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独孤九剑



  风清扬指着石壁上华山派剑法的图形,说道:「这些招数,确是本派剑法的绝招,其中泰半已经失传,连岳——岳——嘿嘿——连你师父也不知道。只是招数虽妙,一招招分割来使,终究能给旁人破了——」令狐冲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隐隐想到了一层剑术的至理,不由得脸上现出狂喜之色。风清扬道:「你明白了什么?说给我听听。」令狐冲道:「太师叔祖是不是说,如果各招浑成,敌人便无法可破?」风清扬点了点头,甚是欢喜,道:「我原说你资质不错,果然悟性极高。这些魔教长老——」他一面说,一面指着石壁上使棍棒的人形。令狐冲道:「这是魔教中的长老?」风清扬道:「你不知道么?这十具骸骨,便是魔教十长老了。」说着手指地下一具骸骨。
  令狐冲奇道:「怎么这魔教十长老都死在这里?」风清扬道:「是我杀的!」魔教长老,个个都身负绝世武功,风清扬说这「是我杀的」四字,却是经描淡写之极,便如说捏死了十只蚂蚁,令狐冲心下骇然,问道:「为——为甚么?」风清扬道:「再过一个时辰,田伯光便醒转了,你尽问这些陈年旧事,还有时候学武功么?」令狐冲道:「是,是,请太师叔祖指点。」风清扬叹了口气,道:「这些魔教长老,说来也均是聪明才智之士,竟将五岳剑派中的高招,破得如此干净彻底。唉,可惜,可惜,杀了可惜。」
  令狐冲心想:「刚才你还在责我耗废时间,这会儿你自己却来大叹其气。」他心中这么想,脸上却丝毫不露。风清扬道:「可惜他们不懂得,招数是死的,发招之人却是活的。死招数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数,却是缚手缚脚,只有任人屠戮。这个『活』字。你要牢牢记住了。学招时要活学,使招时要活使。要是拘泥不化,便练熟了几千万手绝招,遇上了真正的高手,终究还是给人家破得干干净净。」令狐冲大喜若狂,他本是个飞扬跳脱的活泼少年,风清扬这几句话,真是说得到了他心坎里去,连称:「是,是!须得活学活使。」风清扬道:「五岳剑派中各有无数蠢才,以为将师父传下来的剑招学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诗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杼,能成大诗人么?」他这番话,其实是连岳不群也骂在其中了,但令狐冲一来觉得其言十分有理,二来他并未直提岳不群的名字,也就没有抗辩。
  风清扬道:「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说『各招浑成,敌人便无法可破』,这句话还只说对了一小半。不是『浑成』,而是根本无招。你一柄剑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寻。敌人便是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无招式,敌人如何来破你的招式?」令狐冲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手发热,喃喃的道:「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
