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伯光赞道:「好剑法!」挥刀一格,退了一步。令狐冲道:「一招了!」跟着一招「苍松迎客」,又攻了过去。田伯光又赞:「好剑法!」知道这一招之中,暗藏的后着甚多,不敢挥刀相格,斜身滑步,闪了开去。这一下避让,其实并非一招,但令狐冲喝道:「两招!」手下毫不停留,又攻了一招。
他连攻五招,田伯光或是格开,或是避过,始终没有反击,令狐冲却已数到了「五」字。待得他第六招自下而上的反挑而至,田伯光大喝一声,举刀硬劈,刀剑相撞,令狐冲手中的长剑登时沉了下去,田伯光喝道:「第六招、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第十招!」口中数一招,手下砍一刀,连数五招,钢刀砍了五下,招数竟然并无变化,每一招都是当头硬劈。
这几刀一刀重似一刀,到得第六刀再下来时,令狐冲只觉全身都为对方刀上劲力所胁,连气也喘不过来,奋力举剑一架,铮的一声巨响,刀剑相交,手臂麻酸,一柄长剑落下地来。田伯光第七刀又是一刀砍落,令狐冲双眼一闭,不再理会。田伯光哈哈一笑,问道:「第几招?」令狐冲睁开眼来,说道:「你刀法固比我为高,膂力内劲,也均远胜于我,令狐冲非你之敌。」田伯光笑道:「这就走吧!」令狐冲摇头道:「不去!」
田伯光脸色一沉,道:「令狐兄,田某敬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言而有信,三十招内令狐兄既输了,怎么又来反悔?」令狐冲道:「我本来不信你能在三十招内胜我,现下是我输了,可是我没有说输招之后便跟你去。我说过没有?」田伯光心想这句话原是自己说的,令狐冲倒确没说过,当下将刀一摆,冷笑道:「你姓名中有个『狐』,果然是名副其实。你没说过便怎样?」令狐冲道:「适才在下输招,是输在力不如你,心中不服,待我休息片刻,咱们再比过。」田伯光道:「好吧,我要叫你输得口服心服。」坐在石上,交叉了双手,笑嘻嘻的瞧着令狐冲。
令狐冲寻思:「这恶贼定要我随他下去,不知有何奸计,说什么去见仪琳师妹,定非实情。他又不是仪琳师妹的真徒弟,何况仪琳师妹是恒山派出家清修的女尼,她恒山派戒律何等精严,又怎会和这恶名昭彰的采花大盗打什么交道?只是我眼下给他缠上了,却如何脱身才是?」想到适才他向自己连砍这六刀,刀法平平,势道却是沉猛无比,实不知如何拆解,心想:「只须能解得开他这一刀,要挡他三十招便不难了。」突然间心念一动:「那日荒山之夜,莫大先生力杀大嵩阳手费彬,那衡山剑法灵动难测,以此对敌田伯光,定然不输于他。那后洞石壁之上,刻着有衡山剑法的种种绝招,我去学得三四十招,便可和田伯光拚上一拚了。」又想:「衡山剑法精妙无比,顷刻间岂能学会,终究是我的胡思乱想。」
田伯光见他脸色瞬息万变,一时喜上眉梢,一时又闷闷不乐,笑道:「令狐兄,破解我这刀法的诡计,可想出来了么?」令狐冲听他将「诡计」二字说得特别响亮,不由得气往上冲,大声道:「要破你的刀法,又何必使用诡计?你在这里罗哩罗唆,吵闹不堪,令我心乱意烦,难以凝神思索,我到山洞里好好想上一想,你可别来滋扰。」田伯光笑道:「你去苦苦思索便是,我不来吵你。」令狐冲听他将「苦苦」二字又说得特别响亮,低低骂了一声,走进山洞。
他点燃蜡烛,钻入后洞,迳到刻着衡山派剑法的石壁前去观看,但见一路路剑法变幻无方,若非亲眼所见,真不信世间有如此奇变横生的剑招,心想:「片刻之间要真的学会什么剑法,绝无可能,我只拣几种最为稀奇古怪的变化,记在心中,出去跟他乱打乱斗,说不定可以攻他一个措手不及。」当下一面看,一面记,虽见每一招衡山派剑法均为敌方所破,但想田伯光绝不知此种破法,此点不必顾虑。
