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一名汉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对准自己双眼剌了两下,登时鲜血长流。令狐冲大吃一惊,叫道:「你干甚么?」那汉子大声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甚么东西也瞧不见。」又有两名汉子拔出短刀,自行剌瞎了双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甚么都瞧不见了。」令狐冲惊奇万状,眼见其余的汉子纷纷拔出匕首铁锥之属,要剌瞎自己眼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话好说,可不用剌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什么缘故?」一名汉子惨然道:「小人本想立誓,绝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难以取信。」令狐冲叫道:「婆婆,你救救他们,叫他们别剌瞎自己眼睛了。」
那婆婆道:「好,我信得过你们。东海之上,有座蟠龙岛,你们有人知道么?」一个老者道:「在福建泉州东南五百多里之处,有座蟠龙岛,听说人迹不至,极是荒凉。」
那婆婆道:「正是这座小岛,你们即日动身,到蟠龙岛上去玩玩吧,这一辈子,也不用回中原来啦。」数十名汉子齐声答应,脸上均现喜色,说道:「咱们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们一路之上,绝不跟外人说半句话。」那婆婆道:「你们说不说话,关我什么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说八道。」提起手来,在自己脸上用力击打。那婆婆道:「去吧!」数十名大汉发足狂奔,三名剌瞎了眼的汉子则由旁人掺扶,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令狐冲心下骇然,寻思:「这婆婆单凭一句话,就将他们发配到东海中的荒岛之上,一辈子不许回来。这些人反而欢天喜地,如得大赦,这中间的原故,可真教人难以索解了。」
令狐冲默不作声的向前行走,心头思潮起伏,只觉身后跟随着的那位婆婆,实是生平从所未见,从所未闻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不要再遇见五霸冈上的朋友。他们一番热心,为冶我的病而来,若是给婆婆撞见了,不是剌瞎双目,便是罚去千里外的荒岛充军,岂不是冤枉?」
行得七八里,道路越来越是崎岖,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声叫道:「前面走的便是令狐冲。」这人叫声响亮之极,一听便知是少林派那个辛国梁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见他,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冲应道:「是。」只听得听的一声响,身旁灌木一阵摇晃,那婆婆钻入了树丛之中。只听辛国梁说道:「师叔,那令狐冲身上有伤,走不快的。」其时相隔尚远,但辛国梁的话声实在太过宏亮,虽是随口一句,令狐冲也听得清清楚楚。他心道:「原来他不只一人,还有个师叔同来。」当下索性便不再走,坐在道旁相候。
过了一会,只听得脚步声响,几个人走将过来,辛国梁和易国梓都在其中,另有两个僧人,一个中年汉子。那汉子和易国梓走在最后。那两个僧人一个年纪甚老,满脸都是皱纹,另一个则是四十来岁,手中持着一柄方便铲。
令狐冲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华山晚辈令狐冲,参见少林派诸位前辈,请教前辈上下,怎生称呼。」易国梓怒喝:「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说话,易国梓登时住口,但怒容满脸,显是对适才受挫之事,心下气愤已极。令狐冲躬身道:「参见大师。」方生点了点头,和颜悦色的道:「少侠不用多礼。尊师岳先生可好?」
令狐冲初时听到他们来势汹汹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见方生和尚说话神情,是个有道高僧模样,知道「方」字辈的僧人,是当今少林寺中的第一代人物,与住持方丈方证大师是师兄弟,料想他不会如易国梓这般蛮不讲理,心中登时一宽,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大师垂询,敝业师安好。」方生道:「这四个都是我师侄。这僧人法名觉月,这是黄国柏师侄,这是辛国梁师侄。辛易二人,你们是会过面的了。」令狐冲道:「是,令狐冲参见四位前着。晚辈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礼数不周,请众位前辈原谅。」易国梓哼了一声,道:「你身受重伤!」方生道:「你当真身上有伤?国梁,是你打伤他的吗?」令狐冲道:「一时误会,那算不了什么。易前辈以袖风摔了晚辈一交,又击了晚辈一掌,好在一时不致便死,大师却也不用深责易前辈了。」他口齿便给,一上来便说自己身受重伤,又将全部责任推在易国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辈高僧,不能再容这四个师侄跟自己为难,又道:「种种情事,辛前辈在五霸冈上都亲眼目睹,既是大师佛驾亲临,晚辈已有了好大面子,绝不敢在敝业师面前提起便是。大师放心,晚辈虽然伤重难愈,此事却不致引起五岳剑派和少林派的纠纷。」这么一说,倒像是自己伤重难愈,全是易国梓的过失了。
