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逐出师门



  他疑团满腹,这一日输了真气后,他忍不住说道:「多——多谢前辈,我——我是在那里?」一睁眼,只见眼前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着温和的笑容。令狐冲觉得这张脸好生熟悉,但绝非师父,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会,忽然间认了出来,这人头上光秃秃地,烧有九颗香疤,是个和尚,隐隐约约的想了起来,道:「你—你是方—方—大师。」那老僧微笑道:「你认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冲道:「是,是。你是方生大师。」这时他察觉是在一间斗室之中,桌上一灯如豆,发出淡淡的黄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盖了棉被。
  方生道:「你现在觉得怎样?」令狐冲道:「我好些了。我——我是在那里?」方生道:「你是在少林寺中。三个月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令狐冲大为好奇,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么会到少林寺来?」
  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刚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伤势更有反覆。一切事情,以后慢慢再说。」此后朝晚一次,方生来到斗室,以内力输入他的体内,助其疗伤。如此过了十余日,令狐冲已能起床行走,但每次问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来到寺中,方生总是笑而不言。
  这一日,方生又替令狐冲输了真气,说道:「令狐少侠,目下你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但老衲功夫有限,始终无法化去你体内的异种真气,眼前不过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不过一年,你内伤又会大发,那时纵有大罗金仙,也难救你性命了。」令狐冲点头道:「当日平一指平大夫对晚辈也是这么说。大师尽心竭力,相救晚辈,我已感激不尽。一个人寿算修短,各有天命,大师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摇头道:「当日我曾跟你说过,本寺主持方证师兄内功渊深,倘若和你有缘,能传你『易筋经』秘术,则筋骨尚能转移,何况换去体内的真气?我这就带你去拜见方丈,盼你好好对答。」
  令狐冲素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的威名,心下甚喜,道:「有劳大师引见。就算晚辈无缘,不蒙方丈大师垂青,但能拜见这位当世高僧,也是十分难得的机缘。」当下随着方生大师走出斗室。一到室外,登时阳光耀眼。他已许久未见太阳,陡然间眼前如此明亮,竟如是入了另一个天地,精神为之一爽。
  他移步之际,仍是双腿十分酸软,但见那少林寺一座座殿堂均是构筑宏伟,一路上遇到许多僧人,见到方生时均是避在一旁,合什低首,执礼甚恭。穿过了三条长廊,来到一间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弥道:「方生有事求见方丈师兄。」小沙弥进去禀报了,随即转身出来,合什道:「方丈有请。」
  令狐冲跟在方生之后,走进室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间一个蒲圃之上。方生躬身行礼,说道:「方生拜见方丈师兄,引见华山派首徒令狐冲令狐少侠。」令狐冲当即跪了下去,叩首礼拜。方证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举,说道:「少侠免礼,请坐。」令狐冲拜毕,在方生下首的蒲团上坐了,只见那方证方丈容色颇有愁苦之意,也瞧不出有多少年纪,心下暗暗纳罕:「没想到这位名震当世的高僧竟是如此的貌不惊人,若是在寺外相逢,有谁会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门。」
  方生大师说道:「令狐少侠经过三个多月来调养,已好得多了。」令狐冲又是一惊:「原来我昏迷不醒,已有三个多月,我还道只是十多天的事。」方证道:「很好。」转头向令狐冲道:「少侠,尊师岳先生执掌华山一派,为人严正不阿,清名播于江湖,老衲向来是十分佩服的。」令狐冲道:「不敢。晚辈身受重伤,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师相救,原来已三月有余。我师父、师娘想必平安?」自己师父、师娘是否平安,本不该去问旁人,只是他心下挂念,忍不住脱口相询。方生道:「听说岳先生、岳夫人和华山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令狐冲当即放宽了心,道:「多谢大师相告。」方证道:「听方生师弟说道,少侠剑术精绝,已深得华山前辈风老先生『独孤九剑』的真传,实乃可喜可贺。风老先生归隐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谢世,原来尚在人间,令人闻之不胜之喜。」
