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噗嗤一笑道:「我几时说过自己是婆婆了?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的叫『婆婆』,刚才我还在生气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令狐冲心想这话倒是不假,但被她骗了这么久,自己成了个大傻瓜,心下总是不忿,道:「你不许我看你的脸,就是存心骗人。倘若我跟你面对面,难道我还会叫你婆婆?你在洛阳就在骗我啦,串通绿竹翁那老头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这么老了,你既是他的姑姑,我岂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绿竹翁的师祖,是我爸爸的哥哥,那么绿竹翁该当叫我甚么?」令狐冲一怔,迟迟疑疑的道:「那你真是绿竹翁的姑姑?」那姑娘笑道:「绿竹翁这小子又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人物,我为甚么要冒充他姑姑?」令狐冲叹了一口气,道:「我真傻,其实早该知道了。」
那姑娘笑问:「早该知道甚么?」令狐冲道:「你说话声音这样好听,世上那有八十岁的婆婆话声这般清脆娇嫩的?」那姑娘笑道:「我声音又粗糙,又嘶哑,就像是乌鸦一般,难怪你当我是个老太婆。」令狐冲道:「你的声音像乌鸦?唉,时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乌鸦,原来叫声比黄莺儿还好听。」那姑娘听他称赞自己,脸上一红,心中大乐,笑道:「好啦,令狐公公,令狐爷爷。你叫了我这么久『婆婆』,我也叫还你几声。这可不吃亏,不生气了吧?」
令狐冲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们公公婆婆,岂不是——」他生性不羁,口没遮拦,正要说「岂不是一对儿」,突见那姑娘双眉一蹙,脸有怒色,急忙住口。那姑娘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令狐冲道:「我说咱们做了公公婆婆,岂不是——岂不是都成为武林中的前辈高人?」
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了口,却也不便相驳,只怕他越说越是难听。她倚在令狐冲怀中,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中烦乱已极,要想挣扎着站起身来,说什么也没力气,红着脸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冲道:「推你一把干什么?」那姑娘道:「咱们这样子——这样子——成什么样子?」令狐冲笑道:「公公婆婆,那便这个样子。」那姑娘哼的一声,厉声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杀了你!」令狐冲一凛,想起她迫令数十名大汉自剜双目,往东海蟠龙岛上充军之事,不敢再跟她说笑,随即想起:「她小小年纪,一举手间,便杀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行事又这等狠辣,真令人难信就是眼前这位娇滴滴的姑娘。」
那姑娘听他不出声,道:「你又生气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汉,气量恁地窄小。」令狐冲道:「我不是生气,我是心中害怕,怕给你杀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后说话规规矩矩,谁来杀你了。」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我生来就是个不能规规矩矩的脾气,这叫做无可奈何,看来命中注定,非给你杀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来叫我婆婆,对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后仍是那样便了。」令狐冲摇头道:「不成!我既知你是个小姑娘,便不能再当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说了两个「你」字,忽然脸上一红,不知心中想到了什么事,便住口不说了。令狐冲低下头来,见到她娇羞之态,动人无邪,心中一荡,便凑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吻。那姑娘吃了一惊,突然生出一股力气,反过手来,拍的一声,在令狐冲脸上重重打了个巴掌,跟着跃起身来。但她这一跃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泄,随即摔下,又跌在令狐冲怀中,全身瘫软,再也无法动弹了。
她只怕令狐冲再肆轻薄,心下甚是焦急,说道:「你再这样—这样无礼,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冲笑道:「你宰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长了。我偏偏再要无礼。」那姑娘大急,道:「我—我—我—」却是无法可施。令狐冲奋起力气,轻轻扶着她肩头,自己向旁侧身滚了开去,笑道:「你便怎样?」说了这句话,连连咳嗽,咳出好几口血来。要知令狐冲只是率直任性,胆大妄为,却并不是轻薄好色之徒,一时情动,吻了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后悔,给她打了一掌后,更是自知不该,虽然仍旧嘴硬,却再也不敢和她相依相偎了。
