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子和秃笔翁素知这位四弟剑法造诣之高,眼见他攻击一十六剑,令狐冲双足不离向问天所踏出的足印,却将这一位「江南四友」中的剑术名家逼退了一十七次,剑法之高,实是令人骇然。
丹青生斟了酒来,和令狐冲对饮三杯,说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虽服输,二哥、三哥却不肯服。多半他们都要和你试试。」令狐冲道:「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庄主一招未输,如何说是分了胜败?」丹青生摇头道:「第一招便已输了,以后这一十六剑,都是多余的。大哥说我风度不够,果真一点不错。」令狐冲笑道:「管他什么风度不风度,只要酒量好便成。」丹青生笑道:「是,是,咱们再喝酒。」他向来于剑术上十分自负,今日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辈手中,居然不气恼,这等豁达气度,向问天和令狐冲都是不禁为之心折。
秃笔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烦你将我的那杆秃笔拿来。」施令威应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进来,双手递上。令狐冲一看,见是一杆精钢所铸的判官笔,长一尺六寸,奇的是那判官笔笔头,竟然缚有一束沾了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写字用的大笔。寻常判官笔的笔头原是作点穴之用,他这兵刃却以柔软的羊毛为笔头,点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敌制胜?想来他武功固是另有一套家数,而内力又必浑厚之极,内力到处,虽是羊毛亦能伤人。秃笔翁将兵刃取在手里,微笑道:「风兄,你仍是双足不离这足印么?」
令狐冲急忙退后两步,躬身道:「不敢。晚辈向前辈请教,何敢托大?」丹青生点头道:「是啊,你跟我比剑,站着不动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秃笔翁举起判官笔,微笑道:「我这几路笔法,是从名家帖中变化出来。风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笔法的路子。风兄是好朋友,我这秃笔之上,便不蘸墨了。」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你若不当我是好朋友,笔上便要醮墨,笔上醮墨,却又怎地?」他不知秃笔翁临敌时这兵刃上所醮之墨,乃以数十种特别药材煎熬而成,着人肌肤之后,永洗不脱,墨痕深印,刀刮不去,当年武林中的高手和「江南四友」对敌,最感头痛的便是这个秃笔翁,往往一不小心,便给他在脸上画个圆圈,打个交叉,甚或是写上一两个字,那便终身见不得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斩去一臂,也胜于给秃笔翁在脸上涂抹。秃笔翁见令狐冲和丁坚及丹青生动手时出剑颇为忠厚,是以笔上也不醮墨了。令狐冲虽不明其意,但想总是对自己客气,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辈识字不多,三庄主的笔法,晚辈定然不识。」
秃笔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书法?好吧,我先跟你解说。我这一套笔法,叫做『裴将军诗』,是从颜真卿所书诗帖中变化出来,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听好了:『裴将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凌何壮哉!』」令狐冲道:「是!多承指教。」心中却想:「管你什么诗词、书法,反正我是一概不懂。」秃笔翁大笔一起,向令狐冲左颊连点三点,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笔,这三点乃是虚招,大笔一举,正要自上而下的划将下来,令狐冲长剑递出,制其机先,疾剌他右肩。秃笔翁迫不得已,横笔一封,令狐冲长剑已缩了回来。两人兵刃并未相交,所使的均是虚招,但秃笔翁这路「裴将军诗笔法」第一式,便只使了一半招,无法使全。他大笔架了个空,立时使出第二式。令狐冲见到他判官笔一动,不等他笔尖递出,长剑便已攻其必救。秃笔翁回笔封架,令狐冲又已缩回,秃笔翁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