  令狐冲道:「是。」心想:「按照辈份,风太师叔原比这两位少林高僧为尊,他们确应称他老人家为前辈了。」方证双目紧闭,缓缓说道:「少侠受伤之后,为人所误,以致体内注有多种真气,难以化去,方生师弟已为老衲详告。老衲仔细参详,唯有修习本派内功秘要『易筋术』,方能以本身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强加少侠之体,虽能延得一时之命,实则乃饮鸠止渴,其患更深。方生师弟三月来以内功救你之命,可是他的真气注入你体内之后,你身体之中,可又多了一道异种真气了。少侠试一运气,便当自知。」令狐冲微一运气,果觉丹田澎湃,若不可制,剧痛攻心,登时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什道:「老衲无能,致增少侠病苦。」令狐冲道:「大师说那里话来?大师为晚辈尽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辈一世为人,实拜大师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风老先生昔年于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举,亦不过报答风老先生之恩铭于万一。」
  方证抬起头来,说道:「说什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缘,仇恨不可执着,恩德亦不必执着。尘世之事,皆如过眼云烟,百岁之后,更有什么恩德仇怨?」方生应道:「是,多谢师兄指点。」方证缓缓说道:「佛门子弟,慈悲为本,既是少侠负此内伤,自当尽心救解。那『易筋经』乃本寺开山祖师达摩老祖所创,禅宗二祖慧可大师得之于老祖的面壁之下,那慧可大师本来法名神光,是洛阳人氏,幼通孔老之学,尤精玄理。达摩老祖驻鍚本寺之时,神光大师来寺请益,达摩老祖见他所学驳杂,自恃听明,难悟禅理,当下拒不收纳。神光大师苦求良久,始终未得其门而入,眼见不论如何求告,达摩老祖总是不允,当即提起剑来,将自己左臂砍断了。」
  令狐冲「啊」的一声,心道:「这位神光大师竟是如此坚毅。」方证说道:「达摩老祖见他这等诚心,这才将他收为弟子,改名慧可,后来承受达摩老祖的衣钵,传禅宗法统,随朝封为『正宗晋觉大师』的便是。慧可二祖所得的『易筋经』,乃梵文所书,经义深奥,得到遗经时达摩老祖已经圆寂,无从请益。二祖心想,达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下遗留此经,虽然经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负经于背,遍历名山,访求高僧,译解妙谛。但想二祖其时已是当世的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虑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胜二祖的大德法师,那也是难得很了,因此历时二十余载,经文秘义,终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绝大法缘,在四川蛾嵋山得晤梵僧般剌密谛,讲谈佛学,大相投机。二祖取出『易筋经』来,和般剌密谛共同研读,二位高僧在峨媚金顶互相启发,经七七四十九日,终于豁然贯通。」方生合什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方证方丈续道:「但那般剌密谛高僧所阐发的,大抵是神宗佛学,直至十二年后,二祖在长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青人,谈论三日三晚,才将『易筋经』中的武学秘奥,尽数领悟。」他顿了一顿,说道:「那位年青人,便是唐朝的开国大功臣,后来辅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将入相,爵封卫公的李靖。这位李卫公所以能建不世奇功,未始不是从『易筋经』中得到不少教益。」
  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原来『易筋经』有这等大来头。」方证又道:「易筋经的功夫圆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断、气自内生,血从外润。练成此经后,心动而力发,一攒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涨,似雷之发。少侠,练那易筋经,便如一叶小舟于巨涛之中,怒浪澎群之际,小舟自然抛高伏低,何尝用力?若要用力,又那有力道可用?又从何处用起?」令狐冲听得连连点头,觉得其理和风清扬所说的剑理颇有暗合之处,果然是博大清深的武学。
  方证又道:「只因这易筋经具如此威力,是以数百年来非其人不传,非有缘不传,纵然是本派出类拔萃的弟子,如无福缘,也不获传授。便如方生师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复精严,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却未获上代师父传授此经。」令狐冲说道:「此经不能贸然传授,大师已说得甚是明白。晚辈无此福缘,不敢妄自干求。」方证摇头道:「不然。少侠是有缘人。」