易国梓道:「你——你——你胡说八道,你本来就已受伤,跟我有什么干系?」令狐冲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易前辈,你可是说不得的,若是传了出去,岂不于少林清誉大大有损。」辛国梁、黄国柏和觉月三人都是微微点了点头。
各人心下明白,少林派「方」字辈的僧人,辈份甚尊,虽说与五岳剑派门户各别,但上辈叙将起来,比之五岳剑派各派的掌门人,还长了一辈,因此辛国梁,易国梓等人,也比令狐冲辈份高。易国梓和令狐冲动手,本已有以大压小之嫌,何况他少林派有师兄弟二人在场,而令狐冲只是孤身一人?更何况令狐冲在动手之前已然受伤?少林派门规綦严,易国梓倘若真的将华山派一个后辈打死,纵不处死抵命,那也是非废去武功,逐出门墙不可,易国梓念及此节,不由得脸都白了。
方生道:「少侠,你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势。」令狐冲走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冲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渊」「经渠」两处穴道上一搭,登时觅得他体内生出一股希奇古怪的内力,一震之下,便将手指弹开。方生心中一震,他是当今少林第一代高僧中有数的好手,竟会给这少年的内力弹开手指,实是匪夷所思之事。他那知令狐冲体内已蓄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气,他武功虽强,但在绝无防范之下,究竟也挡不住这七个高手的合力。他「哦」的一声,双目向令狐冲瞪视,缓缓的道:「少侠,你不是华山派的。」
令狐冲道:「晚辈确是华山派弟子,是敝业师岳先生所收的第一个门徒。」方生道:「那么后来你又怎地跟从旁门左道之士,练了一身邪派武功?」易国梓插口道:「师叔,这小子所使的,确实是邪派武功,半点不错,他赖也赖不掉。刚才咱们还见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怎么躲将起来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东西。」令狐冲听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气往上冲,喝道:「你是名门弟子,怎地出言无礼?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愿见你,免得生气。」易国梓道:「你叫她出来,是正是邪,我师叔法眼无讹,一望而知。」令狐冲道:「你我争吵,便是因你对我婆婆无礼而起,这当儿还在胡说八道。」
觉月一直旁观不语,这时接口道:「令狐少侠,适才我在山冈之上,望见跟在你身后的那个女子步履十分轻捷,不似是年迈之人。」令狐冲道:「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轻捷,那有什么希奇?」
方生摇了摇头,道:「觉月,咱们是出家人,怎能硬要拜见人家的长辈女眷?好吧,令狐少侠,此事中间疑窦甚多,老衲一时也参详不透,看来你身上若是有伤,亦非我易师侄出手所致。咱们今日在此一会,也是有缘,青山不改,盼你早日痊愈,后会有期。」令狐冲心下敬佩:「少林高僧,果然是气度不凡。」当即躬身说道:「晚辈有幸得见大师——」一语未毕,突然间刷的一声响,易国梓长剑出鞘,喝道:「在这里了!」连人带剑,扑入了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
方生叫道:「易师侄,休得无礼!」只听得呼的一声,易国梓从灌木丛中又飞身出来,一跃数丈,拍的一声响,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仰面向天,手足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方生等都是大吃一惊,只见他脸上血肉模糊,五官已然稀烂,似乎是被铁椎,铜鎚之类重物所击。他手中兀自抓着那柄长剑,却早已气绝。
辛国梁、黄国柏、觉月三人齐声怒喝,各挺兵刃,纵身扑向灌木丛去。方生双手一张,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开来,一股柔和的劲风将三人一齐挡住。