他一面记忆,一面手中比划,学得二十余招变化后,已花了大半个时辰,只听田伯光的声音在洞外传来:「令狐兄,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冲进来了。」令狐冲提剑跃出,叫道:「好,我再接三十招!」
田伯光笑道:「这一次令狐兄若再败了,那便如何?」令狐冲道:「也不是第一次败了。多败一次,又待怎样?」说这句话时,手中长剑已如狂风骤雨般连攻七招。这七招都是他从后洞石壁上新学来的,果是极尽变幻之能事。田伯光没料到他华山派剑法中有这样的变化,倒给他闹了个手足无措,连连倒退,到得第十招上,心下暗暗惊奇:「这人剑招变化极多,我若一味挨打,只怕转眼便给他拆到第三十招。」当下呼啸一声,挥刀反击,他刀上势道雄浑,令狐冲剑法中的变化便不易施展,到得第十九招上,两人刀剑一交,令狐冲长剑又被震飞。
令狐冲跃开两步,叫道:「田兄只是力大,并非在刀法上胜我。这一次输得不服,待我进去再想三十招剑法出来,跟你重新较量。」田伯光笑道:「令师此刻尚在五百里外,正在到处找寻田某的踪迹,十天半月之内。未必便回华山,令狐兄施这拖搪之计,只怕无用。」令狐冲道:「要靠我师父来收拾你,算甚么英雄好汉?我大病初愈,力气不足,给你占了便宜,单比招数,难道连你三十招也挡不住?」田伯光笑道:「我可不上你这个当。是刀法胜你也好,是膂力胜你也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口舌上争胜,复有何用?」令狐冲道:「好!你等着我,是男儿汉大丈夫,可别越想越怕,逃走下山,令狐冲却不会来追赶于你!」田伯光哈哈大笑,退了两步,坐在石上。
令狐冲回入后洞,寻思:「田伯光伤过泰山派的地绝道长、斗过恒山派的仪琳师妹,适才我又以衡山派的剑法和他相斗,但嵩山派的武功他未必知晓。」于是寻到刻着嵩山派武功的石壁,学了十余招,心道:「衡山派的绝招,刚才还有十招未使,我给他夹在嵩山派剑法之中,再突然使几招本门剑法,说不定便能斗得他头晕眼花。」不等田伯光相呼,便出洞和他相斗。他剑招忽而嵩山,忽而衡山,到得要紧开头,又将华山派的几下绝招使了出来。田伯光连叫:「古怪,古怪!」但拆到二十二招时,终究还是连进三招,将刀锋架在令狐冲咽喉之上,逼得他弃剑认输。
令狐冲道:「第一次我只接得你十招,动脑筋想了一会,便接得你十八招,再想一会,已接得你二十一招。田兄,你怕不怕?」田伯光笑道:「我怕甚么?」令狐冲道:「我不断潜心思素,再想几次,便能接得你三十招了。又多想几次,便能反败为胜了,那时我就算不杀你,你岂不是糟糕之极?」田伯光笑道:「田某浪荡江湖,生平所遇对手之中,以令狐兄最为聪明多智,只可惜武功和田某还差着一大截,就算你进步神速,要想在几个时辰之中便能胜过田某,天下绝无是理。」
令狐冲道:「令狐冲浪荡江湖,生平所遇对手之中,以田兄最为胆大妄为,虽见令狐冲越战越强,居然并不逃走,难得啊难得。田兄,少陪了,我再进去想想。」田伯光笑道:「请便。」令狐冲慢慢走入洞中,他口中跟田伯光胡说八道,似乎漫不在乎,其实心中却越来越是担忧:「他来到华山,定然包藏有极大的阴谋。他明知师父正要找他来加以诛杀,又怎有闲情来跟我拆招比武?将我制住之后,纵然不想杀我,也该点了我的穴道,令我动弹不得,却何以一次又一次的放我?到底是何用意?」
他内心深处,隐隐觉到田伯光此番来到华山,实含有恐布之极的大阴谋,但到底是什么阴谋,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寻思:「倘若是要绊住了我,好让旁人收拾我一众师弟、师妹,又何不直截了当的杀我?那岂不干脆容易得多?」以手支颐,思索半晌,一跃而起,心想:「今日之事,看来我华山派是遇上了极大的危难。师父、师娘不在山上,令狐冲是本门之长,这副重担是我一个人挑了。不管田伯光有何图谋,我须当竭尽心智,和他缠斗到底。只要有机可乘,一剑将他杀了,又有何妨?」心念已决,又去观察石壁上的图形,这一次却只拣最狠辣的杀着用心记忆。