  令狐冲听了此言,心中怦怦乱跳,没想到这项少林秘技,连方生大师这样的少林高僧也未蒙传授,自己却是有缘。
  方证缓缓的道:「佛门广大,只渡有缘,少侠是风老先生『独孤九剑』的传人,此是一缘;少侠来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缘;少侠不习易筋经便须丧命,方生师弟习之固为有益,不习亦无所害,这中间的分别又是一缘。」方生合什道,「令狐少侠福缘深厚,方生亦代为欣慰。」方证道:「这中间本来尚有一重障碍,比刻却也跨过去了,自达摩老祖以来,这易筋经只传本寺弟子,不传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侠须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门下,为我少林派俗家弟子。」他顿了一顿,又道:「少侠若不嫌弃,便可属老衲门下,为『国』字辈弟子,可更名为令狐国冲。」方生脸现喜色,说道:「恭喜少侠。我方丈师兄生平只收过两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侠为我方丈师兄的关门弟子,不但得窥易筋经的高深武学,而我方丈师见所精通的一十二般少林绝艺,亦可量才而授,那时少侠定可光大我门,在武林中放一异采。」
  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多承方丈大师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身属华山门下,不便改投明师。」方证微微一笑,道:「我所说的障碍,便是指此而言。少侠,你眼下已不是华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还不知道。」令狐冲吃了一惊,道:「我—我—怎么已不是华山派门下。」
  方证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道:「请少侠过目。」手掌轻轻一送,那信便向令狐冲身前平平飞来。令狐冲双手接住,只觉得全身一震,不禁骇然:「这位方文大师果然内功深不可测,单是凭藉这薄薄的一封信,居然也能传过来这等浑厚的内力。幸亏我内力已失,若在往日运力一接,二力激荡,只怕我会给这股力道撞出数步。」只见那信上盖着「华山派掌门之印」的朱钤,上书「谨呈少林派掌门大师」的字样,间架端正,笔划凝重,正是师父岳不群的亲笔。令狐冲心中隐隐感到大事不妙,双手发颤,将信纸抽了出来,看了一遍,真难相信世上确有此事,又看一遍,登时天旋地转,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待得醒转时,只见身在方生大师怀中,令狐冲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方生问道:「少侠何故悲伤?难道师尊有甚不测么?」令狐冲将手中书函交给方生,硬咽道:「大师请看。」方生接了过来,只见信上写道:
  「华山派掌门岳不群顿首顿首,书呈少林派掌门大师座前:猥以不德,执掌华山门户,久疏问候,乃阕清音。顷以敝派逆徒令狐冲,秉性顽劣,屡犯门规,比来更结交妖孽,与匪人为伍。不群无能,虽加痛惩,迄无显效。为维系武林正气,兹将逆叛令狐冲逐出本派门户。自今而后,该逆徒非复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结淫邪,为祸江湖之举,祈我正派诸友共诛之。临书惶愧,言不尽意,祈大师谅之。」
  方生看后,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出甚么言语来安慰令狐冲,当下将书信交还方证,见令狐冲泪流满脸,叹道:「少侠,你与黑木崖上的人物交往,原是不该。」方讳道:「诸家正派掌门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师此信,传谕门下。你就算身上无伤,只须出得此门,江湖之上,步步荆棘,诸凡正派门下弟子,无不以你为敌。」令狐冲一怔,想起在那山涧之旁,盈盈也说过这么一番话,此刻不但旁门左道之士个个要杀自己,而正派门下,也是人人以己为敌,当真是天下虽大,无容身之所了,又想起师恩深重,师父师娘于自己向来便如是父母一般,不仅有传艺之德,更兼有养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妄为,竟给逐出师门,料想师父写这些书信时,心中伤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令狐冲又是伤心,又是惭愧,恨不得一头便撞死在这斗室之内。
  他泪眼模糊中,只见方证、方生二僧脸上均有怜悯之色,忽然间想起那日在衡山刘府,刘正风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只因结交了魔教长老曲洋,终于命丧嵩山派之手,可见正邪不两立,连刘正风如此艺高势大之人,尚且不免,何况自己这样一个孤立无援,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况五霸冈上群邪聚会,闹出这样大的事来?