  风清扬道:「一个从未学过武功的常人,拿了剑乱挥乱舞,你见闻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剑要剌向何处,砍向何处。就算是剑术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的招式,只因并无招式,『破招』二字,便谈不上。只是不曾学过武功之人,虽无招式,却会给人轻而易举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剑术,则是能制人而不能为人所制。」他拾起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随手以一端对着令狐冲,道:「你如何破我这一招?」令狐冲不知他这一下是甚么招式,一怔之下,便道:「这不是招式,所以破解不得。」
  风清扬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但敌人使兵刃,动拳脚,他有招式,你只须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敌。」令狐冲道:「要是敌人也没有招式呢?」风清扬道:「那么他也是个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任意出手,打到如何便如何,说不定是你高些,也说不定是他高些。」他叹了口气,道:「当今之世,这种高手是难找得很了,如能侥幸遇上一两位,那是你毕生的运气,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三位。」令狐冲问道:「是那三位?」
  风清扬向他凝视片刻,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闲事,不肯专心学剑的小子,好极,妙极!」令狐冲脸上一红,忙躬身道:「弟子知错了。」风清扬笑道:「没有错,没有错。你这小子心思活泼,很对我的脾胃,只是现下时候不多了,你将这华山派的三四十招绝招融合贯通,设想如何,一气呵成,然后全部将其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会和田伯光动手便以甚么招数也没有的华山剑法去和他打。」令狐冲应道:「是!」凝神去看石壁上的图形。
  过去数月之中,他早已将石壁上的各种武功观看了十之八九,对本门剑法,尤其记得纯熟,这时也不须再化时间学招,只须将一招招毫不连贯的剑法,设法串成一起。风清扬道:「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若是串不成一起,也就罢了,总之不可有半点勉强。」令狐冲应了,太师叔祖是吩咐要顺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紧,串得巧妙也罢,串得笨拙也罢,那三四十招华山派的绝招,片刻间便联成了一片,只是要将这些招式融成一体,其间无起迄划的痕迹可寻,那却是十分为难了。他提着长剑,左削右劈,脑子中半点也不去想石壁图形中的剑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是随意挥洒,有时使到十分顺溜之处,自己心中亦不禁得意。
  他从师练剑十余年,每一次练习,总是全心全意的打起了精神,不敢有丝毫怠忽。盖岳不群课徒极严,举手提足之间,只要稍离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纠正,每一个招式,总要练得十全十美,没半点错误,方能得到他的点头认可。令狐冲是开山门的弟子,他生来要强好胜,为了博得师父、师娘的赞许,练习每一招时是加倍的严于律己,不料风清扬教剑,却全是一反旧道而行的,要他越是随便越好,这正是投其所好,使剑时心中畅美难言,只觉比之痛饮数十年的美酒还要滋味无穷。正使得如痴如醉之时,忽听得田伯光在外叫道:「令狐兄,请出来比武。」
