骨嘟,登时将一大碗酒喝干了,大拇指一翘,道:「天下名酒,世所罕有。」
  田伯光笑道:「我曾听人言道,天下名酒,北为汾乡,南为绍兴。最佳之汾酒不在山西而在长安,而长安醇,又以昔年李太白长日酒醉的『谪仙楼』为第一。当今之世,除了这两大坛酒之外,更无第三坛了。」令狐冲奇道:「难道『谪仙楼』的地窖之中,只剩下这两坛了?」田伯光笑道:「我取了这两坛酒后,见地窖中尚有二百余坛,心想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凡夫俗子,只须腰中有钱,便能上『谪仙楼』去,喝到这样的美酒,那如何显得华山派令狐大侠的矫矫不群,与众不同?因此上乒乒乓乓,希里花拉,地窖中酒香四溢,酒涨及腰。」令狐冲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道:「田兄竟把二百余坛美酒都打了个稀巴烂?」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天下仅此两坛了,这份礼才有点贵重啊,哈哈,哈哈!」
  令狐冲又倒了一碗酒,道:「多谢,多谢!」将一碗酒喝干了,道:「其实田兄将这两大坛酒从长安城挑上华山绝顶,这番辛苦,便已贵重之极,别说是天下第一的名酿,纵是两坛清水,令狐冲也已感激不尽。」田伯光竖起右手拇指,大声道:「大丈夫,好汉子!」令狐冲道:「田兄如何称赞小弟?」田伯光道:「田某是个无恶不作的淫贼,在华山脚边犯案累累,华山派上下无不欲杀之而后快,今日担得酒来,令狐兄却坦然而饮,不虞酒中有毒,也唯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才配喝这天下名酒。」
  令狐冲道:「田兄取笑了。昔年陆抗坦然服食敌将羊祜所遗汤药,说道:『岂有酖人羊叔子哉?』小弟与田兄交手两次,深知田兄品行十分不端,你我二人,难和昔年贤羊祜,陆抗相比,但暗中害人之事,却不屑为。再说,田兄武功,比小弟高出甚多,真要取了小弟性命,拔刀相砍便是,有何难处?」田伯光哈哈大笑,说道:「令狐兄说得甚是。但你可知道两大坛酒,却不是径行从长安挑上华山?我挑了这一百斤美酒,到陕北去做了一些案子,又到陕东去做了一些案子,这才上华山来。」令狐冲一惊,心道:「却是为何?」略一凝思,便已明白,道:「原来田兄累犯大案,故意引开我师父、师娘,以便来见小弟,使的是个调虎离山之计。田兄如此不嫌烦劳,不知有何见教。」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且请猜上一猜。」令狐冲道:「不猜。」斟了一大碗酒,说道:「田兄,你来华山是客,荒山无已奉敬,借花献佛,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的美酒。」田伯光道:「多谢。」将一碗酒喝干了,令狐冲陪了一碗,两人举着空碗一照,哈哈一笑,一齐放下碗来。令狐冲突然右腿飞出,砰砰两声,将两大坛酒都踢入了深谷,隔了良久,谷底才传上来两下闷响。
  田伯光惊道:「令狐兄踢去酒坛,却是为何了?」令狐冲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田伯光,你作恶多端,滥伤无辜,武林之中,人人切齿,令狐冲敬你落落大方,不算是卑鄙猥崽之徒,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见面之谊,至此而尽。别说两大坛美酒,便是将普天下的珍宝堆在我面前,难道便能买得令狐冲做你朋友吗?」刷的一声,拔出长剑,叫道:「田伯光,在下今日再领教你快刀的高招。」
  田伯光却不拔刀,摇头微笑,道:「令狐兄,贵派剑术精绝,只是你年纪还轻,火候未到,此刻要动刀动剑,毕竟还不是田某的对手。」
  令狐冲想到那晚在山洞之中,以及翌日在醉仙楼头的两度交手,自己武功确是和他差得太远,若不是最后忽使诡计,用言语僵住了他,早已命丧其手。此后一直回思对方的快刀刀法,也曾数次向师父、师娘请教,但显然田伯光当日和自己相斗之时,尚未尽展所长。就算经过几个月的捉摸,对他的快刀刀法已颇有所知,但懂得越多,越是明白自己远远不及。他说:「你年纪轻轻,火候未到,此刻要动刀动剑,毕竟不是田某的对手」这句话中,实无半分夸大。令狐冲绝非卤莽蛮干的一勇之夫,听了田伯光这句话后,点了点头,道:「田兄此言不错,令狐冲十年之内,无法杀得了田兄。」当下拍的一声,将长剑还入了剑鞘。