  方证缓缓的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纵然是十恶不赦的奸人,只须心存悔悟,佛门亦是来者不拒。你年纪尚轻,一时失足,误交匪人,难道就此便无自新之路?你与华山派的关连,已是一刀两段,今后在我少林门下,痛改前非,再世为人,武林之中,谅来也不见得有什么人能与你为难。」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自有一股威严气象。令狐冲心想:此时已是无路可走,若是托庇于少林派门下,不但能学到神妙内功,救了自己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确是无人敢向方证大师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时,他胸中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腼颜向别派托庇求生,算甚么英雄好漠。江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好了。师父不要我,将我逐出了华山派,我便独来独往,却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热血上涌,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酒,甚么生死门派,尽数置之脑后,霎时之间,连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灵珊,也变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身来,向方证及方生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二僧只道他是决意投入少林派,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令狐冲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晚辈既不容于师门,亦无颜改投别派。两位大师慈悲,晚辈感激不尽,就此拜别。」方证不禁愕然,没想到这少年竟是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说道:「少侠,此事有关你生死大事,千万不可意气用事。」令狐冲嘿嘿一笑,转过身来,走出了室门。他胸中充满了一股不平之气,步履竟是十分轻捷,大踏步的走出少林寺。寺中僧俗弟子见到他时,均感诧异,却也不加阻拦。
  令狐冲出得寺来,仰天长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之意,心想:「正派中人人以我为敌,左道之士人人欲杀我而甘心,令狐冲多半难以活过今日,且看是谁取了我的性命。」一摸之下,囊底无钱,腰间无剑,连盈盈所赠的那具瑶琴也已不知去向,当真是一无所有,了无挂碍,便即走下嵩山。
  行到傍晚时分,眼看离少林寺已远,人既疲累,腹中也是甚为饥饿,寻思:「却到那里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脚步声响,七八人自西方奔了过来。这几人都是劲装结束,身负兵刃,奔行甚急。令狐冲心想:「你们要杀我吗?那就快些动手,免得我又麻烦去找饭吃。吃饱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当即在道中一站,双手叉腰,大声道:「令狐冲在此。要杀我的报上名来。」
  那知道几名汉子奔到他身前时,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绕身而过。一人道:「这人是个疯子。」又一人道:「是,别要多生事端,耽误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给那厮逃了,可糟糕之极。」霎时之间,便奔得远了。令狐冲心道:「原来他们去追拿另一个人。」这几个人脚步声方歇,西首传来一阵马蹄之声,五乘马如风般驰至,从他身旁掠过,驰出十余丈后,忽然一乘马兜了转来,马上骑着的是个中年妇人,说道:「客官,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吗?这人身材瘦长,腰间佩一柄弯刀。」令狐冲摇头道:「没瞧见。」那妇人更不打话,圈转马头,追赶另外四骑而去。
  令狐冲心想:「难道他们都是去追拿这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左右无事,去瞧瞧热闹也好。」当下折而东行。走不到一顿饭时分,身后又有十余人追了上来。这些人个个都是彪形大汉,一色青衣,背上都插着两柄亮晃晃的钢叉,显是用于同一门派。手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回头问道:「兄弟,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么?这人身材高瘦,腰挂弯刀。」令狐冲道:「没瞧见。」
  又走了一会,来到一处三岔路口,只听得西北角上鸾铃声响,三骑马疾奔而至,这三匹马身高毛润,极是神竣,马上骑的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当先一人手扬马鞭,说道:「喂,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令狐冲接口道:「你要问一个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穿一件白色长袍的老者,是不是?」三人脸露喜色,齐声道:「是啊,这人在那里?」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我没见过。」当先那青年大怒,喝道:「没的来消遣老子!你既没见过,怎么知道?」令狐冲微笑道:「没有见过,便不能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马鞭,正要向令狐冲头顶劈将下来,另一个青年道:「二弟,别多生枝节,咱们快追。」那手扬马鞭的青年哼的一声,将鞭子在空中虚挥一记,纵马奔驰而去。
