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也不理会他二人胡说八道,忙将金创药在令狐冲手腕上伤口处敷好,再在他胸腹间几处穴道上推拿良久,令狐冲这才悠悠转醒。老头子惊魂略定,道:「令狐公子,你——这件事当真叫咱们粉身碎骨,也是——唉——也是——」祖千秋也道:「令狐公子,老头子刚才缚住了你,全是一场误会,你怎地当真了?岂不是令他无地自容?」令狐冲微微一笑,道:「在下的内伤非灵丹妙药所能医洽,祖前辈一番好意,取了老前辈的『续命八丸』来给在下服食,那实—实在是糟蹋了——」他说到这里,只因失血过多,一阵晕眩,又昏了过去。老头子将他抱起身来,走出女儿闺房,横卧在自己房中的睡床之上,愁眉苦脸的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失血极多,只怕性命已在顷刻之间,咱三人便以毕生修为,将内力注入他体内如何?」老头子道:「自该如此。」轻轻扶起令狐冲身子,右掌掌心贴在他背心大推穴,甫一运气,便是全身一震,喀喇一声响,他所坐的一张木椅给他压得稀烂。原来他这一下触动了令狐冲体内所蓄桃谷六仙与不戒和尚的真气。那七人的内力何等厉害,老头子自是抵受不住。
桃枝仙哈哈大笑,道:「令狐冲的内伤,便因咱六兄弟以内力给他疗伤而起,这矮冬瓜居然又来学样,令狐冲岂不是伤上加伤,伤之又伤,伤之不已!」桃实仙道:「你听,这喀喇一声响,定是矮冬瓜给令狐冲的内力震了出来,撞坏了甚么东西。令狐冲的内力,便是我们的内力,矮冬瓜又吃了桃谷六仙一次苦头!妙哉!妙哉!」
桃谷二仙说话甚响,黄河老祖和那汉子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头子叹了口气,道:「唉,令狐公子若是不醒,我老头子只好自杀了。」那汉子道:「且慢。」突然放大喉咙,叫道:「坐在墙外枣树上的那一位,可是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先生吗?」
岳不群大吃一惊,身子一晃,险些从树上掉将下来,心道:「原来我的行踪早就给他见到了。」只听那汉子又叫:「岳先生,远来是客,何不进来见面?」岳不群极是尴尬,只觉进去固是不妙,其势又不能老是坐在树上不动。那汉子道:「令高足令狐公子晕了过去,请你一起来参详参详。」岳不群咳嗽一声,一纵身,越过了院子中丈余空地,落在滴水檐下的走廊之上。老头子已从房中走了出来,拱手道:「岳先生,请进。」岳不群道:「在下挂念小徒安危,可来得鲁莽了。」老头子道:「那是在下该死。唉,倘若——倘若——」桃枝仙大声道:「你不用担心,令狐冲死不了的。」老头子大喜,问道:「你怎知他不会死?」桃枝仙道:「他年纪比你小得多,也比我小得多,是不是?」老头子道:「是啊。那又怎样?」桃枝仙道:「年纪老的人先死呢,还是年纪小的人先死?自然是老的先死了。你还没有死,我也没有死,令狐冲又怎么会死?」老头子本道他有独到之见,岂知又来胡说一番,只有苦笑。
岳不群走入房中,只见令狐冲晕倒在床,心想:「我若不露一手紫霞神功,可教这几人轻视我华山派了。」当下暗运神功,脸向里床,以便脸上紫气显现之时无人瞧见,伸掌按到令狐冲背心大椎穴上。他早知令狐冲体内真气运行的情状,当下并不用力,只是以微量内力缓缓输入,觉得他体内真气生出反激,手掌便和他肌肤离开了半寸,停得片刻,又将手掌按了上去。果然过不多时,令狐冲便即悠悠醒转,叫道:「师父,你——老人家来了。」
老头子见岳不群毫不费力,便将令狐冲救转,心下大是佩服。岳不群寻思:「此处是非之地,不能多耽,又不知舟中夫人和众弟子如何。」拱手说道:「多承诸位对我师徒礼敬有加,愧不敢当,这就告辞了。」老头子道:「是,是!令狐公子身子违和,唉,咱们本当好好接待才是,眼下却是不便,实在是失礼之至,还请两位原恕。」岳不群道:「不用客气。」黯淡的灯光之下,见那汉子一双眸子炯炯发光,心念一动,拱手道:「这位朋友尊姓大名?」祖千秋笑道:「原来岳先生不识得咱们的夜猫子无计可施计无施。」
