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豪听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脸上便即变色,倒是一些年纪轻轻之人并不如何骇怕,看来这些人所以不怕,倒不是胆大,而是根本不知「吸星妖法」有何可怕之处。向问天哈哈一笑,说道:「不错,这是吸星大法,那一位有兴致的便上来试试。」
魔教中那名黄带长老嘶声说道:「向右使已和吸——吸星老怪勾结,咱们回去禀告教主,再行定夺。」魔教人众答应了一声,一齐转身,一百多人中登时散去了一半。其余正教中人低声商议了一会,便有人陆陆续续的散去,到得后来,只剩下寥寥十余人。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向右使,令狐冲,你们和吸星老怪勾结,堕入万劫不复之境,此后武林朋友对付尔等,更不必考虑手段是否正当。这是你们自作自受,事到临头,可别后悔。」向问天笑道:「姓向的做事,几时后悔过了?你们数百人围攻我等二人,难道便是正当手段了?嘿嘿,可笑啊可笑。」
向问天侧耳倾听,察知来追之敌确已远去,低声说道:「这群人必定去而复回。向问天逃一次是逃,逃两次也是逃,咱们索性便躲上一躲。兄弟,你伏在我背上。」令狐冲见他神情郑重,当下也不多问原由,便伏在他的背上。向问天弯下腰来,左足慢慢伸落,竟是向深谷中爬去。令狐冲心头微微一惊,只见向问天铁链一挥,卷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树,先试了试那树甚是坚牢,吃得住两人的体重,这才轻轻向下纵落,两人身子悬在半空。向问天晃了几晃,找到踏脚之所,当即手腕回力,自相反方向甩去,那铁链自树干上滑落,便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向问天双手在笔直的山壁上一按,稍稍定了一定,那铁链已卷向脚底一块凸出的大石,两人身子便又向下沉了丈余。
如此不住向下沉落,有时山壁上既无树木,又无凸出的石块,绝无可容手足之处,向问天便即行险,贴在山壁之上,径自向下滑溜,一溜十余丈,越滑越快,但只须稍有可资借力之处,他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足踏,延缓下溜之势。令狐冲只瞧得惊心动魄,但觉得如此滑下深谷,其凶险之处,实不下于适才的激斗,但他向来大胆,心想这等平生罕历之奇,险固极险,若非遇上向问天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难逢,是以当向问天双足踏上谷底时,他反觉微微失望,恨不得这山谷更深数百丈才好,抬头往上一望,只见谷口尽是白云,那石梁已成了极细的一条黑影。
令狐冲道:「向先生——」向问天伸出手来,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冲随即醒悟,知道追敌果然去而复来,极目望去,看不到石梁上有何人影。向问天放开了手,将耳朵贴在山壁之上倾听,过了好一会,才微笑道:「死尸们走光了。」令狐冲奇道:「死尸?」向问天道:「不错,三年之内,这六百七十八人都将成为死尸。哼,天王老子向问天从来只有追人,不给人追,这一次迫得老子破了例,我不将他们一个个都杀了,向问天还颜面何在?正教魔教中围在凉亭外的,一共七百零九人,咱们杀了三十一人,还剩下六百七十八人。」令狐冲道:「六百七十八人?你怎能记得清楚?三年之内,又怎杀得了这许多人?」
向问天道:「那还不容易?找到了头子一问,小脚色都问出来了。这六百七十人之中,我现在记得的有五百卅二人,其余一百多人,总打听得出。」令狐冲心下骇然:「他在凉亭中似是漫不在乎,却将众仇敌认得清清楚楚。此人不但武功过人,机智绝伦,记心之强,也是世所罕有。」说道:「向先生,三年之中杀这许多人,那不是太残忍了么?他们七百多人斗你一个,终究奈何你不得,反而伤折了数十人。你大名播于天下,这当儿早耳传武林,天王老子的名头半点也不受损伤。这些人嘛,我看却也不用理会了。」
向问天哼的一声,道:「他七百零九人斗的不是我一个,而是斗咱们两个。若不是你出手相助,这会儿向问天早就给他们斩成了肉酱。此仇不报,何以为人?」他转头瞪着令狐冲,道:「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却是旁门妖邪,咱们门道不同。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姓向的不是不知。但若就此要姓向的干这个,不干那个,却是万万不能。这六百七十八人,姓向的非杀不可。」
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向先生,晚辈适逢其会,和先生联手,跟正教魔教双方群豪周旋一场,居然得能不死,实是侥天之幸。向先生说什么救命不救命,当真——咳咳,当真是——」向问天接口道:「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冲笑道:「晚辈可不敢说向先生胡说八道,但若说晚辈有救命之功,却是大大的不对了。」向问天道:「姓向的说过了的话,从来不改口。我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冲知道此人生性固执,当下笑了笑,便不再辩。