  令狐冲心想:「这些人看模样都是武林健者,群去追寻一个白衣老者,不知为了何事?我去瞧瞧热闹,固是有趣,但若他们知道我便是令狐冲,定然当场便将我杀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但转念又想:「眼下正邪双方,都是亟欲取我性命,我躲躲闪闪,纵自苟延残喘,多活得几日,最后终究是难逃这一刀之厄,这种怕得要死的日子,多过一天又有甚么好处?反不如随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谁的手下便了。」当即随着那三匹马激起的烟尘,向前行去。
  其后身后又有几批人赶来,都向他探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廋,腰悬弯刀」的老者。令狐冲心想:「这些人追赶那白衣老者,明明不知他在何处,走的却均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
  又行出里许,穿过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平野,黑压压的站着许多人,少说也有六七百人,只是这片旷野实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间,不过占了中间小小的一点。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向人群,令狐冲便沿着那条大路向前。行到近处,见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凉亭,那群人围着凉亭,相距约有数丈,却不逼近。这凉亭本是这旷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构筑颇为简陋,令狐冲再走近十余丈,只见亭中赫然有个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张板桌之旁饮酒,他是否腰悬弯刀,一时无法见到,他虽是坐着,仍几乎有常人高矮,足见此人身材极高。令狐冲见他在群敌围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瑕的饮酒,不由得敬仰无此,但觉生平所见所闻的英雄人物,再无一人如此人这般豪气干云。他慢慢行前,挤入了人群之中。那些人个个都是目不转睛的望着那白衣老者,对令狐冲的来丝毫没加留神。
  令狐冲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见他颏下疏疏朗朗的一丛花白长发,垂在胸前,手中持着酒杯,眼睛望着远处黄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对围着他的众人竟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再看他腰间时,赫然正挂看一柄弧形的长刀。令狐冲不知这老者姓名来历,不知何以有这许多武林中人要和他为难,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钦佩他这股旁若无人的豪气,又不知不觉间起了一番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当下大踏步上前,朗声说道:「前辈请了,你独酌无侣,未免寂寞,我来陪你喝酒。」走入凉亭之中,向他一揖,便坐了下来。那老者转过头,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向令狐冲脸上身上盘旋一圈,见他不持兵刃,脸有病容,是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心下微感诧异,鼻中哼的一声,也不回答。令狐冲提起酒壶,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满了酒,举杯说道:「请!」咕的一声,将酒喝干了。那酒极烈,入口如刀割,便似无数火炭般流入腹中,令狐冲赞道:「好酒!」只听得凉亭外一条大汉粗声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来。咱们要跟向老头拚命,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令狐冲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辈喝酒,碍你什么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翘,道:「好酒!」
  左首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小子走开,别在这里枉送了性命。咱们奉东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问天,旁人若来滋扰干挠,教他死得惨不堪言。」令狐冲向话声来处瞧去,见说话的是个脸如金纸的瘦小汉子。