岳不群心中一惊,暗道:「夜猫子计无施?此人三十年前便已名震武林,据说他天赋异禀,黑夜视物,如同白昼,行事忽善忽恶,或邪或正,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怎地会和老头子等人搅在一起?」忙拱手道:「久仰计师傅大名,当真是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计无施微微一笑,道:「咱们今日见了面,明日还要在五霸岗见面啊。」岳不群又是一惊,虽觉初次见面,不便向人探询详情,但女儿被掳,骨肉关心,说道:「在下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里武林中的朋友,想必是路过贵地,未曾拜候,实是礼数不周。小女和一个姓林的小徒不知给那一位朋友叫了去,计先生可能指点一二么?」计无施微笑道:「是么?这个可不大清楚了。」
岳不群向计无施探询女儿下落,本已大大委曲了自己掌门人的身份,听他不置可否,心下虽是又恼又急,其势却已不能再问,当下淡淡的道:「深夜滋扰,甚以为歉,这就告辞了。」将令狐冲扶了起来,伸手欲抱。老头子一矮身,从他两师徒之间探头上来,将令狐冲抢着抱了过去,道:「令狐公子是在下请来,自当由在下恭送回去。」说着抓了一张薄被,盖在令狐冲身上,生怕他受了风寒,这才大踏步往门外走出。
桃枝仙叫道:「喂,我们这两条大鱼,放在这里,成什么样子?」老头子沉吟道:「这个—」心想缚虎容易纵虎难,若是将他两兄弟放了,他桃谷六仙前来生事寻仇,却是难以抵挡。令狐冲知他心意,道:「老前辈,请你将他们二位放了,桃谷二仙,你们以后也请勿向老祖二位寻仇生事,大家化敌为友如何?」桃枝仙道:「单是我们二位,也无法向他们寻仇生事。」令狐冲道:「那自是包括桃谷六仙全体在内了。」桃实仙道:「不向他们寻仇生事,那是可以的,说到化敌为友,却是不行,绝对不行。」老头子和祖千秋都哼了一声,心下均想:「我们不过冲着令狐公子的面子,才不来跟你们计较,难道当真怕了你桃谷六仙不成?」令狐冲道:「却是为何?」桃实仙道:「桃谷六仙和他们黄河老祖本来无怨无仇,根本不是敌人,既非敌人,这『化敌』便如何化起?所以啊,要结成朋友,倒也不妨,要化敌为友,可无论如何化不来了。」众人一听,都是哈哈大笑。祖千秋俯下身去,解开了渔网上的活结。原来这渔网乃人发,野蚕丝,纯金丝所绞成,坚韧异常,宝刀利剑亦不能所,陷身入内后若非得人解救,否则越是挣扎,勒得越紧。桃枝仙站起身来,拉开裤子,便在渔网上撒尿。祖千秋惊问:「你——你干什么?」桃枝仙道:「不在这臭网上撒一泡尿,难消老子心头之气。」当下七个人回到河边码头。岳不群遥遥望见劳德诺和高根明二弟子仗剑守在船头,知道众人无恙,便放了一半心。老头子将令狐冲送入船舱,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道:「公子爷义薄云天,老朽感激不尽。此刻暂且告辞,不久便当再见。」
令狐冲在路上一震,迷迷糊糊的又欲晕去,也不知他说些甚么话,只嗯了一声。岳夫人等见这肉球人前倨后恭,对令狐冲如此尊敬,无不大为诧异。
老头子和祖千秋深怕桃根仙等回来,不敢在船边多所逗留,向岳不群一拱手,便即告辞。桃枝仙向祖千秋招招手,道:「祖兄慢去。」祖千秋道:「干什么?」桃枝仙道:「干这个!」身子一侧,一肩向他怀中拉了过去。这一拉去势奇快,两人相距既近,又是出其不意,祖千秋无可闪避,只得急运内力,硬接他这一撞,霎时之间,气充丹田,肚腹已是坚如铁石。只听得喀喇,霹啪,叮叮,铮铮十几种声音齐响,桃枝仙已倒退在数丈之外,哈哈大笑。