  令狐冲一惊,收剑而立,向风清扬道:「太师叔祖,我这乱挥乱削的剑法,能挡得住他的快刀么?」风清扬摇头道:「挡不住,还差得远呢!」令狐冲惊道:「挡不住?」风清扬道:「要挡,自然挡不住,可是你何必要挡?」令狐冲一听之下,登时省悟,心下大喜:「不错,他为了求我下山,不敢杀我。不管他使甚么刀招,我不必理会,只是自行进攻便了。」当即仗剑出洞。
  只见田伯光横刀而立,叫道:「令狐兄,你得风老前辈指点诀窍后,果然剑法大进,只是适才给你点倒,乃是一时疏忽,田某心中不服,咱们再来比过。」令狐冲:「好!」一剑歪歪斜斜的剌去,剑身摇摇晃晃,却无半分劲力,田伯光大奇,心道:「这是甚么剑招?」只见令狐冲长剑剌得过来,突然之间,右手向后一缩,向空处随手剌了一剑,跟着剑柄向后疾收,似乎要撞到自己胸膛之上,那知忽然间手腕反抖,这一撞却向侧空外撞了过去。田伯光更是奇怪:「他莫非发疯?」向他轻轻试劈一刀,令狐冲不避不让,剑尖一挑,斜剌对方小腹。田伯光叫道:「古怪!」同刀挡格,不料令狐冲忽将长剑向天空抛了上去。田伯光仰头看剑,砰的一声,鼻上给令狐冲重重打了一拳,登时鲜血长流。
  田伯光一惊之间,令狐冲以手作剑,疾剌而出,再次戳中在他的膻中穴,田伯光身子慢慢软倒,脸上露出十分惊奇,又是十分愤怒的神色。令狐冲回过身来,风清扬招呼他走入洞中,道:「你又多了一个半时辰练剑,他二次被你点倒,受创较重,醒过来时没第一次快。只不过下次再斗,说不定他会使出拚命的打法,必须加倍小心在意,你去练练衡山派的剑法。」
  话休絮烦,令狐冲得风清扬指点后,剑法中有招如无招,存招式之意,而无招式之形,当真是变化莫测,似鬼似魅,田伯光醒转后,接连二次又被他打倒。眼见天色已晚,陆大有送饭上崖,令狐冲将点倒了的田伯光放在岩石之后,风清扬则在后洞不出。令狐冲道:「这几日我胃口大好,六师弟明日多送饭菜上来。」陆大有见大师哥神采飞扬,与数月来郁郁寡欢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下甚喜,道:「好,明儿我提一大篮饭上来。」
  陆大有下崖后,令狐冲解开田伯光穴道,邀他和风清扬及自己一同进食。风清扬只吃小半碗饭便饱了。田伯光愤愤不平,食不下咽,一面扒饭,一面骂人,突然间左手使劲太大,拍的一声,竟将一只瓦碗捏成十余块,碗片饭粒,跌得身上地下都是。令狐冲哈哈大笑,道:「田兄何必和一只饭碗过不去?」田伯光怒道:「他妈的,我是和你过不去。只因为我不想杀你,比武之际,你这小子只攻不守,这才占尽了便宜,哼!哼!他妈的那小尼——小尼——」他显是想骂仪琳那小尼姑,但不知怎的,话到口边邀,没再往下骂了。他连说了几个「小尼,小尼」,叫道:「令狐冲,有种的再来斗过。」令狐冲道:「好!」挺剑而上。
  这一场恶斗,打得甚是凶险,令狐冲又施故技,每当田伯光的单刀砍过来时并不拆解,另以巧招剌他。不料田伯光这次出手甚狠,刷刷两刀,一刀砍中令狐冲大腿,一刀在他左臂上深深划了一道口子,显是闹得恼了,虽不取他性命,却要伤他四肢。令狐冲又惊又痛,剑法散乱,数招之后便给田伯光踢倒在地。田伯光甚是得意,将刀刃架在他喉头,道:「还打不打?打一次便在你身上砍几刀,纵然不杀你,也要你肢体不全,流干了鲜血。」令狐冲笑道:「自然再打!就算令狐冲斗你不过,难道我风师叔祖袖手不理,任你横行?」田伯光道:「他是前辈高人,不会跟我动手。」一面说,一面收起单刀,心下竟也惴惴,生怕将令狐冲伤得如此厉害,风清扬一怒出手,也不必下手杀人,只须将自己逐下华山,那便糟糕之极了。
  令狐冲撕下衣襟,裹好了两处创伤,走进洞中,摇头苦笑,道:「太师叔祖,他改变策略,当真砍杀啦!若是给他砍中右臂,使不得剑,可就难以胜他了。」风清扬道:「好在天色已晚,你约他明晨再斗。今晚你不要睡,咱们穷一晚之力,我教你三招剑法。」令狐冲道:「三招?」心想只三招剑法,何必花一晚时光来教。风清扬道:「我瞧你人倒挺聪明的,也不知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倘若真的聪明,那么这一个晚上,或许能将这三招剑法学会了。要是资质不佳,悟心平常,那么——那么——明天早晨你也不用再跟他打了,自己认输,乖乖的跟他下山去吧!」