方生将辛国梁三人档住后,向着灌木丛朗声说道:「是黑木崖那一位道兄在此?」但见数百株灌木一无动静,更无半点声息。方生又道:「敝派与黑木崖诸位道兄素无纠葛,道兄何以对敝派易师侄骤下毒手?」灌木中仍是无人答话。令狐冲暗自思忖:「方生大师口口声声提及『黑木崖』三字,我可从来没听见到黑木崖的名字,那是甚么来头?」
只听方生大师又道:「老衲昔年和东方教主曾有一面之缘。道友既然出手杀了人,双方是非,今日须作了断。道友何不现身相见?」令狐冲心头一震:「东方教主?莫非是魔教的教主东方不败?此人号称是当世第一高手,难道这位婆婆竟然是魔教中人?」可是那婆婆藏身在灌木丛中,始终不加理睬,方生道:「道友既是一定不肯赐见,恕老衲无礼了!」说着双手向后一伸,两只袍袖中登时鼓起一股劲气,向前一推之际,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数十株灌木从中折断,枝叶纷飞。便在此事,呼的一声响处,一个人影从灌木丛中跃将出来。
令狐冲急忙转身,只听得辛国梁和觉月齐声呼叱,兵刃撞击之声如暴雨洒窗,既密且疾,显是那婆婆与方生等已斗了起来。其时正当已牌时分,日光斜照,令狐冲为守信约,心下虽是焦虑,却也不敢回头去瞧四人打斗的情景,猛然间只见地下黑影晃动,显是方生等四人将那婆婆围在垓心。方生手中并无兵刃,觉月使的是方便铲,黄国柏使刀,辛国梁使剑,那婆婆使的则是一对极短的短兵刃,似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单凭日影,认不出是何种兵器。那婆婆和方生都不出声,辛国梁等三人却是大声吆喝,声势甚是惊人。
令狐冲叫道:「有话好说,你们四个大男人围攻一位年老婆婆,成什么样子?」黄国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这小子睁着眼睛说梦话。」一语未毕,只听得方生叫道:「黄——留神!」黄国柏「啊」的一声大叫,似是受伤不轻。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好厉害的武功!适才方生大师以袖风击断众木,内力之强,武林罕有,可是那婆婆以一敌四,居然还占到上风。」跟着觉月也是「啊」的一声大叫,砰的一声巨响,一柄卅余斤的方便铲脱手飞出,越过令狐冲的头顶,落在数十丈外,当的一声巨响,击在一块大青石上,火花和碎石四下飞溅,那方便铲的柄也弯了转来。
地下晃动的黑影这时已少了两个,黄国柏和觉月都已倒下,只有方生和辛国梁二人仍在缠斗。方生说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连杀我师侄三人。老衲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当当当几下急响,显是方生大师已用上了兵刃。令狐冲觉得背后的劲风越来越是凌厉,逼得他一步又一步的向前迈步,否则便会站立不定。
方生大师一用到兵刃,果然是少林高僧,武功非同小可,战局当即截然改观。令狐冲隐隐听到那婆婆的喘息之声,似乎有些内力不济。方生大师道:「抛下兵刃!我也不来难为你,你随我去少林寺,禀明方丈师兄,请他发落便是。」那婆婆不答,向辛国梁急攻数招,辛国梁抵挡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师接过。辛国梁定了定神骂道:「贼婆娘,今日若不将你斩成肉浆,我少林派还能在武林中立足?」舞动长剑,又攻了上去。
又斗了片刻,但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渐缓,但劲风呼呼,却是越来越响。方生大师说道:「你内力非我之敌,我劝你快快抛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否则再支持得一会,非受严重内伤不可。」那婆婆哼了一声,突然间「啊」的一声呼叫,令狐冲后颈中觉得有些水点溅了过来,伸手一摸,只见手掌中血色殷然,原来溅到头颈中的竟是血滴。方生大师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伤,更加支撑不住了。」辛国梁怒道:「这婆娘是邪魔妖女,师叔快下手斩妖,给三位师弟报仇。对付妖邪,岂能慈悲?」
耳听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脚步踉跄,随时都能倒下,令狐冲心道:「婆婆叫我随伴,原是要我保护于她,此时她身遭大难,我岂可不理?虽然方生大师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也是个直爽汉子,终不成让婆婆毁在他们的手下?」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朗声说道:「方生大师,辛前辈,请你们手下留情,回少林寺去吧,否则晚辈可要得罪了。」辛国梁喝道:「妖邪之辈,一并诛却。」呼的一剑,向令狐冲背后剌了过来。令狐冲生怕见到婆婆,不敢转身,只是往旁边一让。那婆婆叫道:「小心!」但辛国梁是少林派中二代好手,岂能让令狐冲逃了开去?令狐冲侧身,辛国梁的长剑跟着也斜着剌至。方生叫道:「善哉!」只道这一剑要从令狐冲背后直通至他前脚,对穿而过,却听得辛国梁「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起来,从令狐冲左肩外斜斜向外飞出,摔在地下,也是一阵抽搐,便即毙命,不知如何,竟是遭了那婆婆的毒手。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响,那婆婆身上中了方生大师的一掌,向后摔倒。