待得步出山洞时,天色已明,令狐冲心中存下了杀人之念,脸上却笑嘻嘻地,说道:「田兄,你驾临华山,小弟没尽地主之谊,实是万分的过意不去。这场比武之后,不论谁输谁赢,小弟当请田兄尝一尝本山的土酿名产。」田伯光笑道:「多谢了!」令狐冲笑道:「他日又在山下相逢,你我若再交手,却是决生死的拚斗,不能再如今日这般客客气气的以招数赌输赌赢了。」田伯光笑道:「像令狐兄这般朋友,杀了实在可惜。只是我若不杀你,你武功进展神速,他日剑法比我为强之时,你却不肯饶我这采花大盗了。」令狐冲笑道:「正是,如今日这般切磋武功,实是机会难得。田兄,小弟进招了,请你多多指教。」田伯光笑道:「不敢,令狐兄请!」令狐冲笑道:「小弟越想越觉不是田兄的对手。」一言未毕,一剑剌了过去,剑尖未到田伯光身前三尺之处,已然斜向左侧,猛然回剌,田白光举刀一挡,令狐冲不等剑锋碰到刀刃,忽地从他下阴挑了上去。这一招阴狠毒辣,凌厉之极,田伯光吃了一惊,纵身一跃。令狐冲乘势直进,刷刷刷三剑,每剑都是竭尽平生之力。攻向田伯光的要害。田伯光失了先机,登处劣势,挥刀东挡西格,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令狐冲一剑从他右腿之侧剌过,将他裤筒刺穿一孔,剑势奇急,与他腿肉相去不及一寸。
田伯光右手砰的一拳,将令狐冲打了个斛斗,笑道:「令狐兄招招要取在下的性命,这是切磋武功的打法么?」令狐冲一跃而起,笑道:「反正不论我如何尽力施为,终究是伤不了田兄的一根毫毛。」心下却想:「你此刻既不想杀我,我便不可不顾自身安危,只攻不守,自是大占便宜。」笑嘻嘻的走上前去,笑道:「田兄左手拳的劲道可真不小啊!」田伯光笑道:「得罪了。」令狐冲笑道:「只怕已打断了我两根肋骨,也未可知。」越走越近,突然间剑交左手,反手剌出。
这一剑当真是匪夷所思,却是恒山派的一招杀着。田伯光一惊之下,剑尖离他小腹已不到数寸,百忙中一个打滚避过。令狐冲居高临下,连剌四剑,只攻得田伯光狼狈不堪,眼见再攻数招,便可将他一剑钉在地下,不料田伯光突然飞起左足,踢在他手腕之上,跟着鸳鸯连环,右足又已踢出,正中他的小腹。令狐冲长剑脱手,一交向后仰跌出去。田伯光一个打挺,扑上前去,将刀刃架在他咽喉之中,冷笑道:「好狠辣的剑法!田某险些将性命送在你手中,这一次服了吗?」令狐冲笑道:「当然不服。咱们说好比刀剑,你却连使拳脚。又出腿,这招数如何算法?」
田伯光放开了刀,冷笑道:「便是将拳脚合并计算,却也没足三十之数。」令狐冲跃起身来,怒道:「你在三十招内打败了我,算你武功高强,那又怎样?你要杀便杀,何以耻笑于我。你要笑便笑,却何以要冷笑?」田伯光退了一步,道:「令狐兄责备得对,是田某错了。」一抱拳,说道:「田某这里诚意谢过,请令狐兄恕罪。」
令狐冲一怔,万没想到他大胜之余,反肯陪罪,当下抱拳还礼,道:「不敢!」寻思:「礼下于人,必有所图。他对我如此敬重,不知有何用意?」苦思不得,索性便开门见山的相询,说道:「田兄,令狐冲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田兄是否肯直言相告?」田伯光笑道:「田伯光事无不可对人言。奸淫掳掠,杀人放火之事,旁人要隐讳抵赖,田伯光做便做了,何赖之有?」令狐冲笑道:「如此说来,田兄倒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田伯光笑道:「『好汉子』三字不敢当,总还是个言行如一的真小人。」