祖千秋大叫:「啊唷!」探手入怀,摸出无数碎片来,或瓷或玉,或竹或木,原来他怀中所藏的二十余只酒杯,这么一撞之下尽数粉碎。他既是痛惜,又是恼怒,手一扬,数十片碎片向桃枝仙激射过去。桃枝仙早就有备,闪身避开,叫道:「令狐冲叫咱们化敌为友,他的话可不能不听,咱们须得先成敌人,再做朋友。」
祖千秋穷数十年心血搜罗来的这些酒杯,给桃枝仙一撞之下尽数化为碎片,如何不怒?本来还待追击,听得桃枝仙这么一说,当即止步,干笑几声,道:「不错,化敌为友,化敌为友。」和老头子、计无施二人转身而行。令狐冲迷迷糊糊之中,还是挂念着岳灵珊的安危,说道:「桃枝仙,你请他们不可——不可伤害我岳师妹。」桃枝仙应道:「是。」大声说道:「喂!喂!老头子,夜猫子,祖千秋几个朋友听了,令狐冲说,叫你们不可伤害他的宝贝师妹。」计无施等本已走远,听了此言,二人停步低声商量了片刻,这才离去。
岳不群刚向夫人述说几句在老头子家中的见闻,忽听得岸上大呼小叫,桃根仙等四人回来。四个满嘴吹嘘,说那手持白旗之人给他们四兄弟擒住了,已撕成四块。桃实仙哈哈大笑,说道:「厉害,厉害。四位哥哥端的了得。」桃枝仙道:「你们将那人撕成了四块,可知他叫甚么名字么?」桃干仙道:「他死都死了,管他叫甚么名字?难道你便知道?」桃枝仙道:「我自然知道。他姓计,名叫计无施,还有个外号,叫作夜猫子。」桃叶仙拍手道:「这姓固是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妙,原来他倒有先见之明,知道日后给桃谷六仙擒住之后,定是无计可施,逃不了被撕成四块的命运,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桃实仙道:「这夜猫子计无施,功夫当真出类拔萃,世所罕有!」桃根仙道:「是啊,他功夫实在了不起,若不是遇上桃谷六仙,凭他的轻身功夫,在武林中也算得是一把好手。」桃实仙道:「轻身功夫倒也罢了,给撕成四块之后,他居然能自行拚起,死后还魂,行动如常。刚才还到这里来说了一会子话呢。」
桃根仙等才知谎话拆穿,但四人也不以为意,都是脸上假装现出惊异之色。桃花仙道:「原来这计无施还有这种功夫,那倒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佩服,佩服。」桃根仙道:「将撕成四块的身子自行拚凑,片刻间行动如常,听说从前本有这样一门功夫,叫做甚么『化零为整大法』,只是失传已久,想不到这计无施居然学会了,确是武林异人,下次见到,可以跟他做个朋友。」他一谎既穿,次谎遂生,兄弟六人均不知羞耻为何物,随口胡说,洋洋得意。岳不群和岳夫人相对发愁,爱女被掳,连对头是谁也不知道,想不到华山派威名数百载,却在黄河边上栽了这样一个大筋头,可是怕众弟子害怕,脸上却还是半点不露声色。夫妇俩也不商量种种疑难不解之事,只是心中暗自琢磨,一条大船之中,便听得桃谷六仙在胡说八道。
过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将曙,忽听得岸上脚步声响,不多时有两乘轿子抬到岸边。当先一名轿夫朗声说道:「令狐冲公子吩咐,不可惊吓岳姑娘。敝上多有冒昧,还请令狐冲公子勿罪。」四名轿夫将轿子放下,转身向船上行了一礼,便即转身而去。只听得轿中岳灵珊的声音叫道:「爹,妈!」岳不群夫妇又惊又喜,跃上岸去掀开轿帷,果然是爱女好端端的坐在轿中,只是腿上被点了穴道,行动不得。另一顶轿中坐的,正是林平之。岳不群伸手在女儿环跳、脊中、委中几处穴道上拍了几下。岳灵珊「啊」的一声尖叫,神情极是痛楚,腿上被封的穴道却是不解,跟着低声道:「爹,他说这是他独门点穴手法,爹爹解不开的。」