令狐冲大惊,侧身一剑,向方生剌了过去,这一剑去势的方位巧妙已极,逼得方生向后跃开。令狐冲跟着又是一剑,方生举兵刃一挡,令狐冲缩回长剑,已和方生大师面对着面,见他所用兵刃原来是一根三尺来长的旧木棒。他心头一怔,寻思:「没想到他的兵刃只是这么一根短短的木棒。这位少林高僧内力大强,我若不以剑术将他制住,婆婆无法活命。」当即上剌一剑,下剌一剑,跟着又是上剌两剑,所用剑法,都是风清扬所授当年剑魔独孤求败的剑招。
他这几招剑法一施展,方生大师登时脸色大变,说道:「你——你——你——」令狐冲不敢稍有停留,自知本身绝无丝毫内力,只要有半点空隙给对方的内力攻了过来,自己固是立毙,那婆婆也会给他擒回少林寺处死,当下心中一片空明,将「独孤九剑」的数千种奥妙变式,任意所之的使了出来。
独孤求败当年纵横武林,打遍天下无敌手,欲求一败而不可得,剑法之妙,自是鬼神莫测,若不是令狐冲一来内力已失,二来剑法中的种种精微之处尚未全部领悟,否则方生大师武功再高,也难挡到十招以外。方生大师不住倒退,令狐冲只觉胸口热血上涌,手臂酸软难当,使出去的剑招越来越是疲弱。方生猛里大喝一声:「撤剑!」左掌按向令狐冲胸口,右手中的短棒击向他的右臂。令狐冲手臂本已乏力,一剑剌出,剑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若是换作旁人,这一招中破绽大露,等于是将性命交给了对方,但他的剑法本无规范可寻,亦无所谓虚实,随心所欲,无可无不可。他长剑下沉,仍是剌了出去,可是这么一来,已然略慢,方生大师何等功夫,左掌飞出,已按中他胸口,但他慈悲为怀,劲力不吐,问道:「你是谁的门下——」便在此时,令狐冲长剑的剑尖也已剌入他的胸口。他对这位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觉剑尖和对方肌肤相触,急忙用力一收,将剑缩回。这一下用力过巨,身子向后一仰,坐倒在地,口中鲜血不住的汨汨外流。
方生大师按住胸膛伤口,微笑道:「好剑法,少侠若不是剑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不在了。」他对自己掌下留情之事,却是不提,说了这句话后不住咳嗽。原来令狐冲虽然及时收剑,长剑终于还是剌入了他的胸膛数寸,受伤着实不轻。令狐冲一手支地,垂头道:「冒犯——前辈——对不住了。」方生大师微笑道:「没想到华山风清扬前辈的绝妙剑法,居然世上尚有传人。老衲当年曾受过风前辈的大恩,今日之事,老衲——老衲无法自作主张。」慢慢伸手到僧袍之中,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里面有两颗龙眼大小的丸药,说道:「这是少林寺的疗伤灵药,你服下一丸。」微一迟疑,又道:「另一丸给了那个女子。」令狐冲笑道:「晚辈的伤治不好啦,还服甚么药!另一颗大师你自己服吧。」方生大师摇了摇头,道:「不用。」将两颗药放在令狐冲身前,瞧着觉月,辛国梁等四具尸体,神色凄然,举起手掌,轻声诵念经文,渐渐的容色转和,到后来脸上竟似笼罩了一层圣光,当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
方生大师念毕经文,向令狐仲道:「少侠,风前辈剑术的传人,绝非妖邪一派,你侠义心肠,按理不应横死。只是你身上所受之伤极是怪异,非药石可以疗治,须当修习高深内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见,你随我去少林寺,由老衲禀明掌门方丈,将少林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相授,当能疗你内伤。」他咳嗽了几声,又道:「修习这内功心法,讲究『缘法』,老衲自己便于此无缘。少林寺掌门方丈方证师兄胸襟广大,或能与少侠有缘,传此心法。」
令狐冲道:「多谢大师好意,待晚辈护送婆婆到达平安的所在,倘若侥幸未死,当来少林寺拜见大师和掌门方丈。」方生道:「你——你叫她婆婆?少侠,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不可和妖邪一流为伍。老衲好言相劝,少侠还须三思。」令狐冲道:「男子汉一言既出,岂能失信于人?」方生大师叹了口气,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侠到来。」向觉月等四人的尸体看了一眼,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罢,不葬也罢,离此尘世,一了百了。」转过身子,缓缓的去了。
那婆婆待他走出几步,说道:「令狐冲,你跟这老和尚去吧。他说能疗你内伤,少林派的内功心法当世无匹,你为什么不去?」