  令狐冲听太师叔如此说,料想这三招剑法非比寻常,定是十分难学,不由得激发了他要强好胜之心,昂然道:「太师叔祖,孙儿虽然资质愚鲁,不能在一晚间学会这三招,宁可给他一刀杀了,绝不投降屈服,随他下山。」风清扬笑了笑,道:「那便很好。」抬起了头,沉思半晌,道:「一晚之间学会三招,未免强人所难,这第二招暂且用不着,咱们只学第一招和第三招。不过——不过——,第三招中的许多变化,乃是从第二招而来,好,咱们把有关的变化都略去,试试看是否管用。」他自言自语,沉吟一会,却又摇头。
  令狐冲见他如此顾虑多端,不由得心痒难搔,知道一门武功越是难学,威力越是强大,只听风清扬又喃喃的道:「第一招中的三百六十种变化若是忘记了一变,第三招便会使得不对,这倒有些为难了。」令狐冲听得单是第一招便有三百六十种变化,登时吃了一惊,只见风清扬屈起手指,数道:「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己之交,午未之交。风雷是一变,山泽是一变,水火是一变。乾坤相激,震兑相激,离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越数越是脸上忧色重重,叹道:「冲儿,当年我学这一招,便花了三个月时光,要你在一晚之间学会两招,那是开玩笑了,你想:『归妹趋无妄——』」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显是神思不属,过了一会,道:「刚才我说甚么来着?」令狐冲道:「太师叔祖刚才说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风清扬双眉一轩,道:「你记性倒是不错,后来怎样?」令狐冲道:「太师叔祖道:『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一路背诵下去,竟然尽数背了出来。
  风清扬大奇,道:「这独孤九剑的总诀,你曾学过的?」令狐冲道:「孙儿没学过,不知这叫做『独孤九剑』。」风清扬问道:「你没学过,怎么会背?」令狐冲道:「我刚才听得太师叔祖这么念过。」风清扬满脸喜色,一拍大腿,道:「这就有法子了。一晚之间虽然学不全,但却可以硬记,第一招不用学,第三招只学半招。你记着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一路念将下去,足足念了九百余字,才道:「你试背一遍。」令狐冲依言背诵,只错了七八个字。风清扬纠正了,令狐冲第二次再背,便没有错。
  风清扬甚是高兴,道:「很好,很好!再背下面的口诀。」于是又传了数百字口诀,待令狐冲记熟后,又传数百字。那「独孤九剑」的总诀足足有五千余字,饶是令狐冲记性特佳,却也花了一个多时辰。这才记得一字不错。风清扬要他从头至尾连背三遍,见他确已全部记住,说道:「这总诀是独孤九剑的根本关键,你此刻虽是记住了,只是为求速成,全凭硬记,不明其中道理,日后甚易忘记。从今天起,须得朝夕念诵。」令狐冲应道:「是!」
  风清扬道:「九剑的第一招『总诀式』,有种种变化,用以体演这篇总诀,现下且不忙学。第二招是『破剑式』,用以破解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现下也不忙学,第三招『破刀式』,用以破解单刀、双刀、柳叶刀、鬼头刀、大砍刀、斩马刀种种刀法。田伯光便的是单刀中的快刀法。今晚只学专门对付他刀法的这一部份。」