令狐冲道:「嘿嘿,江湖之上,如田兄这等人物,倒也罕有。请问田兄,你深谋远虑,将我师父远远引开,然后来到华山,一意要我随你同去,到底要我到那里去?有何图谋?」田伯光道:「田某早对令狐兄说过,乃是请你去和仪琳小师太见上一见,以慰她相思之苦。」令狐冲摇头道:「此事太过怪诞离奇,令狐冲又非三岁小儿,岂能相信?」田伯光怒道:「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汉,你却当我是下三滥的无耻之徒。我说的话,你如何不信?难道我口中说的不是人话,却是大放狗屁么?田某若有虚言,连猪狗也不如。」
令狐冲见他说得十分真诚,实不由得不信,不禁大奇,道:「田兄拜那小师太为师之事,只是一句戏言,原当不得真,却何以为了她,千里迢迢的来邀我下山?」田伯光神色颇为尴尬,道:「其中当然另有别情。凭她这点微末本事,怎能做得我的师父?」令狐冲心念一动,暗忖:「情之一字,实所难言。仪琳小师妹容貌秀丽,清雅绝俗,莫非田伯光当真对她动了真情,一番欲念,究尔化成了爱意么?」说道:「田兄是否对仪琳小师太一见倾心,从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好淫良家妇女的勾当了?」田伯光摇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那有此事?」令狐冲随即想起:「没几天之前,他还在长安城中,害得千斤庄庄主霍权之女受辱自杀,这积恶如山的大盗,岂能改过迁善?」说道:「到底其中有何别情,还盼田兄见告。」
田伯光道:「这是田伯光倒霉之极的事,你何必苦苦追问?总而言之,田伯光若是请不动你下山,一个月之后,便将会死得惨不堪言。」令狐冲一惊,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道:「天下那有此事?」田伯光捋起衣衫,袒裸胸膛,指着双乳之下的两枚钱大红点,道:「田伯光遭人毒手,给人下了剧毒,被迫来邀你去见那小师太。若是请你不到,这两块红点在一个月后便腐烂化脓,逐渐蔓延,全身都化为烂肉,从此无药可治,要到三年六个月后,这才烂死。」他神色严峻,道:「令狐兄,田某跟你实说,不是盼你垂怜,乃是要你知道,不管你如何坚决拒却,我却是非请你去不可。你当真不去,田伯光甚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平日本已无恶不作,在这生死关头,更有甚么顾忌?」
令狐冲寻思:「看来此事非假,我只须设法能不随他下山,一月后他身上毒发,这个为祸世间的恶贼便除去了,倒不须我亲手杀他。」当下笑吟吟道:「不知是那一位高手如此恶作剧,给田兄出了这样一个难题?田兄身上所中的却又不知是何种毒药?说不定另有解毒之方,也未可知。」田伯光气愤愤的道:「下毒之人,那也不必提了。令狐兄,我真要是请你不动,田某固然活不成,你也难以平安大吉。」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但田兄只须打得我口服心服,令狐冲念你如此武功,得来不易,随你下山走一趟,也未始不可。田兄稍待,我可又要进洞去想想了。」
他走进山洞,心想:「那日我和他两度交手,每一次拆招,都在三十招以外,怎地这一次反而退步了,说什么也接不到他的三十招?」沉吟刻,已得其理:「是了,那日我为了救仪琳师妹,跟他性命相扑,管他拆的是三十招。还是四十招。眼下我口中不断数着一招、两招、三招,心中想着的只是如何接满三十招,这般分心,剑法上自不免大大打了个折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怎如此胡涂?」想明白了这一节,精神为之一振,又去钻研石壁上的武功。