令狐冲道:「我说过护送婆婆,自然护送到底。」那婆婆道:「你身上有伤,还护送什么?」令狐冲笑道:「你也有伤,大家走着瞧吧!」那婆婆道:「我是妖邪外道,你是名门弟子,别跟我混在一起,没的败坏了你名门正派的名誉。」令狐冲道:「我本来就没名誉,管他旁人说什短长?婆婆,你待我甚好,令狐冲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伤,我若是舍你而去,还算是人么?」
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无伤,你便舍我而去了,是不是?」令狐冲一怔,笑道:「婆婆若是不嫌我后生无知,要我相伴,令狐冲便在你身畔谈谈说说。只是我这人生性粗鲁,任意妄为,只怕用不了几天,婆婆便不愿跟我说话了。」那婆婆嗯了一声。令狐冲反过手掌,将方生大师那颗药丸递了过去,道:「这位少林高僧当真了不起,婆婆,你杀他门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伤灵药给你,宁可自己不服。」那婆婆道:「这些人自居名门正派,假惺惺作好人,我才不瞧在眼里呢。」令狐冲道:「婆婆,你把这颗药服下吧。我服了之后,确是觉得胸腹间舒服了些。」那婆婆应了一声,却不来取。
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只有你我二人,怎地『婆婆,婆婆』的叫个不休?少叫几句成不成?」令狐冲笑道:「是。少叫几句,有什么不成?你怎么不把这颗药服了?」那婆婆道:「你既说少林派的疗伤灵丹好,说我给你的伤药不好,那你何不将老和尚这颗药一并吃了?」令狐冲道:「啊哟,我几时说过你的伤药不好,都不是冤枉人吗?再说,少林派的伤药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气走路。」那婆婆道:「你嫌陪着我气闷,是不是?那你自己尽管走啊,我又没留着你。」令狐冲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气这样大,老是跟我闹蹩扭?是了,她受伤不轻,身子不适,脾气自然大了,原也怪不得她。」笑道:「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动了,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何况——何况——哈哈——」那婆婆怒道:「何况什么?又哈哈什么?」
令狐冲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况,我就算能走我也不想走,除非你跟着我一起走。」他本来对那婆婆说话甚是恭谨有礼,但她乱发脾气,不讲道理,他也就放肆起来,岂知那婆婆却不生气,突然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又是婆婆,你一辈子没叫过人『婆婆』是不是,这等叫不厌?」令狐冲笑道:「从此之后,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什么?」那婆婆不语,过了一会,道:「便只咱二人在此,又叫什么了?你一开口,自然就是跟我说话,难道还会跟第二人说话不成?」令狐冲笑道:「有时候我喜欢自言自语,你可别误会。」那婆婆哼了一声;道:「说话没点正经,难怪你小师妹不要你。」
这句话可刺中了令狐冲心中的创伤,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道:「小师妹不喜欢我而喜欢林师弟,莫非当真为了我说话行事,没点正经,以致她不愿以终身相托?是了,林师弟循规蹈矩,确是个正人君子模样,跟我师父再像也没有,别说小师妹,倘若我是女子,也当喜欢他而不要这个无行浪子令狐冲。唉,令狐冲啊令狐冲,你一生喝酒胡闹,不守门规,当真是不可救药之至。我跟采花大盗田伯光结交,在衡阳妓院中睡觉,小师妹一定大大的不高与。」
那婆婆听他不说话了,道:「怎么?我这句话伤了你吗?你生气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没生气。你说得对,我说话没点正经,行事也没点正经,难怪小师妹不喜欢我,师父师娘也都不喜欢我。」那婆婆道:「你不用难过,你师父、师娘、小师妹不喜欢你,难道——难道世上便没旁人喜欢你了?」她这句话说得甚是温柔,充满了慰藉之意。
令狐冲心下大是感激,胸口一热,喉头似是塞住了,说道:「婆婆你待我这么好,就算世上再无别人喜欢我,也——也没有什么。」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张嘴甜,说话教人高兴,难怪连五毒教蓝凤凰那样的人物,也会为你颠倒。好啦,你走不动,我也走不动,今天只好在那边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会不会死。」令狐冲微笑道:「今日不死,也不知明日会不会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后日会不会死。」那婆婆道:「少说废话。你慢慢爬过去,我随后过来。」令狐冲道:「你若是不服了老和尚这颗药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动。」