那姑娘见他自行滚远,倒是大出意料之外,见他用力之后又再吐血,内心暗暗歉仄,只是脸嫩,难以开口说几句道歉的话,柔声问道:「你——你胸口很痛,是不是?」令狐冲道:「胸口倒不痛,另一处却痛得厉害。」那姑娘问道:「什么地方很痛?」关怀之情,见于颜色。令狐冲抚着刚才被她打过的脸颊,道:「这里。」那姑娘微微一笑,道:「你要我陪不是,我——我就向你陪个不是好了。」令狐冲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别见怪。」那姑娘听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嬉笑。
令狐冲问道:「老和尚那颗臭药丸呢?你始终没吃,是不是?」那姑娘道:「来不及捡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还在上面。」顿了一顿道:「我依你的,待会上去捡来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两个人一齐坐在斜坡,若在平时,飞身即上,此刻却如是万仞险峰一般,高不可攀。
二人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头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声叹了一口气。那姑娘道:「我静坐片刻,你莫来吵我。」令狐冲道:「是。」只见她斜倚涧边,闭上双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了,心道:「她这静坐的方法也是与众不同,并非盘膝而坐。」待要宁静休息片刻,却是气息翻涌,说甚么也静不下来,忽听得阁阁阁几声叫,一只肥大的青蛙从水涧跳了过来。
令狐冲大喜,心想折腾了这半日,早就饿得很了,这送到口边来的美食,当真是再好不过,伸手便向青蛙抓去,岂知手上酸软无力,一抓之下,竟抓了个空。那青蛙嗒的一声,跳了开去。口中阁阁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冲无用。令狐冲叹了口气,偏生这涧边青蛙甚多,跟着又过来两只,令狐冲仍是无法捉住。忽然腰下伸过来一只织织素手,轻轻一挟,便将一只青蛙捉住了,却是那姑娘静坐半晌,便能行动,虽然仍是乏力,捉几只青蛙可轻而易举。令狐冲喜道:「妙极!咱们有一顿蛙肉吃了。」那姑娘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只,顷刻间捕了二十余只。令狐冲道:「够啦!你去拾些枯枝来生火,我来洗剥群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冲拔出长剑,将群蛙斩首除肠。
那姑娘笑道:「古人杀鸡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侠以独孤九剑杀青蛙。」令狐冲哈哈大笑,道:「独孤大侠九泉有灵,得知传人如此不肖,用他的剑法来杀青蛙,当真要活活气——」说到这个「气」字立即住口,心想独孤求败逝世已久,怎说得上「气死」二字?那姑娘笑道:「令狐大侠——」令狐冲手中拿着青蛙,连连摇晃,道:「大侠二字,万不敢当。天下那有杀青蛙的大侠?」那姑娘笑道:「古时有屠狗英雄,今日岂可无杀蛙大侠?喂,你这独孤九剑神妙得很哪,那个少林派的老和尚也斗你不过。他说传你这剑法之人是他恩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令狐冲道:「传我剑法的师长,是我华山派的前辈。」那姑娘道:「这位前辈剑术通神,怎地江湖上不闻他的名头?」令狐冲道:「这——这——我答应过他老人家,绝不泄漏他的行迹。」那姑娘道:「哼,希罕么?你就是告诉我,我还不要听呢。你可知我是甚么人?是甚么来头?」令狐冲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连姑娘叫甚么名字也不知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隐瞒了不跟我说,我也不跟你说。」令狐冲道:「我虽不知道,却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脸上微微变色,道:「你猜到了?怎么猜到的?」
令狐冲道:「现在还不知道,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惊奇,问道:「怎地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冲道:「我抬头来看天,看天上少了那一颗星,便知姑娘是甚么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间那有这样的人物?」那姑娘脸上一红,「呸」的一声。心下却是十分喜欢,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
这时她已将枯枝生了火,把洗剥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树枝之上,在火堆上烧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发出嗤嗤之声,香气一阵阵的冒出。她望着火堆中冒起的青烟,轻轻的道:「我名字叫做盈盈。说给你听,也不知你以后会不会记得。」