这一次看的却是泰山派剑法。泰山剑招以厚重沉稳见长,一时三刻之间,无论如何学不到其精髓所在,而其大开大阖的剑路,也非令狐冲所喜。他看了一会,正要走开,一瞥眼见到图形中以短枪破解泰山剑法的招数,却是十分的轻逸。他越看越是着迷,不由得沉浸其中,忘了时刻已过,直到田伯光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呼他出去,两人这才又动手相斗。
这一次令狐冲学得乖了,再也不去数那招数,一上手剑光霍霍,向田伯光攻去。田伯光见他剑招层出不穷,每进洞去思索一会,出来时便大有新意,却也不敢怠慢。两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间,已拆了不知若干招。突然间田伯光踏进一步,伸手快如闪电,已扣住了令狐冲的手腕,扭转他的手臂,将剑尖指向他咽喉,只须再一使力向前一送,便能推得长剑在他喉头一穿而过,喝道:「你输了!」令狐冲手腕奇痛,口中却道:「是你输了!」田伯光道:「怎地是我输了?」令狐冲道:「这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三十二招?」令狐冲道:「正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你口中又没数。」令狐冲道:「我口中不数,心中却数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第三十二招。」其实,他心中又何尝数了,三十二招云云,只是信口胡吹。
田伯光放开他手腕:「不对!你第一剑这么攻来,我便如此反击,你如此招架,我又这样砍出,那是第二招。」他一刀一刀,将适才相斗的招式,从头至尾的复演一遍,数到伸手抓住令狐冲的手腕时,却只二十八招,令狐冲见他记心如此了得。两人拆招这么快捷,他却一招一式,记得清清楚楚,次序丝毫不乱,实是武林中罕见的奇才,不由得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翘,道:「田兄记心惊人,原来是小弟数错了,我再去想过。」田伯光道:「且慢!令狐兄,这山洞之中,到底有何古怪,我要进去看看。洞里是不是藏得有什么武学秘笈?为何你进洞一次,出来后便奇招迭出,令人目不暇给?」说着便走向山洞。
令狐冲吃了一惊,心想:「若是给他见到石壁上的图形,却是大大的不妥。」脸上却露出喜色,随即又将喜色隐去,假装出一副十分忧愁的容颜,双手伸开拦住,说道:「洞中所藏,乃本门武学秘本,田兄非我华山弟子,可不能入内观看。」田伯光见他脸上喜色一现即隐,其后的忧色显得甚是夸张,多半是假装出来的,心念一动:「他为何听到我要进山洞去,登时便即喜动颜色?其后又假装忧愁,显是要掩饰内心真情,只盼我闯进洞去。那个洞之中,必是有甚么对我大大不利的事物,多半是厉害之极的机关陷阱,或是他养驯了的毒蛇怪兽,我可不上这个当。」武功虽是田伯光为高,说到狡猾机智,令狐冲却是远胜了,他这以进为退之策,果然阻住了田伯光入洞。
话休絮烦,令狐冲进洞数次,又学了许多奇异招式,不但包括了五岳剑派的绝招,而破解五派剑法的种种怪招,他也学了不少,只仓卒之间,难以融会贯通,现炒现卖,高明有限,始终无法挡得住田伯光快刀的三十招。田伯光也是个绝顶爱好武学之士,见他进洞去思索一会,出来后便怪招纷呈,精采百出,虽无大用,克制不了自己,但招式之妙,实是令人叹为观止,心中固然越来越是大惑不解,却也亟盼和他斗得越久越好,俾得多见识一些匪夷所思的剑法。眼见天色过午。田伯光又一次将令狐冲制住后,蓦地想起:「这一次他所使剑招,似乎大部份是嵩山派的,莫非山洞之中,竟有五岳剑派的高手聚集。他每次进洞。便有高手传他若干招式,叫他出来和我相斗。啊哟,幸亏我没有贸然闯进洞去。否则怎斗得过五岳剑派的一众高手?」他心有所思,随口问道:「他们怎么不出来?」令狐冲道:「谁不出来?」田伯光道:「洞中教你剑法的那些前辈高手。」