  令狐冲听得独孤九剑中的第二招可破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第三招可破种种刀法,当真是又惊又喜,道:「这九剑如此神妙,孙儿直是闻所未闻。」风扬清道:「你师父是听见过,只不过他不肯跟你们提起吧了。」令狐冲大感奇怪,问道:「却是为何?」风清扬不答他这问题,道:「这『独孤九剑』的第三招『破刀式』,讲究以轻御重,以快制慢。田伯光那厮的快刀是快得很了,你却要比他更快,那有什么法子?似你这等少年,和他比快,原也可以,只是或赢或输,无必胜把握。至于我这等糟老头子,却也要比他快,唯一的办法,便是比他先出招。你料到他要出什么招,却抢在他的头里。敌人手还没提起,你长剑的剑尖却已指向他的要害,他再快也没你快。」
  令狐冲听得连连点头道:「是,是!这独孤九剑的第三剑的武功,想来便是教人如何料敌机先。」风清扬拍手道:「对,对!孺子可教。『料敌机先』这四个字,正是第三剑的精要所在,任何人一招之出,必定有若干朕兆。他下一刀要砍向你的左肩,眼光自然会瞧向你左肩,如果这时他的单刀正在右下方,自然会提起刀来,划个半圆,自上而下的斜向下砍。」于是将这第三剑中破快刀的种种变化,一种种向令狐冲剖析。令狐冲只听得心旷神怡,突然间窥到了武学中一个闻所未闻的天地,便如一个乡下少年,忽地置身于皇宫内院之中,目之所接,耳之所闻,莫不新奇万端。
  这第三剑变化繁复之极,令狐冲于一时之间,所能领会也只十之二三,其余的便都硬记在心,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心,不知时辰之过,猛听得田伯光在洞外大叫:「令狐兄,天光啦,睡醒了没有?」令狐冲一呆,低声道:「啊哟,天亮啦。」风清扬叹道:「只可惜时候太过迫促,你学得极快,已远过我的指望。这就出去跟他打吧!」令狐冲道:「是。」闭上眼睛,将这一晚所学大要,默默存想了一遍,突然睁开眼来,道:「太师叔祖,孙儿尚有一事未明,何以这种种变化,尽是进手招数,只攻不守?」风清扬道:「独孤九剑,有进无退!当然招招都是进攻,攻敌之不得不守,那当然自己不用守了。创制这套剑法的独孤求败前辈,名字叫做『求败』,他老人家毕生想求一败而不可得,这剑法施展出来,天下无敌,又何必守?如果有人攻得他老人家回剑自守,他老人家真要心花怒放,喜不自胜了。」
  令狐冲喃喃的道:「独孤求败,独孤求败。」想像当年这位前辈仗剑江湖,无敌于天下,连找一个对手来逼得回守一招都不可得,此番情境,实是令人可惊可佩,只听田伯光又在洞外大叫:「快出来,让我再砍你两刀。」令狐冲一提长剑,叫道:「我来也!」风清扬皱眉道:「冲儿,今日时候不足,未能将这第三剑中的精微之处,详加剖析。此刻出去和他接战,有一事十分凶险。他若是上来一刀便将你右臂或右腕砍伤,那只有任他宰割,更无反抗之力了。这件事可真叫我担心。」
  令狐冲意气风发,道:「孙儿尽力而为!」提剑出洞,立时装出一副萎靡之状,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道:「田兄起得清早,昨晚没好睡吗?」心中却在盘算:「我只须过得眼前这个难关,再学几个时辰,便永远不怕他了。」
  田伯光将单刀一举,说道:「令狐兄,在下实在无意伤你,但你太也固执,说甚么也不肯随我下山。这般斗将下去,逼得我要砍你十刀廿刀,使你遍体鳞伤,岂不是十分的对你不住?」令狐冲心念一动,说道:「倒也不须砍上十刀廿刀,你只须一刀将我右臂砍断,要不然砍伤了我右手,令我使不得剑。那时你要杀要剐,岂不是悉随尊便?」田伯光摇头道:「我只是要你服输,何必伤你右手右臂?」令狐冲心中大喜,说道:「只怕你口中虽这么说,输得急了,到头来还是甚么野蛮的毒招都使将出来。」田伯光道:「你不用激我。田伯光一来跟你无怨无仇,二来敬你是条有骨气的汉子,三来真的伤你重了,只怕旁人要跟我为难,尽管放手,出招吧!」