令狐冲道:「盈盈,这名字好听得很啊。我若是早知道你叫盈盈,便不会叫你婆婆了。」盈盈道:「为什么?」令狐冲道:「盈盈二字,明明是个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将来真的成为老婆婆,又不会改名字仍旧叫作盈盈。」令狐冲道:「你不会成为老婆婆的,你这样美丽,到了八十岁,仍旧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盈盈笑道:「那不变成了妖怪啦?」隔了一会,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说了,可不许你随便乱叫。」令狐冲道:「为什么?」盈盈道:「不许就是不许,我不甚欢。」令狐冲伸了伸舌头道:「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将来谁做了你的——」说到这里,见她沉下脸来,当即住口。
盈盈哼的一声。令狐冲道:「你为什么生气?我说将来谁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吃了。」他本来想说「丈夫」、但一见情势不对,改为「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道:「你这人既不正经,又不诚实,三句话中,倒有两句话颠三倒四。我——我不会强要人家怎样,人家爱听我的话就听,不爱听呢,也由得他。」令狐冲笑道:「我爱听你的话。」这句话中也实带有三分调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蹩,似要发作,但随即满脸晕红,转过了头。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作声,忽然闻到一阵焦臭,盈盈一声「啊哟」,却原来手中一串青蛙都烧得焦了。
盈盈嗔道:「都是你不好。」令狐冲笑道:「你该说亏得我逗你生气,才烤了这样精采的焦蛙出来。」取下一只烧焦了的青蛙来,撕下一条腿放入口中一阵咀嚼,连声道:「好极,好极!如此火候才是恰到好处,甜中带苦,苦尽甘来,这般美味,可说当世第一。」盈盈给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来。令狐冲抢着将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并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给盈盈。
二人饱餐了一顿后,和暖的太阳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觉间都合上眼睛睡着了。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伤,这一觉睡得甚是沉酣。令狐冲在睡梦之中,发觉自己正和岳灵珊在瀑布中练剑,忽然多了一人,却是林平之,跟着自己便和林平之在瀑布中斗剑。但自己双手半点力气也没有,拼命想使风清扬所授的「独孤九剑」,偏偏一招也想不起来,只觉得林平之一剑又一剑的剌在自己心里、腹上、头上、肩上,又见岳灵珊在哈哈大笑。他又惊又怒,大叫:「小师妹、小师妹!」
叫了几声,自己惊醒过来,只听得一个温柔的声音道:「你梦见小师妹了,她对你怎样?」令狐冲兀自惊魂未定,道:「有人要杀我,小师妹不睬我。」盈盈叹了口气,还:「你额头上都是汗水。」令狐冲伸袖拂拭,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襟,但见繁星满天,已是中夜,原来这一觉睡得甚久。
令狐冲神智一清,心下便即坦然,哈哈一笑,正要说话,突然盈盈一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低声道:「有人来了。」令狐冲立即闭嘴,却听不见甚么声息,过了好一会,才听得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又过一会,听得一人说道:「这里还有两个死尸。」这一次令狐冲认了出来,说话的乃是祖千秋,随即想起,先一人是夜猫子无计可施计无施,另一人道:「啊,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乃是老头子发现了觉月的尸身。
盈盈慢慢缩转了手,只听得计无施道:「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地都尸横于此?咦,这人是辛国梁,我认得他的,乃是少林派的外功好手,死得好惨。」祖千秋道:「是谁有这样的大本事,一举将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杀了?」老头手嗫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甚至——甚至于是东方教主自己?」计无施道:「瞧这等人的伤势,倒也甚像。咱们赶紧把这四具尸体埋了,免得给少林派中人瞧出踪迹。」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所下的手,他们也就不怕给少林派知道。说不定故意遗尸于此,向少林派示威。」计无施道:「若是要示威,不会将尸首留在这荒野之地了。咱们若非凑巧经过,这尸首给鸟兽吃了,也未必会发现。换作我啊,要示威,便将尸首悬在通都大邑,写明是少林派的弟子,这才教少林派面上无光。」祖千秋道:「夜猫子此言不错,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杀了这四人后,又去追敌,来不及掩埋尸首。」
跟着便听得一阵挖地之声,三人用兵刃掘地,准备埋尸。令狐冲心道:「这三人和黑木崖东方教主定是大有渊源,否则不会费这力气。」忽听得拍拍拍数声,老头子道:「夜猫子,人都死了,你还砍他们干什么?」计无施笑道:「你倒猜上一猜。」祖千秋笑道:「夜猫子心思细密。他防少林派遣人出来查察,将尸首掘了出来,从尸首的伤势之上,便可推知是谁下的毒手。」老头子道:「正是,砍得越烂越好。」计无施道:「辛国梁辛兄,夜猫子和你曾有一面之交,佩服你慷慨豪爽,是个英雄好汉,今日却不得不将你尸身砍得稀烂。莫怪,莫怪!唉,可惜,可惜!」他一面叹息,一面提刀砍尸。三人将四具尸首砍成数十块后,这才推入坑中。