那婆婆道:「又来胡说八道了。我不服药丸,为什么你便爬不动?」令狐冲道:「半点也不是胡说。你不服药,身上的伤不易好,没情神弹琴,我心中一急,那里还有力气爬过去?别说爬过去,连躺在这里也没力气。」那婆婆嗤的一声笑,道:「躺在这里也得力气?」令狐冲道:「这个自然。这里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气,登时滚了下去,摔入山涧之中,不摔死也淹死了。」那婆婆叹了口气,道:「你身受重伤,朝不保夕,偏偏还有这么好兴致来说笑。如此惫懒家伙,世所罕有。」令狐冲将那药丸轻轻向后一抛,道:「你快吃了吧。」
那婆婆道:「哼,凡是自居名门正派之徒,就没一个好东西,我若是吃了少林派的药丸,没的污了我嘴。」令狐冲「啊哟」一声大叫,身子用力向左一侧,顺着斜坡,骨碌碌的便向山涧滚了下去。那婆婆大吃一惊,叫道:「小心!」可是令狐冲继续向下滚动,这斜坡并不甚陡,却是极长,令狐冲滚了好一会才滚到涧边,手脚力撑,便止住了。那婆婆叫道:「喂,喂,你——你怎么啦?」令狐冲脸上、手上给地下尖石割得鲜血淋漓,忍住疼痛,并不出声。那婆婆叫道:「好啦,我吃了老和尚的臭药丸便是,你——你上来吧。」
令狐冲道:「说过了的话,可不能不算。」其时二人相距已远,令狐冲中气不足,话声不能及远。那婆婆隐隐约约的只听到那些声音,却不知他说些什么,问道:「你说什么?」令狐冲道:「我——我」气喘不已。那婆婆道:「快上来!我答应你吃药丸便是。」
令狐冲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想要爬上斜坡,但顺势下滚甚易,再爬将上去,当真是难如登天,只走得两步,腿上一软,一个踉跄,扑通一声,当真摔入了山涧之中,那婆婆居高眺望,见到他摔入山涧,心中一急,便也顺着斜坡滚将下来,滚到令狐冲身畔,左手一探,抓住了他的左足踝。那婆婆喘息几下,伸出右手,抓住他的背心,将他湿淋淋的提了起来。令狐冲已喝了好几口涧水,眼前金星乱舞,定了定神,只见清澈的涧水之中,映上来两个倒影,一个妙龄姑娘抓着自己背心。他呆了一呆突然听得身后那姑娘「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热烘烘的都吐在他颈中,同时伏在他的背上,便如瘫痪了一般。
令狐冲感到那姑娘柔软的躯体,又觉她一头长发,拂在他的脸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时,见到那姑娘的半边脸蛋,眼睛紧闭,睫毛甚长,虽然倒影瞧不清楚,但显然容貌秀丽绝伦,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他奇怪之极:「这姑娘是谁?怎地忽然有这样一位姑娘前来救我。」
水中倒影,背心感觉,都在跟他说这姑娘已然晕了过去,令狐冲想要转过身来,将她扶起,但全身软绵绵地,连抬一根手指也无力气。他犹似身入梦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颜,恰又如似在仙境中一般。过了良久良久,只听得背后那姑娘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来,说道:「你到底是吓我呢,还是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冲一听她说话之声,不由得大吃一惊,这声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样,他骇异之下,身子发颤,道:「你——你——你——」那姑娘道:「你什么?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丸药,你寻死给我看啊。」令狐冲道:「婆婆,原来你是一位——一位美丽的小——小姑娘。」那婆婆惊道:「你怎么知道?你——你这说话不算数的小子,你偷看过了?」一低头,见到山涧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令狐冲的背上,登时羞不可抑的挣扎着要站起来,刚站直身子,膝间一软,又摔在他的怀中。
其时两人谁都没有力气,支撑了几下,又欲晕倒,只得躺在涧边不动。令狐冲心中奇怪之极,道:「你为甚么装成个老婆婆来骗我?冒充是我长辈,害得我——害得我——」那姑娘道:「害得你甚么?」令狐冲的目光和她脸颊相距不到一尺,只见她肌肤白得便如透明一般,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说道:「害我婆婆长,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子也还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过八十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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