秃笔翁一上手便给他连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笔法无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个善书之人,提笔刚写了一笔,旁边便有一名顽童来捉他笔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终无法好好写一个字。秃笔翁心想:「我将这首『裴将军诗』先念给他听,他知道我的笔路,制了我机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顺着次序来。」大笔在空中一点,自右上角至左下角弯曲而下,劲力充沛,笔尖所划的乃是个「如」字的草书。令狐冲长剑递出,指向他右胁。秃笔翁吃了一惊,将判官笔反挑,砸他长剑,令狐冲这一剌其实并非真剌,只是摆个姿式,秃笔翁又只使了半招。他这笔草书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间中途转向,不但笔路为之一窒,同时内力改道,只觉丹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他呼了口气,判官笔急舞,要使「腾」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给令狐冲攻得回笔拆解。秃笔翁好生恼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捣乱。」判官笔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腾挪变化,每一个字的笔法最多写得两笔,便给令狐冲封死,无法再写下去。他大喝一声,笔法为之一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而是笔法凝重,但锋芒角出,剑拔弩张,大有波磔意态。令狐冲不知他这路笔法乃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所书的「八蒙山铭」,但也看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对方便的是什么招式,总之是见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虚隙。秃笔翁哇哇大叫,不论如何变招,总是只使得半招,无论如何使不全一招。
他笔法又变,使的是「怀素自叙帖」中草书,笔路流动,更是匪夷所思,心想:「怀素的草书本已十分的难以辨认,我草中加草,谅你这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那知令狐冲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抢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令狐冲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击对方招数中的破绽而已。秃笔翁这路狂草仍是每一招只使得半招,心中郁怒越积越甚,突然间大叫一声:「不打了,不打了!」向后纵开,提起丹青生那桶酒来,倒了一大滩在地下,将大笔往酒中一醮,便在白墙上写了起来,写的正是那首「裴将军诗」。二十三个字笔笔精神饱满,尤其那个「如」字,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才松了口气,哈哈大笑,侧头欣赏壁上殷红如血的大字,说道:「好极!我生平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是得意,道:「二哥,你这间棋室给我住吧,我舍不得这幅字,只怕从今而后,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棋秤之外,什么也没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对着你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怎么还能静心下棋?」秃笔翁摇头晃脑,自称自赞:「便是颜鲁公复生,也未必写得出。」转头向令狐冲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满肚笔意,无法施展,这才突然间从指端一涌而出,成此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杰构。你的剑法好,我的书法好,这叫做各有所长,不分胜败。」向问天道:「正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败。」丹青生道:「还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这个三弟天真澜漫,痴于挥毫书写,倒不是比输了不认。」向问天道:「在下理会得。反正咱们所赌,只是梅庄中无人能胜过风兄弟的剑法。就算双方不分胜败,这赌注咱们也没有输。」黑白子点头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块方形的铁板出来。这铁板比几面略小,上面刻着十九道棋路,原来是一块铁铸的棋秤。他抓住铁秤之角,说道:「风兄,我以这块棋秤作兵刃,领教你的高招。」向问天道:「听说二庄主这块棋秤是一件宝物,能收诸种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视,说道:「童兄当真博闻强记。佩服,佩服。其实我这兵刃并非宝物,乃是磁铁所制,用以吸住铁制的棋子,当年舟中马上和人对奕,颠簸之际,不致乱了棋路。」向问天道:「原来如此。」令狐冲听在耳里,心想:「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则一上来长剑给他棋盘吸住,不用打便输了。和此人对敌,可不能让他棋盘和我长剑相碰。」当下长剑一提,说道:「请二庄主指点。」黑白子道:「不敢,风兄的剑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请进招!」