岳不群问道:「那人是谁?」岳灵珊道:「是那个又高又大的大个子啊。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嘴巴一扁,忍不住要哭。岳夫人轻轻摸地的头发,将她抱了起来,走入船舱,低声问道:「可受了委曲吗?」岳灵珊给母亲一问,索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岳夫人大惊,心想:「那些人路道不正,珊儿落在他们手里好几个时辰,不知是否受了凌辱?」忙问:「怎么了?跟妈说不要紧。」岳灵珊只是哭个不停。岳夫人更是惊惶,船中人多,不敢再问,将女儿横卧于榻,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岳灵珊忽然大声哭道:「妈,这大个子骂我,呜,呜,呜!」
岳夫人一听,如释重负,微笑道:「给人家骂几句,便这么伤心?」岳灵珊哭道:「他举起手掌,还假装要打我,吓我。」岳夫人笑道:「好啦,好啦,下次见到,咱们骂还他,吓还他。」岳灵珊道:「我又没说大师哥坏话,小林子更加没说。那大个子强凶霸道,他说平生最不喜欢的事,便是听到有人说令狐冲的坏话。我说我也不喜欢,他说,他一不喜欢,便要把人煮来吃了。妈,他说到这里,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吓我。呜呜呜。」岳夫人道:「这人真坏。冲儿,那大个子是谁啊?」令狐冲神智未曾十分清醒,听师娘叫他,便道:「大个子吗?我——我——我——」
这时林平之也已由高根明抱入船舱之中,插口道:「师娘,那大个子和那和尚当真吃人肉的,倒不是空言恫吓。」岳夫人一惊,道:「他二人都吃人肉?你——你怎知道?」林平之道:「那和尚问我辟邪剑谱的事,问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啃,吃得津津有味,还拿到我嘴边,问我要不要吃。原来——原来是一只人的手掌。」岳灵珊大叫一声,道:「你——你先前怎地不说?」林平之道:「我怕你受惊,不敢跟你说。」
岳不群忽道:「啊,我想起来了。这是『漠北双熊』。那大个儿皮肤很白,那和尚则皮肤很黑,是不是?」岳灵珊道:「是啊,爹,你认得他们?」岳不群摇头道:「我不认得。只是听人说过,塞外漠北有两名剧盗,一个叫白熊,一个叫黑熊。倘若事主自己携货而行,漠北双熊不过抢了财物,也就算了若是有镖局子保镖,那么双熊往往将保镖的煮来吃了,还道练武之人,肌肉结实,吃起来加倍有咬口。」岳灵珊又是「啊」的一声尖叫。岳夫人道:「师哥你也真是的,甚么『吃起来加倍的有咬口』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不怕人作呕。」岳不群微微一笑,顿了一顿,才道:「从没听说漠北双熊进过长城,怎地这一次到黄河边上来啦?冲儿,你怎会认得漠北双熊的?」
令孤冲道:「漠北双雄?」他只道「双雄」二字定是英雄之雄,却不料是熊罴之熊,呆了半晌,道:「我不认得啊。」岳灵珊忽道:「小林子,那和尚要你咬那只手掌,你—你咬了没有?」林平之道:「我自然没咬。」岳灵珊道:「你不咬就罢了,若是咬过一口,哼哼,瞧我以后还睬不睬你?」
桃干仙在外舱忽然说道:「天下第一美味,莫过于人肉,小林子一定偷吃过了,只是不肯承认而已。」桃叶仙道:「他若是没吃,先前为什么不说,到这时候才拼命抵赖?」
林平之自遭大变后,行事言语均是十分稳重,听得桃干仙、桃叶仙这么说,一怔之下,无以对答。桃花仙道:「这就是了。他不声不响,便是默认。岳姑娘,这种人吃了人肉不认,为人极不诚实,岂可托终身?」桃根仙道:「你与他成婚之后,他日后必定与第二个女子勾勾搭搭,回家来你若问他,他定是抵赖不认。」桃叶仙道:「更有一桩危险万分之事。他吃人肉吃出瘾来,他日你和他同床而卧,睡到半夜,忽然手指奇痛,又听得喀喇,喀喇的咀嚼之声,一查之下,你道是什么?却原来这小林子在吃你的手指。岳姑娘,一个人连脚趾在内,也不过二十根,今天吃几根,明天吃几根,好容易便将他十根手指,十根脚指都吃了。」原来桃谷六仙受了平一指的嘱咐,要听令狐冲的言语。这六兄弟虽然好辩成性,为人却是毫不蠢笨,令狐冲和岳灵珊之间落花有意,流水无意的情状,他六人早就瞧在眼里,此时捉到林平之的一点岔子,竟尔大肆挑拨离间。