  这瘦小汉子身旁,站着二三百名身穿青衣之人,其中有男有女,有僧有俗,衣衫均是青色,腰间带子却是各随颜色均有。那瘦小汉子腰间所系是一根土黄色带子,这二三百人中便只他一人身系黄带。令狐冲蓦地想起,那日在衡山城外见到的魔教长老曲洋,便穿的是这样的青衣,依稀记得腰间所系也是黄带。那瘦子说是奉了东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么这些人都是魔教的教众了,莫非这瘦子在魔教中品位和曲洋相等,也是长老之一?
  他又斟了一杯酒,仰脖子干了,赞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问天道:「向老前辈,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谢多谢。」忽听得东首有人喝道:「这小子是华山派弃徒令狐冲。」令狐冲晃眼瞧去,认出说话的是青城派大弟子侯人雄。这时看得仔细了,在他身旁的竟有不少是五岳剑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声说道:「令狐冲,你师父说你和妖邪为伍,果然不错。这向问天双手染满了英雄侠士的鲜血,你跟他在一起干什么?你再不给我滚开,大伙儿把你一起斩成了肉酱。」令狐冲道:「说话的是泰山派的师叔么?在下和这位向前辈素不相识,只是你们几百人围住他一个人,那算是什么样子?五岳剑派几时又和魔教联手了?正邪双方一起来对付向前辈一人,岂不教天下英雄笑话?」那道士怒道:「咱们几时和魔救联手了?魔教追拿他们教下叛徒,咱们却是替命丧在这恶贼手下的朋友们复仇。各干各的,毫无关连!」令狐冲道:「好好好,只须你们单打独斗,我便坐着喝酒看热闹。」
  侯人雄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大伙儿先将这小子毙了,再找姓向的算帐。」令狐冲笑道:「要毙我令狐冲一人,又怎用得着大伙儿动手?侯兄自己请上来便是。」侯人雄当日曾在酒楼之上,给令狐冲一脚踢下楼来,知道自己武功不如,还真不敢上前动手,他却不知令狐冲内力已失,已是远非昔比了。可是旁人似乎忌惮向问天了得,也不敢便此冲入凉亭。
  那魔教中的瘦小汉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识相的,乖乖的跟咱们去见教主,请他老人家发落,免得零碎受苦。你也是本教中的英雄,难道真要斗一个血肉横飞,好教旁人笑话么?」向问天嘿的一声,举杯喝了一口,却发出呛啷一响。令狐冲见他双手之间竟是系着一根铁链,不由得大为诧异:「原来他还是从牢笼中逃出来,连手上的束缚尚未去掉。」对他同情之心更盛,心想:「这人已无抗御之能,我便助他抵挡一会,胡里胡涂的在这里送了性命便是。」当即站起身来,双手在腰间一叉,朗声道:「这位向前辈手上系着铁链,怎能跟你们动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说不得,只好助他抵御强敌,谁要动姓向的,非得先杀了令狐冲不可。」
  向问天见令狐冲疯疯癫癫,毫没来由的强自出头,不由得大感兴趣,低声道:「小子,你为什么要帮我?」令狐冲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向问天道:「你的刀呢?」令狐冲道:「在下使剑,就可惜没剑。」向问天道:「你剑法怎样?你是华山派的,剑法恐怕也不怎么高明。」令狐冲笑道:「原本不怎么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伤,内力全失,更是糟糕之至。」向问天道:「你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给你弄把剑来。」只见白影一晃,他已向群豪之中冲了过去。
  霎时间刀光耀眼,十余件兵刃都向他砍了过去。向问天斜剌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一剑剌出,向问天身形一晃,闪到了他背后,左肘反撞,扑的一声,撞中了那道士后心,双手一挥,已将那道士手中的长剑卷在铁链之中,同时右足一点,身子已如一支羽箭般射入凉亭。这几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正派群豪待要追击,那里还来得及?一名汉子追得最快,逼近凉亭不逾数尺,提起单刀,用力砍落,向问天背后如生眼睛,竟不回头,反足一脚踢出,脚底踹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声,直飞出去,右手单刀这一砍之势力道正猛,噗的一响,竟将自己右腿砍了下来。泰山派那道人有如中酒,晃了几晃,软软的瘫倒,口中鲜血不住涌出。只听得魔教人丛中采声如雷,数十人大叫起来:「向右使好俊的身手。」
  向问天微微一笑,举起双手向魔教一抱拳,答谢采声,手下铁链呛啷啷直响。他一甩手,那剑嗒的一声,插入了板桌,说道:「拿去使吧。」令狐冲好生钦佩,心道:「这人旁若无人,果然身有惊人艺业。」却不伸手拔剑,说道:「向前辈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辈再来出丑。」一抱拳,说道:「告辞了。」向问天尚未回答,只见剑光闪烁,三柄长剑指向凉亭,却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过来。三人三剑均是指向令狐冲,一剑指住他背心,两剑指住他后腰,相距均是不到一尺。侯人雄喝道:「令狐冲,给我跪下!」这一声喝后,长剑一挺,已剌到了令狐冲肌肤。