  令狐冲道:「好!田兄请。」田伯光虚晃一刀,第二刀跟着斜劈而出,刀光映日,势道甚是猛恶。
  令狐冲待要使用「独孤九剑」中第三剑的变式予以破解,那知田伯光的刀法实在太快,甫欲出剑,对方刀法已转,终是慢了一步。三招一过,他心中甚是焦急,暗叫:「糟糕,糟糕!新学的剑法竟然完全用不上,太师叔祖一定在骂我蠢才。」再拆数招,额头汗水已是涔涔而下,不料令狐冲心中正在大叫不好,自田伯光眼中看出来,却见到他剑法凌厉之极,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克星,心下也是吃惊不小,寻思:「他这几下剑法,明明已可将我毙了,何以故意的慢了一步?是了,他是手下留情,叫我知难而退。可是我虽然『知难』,苦在不能『而退』,非硬挺到底不可。」他心中这么想,单刀劈出去时,劲力便不敢用足。两人你忌惮我,我忌惮你,均是小心翼翼的拆解。
  又斗一会,田伯光刀法渐快,令狐冲应用独孤氏第三剑的变式时,也渐趋纯熟,只见刀剑之光闪烁,交手越来越快,田伯光大喝一声,飞起一足,端在令狐冲小腹之上。令狐冲身子向后跌出,心下动念好快:「我只须再有一日一夜的时刻,明日此时定能制他。」当即摔剑脱手,双目紧闭,摒住呼吸,假作晕死之状。
  田伯光见他晕去,吃了一惊,只是深知他狡谲多智,不敢俯身去看,生怕他暴起袭击,败中求胜,当下横刀身前,走近几步,叫道:「令狐兄,怎么了?」叫了几声,令狐冲才悠悠醒转,气息微弱,道:「咱们——咱们再打过。」支撑着要站起身来,左腿一软,又复摔倒在地。田伯光道:「你是不行的了,不如休息一日,明儿随我下山去吧。」令狐冲不置可否,伸手撑地,意欲站起,口中不住喘气。田伯光更无怀疑,踏上一步,抓住他的右臂,扶了他起来。只是田伯光为人极是谨细,踏上一步时若有意、若无意的踏住了令狐冲落在地下的长剑,右手执刀护身,左手又正抓在令狐冲右臂的穴道之上,叫他无法行使诡计。令狐冲全身重量都挂在他的左手之上,显得全然虚弱无力,口中却兀自发怒:「谁要你讨好?她奶奶的。」一面骂人,一面一跛一拐回入洞中。
  风清扬微笑道:「你用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却是不费半点力气,只不过有点卑鄙无耻。」令狐冲笑道:「对付卑鄙无耻之徒,说不得,只好用点卑鄙无耻的手段。」风清扬正色道:「但若对付正人君子呢?」令狐冲一怔道:「正人君子!正人君子!」一时答不出话来。
  风清扬双目炯炯,瞪视着令狐冲,森然问道:「若是对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样?」令狐冲道:「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欲杀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之时,卑鄙无耻的手段,也只好使之。」风清扬大喜,朗声道:「好,好!你说这话,便不是假冒为善的伪君子。大丈夫行事,爱怎么便怎么,行云流水,任意所之,甚么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都是放他妈的狗臭屁!」令狐冲微微一笑,不敢接话,风清扬这几句话,当真是说到了他肺腑中去,只是平素华山派戒律特严,他又不敢公然附和风清扬的大胆言语,这几句话是出于其口,传入了师父岳不群耳中,四十记板子责罚是最轻的了。