岳灵珊伸手指塞在耳朵,叫道:「你们胡说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桃根仙道:「岳姑娘,你喜欢嫁给这个小平子做老婆,倒也不妨,不过有一门功夫,却是不可不学。这门功夫和你一生关系极大,若是错过了机会,日后定是追悔无及。」岳灵珊听他说得郑重,问道:「什么功夫,这么要紧?」桃根仙道:「那个夜猫子计无施,有一门『化零为整大法』,日后你的耳朵、鼻子、手指、脚指给小林子吃在肚里,若是你身具这门功夫,那也不惧,尽可剖开他肚子,取了出来,拚在身上,化零为整。」
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声中,坐船已是拔锚解缆,向黄河下游驶去。其时曙色初现,晓雾未散,河面上一团团白雾,罩在滚滚浊流之上,放眼不尽,令人胸襟为之一畅。船行无多时,白雾中忽然冲出一叶小舟,贴着华山派的坐船而行。这小舟行驶极快,一晃眼间便赶在华山坐船之前,依稀听得船中有女子唱歌之声。只是那歌声极轻极柔,几不可闻。岳不群和岳夫人对望了一眼,均觉这艘小舟有些古怪。
过了小半个时辰,太阳渐渐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乱舞,忽见一艘小舟兴起风帆,迎面驶来,其时吹的正是东风,那小舟的青色帆篷吃饱了风,舟身又是极轻,飞也似的溯河而上。岳不群凝目望去,只见青色的帆布上绘着一只白色的人脚,再细看时,那人脚纤纤美秀,显是一只女子的素足。华山群弟子都谈论起来,说道:「怎地在帆上画一只脚,这可奇怪之极了!」桃枝仙道:「这多半是漠北双熊的船。啊唷,岳夫人、岳姑娘,你们娘儿们可得小心,这艘船上的人讲明了要吃女人脚。」岳灵珊碎了一口,心中却也不由得有些惊惶。
那小船片刻间便攻到面前,船中又是隐隐有歌声传出。这一次众人却是听得十分清楚,这歌极是轻柔,浓腻无方,简直不但是歌,慨似叹息,又似呻吟,令人一听之下便即怦然心动。华山派一众青年男女登时忍不住面红耳赤,听那歌声一转之下,更像是男女欢合之音,喜乐无限,狂放不禁。岳夫人骂道:「那是什么妖魔鬼怪?」
小舟中忽有一个女子声音腻声道:「华山派令狐公子可在船上?」岳夫人低声道:「别理她!」那女子说道:「咱们好想一睹令狐公子丰采,能赐见么?」
这女子音声娇柔得宛转,荡人魂魄,华山派舟中所有男子固然为之心动,连素来瞧不起女人的桃谷六仙也不禁手足酸软,甚至岳夫人等一众女子亦觉心神荡漾。小舟中的女子说了这句话后,从舱中一跃而出,站在船头。只见她身穿蓝布印白花的衫裤,自胸至膝围着一条绣花围裙,色彩灿烂,辉煌无比,耳上垂着一对极大的黄金耳环,足足有酒杯口大小。那女子约摸廿七八岁年纪,肌肤微黄,双眼极大,黑如点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带被疾风吹而向前,当真是神采飞扬,双脚却是赤足。这女子风韵虽也甚佳,但闻其音而见其人,却觉声音之娇美,远过于其容貌了。
说话之间,华山坐船顺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却见那小丹一个转折,掉过头来,风帆跟着卸下,便和大船并肩而行。那女子脸带微笑,似有嘲弄之意,瞧她装束,绝非汉家女子。岳不群心中一动,陡然间想起一事,问道:「这位姑娘可是云南五仙教蓝教主属下吗?」那女子格格一笑,道:「你倒有眼光,只不过猜对了一半。我是云南五仙教的,却不是蓝教主属下。」岳不群站到船头,拱手道:「在下请教姑娘贵姓,河上枉顾,有何见教?」那女子笑道:「苗家女子,不懂你抛书袋的说话,你再说一遍。」岳不群道:「请问姑娘,你姓甚么?」那女子笑道:「你早知道我姓甚么,又来问我。」岳不群道:「在下不知姑娘姓甚么,这才请教。」那女子笑道:「你这么大年纪啦,胡子也这么长了,明明知道我姓甚么,偏偏又要赖。」她这几句话说得颇为无礼,只是她言笑宴宴,神色可亲,并无相侮之意。岳不群对她仍是执礼甚恭,说道:「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道:「岳掌门,你姓甚么啊?」