令狐冲心想:「这些人心狠手辣,当真邪得可以。那夜猫子既佩服辛国梁是条汉子,便不该如此残害他的遗体。」一转头,朦胧的夜色之中,见到盈盈正自微笑。那笑容说不出的动人,但听到人家正在碎尸而笑,又笑得如此可爱,未免太也不称。
忽听得祖千秋「咦」的一声,道:「这是什么,一颗丸药?」计无施用力嗅了几嗅道:「这是少林派的治伤灵药,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从这几个少林弟子的衣袋里掉出来的了。」祖千秋道:「你怎知道?」计无施道:「二十几年前,我在一个少林老和尚处见过。」祖千秋道:「既是治伤灵药,那可妙极。老兄,你拿去给小怡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头子道:「多谢,多谢。我女儿的死活,也管不了这许多,咱们赶紧去找令狐公子,送给他服。」令狐冲听到这里,心头一阵感激,寻思:「这是盈盈掉下的药丸。怎地去向老头子要回来,给她服下?」只见盈盈微微一笑,扮个鬼脸,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真不信她便是手毙四名少林好手的女魔头。
但听得一阵抛石搬土之声,三个人将死尸埋好。老头子道:「眼下有一个难题,夜猫子,你帮我想想。」计无施道:「什么难题?」老头子道:「这当儿令狐公子一定是和——和圣姑她在一起。我送这颗药丸去,非撞到圣姑不可。圣姑生气把我杀了,也无所谓,只是这么一来,定是冲撞了她,那可大大的不妙。」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心道:「原来他们叫你圣姑,又对你怕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动不动便杀人。」
计无施道:「今日咱们在道上见到的那三个瞎子,倒有用处。老兄,咱们明日一早追到那三个瞎子,要他们将药丸送去交给令狐公子。他们眼睛是盲的,就算见到圣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无杀身之祸。」祖千秋道:「我心中却在怀疑,只怕这三个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为见到圣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之故。」老头子一拍大腿,道:「不错!若非如此,怎地三个人好端端地都瞎了双目?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运气不好,无意中撞见圣姑和公子二人。」
三个人半晌不语,令狐冲心中疑团愈多,只听得祖千秋叹了口气,道:「只盼令狐冲公子伤势早愈,圣姑尽早和他成为神仙眷属。他二人一日不成亲,江湖上总是难得安宁。」令狐冲大吃一惊,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胧之中隐隐可见她脸上晕红,目光却是射出了恼怒之意。令狐冲生怕她跃将出去伤害了老头子等三人,伸出右手,轻轻握住她左手,却觉她全身都在颤抖,也不知是气恼,还是害羞。
计无施道:「老兄,祖兄,圣姑听说咱们聚集在五霸冈上,竟然生这么大的气。其实男欢女爱,理所当然。像令狐公子那样英俊潇洒的男子,也只有圣姑那样美貌的姑娘才配得上,为什么圣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却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喜欢令狐公子,却不许旁人提起,更不许人家见到,这不是——不是有点不近情理。」令狐冲心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之间,觉得掌中盈盈的那只小手一摔,要将自己手掌甩脱,急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时便将计无施等杀了。
祖千秋道:「圣姑虽是黑木崖的三大弟子之一,武功高强,道术通玄,毕竟是个年轻姑娘。世上的年轻姑娘初次喜欢了一个男人,纵然心中爱煞,脸皮子总是薄的。咱们这次拍马屁拍在马腿上,虽是一番好意,还是惹得圣姑发脑,只怪大伙儿都是粗鲁男人,不懂得女孩儿家的心事。五霸冈群豪聚会,拍马屁圣姑生气。这一回书传了出去,可笑坏了名门正派中那些狗崽子们。」
老头子朗声道:「圣姑于大伙儿有恩,众兄弟感恩报德,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伤,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甚么错了?那一个狗崽子敢笑咱们,老子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令狐冲这时方才明白,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都是为了这个名字叫作盈盈的圣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冈上一哄而散,也为了圣姑不愿旁人猜知自己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张扬其事,因而生气。他转念又想:圣姑以一个年轻姑娘,能令这许多英雄豪杰来讨好自己,自是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而自己和她相识,只不过在洛阳小巷中的隔廉传琴,说不上有半点情愫,是不是有人误会其意,传言出去,以致让圣姑大大的生气呢?