令狐冲一怔之间,已明其意,哈哈一笑,道:「这些前辈,不——不愿和田兄动手。」田伯光大怒,道:「哼,这些人沽名钓誉,自负清高,不屑和我淫贼田伯光过招,你叫他们出来,若是单打独斗,他名气再大,也未必便是田伯光的对手。」令狐冲摇摇头笑道:「田兄若是有兴,不妨进洞向这十位前辈领教领教。他们对田兄的刀法,言下倒也颇为看重呢。」他知道田伯光在江湖上作恶多端,树敌极众,平素行事,向来是十分的谨慎小心,他既信洞内有十位高手,说甚么也不会激得他闯进洞去。果然田伯光哼了一声,道:「甚么前辈高手,只怕都是些浪得虚名之徒,否则怎地一而再,再而三的传你种种招式,始终连田某的三十招也挡不过?」他自负轻功了得,心想就算那十个高手一涌而出,我虽然斗不过,逃总逃得掉,何况既是五岳剑派的前辈高手,他们自重身份,绝不会联手来对付自己。
令狐冲正色道:「那是由于令狐冲资质愚鲁,内力肤浅,学不到这些前辈武功的精要。田兄口中可得小心些,莫要惹怒了他们。任是那一位前辈出手,田兄不等一月后毒发,转眼便会在这思过崖上身首异处了。」田伯光道:「你倒说说看,洞中到底是那几位前辈。」令狐冲神色极是诡秘,道:「这几位前辈归隐已久,早已不干顶外事,他们在这里聚集,更和田兄毫不相干。别说这几位老人家的名号不能外泄,就是说了出来,田兄也不会知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田伯光见他神色古怪,显是在极力的掩饰,说道:「嵩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尚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辈高人,可是贵派之中,却没有甚么耆宿留下来了。那是武林中众所周知的事实。令狐兄信口开河,难入人信。」令狐冲道:「不错,华山派中,确无前辈高人留存至今。当年敝派不幸为瘟疫侵袭,上一辈的高手凋零殆尽,华山派元气大伤,否则的话,也决计不能让田兄单枪匹马的闯上山来,打得我华山派竟无招架之力。田兄之言甚是,山洞之中,的确并无敝派高手。」
田伯光既然认定他是在欺骗自己,他说东,当然是西,他说华山派并无前辈高手留存,事实上一定是有,思索半晌,猛然间想起一事,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原来是风清扬风老前辈!」令狐冲根本不知风清扬是甚么人,但不论田伯光说甚么,自己只须力加否认,田伯光便会深信不疑,连忙摇手道:「田兄不可乱说。风——风——」他想「风清扬」的名字中有个「清」字,那是比师父「不」字辈还高两辈的人物,接着道:「风太师叔祖归隐多年,早已不知去向,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尚在人世,怎么会到华山来?田兄不信,最好自己到洞中去看看,那便真相大白了。」
田伯光越见他力邀自己进洞,越是不肯上这个当,心道:「他一听到风清扬的名字,便如此惊慌。果然我所料不错。听说华山派前辈,当年在一夕之间尽数暴毙,只有风清扬一人其时不在山上,逃过了这场劫难,但屈指算来,他也有八十余岁了,武功再高,也是精力日衰,我更有何惧?」说道:「令狐兄,咱们已斗了一日一晚,再斗下去,你终究是斗我不过的,虽有你风太师叔祖不断指点,终归无用。你还是乖乖的随我下山去吧。」