岳不群道:「姑娘知道在下姓岳,却又明知故问。」岳夫人见那女子身形婀娜,言语轻挑,心下甚是不喜,低声道:「别理睬她。」岳不群左手伸到自己背后,摇了几摇,示意岳夫人不可多言。
桃根仙道:「岳先生在背后摇手,那是甚么意思?嗯,岳夫人叫他不可理睬那个女子,岳先生却见那女子既美貌,又风骚,偏偏不听老婆的话,非理睬她不可。」那女子笑道:「多谢你啦,你说我既美貌,又风甚么的,我们苗家女子,那有你们汉人的小姐太太们生得好看?」似乎她不懂「风骚」二字中含有污蔑之意,听人赞她美貌,登时容光焕发,十分欢喜,又向岳不群道:「那么为什么你知道我姓什么了,却又明知故问?」
桃干仙道:「岳先生不听老婆的话,有何后果?」桃花仙道:「后果必定不佳。」桃干仙道:「岳先生人称『君子剑』原来也不是真的君子,早知道人家姓什么了,偏偏明知故问,没话找话,跟人家多对答几句也是好的。」岳不群给桃谷六仙说得甚是尴尬,心想这六人口没遮拦,不知有多少难听的话将出来,给一众男女弟子听在耳中,算什么样子?」可又不能和他们当真,当即向那女子拱了拱手,道:「便请拜上蓝教主,说道华山岳不群请问她老人家安好。」
那女子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眼珠骨溜溜的转了几转,满脸诧异之色,道:「你为什么叫我『老人家』,难道我已经很老了吗?」岳不群大吃一惊,道:「姑娘——你——你便是云南五仙教的蓝教主?」
众人听得岳不群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惊骇,都是十分诧异,劳德诺却大声叫了出来:「——你——你是五仙教的蓝教主?」原来华山派坐船之中,除了岳不群外,就数劳德诺最为见多识广。他知道五仙教是个极为阴险狠辣的教派。「五仙」云云,只是美称,江湖中人背后提起,都是称之为五毒教。其实百余年前,这教派的真正名称便叫作五毒教,创教教祖和教中重要人物,都是云贵川湘一带的苗人。后来有几个汉人入了教,说起「五毒」二字不雅,这才改为「五仙」。这五仙教中的教众善于使瘴、使蛊、使毒,与「毒圣门」南北并称。五仙教中教众苗人为多,使毒的心计不及毒圣门中门下之士,但诡异古怪之处,却尤为匪夷所思,江湖中人传言,毒圣门使毒,虽是使人防不胜防,可是中毒之后,细推其理,终于能恍然大悟,但中了五仙教的毒后,即是下毒者向你细加解释,你往往还是摇头不信,可见其诡秘奇特非常理所能测度。
众人目光一齐向那女子瞧去。那小舟是在华山坐船右侧,并肩而驶。华山船中众人挤向右边观看,轻重不均,船身也侧向了一边。只听那女子笑道:「我便是蓝凤凰,你不是早知道了么?我跟你说我是五仙教的,可不是蓝教主的属下。五仙教中,除了蓝凤凰自己,又有那一个不是蓝凤凰的属下?」说了这几句话,跟着便格格笑了起来。
桃谷六仙附掌大笑,齐道:「岳先生真笨,人家明明跟他说了,他还是缠夹不清。」其实说到「缠夹不清」,举世无出桃谷六仙之右,可是他们偏偏将此「美誉」放在旁人身上。
岳不群只知五仙教的教主姓蓝,听她这么说了,才知是叫做蓝凤凰,瞧她一身花花绿绿的打扮,确是一头凤凰似的。其时汉人女子将姓名深加隐藏,唯恐旁人知晓,但苗家女子却无这许多顾忌,大河之上,当众自呼,丝毫无忸怩之态。只是她神态虽是落落大方,语音却仍是娇媚之极。
岳不群拱手道:「原来是蓝教主亲身驾临,岳某多有失敬,不知蓝教主有何见教?」蓝凤凰笑道:「我瞎字不识,教你什么啊?除非你来教我。瞧你这副打扮模样,倒真像是个教书先生,你想教我读书,是不是?我笨得很,你们汉人鬼心眼儿多,我可学不会。」岳不群心道:「不知她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懂『见教』二字。瞧她神情,似乎不是装模作样。」便道:「蓝教主,你有甚么事?」