向问天道:「你可知这些狗娘养的为何去而往回?」令狐冲道:「晚辈正要请教。」向问天道:「什么晚辈、长辈、先生学生的,教人听了好不耐烦。我是魔教中的光明右使,本教中人便叫我向右使。你不是魔教中人,不能如此叫法。乾干脆脆,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是不敢。」向问天大怒,喝道:「好,你见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救过我性命,老子这条命在与不在,那是稀松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们先来打上一架。」令孤冲笑道:「打架倒是不必,向兄既是执意如此,小弟自当从命。」心下寻思:「我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结交为友,多交一个向问天又有何妨?再说这人表现洒脱,真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我令狐冲本来就喜欢这等人物。」当即俯身下拜,说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礼。」
向问天哈哈大笑,说道:「普天之下,与向某称兄道弟的,就只兄弟你一人,兄弟你可要记好了。」令狐冲笑道:「小弟受宠若惊之至。」依照武林中惯例,二人结义为兄弟,至少也当撮土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但他二人均是放荡不羁之人,经此一战,都觉意气相投,肝胆相照,这些磕头结拜的繁文褥节,谁都不放在眼里,说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问天自幼便是独往独来,便如天马行空一般,这次认了一个兄弟,心下甚是喜欢,说道:「可惜这里没有好酒,否则咱们一口气喝他妈的几十杯,那才痛快。」令狐冲道:「正是,小弟喉头早已馋得发痒,哥哥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向问天向上一指,道:「那些狗崽子还没远去,咱们只好在这谷底熬上几日。兄弟,适才那武当山的牛鼻子以内力攻你,我以内力相助,将那牛鼻子的内力怎样了?」令狐冲道:「哥哥似是将那道人的内力都引入了地下。」向问天一拍大腿,喜道:「不错,不错。兄弟的悟心真好。我这门功夫,是自己无意中想出来的,武林中无人得知,我给取个名字,叫做『吸功入地小法。』」令狐冲道:「这名字倒也奇怪。」向问天道:「这门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间之色变的『吸星大法』相比,直如小巫之见大巫,所以只好称为『小法』。我功夫只是移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将对方的内力导入地下,使之不能为害自己,于自己可半点也没好处。再者,这功夫只有当对方相攻之时方能使用,却不能拿来攻敌伤人,对方当时但觉真气内力源源外泄,不免大惊失色,过不多时,便即复元。我料到他们必定去而复回,因那武当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复,便知我这『吸功入地小法』只是个唬人的玩意见,其实不足为惧。你哥哥素来不喜搞这些骗人的技俩,所以从来没有用过。」
令狐冲笑道:「天王老子向问天从来不逃,从不骗人,今日为了小弟,却是两者都破了戒。」向问天嘿嘿一笑,道:「从来不骗人却是未必,只是像武当派松纹道人这种小脚色,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他顿了一顿,笑道:「兄弟你可得小心些,说不定那一天哥哥要骗你一骗。」两人相对大笑,只怕给上面的敌人听见,声音虽然不响,却是笑得甚为欢畅。
斗了这大半日,二人腹中均是甚为饥饿,这深谷之底,除了青草苔藓,一无所有,两人只好倚在小石之旁,闭目养神。令狐冲疲累已极,不久便睡着了。睡梦之中,忽见盈盈手持三只拷熟了的青蛙,递在他的手里,说道:「你忘了我么?」令狐冲大声道:「没有忘,没有忘!你——你到那里去了?」他只说了这句话,便见盈盈的影子忽然隐去。他叫道:「你别去!我有很多话跟你说。」眼前只见刀枪剑戟,纷纷杀来,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只听向问天笑嘻嘻的道:「梦见了情人么?要说很多很多的话?」
令狐冲满脸通红,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说了什么梦话给向问天听了去。向问天道:「兄弟,你要见情人,只有养好了伤,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冲道:「我——我没情人。再说,我的伤是治不好的。」向问天道:「我欠了你一命,虽是自己兄弟,总是心中不舒服,非还你一条命不可。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定可治好你的伤。」令狐冲虽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因无可奈何,只好淡然处之,但古往今来,除非决意自尽,否则只要有一线生机,任何人都会竭力挣扎。他听向问天说自己之伤可治,此言若从旁人口中说出,未必能信,但向问天实有过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师叔祖风清扬外,生平从所未睹,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份量之重,无可言喻,心头登时涌起一股喜悦之情,道:「我—我—」说了两个「我」字,却接不下话去。
这时一弯冷月,从谷口照射下来,清光遍地,谷中虽仍是阴森森地,但在令狐冲眼中瞧出来,便如是满眼阳光。向问天道:「咱们去见一个人。这人脾气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让他知情。兄弟,你如信得过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冲道:「那有什么信不过的?哥哥是要设法治我之伤,这是死马当活马医,本来是没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谢天谢地,冶不好是理所当然。」向问天伸舌头舐了舐嘴唇,道:「那条马腿不知丢到那里去了?他妈的,杀了这许多兔崽子,山谷里却是一个也不见。」令狐冲见他这副神情,知他是想寻死尸来吃,心下骇然,不敢多说。