令狐冲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有人冷冷的道,「若是我当真指点几招,难道你还收拾不下这小子?」令狐冲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只见山洞里站着一个白须青袍的老者,神气忧郁,脸如金纸,更无半点血色。令狐冲心道:「这位老先生是从那里来的?怎地他站在我身后,我竟是没半点知觉。」心下惊疑不定,只听田伯光道:「你——你便是风老先生?」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难得世上居然还有人知道我风某的名字。」令狐冲心念电转:「本派中还有一位前辈,我可从没听师父、师娘说过,倘若他是顺着田伯光之言,随口冒充,我上前参拜。岂不令天下好汉耻笑?再说,事情那里真有这么巧法?田伯光提到风清扬,便真有一个风清扬出来。」只听那老者又叹了口气道:「令狐冲你这小子,实在也太不成器!我来教你。你先使一招『白虹贯日』,跟着便使『有凤来仪』,再使一招『金雁横空』,接下来使『截剑式』——」他口中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了三十招招式。
那三十招招式,令狐冲都曾学过,有几招还当真是平常之极,师兄弟间过招尚且不用,以之对付田伯光,无论如何是威力不足,却听老者又道:「你迟疑甚么?三十招一气呵成,确是有些不易,你倒先试演一遍看。」他语音低沉,似是含有无限伤心,但语气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令狐冲心想:「便依言一试,却也无妨。」当即使一招「白虹贯日」,这一招收招时剑尖指向天空,但第二招「有凤来仪」,却自是下而上的剌出,中间缺了一截,无法联起来。
令狐冲使完第一招「白虹贯日」,剑尖朝天,第二招「有凤来仪」便使不下去,不由得呆了一呆。那自称风清扬的老者叹了口气,道:「蠢才,蠢才!无怪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拘泥不化,不知变通。剑术之道,讲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之,欲上则上,欲下则下。你使完那招『白虹贯日』,剑尖向上,难道不会顺势拖下来吗?剑招中没有这等姿式,难道你不会别出心裁,随手配合么?」
这一言将令狐冲登时提醒,长剑一勒,跟着便自然而然的使出「有凤来仪」,不等剑招变老,已转变「金雁扑空」。这一招在头顶划过,一勾一挑,轻轻巧巧的变为「截剑式」,转折之际,天衣无缝,心下甚是舒畅。当下依着那老者所说,一招一式的使将下去,使到「钟鼓齐鸣」,收剑,堪堪正是三十招。那老者叹了口气,道:「对是对了,可惜斧凿痕迹太重,也太笨拙。不过和高手过招固然不成,对付眼前这小子,只怕也将就了。上去试试吧!」令狐冲虽尚不信他便是自己的太师叔祖,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位武学高手,却绝无可疑,当即向他躬身致敬,转身向田伯光道:「田兄请!」
田伯光道:「我已见你使了这三十招,再和你过招,胜之不武。」令狐冲道:「田兄不愿动手,那也很好,这就请便。在下要向这位老前辈多多请教,无暇倍伴田兄了。」田伯光大声道:「那是什么话?你不随我下山,田某一条性命难道便白白送在你的手里?」他转面向那老者道:「风老前辈,田伯光是后生小子,不配和你老人家过招,你若出手,未免有失身份。」那老者点点头,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大石之前,坐了下来。田伯光大为宽慰,喝道:「看刀!」一刀向令狐冲砍了过去。