只听祖千秋道:「老头子的话不错,圣姑于咱们有大恩,只要能成就这段姻缘,令她一生快乐,大家就是粉身碎骨,也是死而无悔,在五霸冈上碰一鼻子灰,那算得什么?只是——只是令狐公子乃华山派的首徒,和黑木崖势不两立,要结成这段美满姻缘,恐怕这中间阻难重重。」计无施道:「我倒有一计在此。咱们何不将华山派的掌门人岳不群抓了来,以死相胁,命他主持这桩婚姻。」
祖千秋和老头子道:「夜猫子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动身,去将岳不群抓了来。」计无施道:「只是那岳先生乃是一派掌门,内功剑法,俱有极高的造诣。咱们对他动粗,第一难操必胜,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宁死不屈,却又如何?」老头子道:「那么咱们只绑他老婆、女儿,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错!但此事须当做得隐秘,不可令旁人知晓,扫了华山派的颜面。令狐公子乃华山首徒,咱们得罪了他师父,他定然心下不快。」三个人商商量量,计议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灵珊。
突然之间,盈盈朗声说道:「喂,三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快跟我滚得远远地,别惹你姑娘生气。」令狐冲听她忽然开口说话,吓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计无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惊。老头子道:「是,是是小人——小人——小人——」连说了三声「小人」,惊慌过度,再也接不下去。计无施道:「是!咱们胡说八道,圣姑可别当真。咱们明日便远赴西域,再也不同中原来了。」令狐冲心想:「这一来,又是三个人给充了军。」
盈盈道:「谁要你们到西域?我有一件事,你们三个给我办一办。」计无施等三人大喜,齐声应道:「圣姑但请吩咐,咱们自当尽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杀一个人,一时却找他不到。你们传下话去,那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杀了此人,我重重酬谢。」祖千秋道:「酬谢是不敢当,圣姑要取此人性命,咱兄弟三人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寻到了他。只不知这贼子是谁,竟敢得罪了圣姑?」盈盈道:「单凭你们三人,耳目不广,须当立即传言出去。」计无施应道:「是!是!」盈盈道:「你们去吧!」
祖千秋道:「是。请问圣姑要杀的,是那一个大胆恶贼?」盈盈哼了一声,道:「此人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乃华山派门下的弟子。」
此言一出,四个人都是大吃一惊,谁都不敢作声。过了良久,老头子道:「这个——这个—」盈盈厉声道:「这个甚么?你们怕五岳剑派,不敢动华山门下的弟子,是不是?」计无施道:「给圣姑办事,别说五岳剑派,便是玉皇大帝、阎罗老子,也敢得罪了。咱们去设法把这令狐冲擒了来,交给圣姑发落。老头子,祖千秋,咱们去吧。」他心中想:「定是令狐冲在言语上得罪了圣姑,年轻人越是相好,越是易闹别扭,说不得,只好去将令狐公子请了来,由圣姑自己对付他。」
那知盈盈怒道:「谁叫你们去擒他了?这令狐冲若是活在世上,于我清清白白的名誉有损。早一刻杀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恶气。」祖千秋道:「圣姑——」盈盈道:「好,你们和令狐冲有交情,不愿替我办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传言便是。」计无施等三人听她说得认真,再无怀疑,只得一齐躬身说道:「谨遵圣姑台命。」老头子心中却想:「令狐公子是个仁义之人,老头子今日奉圣姑之命,不得不去杀他,杀了他后,老头子也当自刎以殉。」
三个人转身离去,越走越远。令狐冲向盈盈瞧去,只见她低了头沉思,心想:「原来她为保全自己名誉,要取我性命,那是什么难事了?」说道:「你要杀我,自己动手便是,又何必劳师动众?」缓缓拔出长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
盈盈接过长剑,微微侧头,凝视着他,令狐冲哈哈一笑,将胸膛挺了一挺。盈盈道:「你死在临头,还笑什么?」令狐冲道:「正因为死在临头,所以要笑。」盈盈提起长剑,手臂一缩,作势便欲剌落,突然间转过身去,用力一挥,将剑掷了出去。那长剑在黑暗中闪出一道寒光,当的一声,落在远处地下。盈盈顿足说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于我。倒似我一辈子——一辈子没人要了,千方百计的要跟你相好。你——你——你有什么了不起?累得我此后再也没脸见人。」令狐冲又是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还要笑我?还要笑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么一哭,令狐冲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蓦然间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这许多豪杰汉子都是对她十分敬畏,自必向来甚是骄傲,又是女孩儿家,天生的腼腆,忽然间人人都说她喜欢了我,也真难免令她不快。她叫老头子他们如此传言,未必真要杀我,只不过是为了辟谣。她既这么说,自是谁也不会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