次晨醒来,向问天道:「兄弟,咱们在这里挨下去,非去找死尸来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这小谷中的,个个又老又韧,怕没什么鲜味。我猜你吃起来胃口不会太好。」
令狐冲忙道:「简直是半点胃口也没有。」向问天笑道:「咱们只好觅路出去。我先给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底去抓了些烂泥,涂在他的脸上,随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一揉,神力到处,发子尽脱,双手再在自己头上一阵搓揉,满头花白头发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个油光精滑的秃头。令狐冲见他顷刻之间,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问天又去抓些烂泥来,加大自己鼻子,敷肿双颊,此时便是对面细看,也再难辨认。
向问天在前觅路而行,他将双手拢在衣袖之中,遮住了系在双手上的铁链,只要不出手,谁也认不出这个秃头胖子便是那矍铄潇洒的天王老子向问天。二人在山谷中穿来穿去,到得午间,在山坳里见到一株毛桃,桃子虽是尚青,入口酸涩,两人却也顾不得这许多,采来饱餐了一顿。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又再前行,到黄昏时,向问天终于寻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须翻越一个数百尺的峭壁。他将令狐冲负于背上,一口气腾越而上。峭壁外一条鸟道蜿蜓于长草之间,虽然景物荒凉,却再不如那深谷一般,是连鸟兽之迹也丝毫不见的绝地了。
次日清良,两人迳向东行,到得一处市镇之上,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叫令狐冲去一家银铺兑成了银子。然后投店借宿。向问天叫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来一大坛酒,和令狐冲二人痛饮了半坛,饭也不吃了,一个伏案睡去,一个烂醉于床,直到次日红日满窗,这才先后醒转,两人相对一笑,回想当日凉亭与石梁上的恶斗,直如隔世。
向问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会。」这一去竟是一个多时辰。令狐冲正自担忧,生伯他遇上了敌人,却见他双手大也小包,挟了许多东西回来,手腕间的铁链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铁匠给凿开了。向问天打开包裹,一包包都是华贵的衣饰,说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样,越是阔绰越好。」当下和令狐冲二人里里外外,换得焕然一新。出得店时,店小二牵过两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过来,也是向问天买来的。二人乘马而行,缓缓向东。行得数日,令狐冲感到累了,向问天便雇了大车给他乘坐,到得运河边上,索性弃车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问天流水般花钱,身边的金叶子似乎永远用不完。到得江苏境内,过了长江后,运河两岸市肆繁荣,向问天所买的衣饰越来越是华贵,令狐冲也不多问,一切听由他安排。舟中长日,向问天谈些江湖上的轶事趣事。此人博闻强记,当今武林之中,不但成名人物无人不知,甚至连华山派中劳德诺、施戴子这些第二辈的弟子,他居然也能说得出每个人的出身来历,武功强弱。只把令狐冲听得目瞪口呆,佩服不置。
舟行非是一日,这一天将到杭州,向问天和令狐冲又改从陆行,买了两匹骏马,乘马进了杭州城。那杭州古称临安,南宋时建为都城,向来是个好去处,进得城来,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处处。令狐冲跟着向问天来到西湖之畔,但见碧波如镜,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冲道:「常听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没有去过,不知端的,今日亲见西湖,这天堂之誉,确是不虚了。」向问天一笑,纵马来到一个所在,那地方和外边湖水隔着一条长堤,更是幽静。两人下了马,将坐骑系在湖边的柳树之上,向山边的石级上行去。向问天似是到了旧游之地,路径甚是熟悉。转了几个弯,遍地都是梅树,老干横斜,枝叶茂密,想象初春梅花盛开之日,香雪如海,定然观赏不尽。
穿过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条阔逾五尺的青石板大路,来到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行到近处,只见大门外写着「梅庄」两个大字,旁边署着「虞允文题」四字。令狐冲读书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觉这几个字儒雅之中透着勃勃英气。
向问天走上前去,抓住门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铜环,提了起来,正要敲将下去,忽然想起一事,回头低声说道:「一切听我安排。」令狐冲点了点头,心想:「这座梅庄,显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难道所住的竟是一位当世名医么?」只听得向问天将铜环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两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停一停,又敲三下,然后放下铜环,退在一旁。