令狐冲侧身闪避,还剌一剑,使的却是适才那老者口中所说的第四招「截剑式」。他一剑既出,后着便源源倾泻,剑法轻灵,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过的,有些却在那老者所说的三十招之外。他既顿悟了「行云流水,任意所之」这八个字的精义,剑术登时大进,翻翻滚滚,和田伯光斗了二百余招,兀自未分胜败,只是斗到后来,气力渐渐不足,田伯光大喝一声,单刀直劈。令狐冲眼见难以闪避,一抖手,长剑指向他的胸膛。田伯光回刀削剑,当的一声响,刀剑相交,他不等令狐冲抽剑,已然放开手中单刀,纵身而上,双手扼住了他喉头。令狐冲登时为之窒息,长剑也即脱手。田伯光道:「你不随我下山,老子便扼死了你。」他本来和令狐冲称兄道弟,言语甚是客气,但这番二百余招的剧斗一过,打得性发,牢牢扼住他喉头后,居然自称「老子」起来。
令狐冲满脸紫胀,摇了摇头。田伯光咬牙道:「二百招也好,三百招也好,老子赢了,便要你跟我下山,他妈的三十招之约,老子不理了。」令狐冲想要哈哈一笑,只是给他十指扼住了喉头,无论如何笑不出声。忽听得那老者叹了口气,道:「蠢才,蠢才!手中无剑,手指便是剑。那一招『金玉满堂』,定要用剑才能使吗?」
令狐冲脑海犹如电光一闪,当下更不思索,右手五指向前剌出,正是一招「金玉满堂」,中指和食指戳在田伯光胸口「膻中穴」上。田伯光闷哼一声,委顿在地,抓住令狐冲喉头的十根手指登时松了。
令狐冲没想到自己随手这么一戳,竟有偌大威力,将一个名动江湖的「万里独行」田伯光,轻轻易易的便点倒在地。他伸手摸摸自己给田伯光扼得十分疼痛的喉头,只见这淫贼蜷缩在地,不住轻轻抽搐,不由得又惊又喜,霎时之间,对那老者钦佩到了极点,抢到他的身前,拜伏在地,叫道:「太师叔祖,请恕徒孙先前无礼。」说着连连磕头,那老者淡淡一笑,道:「你再不疑心我是招摇撞骗了么?」令狐冲磕头道:「徒孙万万不敢。徒孙有幸,得能拜见本门前辈太师叔祖,实是万千之喜。」
那老者风清扬道:「你起来。」令狐冲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眼见那老者满面病容,神色甚是憔悴,道:「太师叔祖,你肚子饿么?徒孙洞里藏得有些乾粮。」说着便欲丢取。风清扬摇头道:「不用!」谜着眼向太阳望了望,轻声道:「这日头好暖和啊,有几十年没晒太阳了。」令狐冲好生奇怪,却不敢问。风清扬向地下的田伯光瞧了一眼,道:「他给你一招戳中在膻中穴上,凭他功力,一个时辰后便会醒转,那时仍会跟你死缠。你指作剑,三十招内将他打败,他便自知不是你的敌手,只好乖乖下山去了。你制服他之后,须得逼他发下毒誓,关于我的事,绝不可泄漏一字半句。」令狐冲道:「徒孙便是用剑,也斗他不过,怎能空手——空手——」风清扬叹了口气,幽幽的道:「一个时辰,那也够了。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我本不想传你武功,但我早已金盆洗手,不再与人动手过招,若不假手于你,难以逼他立誓守秘,你跟我进来。」说着走进山洞,从那孔穴中走进后洞,令狐冲跟了进去。
风清扬指着石壁,道:「壁上这些图形,你大都已经看过记熟,只是使将出来,却完全不是那一回事。岳不群那小子,当真是狗屁不通。你本是极好的美质良材,却给他教得变成了蠢牛木马。」令狐冲对师父向来极是敬爱,听得风清扬辱及恩师,当即昂然说道:「太师叔祖,我不要你教了,我出去将田伯光一剑杀了便是。」风清扬一怔,已明其理,淡淡的道:「他数次将你打败,并不伤你,你一占上风,便即杀他。华山派的弟子,是这样待人的吗?你怪我骂你师父,好吧,以后我不提他便是,他叫我师叔祖,我称他一声『小子』,总称得吧?」令狐冲道:「太师叔祖从此不再骂我恩师,徒孙自是恭聆教诲。」风清扬微微一笑,道:「倒是我来求你学艺了。」令狐冲躬身道:「徒孙不敢,请太师祖恕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