蓝凤凰笑道:「令狐冲是你师弟呢,还是你徒弟?」岳不群道:「是在下的弟子。」蓝凤凰道:「嗯,我想瞧瞧他成不成?」岳不群道:「小徒正在病中,神智未曾清醒,大河之上,不便拜见教主。」蓝凤凰睁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道:「拜见?我不是要他拜见我啊,他又不是我五仙教属下,干么要他拜我?再说,他是人家——嘻嘻——人家的好朋友,他就是要拜我,我也不敢当。听说他割了自己的血,去给老头子的女儿喝,救人家姑娘的性命,这样有情有义之人,咱们苗家女子最是佩服,所以我要见见。」
岳不群沉吟道:「这个——这——」蓝凤凰道:「他身上有伤,我是知道的,又割出了这许多血。不用叫他出来了,我自己过来吧。」岳不群忙道:「不敢劳动教主大驾。」
岳不群待要阻止,蓝凤凰轻轻一跃,已纵身来到了华山坐船的船头。岳不群见她身法轻盈,但说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却也不见得,当即退后两步,身子却仍是挡在船舱入口之处,心下好生为难。他素知五仙教十分难缠,若是和她结上了怨仇,她不惜全教覆没,也要和你死拚到底,跟这种邪教拼斗,又不能全仗真实武功,所以一上来他对蓝凤凰十分客气,便是为此。这时蓝教主亲临,在理不该阻挡,可是这样一个周身都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进入了船舱,不知用意是善是恶,可也真的收心不下。他身子并不让开,叫道:「冲儿,蓝教主要见你,快出来见过。」心想叫令狐冲出来在船头一见,最为妥善。
但令狐冲失了这许多血后,神智兀自未复,虽听得师父大声呼叫自己,只是轻声答应:「是!是!」身子动了几下,竟是坐不起来。蓝凤凰道:「他受伤甚重,怎能出来?河上风大,再受了风寒可不是玩的。我进去瞧瞧他。」说着迈步便向舱门口走去。她走上几步,离岳不群已不过四尺。岳不群闻到一阵极浓列的花香,只得身子一侧,蓝凤凰已走进船舱。
外舱中桃谷五仙盘膝而坐,桃实仙则卧在床上。蓝凤凰笑道:「你们是桃谷六仙吗?我是五仙教教主,你们是桃谷六仙。大家都是仙,是自家人啊。」桃根仙道:「不见得,我们是真仙,你是假仙。」桃干仙道:「就算你也是真仙。我们是六仙,此你多了一仙。」蓝凤凰笑道:「要比你们多一仙,那也容易。」桃叶仙道:「怎么多一仙法?你的教改为七仙教么?」蓝凤凰道:「我们只有五仙,没有七仙。可是叫你们桃谷六仙变成桃谷四仙,不就比你们多一仙了么?」桃花仙怒道:「叫桃谷六仙变成四仙,你要杀死我们二人?」蓝凤凰笑道:「杀也可以,不杀也可以。听说你们是令狐冲的朋友,那么就不杀好了,不过你们不能吹牛皮,说比我五仙教还多一仙。」桃干仙叫道:「偏要吹牛皮,你又怎样?」一瞬之间,桃根、桃干、桃叶、桃花四人已抓住她的手足,刚要提起,突然四人同时「啊」的一声惊呼,松手不迭。每个人摊开手掌,瞧着掌中之物,脸上现出恐怖异常的神情。岳不群一眼看到,不由得全身发毛,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原来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手中各有一条绿色大蜈蚣,桃叶仙、桃花仙二人手中,则各有一条花纹斑烂的大蜘蛛。四条毒虫身上都生满长毛,令人一见便欲作呕。这四条毒虫只是微微抖动,并未咬啮桃谷四仙,倘若已经咬了,事已如此,倒也不再令人生惧,正因将咬未咬,却制得桃谷四仙不敢稍动。蓝凤凰随手一拂,四只毒虫都被她收了去,霎时不见,也不知给她藏在身上何处。她不再理会桃谷六仙,又向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