过了半晌,大门缓缓打开,并肩走出两个家人装束的老者来。令狐冲一见,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二人目光如电,太阳穴高高鼓起,步履稳重,直是两位内功渊深的武学大匠气象,却如何在这里干这仆从厮养的贱役?左首那人躬身说道:「两位驾临敝庄,有何贵干?」向问天道:「嵩山门下,华山门下弟子,有事求见江南四友,四位前辈。」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见客。」说着便欲关门。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物,展了开来,令狐冲又是一惊,只见他手中之物宝光四耀,乃是一面五色锦旗,上面镶满了珍珠宝石。令狐冲当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见过,知道这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岳令旗,那日刘正风要金盆洗手,嵩山弟子千丈松史登达曾持此旗来加以阻止。这令旗所到之处,犹如左盟主亲到,五岳剑派门下师长弟子,无不凛遵持旗者的号令。
令狐冲心下隐隐觉得不安,猜想向问天此旗定是来历不正,说不定还是杀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抢来的,他自称是嵩山弟子,又不知有何图谋?只是自己答应过一切听他安排,只好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那两名家人见了此旗,神色微变,齐声说:「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问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岳剑派素不往来,便是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他下面的话便不说下去,意思却甚是明显:「便是左盟王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肯予接见。」只是嵩山派左盟主毕竟位高望重,这家人不愿口出轻侮之言,但他显然认为「江南四友」的身份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多了。令狐冲心道:「这『江南四友』是何等样人物?倘若他们在武林之中真有这等大来头,怎地从没听师父、师娘提过他四人的名字?我在江湖之上行走,多听人讲到当世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却也不曾听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
向问天微微一笑,将五岳令旗收入怀中,说道:「我左师侄这面令旗,不过是拿来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辈是何等样人,也不会将这令旗放在眼里——」令狐冲心道:「你说『左师侄』?居然冒充是左盟主的师叔。当真越来越不成话了。」只听向问天继续说道:「只是在下一直无缘拜见江南四位前辈,拿这面令旗出来,不过作为信物而已。」两位家人「哦」了一声,听他话中将江南四友的身份抬得甚高,脸色便和缓了下来。一人道:「阁下是左盟主的师叔?」向问天又提一笑,道:「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无名小卒,两位自是不识了。想当年丁兄在祁连山下单掌劈四霸,一剑伏双雄;施兄在湖北横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杀得青龙帮一十三名大头子血溅汉水江头,这等威风,在下记忆犹新。」
那两个家人打扮之人,正是一个姓丁,一个姓施,归隐梅庄之前原是江湖上两个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气,做了事后,绝少留名,是以武功虽高,名字却少有人知。向问天所说的那两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志杰作,一来对手甚强,而他二人以寡敌众,胜得干净利落;二来这两件事都是曲在对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侠仗义的好事,这种义举他二人生平所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好事,虽不想故意宣扬,为人所知,但若是给人无意中知道,毕竟心中窃喜,亦是人情之常。丁坚和施令威二人听得向问天居然提及他二人二十余年前的所作生平最得意之事,不由得脸上露出喜色。
丁坚微微一笑,道:「小事一件,何足挂齿?阁下见闻倒是广博得很。」向问天道:「武林中沽名钓誉之徒甚众,而身怀真材实学,做了大事不愿宣扬的清高之士,却是难得,『一字电剑』丁大哥和『八方风雨』施三哥的名头,在下仰慕已久。当我听得左师侄说道有事须来杭州向江南四友请教,在下虽然归隐已久,但想江南四友未必见得肯,但若能见到『一字电剑』和『八方风雨』二位,便算不虚此行,因此上便答允到杭州来走一趟。左师侄说道,倘若是他自己亲来,只怕四位前辈不肯接见,因他近年来在江湖上名头太响,恐怕前辈们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来不在外走动,说不定还不怎么惹厌。哈哈,哈哈。」丁施二人听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亦是甚为高兴,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见这秃头胖子面目虽是可憎,但言谈举止,颇具器度,确不是平常人物,心下也多了几分敬意。