  令狐冲心道:「令狐冲堂堂男子,今日虽无幸理,却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这些卑鄙之徒的剑下。」知道此刻自己后心已在三剑的笼罩之下,只须一转身,那便一剑插入了胸膛,二剑插入小腹,当即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长剑,回手一挥,青城派三人的三只手掌齐腕而断,连着三柄长剑齐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脸上登无血色,真难相信世上居然会有此事,呆了一呆,这才向后跃开。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岁,痛得大声号哭起来。
  令狐冲心下歉然,说道:「兄弟,是你先要杀我!」向问天喝采道:「好剑法!」接着又道:「剑上无劲,内力太差。」令狐冲笑道:「岂但内力太差,简直是毫无内力。」突然听得向问天一声呼叱,跟着呛啷啷铁链声响,只见两名青衣汉子已扑入凉亭,疾攻向问天。这二人一个手执缤铁怀杖,另一手持铁牌,都是极沉重的兵器,两个人四件兵刃,和铁链相撞之时,火星四溅。向问天连闪几闪,欲待抢到那怀杖之人身后下手,但那人武功甚高,双杖严密守护,每一招均是守势,护住了周身要害,向问天双手给铁链缚住了,运转不灵。只听得魔教中一声呼叱,又有二人抢入了凉亭。这二人均使八角铜鎚,直上直下的猛砸,虎虎有威。二人四鎚一到,那使双怀杖的便转守为攻。向问天在四人间穿来插去,身法灵动之极,却也无法伤到四人。每当有隙可乘,将铁链攻向一人时,其余三人便奋不顾身的扑将过去,打法凶悍之极。堪堪斗了十余招,那身材瘦小的汉子喝道:「八枪齐上。」八名青衣汉子手提长枪,分从凉亭的四面抢上,东南西北,每一方均有两杆长枪,抖起碗大枪花,疾朝向问天攒剌。向问天向令狐冲叫道:「小朋友,你快走吧!」
  向问天喝声未绝,八根长枪已齐向他身子剌了过去,不论他避向那一方,身上都是非被长枪剌中不可。便在此时,使鎚的二人将四柄铜鎚自他头顶砸下,使怀杖的将双杖掠地击去,同时呼呼风声,两块铁牌势挟劲风,向他脸上击到,当真四面八方,无处不是杀手。要知向问天在魔教由地位甚高,武功之强,早已众所周知,这些人奉教主之命前来擒拿,均知自己功夫和他差得太远,若不将他打得重伤,要想拿他那是千难万难,而要将他打伤,定须数人齐上,是以十二个魔教好手一抢上去,便各奋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人人均知和向问天交手,那是世间最凶险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
  令狐冲一见众人如此蛮不讲理的狠打,眼见向问天势难脱出圈子,叫道:「好不要脸!」向问天突然转身,迅速无比的旋转起来,手上的铁链甩将过来,撞得一众兵刃叮叮当当直响。他身手便如一个陀螺,转得各人眼也花了,只听得当当两声大响,两块铁牌撞上他的铁链,穿破凉亭之顶,飞了出去。他这时更不去瞧对方来招,越转越快,将八根长枪都荡了开去。魔教中领头的长老喝道:「缓攻游斗,耗他力气!」使枪的八人齐声应道:「是!」退了一步,挺抢而立,只要向问天力气稍衰,铁链中露出空隙,这便抢攻而上。旁观众人稍有阅历的都看了出来,向问天武功再高,也绝难长期的旋转不休,如此打法,他终究会力气耗尽,束手就擒。
  向问天哈哈一笑,突然间身子一矮,呼的铁链甩出,打在一名使铜鎚之人的腰间。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左手铜鎚反撞过来,打中自己头顶,登时脑桨迸裂。那八名使枪之人互有默契,八枪齐出,分剌向问天前后左右。向问天铁链荡开了两杆枪,但这八人枪法均了得,其余六人枪便如六条毒蛇出洞,不约而同的剌向他左胁之下。
  向问天暗叫:「我命休矣!」当此情景之下,他避得开一杆枪,避得开第二杆,避不开第三杆,更何况六枪齐发?令狐冲一瞥之下,也看到这六枪攒剌,向问天势无可避,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风清扬在思过崖上所授「独孤九剑」中的第四式「破枪式」,当这间不容发之际,那里还能多所思索?长剑闪出,只听得当啷一声响,八杆长枪一齐跌落到地下,八枪跌落,却发出当啷一响,可见几乎乃是同时跌落。令狐冲一剑分剌八人手腕,自有先后之别,只是剑势实在太快,这八个人中剑的先后之别,几乎已无法办得出。
  他长剑一发,势难中止,跟着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这「破鞭式」只是一个总名,其中变化多端,举凡钢鞭、铁间,点穴蹶、判官笔、拐子、蛾眉剌、匕首、板斧、锁牌、八角鎚、铁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此招既出,但见剑光连闪,两根怀杖,两柄铜鎚又皆跌落。十二名攻入凉亭的魔教教众之中,除了一人为向问天所杀,一人铁牌已然脱手之外,其余十人皆是手腕中剑,兵刃脱落。十一人发一声喊,狼狈逃归本阵。
  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都大声喝采,叫道:「好剑法!」「好快的身手」「华山剑法,今日教人大开眼界。」
  那魔教长老低沉而短促的发了句号令,立时便有五人攻入凉亭。一个中年妇人手持双刀,舞成一团梨花,向令狐冲杀来。四名大汉围攻向问天。那妇人刀法极快,令狐冲已无余暇去看那四名大汉是何等样人,使的是何种兵器。但见那妇人一刀护身,一刀攻人,左手刀攻击时右手刀守御,右手刀攻击时左手刀便即守御,她双刀连使,那便是每一招均在攻击,同时也是每一招均在守御。大凡比武过招,不患攻人不狠,而患攻敌之时己方露出破绽,以致为敌所乘,所谓招数用老,便是此意。这妇人的刀法却是武林中罕见的家数,守是守得牢固严密,攻亦攻得淋漓酣畅,刷刷刷刷四刀,令狐冲看不清来路,连退了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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