他站起身来,柔声说道:「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损及姑娘清名。在下这就告辞。」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泪,道:「你到那里去?」令狐冲道:「信步所之,到那里都好。」盈盈道:「你答应过要保护我的,怎地自行去了?」令狐冲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天厚,说这些话,可教姑娘笑话了。姑娘武功如此高强,又怎需人保护?便有一百个令狐冲,也及不上姑娘。」说着转身便走。盈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冲道:「为什么?」盈盈道:「租千秋他们已传了言语出去,数日之间,江湖上便无人不知,那时人人都要杀你,这般步步荆棘,别说你身受重伤,就是完好无恙,也是难逃杀身之祸。」
令狐冲淡然一笑,道:「令狐冲死在姑娘的言语之下,那也不错啊。」走过去拾起长剑,插入剑鞘,自忖无力走上斜坡,便顺着山涧走去。盈盈眼见他越走越远,追了上来,叫道:「喂,你别走。」令狐冲道:「令狐冲跟姑娘在一起,只有累你,还是去的好。」盈盈道:「你——你——」咬着嘴唇,心头烦乱之极,见他始终不肯停步,又奔近几步,说道:「令狐冲,你定要迫我亲口说了出来,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冲奇道:「什么啊?我可不懂。」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说道:「我叫祖千秋他们传言,乃是要你——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不许离开我一步。」说了这句话后,身子发颤,站立不稳。
令狐冲大是惊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不错!祖千秋他们把话传出之后,你只有陪在我身边,才能保全性命。没想到你这不顾死活的小子,一点不怕,那不是——那不是我害了你么?」令狐冲心下感激,寻思:「原来你当真是对我好,但对着那些汉子,却又死也不认。」转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双手,入掌冰凉,只觉她两只掌心都是冷汗,低声道:「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冲道:「怕什么?」盈盈道:「怕你这傻小子不听我话,当真要去江湖涉险,只怕过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钱的臭家伙手下。」令狐冲叹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汉子,对你又是极好,你为什么对他们如此轻贱?」
盈盈道:「他们在背后笑我,又想杀你,还不是该死的臭汉子?」令狐冲忍不住失笑,道:「是你叫他们杀我的,怎能怪他们了?再说,他们也没在背后笑你。你听计无施,老头子、祖千秋三人谈及你时,语气何等恭谨?那里有丝毫笑话你了?」盈盈道:「他们口里没笑,肚子里在笑。」令狐冲觉得这位姑娘蛮不讲理,无法跟她辩驳,只得道:「好,你不许我走开,我便在这里陪你便是。唉,给人家斩成十七八块,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盈盈听他答应不走,登时心花怒放,答道:「甚么滋味不大好受,简直是难受之极。」
她说这话时,将脸侧了过来。星星微光反映之下,她雪白的脸庞似乎发射出柔和的光芒,令狐冲心中一动:「这位姑娘其实比小师妹美貌得多,可是——可是——我心中怎地还是对小师妹念念不忘?」
盈盈却不知他正想到岳灵珊,道:「我给你的那张琴呢?不见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是啊,路上没钱使,我将琴拿到典当店里去押了。」一面说,一面取下背囊,打了开来,捧出了瑶琴。盈盈见他包裹严密,足见对自己所赠之物极是重视,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说几句谎话,心里才舒服?」接过琴来,轻轻拨弄,随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来,问道:「你都学会了没有?」令狐冲道:「差得远呢。」静听她指下优雅的琴音,甚是愉悦。