施令威心下已决定代他传报,转头向令狐狐道:「这一位是华山派门下?」向问天抢着道:「这一位风兄弟,是当今华山掌门岳不群的师叔。」令狐冲听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给自己捏造一个名字和身份,却决计料不到他说自己是恩师的师叔。令狐冲虽然诸事漫不在乎,但要他冒认是恩师的长辈,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脸上涂了厚厚的黄粉,震惊之情却是丝毫不露。
丁坚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这人其实年纪虽是瞧不出来,多半未过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师叔。」要知向问天虽替令狐冲施了易容之术,将他面貌扮得甚是苍老,但毕竟难以使他变成一个老者,若是强加化装,反易露出马脚,他当即接口道:「这位风兄弟年纪比岳不群还小了几岁,却是风清扬师叔独门剑法的唯一传人。」
丁坚「啊」的一声,他是使剑的名家,听得令狐冲精于剑法,忍不住技痒,只是见这人满脸黄肿,形貌猥琐,实不像是个精擅剑法之人。华山派前辈人物中是否有个风清扬,他也不大清楚,至于风清扬的剑法如何,他更加不知了。他向施令威望去,施令威点了点头。丁坚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称呼。」向问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这位风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向问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铜化金之意,以铜化金,自然是假货了,这「二中」二字却是将「冲」字拆开来的。武林中并没这样两个人,他二人居然说「久仰,久仰」,不知从何「仰」起?
丁坚说道:「两位请进厅上用茶,待在下去禀告敝上,见与不见,却是难言。」向问天笑道:「两位和江南四友名虽主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辈可不会不给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坚微微一笑,让在一旁。向问天便即迈步入内,令狐冲跟了进去。走过一个大天井,那天井左右各植两棵老梅,枝干如铁,极是苍劲。施令威请二人就座,自己站着相陪,丁坚则进内禀报。向问天见施令威站着,自己踞坐,未免对他不敬,但他在梅庄乃是仆役,不能请他也坐,当下说道:「风兄弟,你瞧这一幅画,寥寥数笔,力道可厉害着呢。」一面说,一面站起来走到那幅悬在厅中的大中堂之前。
令狐冲和他同行多月,知他虽是十分聪明机智,于文墨书画却不擅长,这时忽然赞起画来,自是另有深意,当即应了一声,走到画前。只见那画中绘的是一个仙人的背面,墨意淋漓,笔力雄伟,令狐冲虽不懂画,却也知乃是一幅力作,又见画上题款是:「丹青生大醉后泼墨」八字,笔法森严,一笔笔便如长剑的剌划。令狐冲道:「童兄,我看了画上这个『醉』字,便十分喜欢,这八个字之中,倒似是包着一套极高明的剑术。」原来他看了这八个字的笔法和那画中仙人的手势衣摺,不由自主的便想到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一种剑法,只觉笔路剑意,极有类似之处。当日他为了邀斗田伯光,将石壁上的种种武功看得极熟,此刻一见图画,便有似曾相识之感。
向问天尚未答话,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后说道:「这位风兄果然是剑术名家。我家主人丹青先生说道:那日他大醉之后绘此一画,无意中将他剑法蕴蓄于内,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后再也绘不出来。风兄居然能从此画中看出剑意,丹青先生定当引为知己。我进去告知丹青先生。」说着喜孜孜的走了进去。
向问天咳嗽一声,道:「风兄弟,原来你懂得书画。」令狐冲道:「我什么也不懂,胡诌几句,碰巧撞中。这位丹青先生若和我谈书论画,可要我出丑了。」刚说了这句话,忽听得一人大声说道:「他从我画中看出了剑法来?这人在那里?他——他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声中,走进一个人来。这人髯长及腹,左手拿着一只酒杯,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施令威跟在其后,说道:「这两位是嵩山派的童爷和华山派的风爷。这位是梅庄四主人丹青先生。四庄主,这位风爷一见庄主的丹青笔画,便说其中含有一套高明的剑术。」
那四庄主丹青生斜着一只醉眼,向令狐冲端相一会,道:「你懂得画?会使剑?」他这两句话,问得甚是无礼,令狐冲见他左手所持酒杯乃是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杯,猛地里想起祖千秋在黄河舟中所说的话来,说道:「白乐天杭州喜望诗云;红柚识棱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饮梨花酒当用翡翠杯,四庄主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