  田伯光哈哈一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令狐冲道:「令狐冲乃江湖上无名小卒,田兄不辞辛劳来到华山,想来不是为了取我颈上人头。你我是敌非友,田兄有何所命,在下一概不允。」田伯光笑道:「你还没听到我的说话,便先拒却了。」令狐冲道:「正是。不论你叫我做什么事,我都绝不照办。可是我又打你不过,在下足底抹油,这可要逃了。」说着身形一晃,便转到了崖后。
  不料他转得快,田伯光比他更快,令狐冲只奔出数丈,便见田伯光已拦在他的面前。要知田伯光号称「万里独行」,轻功之高,武林实所罕有。他刀法尤为了得,他十数年来作恶多端,侠义道几次纠集人手,大举围捕,所以始终没能伤到他一根毫毛,便是因他轻功绝佳之故。田伯光双手一拦,令狐冲立即转身,想要从前崖跃落,只奔了十余步,田伯光已追上,在他面前伸手一拦,哈哈大笑。令狐冲退了三步,拔出长剑,叫道:「逃不了,只好打。我可要叫帮手了,田兄莫怪。」
  田伯光笑道:「尊师岳先生若是到来,只好轮到田某足底抹油。可是岳先生与岳夫人此刻尚在陕东五百里外,来不及赶回相救。令狐兄的师弟、师妹人数虽多,叫上崖来,却仍不是田某敌手,男的枉自送了性命,女的——嘿嘿,嘿嘿。」这几下「嘿嘿」之声,笑的大是不怀好意。令狐冲心中一惊,暗道:「就算思过崖离华山总堂甚远,我就算纵声大呼,师弟师妹们也无法听见。何况这田伯光是出名的采花淫贼,倘若小师妹给他见到了,那里还有幸理?我便是给他身上斩一千刀一万刀,也不能出声呼叫,免得小师妹受他污辱。」又想:「啊哟,好险!刚才我幸亏没能逃走,否则田伯光必到华山总堂去找我,小师妹定然会给他撞见。小师妹这等花容月貌,落入了这万恶淫贼眼中,我——我可万死莫赎了。」
  他向来狡谲多智,眼珠一转,已打定了主意:「眼下只有跟他敷衍,拖延辰光,既难力敌,便当智取,只须拖到师父、师娘回山,那便平安无事了。」便道:「好吧,令狐冲打不过,又逃不掉,叫不到帮手——」双手一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意思是说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只有听天由命了。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你千万别会错了,只道田某要跟你为难,其实此事于你有大大的好处,将来你定会重重谢我。」令狐冲摇手道:「田兄是声名狼籍的淫贼,不论这件事对我有多大好处,令狐冲洁身自爱,绝不跟你同流合污。」
  田伯光笑道:「田某是声名狼籍的采花大盗,令狐兄却是武林中第一正人君子岳先生的得意弟子,自不能和我同流合污。只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令狐冲道:「什么叫做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田伯光笑道:「在衡阳醉仙楼头,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桌共饮之谊。」令狐冲道:「当年刘备也曾和大奸雄曹操青梅煮酒,共论天下英雄。同桌共饮,何足道哉?」田伯光道:「在衡山群玉院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院共嫖之雅。」令狐冲呸的一声,道:「其时令狐冲身受重伤,为人所救,暂在群玉院中养伤,怎说得上一个『嫖』字?」田伯光笑道:「可是便在那群玉院中,令狐兄却和两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曾有同被共眠之乐。」
  令狐冲心中一震,大声道:「田伯光,你口中放干净些!令狐冲声名清白,那两位姑娘更是冰清玉洁。你这般口出污言秽语,我要不客气了。」田伯光笑道:「你今日对我不客气有甚么用?你要维护华山的清白令名,当时对那两位姑娘就该客气尊重些,却为何当着青城派、衡山派众英雄之前,和这两位姑娘大被同眠,上下其手,无所不为?哈哈,哈哈!」令狐冲大怒,呼的一声,便向他拍出一掌,田伯光笑着避过,道:「这件事你要赖也赖不掉啦,当日你若不是在床上被中,对这两个小姑娘大肆轻薄,为什么她们今日会对你苦害相思?」