  风清扬伸出乾枯的手指,抚摸令狐冲的头发。微笑道:「岳不群门下,居然有你这等人才,这小子眼光是有的,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他所说的「这小子」自然指岳不群了。他拍拍令狐冲的肩膀,道:「小娃子很合我的心意,来来来,咱们把独孤大侠的第一剑和第三剑再练上一些。」当下又将独孤氏的第一剑诀择要讲述,待令狐冲领悟后,再将第三剑中有关变化,连讲带比,细加指点。令狐冲用心记忆,遇到不明之处,便即询问。这一日时间充裕,学剑时不如前一晚之迫促,一剑一式均能阐演周详。晚饭之后,令狐冲睡了两个时辰,又再学招。
  次日清晨,田伯光只道他早一日受伤不轻,竟未出声索战。令狐冲乐得在后洞继续学剑,到得午末未初,独孤氏第三剑的种种变化已尽数学全,风清扬道:「今日若是再打他不过,也不要紧。再学一日一晚,无论如何,明日必胜。」令狐冲应了,缓步走出洞来,见田伯光在崖边眺望,假作惊异之色,说道:「田兄,怎么你还不走?」田伯光道:「在下恭候大驾。昨日得罪,今日好得多了吧?」令狐冲道:「也不见得好,腿上给田兄所砍的这一刀,痛得甚是厉害。」田伯光笑道:「当日在衡阳相斗,令狐兄伤势再重,也不曾出过半句示弱之言。我深知你鬼计多端,如今是装腔作势,在下可不会上当。」令狐冲笑道:「这当已经上了,此刻就算醒觉,也来不及啦!田兄,看招!」剑随声出,刷的便是一剑,直剌其胸。田伯光举刀一挡,却挡了个空,令狐冲第二剑又刺了过来。田伯光赞道:「好快!」横刀封架,令狐冲第三剑,第四剑又已剌出,口中说道:「还有快的。」第五剑,第六剑跟着剌出,这一攻一发,竟是一剑连着一剑,一剑快似一剑,连绵不绝,当真是学到了这独孤剑法精要,「独孤九剑,有进无退」,每一剑全是进攻之着。
  十余剑一过,田伯光胆战心惊,不知如何招架才是,令狐冲剌一剑,他便退一步,剌得十余剑,他已退到了崖边。令狐冲攻势丝毫不缓,刷刷刷刷连剌四剑,全是指向他要害之处。田伯光奋力挡开了两剑,第三剑无论如何挡不开了,左足后退,却踏了个空。他知道身后是万丈深谷,这一跌下去直是尸首无存,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猛力一刀砍向地下,借势稳住身子,令狐冲的第四剑已指在他的咽喉之上,田伯光脸色苍白,令狐冲也是一言不发,剑尖始终不离他的咽喉,过了良久,田伯光怒道:「要杀便杀,婆婆妈妈作甚?」
  令狐冲右手一缩,向后纵开数步,道:「田兄一时疏忽,给小弟占了机先,不足为凭,咱们再打过?」田伯光哼了一声,舞动单刀,狂风骤雨般攻将过来,心想:「这次由我先攻,可不能让你占便宜了。」
  令狐冲眼见他钢刀猛劈而至,长剑斜挑,迳剌他的小腹,自己上身一侧,已避开了他的刀锋,田伯光见他这一剑来得峻急,疾回单刀,往他剑上砸去,自恃力大,只须刀剑相交,准能将他长剑砸飞。令狐冲只一剑便抢到了先着,第二剑、第三剑源源不绝的发出,每一剑都是又狠且准,剑尖刀刃,始终不离对手要害,田伯光挡架不及,只得又再倒退,十余招过去,竟然重蹈覆辙,再度退到了崖边。令狐冲一剑削下,逼他得提刀护住下盘,左手伸出,五指成剑,正好抢到空隙,五指指尖离他胸口膻中穴已不到两寸,凝指不发。田伯光曾两次被他以手指点中膻中穴,这一次若再点中,身子委倒时不再是晕在地下,却要跌入深谷之中了,眼见他手指虚拟,显是有意容让。两人僵持半晌,令狐冲又再向后跃开。
  田伯光坐在石上,闭目养了会神,突然间一声大吼,舞刀抢攻,一口钢刀直上直下,势道威猛之极。这一次他看准了方位,背心向着山,心想纵然再给你逼得倒退,也是退入山洞之中,说什么也要决一死战。令狐冲此刻已学齐了独孤氏三剑的「破刀式」,于刀招的种种变化,尽数了然于胸,待他一刀砍至,侧身向右,长剑便向田伯光左臂削去。田伯光回刀相格,令狐冲的长剑早已改而剌他左腰。田伯光左臂与左腰相去不到一尺,但这一回刀,守中带攻,含有反击之意,力道甚劲,急切间不及护腰,只得向右让了半步。令狐冲长剑起处,剌向他的左颊,田伯光举刀一挡,剑尖忽地已指向左腿。田伯光无法再挡,又再向右踏出一步。令狐冲一剑连着一剑,尽是攻他左侧,逼他一步、又一步向右退让,十余步一跨,已将他逼向右边石崖的尽头。该处一块大石壁阻住了退路,他背心靠住了岩石,舞起七八个刀花,再也不理令狐冲长剑如何来攻,耳中只听得嗤嗤声响,左手衣袖、左边衣衫、左足裤管已被长剑连划中了六剑。这六剑均是只破衣衫,不伤皮肉,但田伯光心中雪亮,这六剑的每一剑都能教自己断臂折足,破肚开膛,到这地步,霎时间只觉万念俱灰,哇的一声,张嘴喷出一大口鲜血。