要知令狐冲没读过多少书,什么诗词歌赋,全然不懂,但他生性十分聪明,于别人说过的话,实有过耳不忘之才,这时迳将祖千秋的话搬了过来。丹青生一听,双眼睁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了令狐冲,大叫道:「啊哈,好朋友到了。来来来,咱们喝他三百杯去,风兄弟,老夫好酒、好画、好剑,人称三绝,三绝之中,以酒为首,丹青次之,剑道居未。」
令爪冲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窍不通。我是来求医治伤,终不成跟人家比剑动手。这喝酒吗,那是求之不得。」当即跟着丹青生向内进走去。穿过一道回廊后,来到西首一间房中。门帷掀开,便是一阵扑鼻酒香。令狐冲自幼嗜酒,赏鉴甚精,一闻到这酒香,便道:「好啊,这儿有二锅头的汾酒。唔,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儿酒更是难得。」他一闻到猴儿酒的酒香,登时想起六师弟陆大有来,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附掌大笑,叫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一进我酒室,便将我所藏三种最佳名酿报了出来,当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令狐冲只见室中琳琅满目,到处都是酒坛,酒瓶,酒葫芦,酒杯,说道:「前辈所藏,岂止名酿三种而已。这绍兴女儿红固是极品,这西域吐鲁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酿,在当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惊又喜,问道:「我这吐鲁番四蒸葡萄酒密封于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来?」令狐冲微笑道:「这种好酒,即使是藏于地下数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丹青生叫道:「来来来,咱们便来喝这四蒸四酿葡萄酒。」将屋角落中一只木桶搬了出来。那木桶已然旧得发黑,上面弯弯曲曲的写着许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盖了印,显得极为郑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轻轻往上一拔,登时满室酒香。施令威向来滴酒不沾唇,问到这股冽的酒气,不禁有些醺醺之意。丹青生挥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别醉倒了你。」将三只酒杯并排放了,拍起酒桶,便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红如血,酒高于杯缘,却不溢出半点。向问天心中喝一声采:「此人武功好生了得,抱住这百来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齐口而止,实是难能。」丹青生将木桶挟在胁下,左手举杯,道:「请,请!」双目凝视令狐冲的脸色,瞧他嗜酒之后的神情。令狐冲举杯喝了半杯,大声办味,只是他脸上涂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欢。丹青生心下惴惴:「难道这位酒中大行家竟以为我这桶酒平平无奇么?」
令狐冲闭目半晌,睁开眼来,说道:「奇怪,奇怪!」丹青生问道:「什么奇怪?」令狐冲道:「此事难以索解,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闪动着十分喜悦的光芒,道:「你问的是——」令狐冲道:「这酒晚辈生平只在长安城中喝过一次,虽是醇美之极,酒中却有微微的酸味。据酒庄中的老师傅言道,那是运来之时沿途巅动之故。这四蒸四酿的吐鲁番葡萄酒,多搬动一次,便减色一次,想从吐鲁番到杭州,不知有几万里路,可是前辈此酒,竟然绝无酸味,这个——」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之极,说道:「这是我的不传之秘。我是用三招剑法,向西域剑豪莫花尔彻换来的秘诀,你想不想知道?」令狐冲摇头道:「晚辈得尝此酒,已是心满意足,前辈这秘诀,却不敢多问了。」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见令狐冲不问这秘诀,不禁心痒难搔,道:「其实这秘诀说出来不值一文,可说毫不希奇。」令狐冲知道自己越不想听,他越是要说,忙摇手道:「前辈千万别说。你这三招剑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价换来的秘诀,晚辈轻轻易易的便学了去,于心何安?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丹青生道:「你陪我喝酒,说得出此酒的来历,便是大大的功劳了。这秘诀你非听不可。」
令狐冲道:「晚辈得蒙前辈接见,又赐以极品美酒,已是感激无比,怎可——」丹青生道:「我愿意说,你就听好了。」向问天劝道:「四庄主一番美意,风兄弟你不用推辞了。」丹青生道:「对,对!」他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这酒已有多少年份?」令狐冲将杯中酒干了,办味多时,道:「这酒另有一个怪处,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陈,陈中有新,比之寻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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