  令狐冲心想:「这人是个无耻浪子,什么话也说得出口,跟他这般莫名其妙的缠下去,不知他将有多少难听的话说将出来。那日在醉仙楼头,他中了我的诡计,此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唯有以此塞他之口。」当下不怒反笑,说道:「我道田兄千里迢迢的,到华山干什么来着,却原来是奉了你师父仪琳小尼姑之命,送两坛酒给我,以报答我代她收了这样一个乖徒弟,哈哈,哈哈!」田伯光脸上一红,随即宁定,正色道:「这两坛酒,是田某自己的一番心意,只是田某来到华山,确是与仪琳小师父有关。」令狐冲笑道:「师父便是师父,那里还有什么大师父,小师父之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你想不认帐么?仪琳师妹是恒山派的名门高弟,你拜上了这样一位师父,真是你的造化,哈哈!」
  田伯光大怒,手按刀柄,便欲拔刀,但随即忍住,冷冷的道:「令狐兄,你手上的功夫不行,嘴头的功夫倒很厉害。」令狐冲笑道:「刀剑拳脚既不是田兄对手,只好在嘴上找些便宜。」田伯光道:「嘴上轻薄,田伯光甘拜下风。令狐兄这便跟我走吧。」令狐冲道:「不去!杀了我也不去!」
  田伯光道:「你可知我要你到那里去?」令狐冲道:「不知道!上天也好,入地也好,田伯光到那里,令狐冲总之是不去。」田伯光缓缓摇头,道:「我是来请令狐兄去见一见仪琳小师父。」令狐冲吃了一惊,道:「仪琳师妹又落入你这恶贼之手么?你忤逆犯上,竟敢对自己师父无礼!」田伯光怒道:「田某师尊另有其人,说出来吓你一跳,此后休得再将仪琳小师父牵扯在一起。」他神色渐和,又道:「仪琳小师父日思夜想,更是牵挂着令狐兄,在下当你是朋友,从此不敢对她再有半分失敬,这一节你倒可放心。咱们走吧!」令狐冲道:「不去!一千个不去,一万个不去!」
  田伯光微微一笑,却不作声。令狐冲道:「你笑什么?你武功胜于我,便想唯力道是恃,将我擒下山去吗?」田伯光道:「田某对令狐兄并无敌意,原不想得罪了尊驾,只是既然乘兴而来,便不欲败兴而归。」令狐冲道:「田伯光,你刀法甚高,要杀我伤我,确是不难,可是令狐冲可杀不可辱,最多性命送在你手,要想擒我下山,却是万万不能。」
  田伯光侧头向他斜眼,心想:「那日在山洞之中,醉仙楼头,两度和他交手,此人果然是勇悍绝伦,任性而为,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是当真拚命,我杀他容易,擒他却是为难。」说道:「我受人之托,请你去和仪琳小师太一见,实无他意,你又何必拚命?」令狐冲道:「我不愿做的事,别说是你,便是师父、师娘、五岳盟主、皇帝老子,也无法勉强。总之是不去,一万个不去,十万个不去。」田伯光道:「你既如此固执,田某只好得罪了。」刷的一声,拔刀在手。
  令狐冲怒道:「你存着擒我之心,早已得罪我了。这华山思过崖,便是今日令狐冲毕命之所。」说着一声清啸。
  田伯光实无杀他之心,寻思:「这人宁死不屈,倒真不易对付。若是和他动手,我不能取他性命他却招招拚命,于我大大的不利。」当下计上心来,说道:「令狐兄,你我无怨无仇,何必性命相搏?咱们不妨打一个赌。」令狐冲心中一喜:「要打赌,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若是输了,还可强词夺理的抵赖。」口中却道:「打什么赌?我赢了固然不去,输了也是不去。」田伯光微笑道:「华山派的开山大弟子,对田伯光的快刀刀法,居然怕得这等厉害,连三十招也不敢接。」令狐冲怒道:「怕你什么?大不了给你一刀杀了。」田伯光道:「令狐兄,非是我小觑了阁下,只怕我这快刀,你三十招也接不下。只须你挡得住我快刀三十招,田某拍拍屁股,立即走路,再也不敢向你罗唆。但若田某侥幸在三十招内胜了你,你只好跟我下山,去和仪琳小师太会上一会。」
  令狐冲心念电转,脑海中将田伯光的刀法想了一遍,暗忖:「自从和他两番相斗之后,将他刀法的种种凌厉杀着,早已想过无数遍,又曾请教过师父、师娘。我只求自保,难道连三十招也挡不住?」喝道:「好,便接你三十招!」刷的一剑,回他攻了过去。他一出手便是本门剑法的杀着「有凤来仪」,剑刃倾动,嗡嗡有声,登时将田伯光的上盘尽数笼罩在剑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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