  令狐冲接连三次将他逼到了生死边缘,数日之前,此人武功还远胜于己,此刻竟是生杀之权操于己手,而且胜来轻易,大是行有余力,脸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已大喜若狂,待见他大败之后,口喷鲜血,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说道:「田兄,胜败乃是常事,何必如此?小弟也曾折在你手下多次呢!」
  田伯光抛下单刀,摇头道:「风老前辈剑术如神,当世无人能敌,在下永远不是你的对手了。」令狐冲替他拾起单刀双手递过,说道:「田兄说得不错,小弟侥幸得胜,全凭风太师叔祖的指点。风太师叔祖想请田兄答应一件事。」田伯光不接单刀,惨然道:「田某命悬你手,有什么好说的。」令狐冲道:「风太师叔祖隐居已久,不预世事,不喜俗人烦扰。田兄下山之后,请勿对人提起他老人家的事,在下感激不尽。」
  田伯光冷冷的道:「你只须这么一剑剌将过来,杀人灭口,岂不干脆?」令狐冲退后两步,还剑入鞘,说道:「当日田兄武艺远胜于我之时,若是一刀将我杀了,焉有今日之事?在下请田兄勿予泄露我风太师祖的行踪,乃是相求,不敢有丝毫胁迫之意。」田伯光道:「好,我答允了。」
  令狐冲深深一揖,道:「多谢田兄。」田伯光道:「我奉命前来请你下山。田某有辱使命,此事可不能完。我是打你不过的了,却未必便此罢休。令狐兄,再见了。」说着一抱拳,转身便行。
  令狐冲想到他身中剧毒,此番回去,不久便会毒发身亡,和他恶斗数日,不知不觉之间,心中竟对他生出亲近之意,一时冲动,脱口便想叫将出来:「田兄,我随你下山便了。」但随即想起,自己是待罪之身,在这崖上思过,不奉师命,绝不能下崖一步,何况田伯光是个作恶多端的采花大盗,这一随他下山,变成了和他同流合污,将来身败名裂,祸患无穷,话到口边,又缩住了,眼见他下崖而去,当即回入山洞,向风清扬拜伏在地,说着:「太师叔祖不但救了孙儿性命,又传了孙儿上乘剑术,此恩此德,永难报答。」
  风清扬微笑道:「上乘剑术,上乘剑术,嘿嘿,还差得远呢。」他微笑之中,大有寂寞凄凉的味道。令狐冲道:「孙儿斗胆,请太师叔祖将独孤九剑的剑法,尽数传授。」风清扬道:「你要学独孤九剑,将来不会懊悔么?」令狐冲一怔,心想将来何以会懊悔?一转念间,心道:「是了,独孤九剑并非本门剑法,太师叔祖是说只怕师父知道之后会见责于我。但师父本来不禁我涉猎别派剑法,曾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会使一套青城派剑法,师父便知道的。再者,我从石壁的图形之中,已学了不少恒山、衡山、泰山、嵩山各派的剑法,连魔教十长老的武功也已学了不少。既已记在心中,便难忘了。这独孤九剑如此神妙,实是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绝世妙技,我天幸有此机缘,得蒙本门前辈指点传授,如何可以交臂失之?」当即拜道:「这是孙儿的毕生幸事,将来只有感激,绝无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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