听了一会,觉得琴音与以前在洛阳城绿竹巷中所奏的颇为不同,如枝头鸟暄,清泉迸发,丁丁东东的十分动听,心想:「曲词虽同,音节却异,原来这『清心普善咒』尚有这许多变化。」忽然间铮的一声,最短的一根琴弦断了。盈盈皱了皱眉头,继续弹奏,过不多时,又断了一根琴弦。
令狐冲听琴曲中颇有烦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异其趣,正讶异间,琴弦拍的一下,又断了一根。盈盈一怔,将瑶琴推开,嗔道:「你坐在人家身边,只是捣乱,这琴那里还弹得成?」令狐冲心道:「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几时捣乱过了?」但随即明白:「她自己心猿意马,便来怪我。」却也不去跟她争辩,卧在草地之上,闭目养神,疲累之余,竟是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次日醒转,见盈盈正坐在涧畔洗脸,又见她洗罢脸,用一只梳子梳头,皓臂如玉,长发委地,不禁看得痴了。盈盈一回头,见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脸上一红,笑道:「瞌睡鬼,这时候才醒来。」令狐冲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没有力气。」盈盈道:「你躺着多歇一会儿,我去捉。」令狐冲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是手足酸软,稍一用力过份,胸口又是气血翻腾,心下好生烦恼:「死就死,活就活,这般不死不活,废人一个,别说人家瞧着累赘,自己也是讨厌。」盈盈见他脸色不愉,安慰他道:「你这内伤未必当真难治。这里甚是僻静,左右无事,慢慢养伤,又何必性急?」
便在这山涧之畔,二人一住十余日。盈盈的内伤早就好了,每日捕捉青蛙为食,却见令狐冲一日消瘦一日,伸出手来,便似皮包骨头一般。她弹奏琴曲抚其入睡,于他伤势也已无半分好处。
令狐冲自知大限将届,好在他是个豁达之人,也不引以为忧,每日里仍与盈盈说笑,他心无所碍,说起笑话来反而更加放肆了。山涧之畔地处偏僻,自从计无施等三人那晚经过,此后更无人来,倒也落得清静。盈盈本来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冲每一刻都会突然死去,对他便加意温柔,竟然是千依百顺的服侍,偶尔忍不住使些小性儿,也是立即懊悔,向他赔话。这一日她见令狐冲整天吃的都是青蛙,未免腻烦,出去捉了一只雉鸡来烧烤了,又采了十几个鲜桃,两人饱餐了一顿。
令狐冲只吃了两个桃子,便感困顿,迷迷糊糊的竟尔睡着了。睡梦之中,似乎听到一阵哭泣之声,他徵微睁眼,只见盈盈伏在他的胸边,肩头起伏,不住啜泣。令狐冲一惊,正要问她为何伤心,突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难过。」伸出左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盈盈知他已醒,更不回头,却是哭得更加大声了。令狐冲强笑道:「别哭,别哭!我还有八十年好活呢,那有这么快便去西天极乐世界。」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令狐冲听她说得又是诚挚,又是伤心,不由得大为感激,胸口一热,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不住有血狂涌而出,便此人事不知。
这一昏迷,当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时微有知觉,身子也如在云端飘飘荡荡,过不多时,又晕了过去。如此时晕时醒,有时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时又似有人用火在他周身烧炙。这一日神智略清,只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是死是活,全瞧他的福缘了。」另一个男人叹道:「唉,难说得很。」令狐冲要想睁眼看看说话的人是谁,可是眼皮沉重之极,说什么也睁不开来,只听得先一人道:「咱们尽力而为,不可失信于人。」跟着令狐冲便觉双手手腕的脉门给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热之气分从两手脉门中注入自己体内,登时和自己体内所蓄真气激荡冲突起来。他全身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张口呼喊,却是叫不出半点声音,这些时刻,真如身受千般折磨,万种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只觉每一次真气入体,均比前一次苦楚略减,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是有两个内功极高之人在给自己治伤,心道:「难道是师父、师娘请了前辈高人来救我性命?盈盈却到那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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