令狐冲随手虚削,长剑在空中弯弯曲曲的蜿蜓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这是什么招数?」眼见剑尖指向自己咽喉,当即举秤一封。令狐冲拨转剑头,剌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举秤一挡。令狐冲一剑不等剌实,便已缩回,一剑刺向他的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击,如何争先?」下棋讲究一个先手,比武过招也讲究一个先手,黑白子精于棋理,自然深通争先之道,当即举起棋秤,向令狐冲右肩疾砸下来,这棋秤二尺见方,厚达二寸,乃是一件甚为沉重的兵刃。
这玄铁又远重于凡铁,若是给他砸在剑上,就算铁秤上无吸铁的磁性,长剑也非给他砸断不可。令狐冲身子略侧,一剑从他右胁下剌去。黑白子本来是提秤进攻,就见对方这一剑剌来,虽是不成招法,所攻之处却是务须照应,当即斜秤封他长剑,同时又即向前推出。这一招「大飞」,原是守中有攻,只要令狐冲应得这招,后着便是源源而至,殊不知令狐冲竟是不理,长剑斜挑。和他抢攻。黑白子这一把守中带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应,棋秤横挡,纯取守势。令狐冲一剑又是一剑,连攻四十余剑。黑白子左挡右封,前拒后御,守得连水也滴不进去,但两人拆了四十余招,黑白子便是守了四十余招,竟然腾不出手来还击。
秃笔翁、丹青生、丁坚、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见令狐冲的剑法既非绝快,更不威猛凌厉,变招之际,亦无什么特别的巧妙所在,但每一剑剌出,总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绌,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绽。要知任何高手和人动手比武,不论使何招数,必有破绽,只是若能抢先,早一步取了对方的要害,那么自己的破绽便不成为破绽,纵有千百处破绽,亦是无碍。可是黑白子和令狐冲动手,自己棋秤一动,对方的剑尖便指向了自己露出的破绽,他是武学大师,一见对方剑尖所向,便料到这一剑剌来有何后果,四十余招之中,对方攻得紧密无比,自己连半手也缓不出来反击,便如是和一个比自己棋力为高之人对局,棋差一着,缚手缚脚,对下四十余子,每一子都是给对方占了棋秤中最关键的所在。
黑白子眼见败局已成,如此斗将下去。纵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己仍将处于挨打而不还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险,以图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为流水。」横过棋秤,疾挥出去,迳砸令狐冲的左腰。令狐冲仍是不闪不避,长剑先剌他小腹。这一次黑白子却不将棋秤收回护体,仍是顺势砸将过去,似是决意拚命,要打个两败俱伤,待他长剑剌到时,左手食中二指伸出,往他剑刃上挟去。原来他练就「玄天指」神功,这两根手指上注以内劲,实不下于另有一件厉害的兵刃。
旁观五人见他行此险着,都是「咦」的一声,均觉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较艺,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挟不中,那便是剑刃穿腹之祸。在这一霎之间,五个人手心中都是捏了把冷汗。
眼见黑白子的两根手指将要碰到剑刃,挟得中或是挟不中,都将有一人重伤或是毙命。若是挟中了,令狐冲的长剑无法剌出,那么棋秤便击在他腰间,其势已无可闪避。若是一挟不中,甚至虽然挟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剑势,那么长剑一通而前,黑白子纵欲后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剑刃将触未触之际,那长剑的剑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
这一下变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来武学之中,绝不可能有这么一招。如此一来,先前剌向小腹的一剑竟是虚招,高手相搏而使这种虚招,直如儿戏。可是此招虽为剑理所无,毕竟在令狐冲手下便了出来。一剑上挑,疾剌咽喉,黑白子的棋秤如继续前砸,这一剑定然先刺穿了他的喉头。
黑白子大惊之下,右手奋起平生之力,将棋秤凝住不动,他善于奕理,脑中灵机一动,料到对方的心意,如果自己的棋秤顿住不砸,对方的长剑也不会剌将过来。
果然令狐冲见他棋秤不再进击,长剑便也凝住不动,剑尖离他咽喉不过一寸,而棋秤离令狐冲腰间,也不过二寸而已。两人相对僵持,全身肌肉没半分颤动。此刻二人虽然毫不动弹,但在旁观众人看来,情景比适才激斗更是凶险得多。局势虽是僵持,其实令狐冲己占了全面上风。要知那稘秤乃是重物,至少也须相隔数尺之遥运力击下,方能伤敌,此时和令狐冲身子只隔二寸,纵然大力向前一推,也伤他不得,但令狐冲的长剑只须轻轻一送,便送了对方性命。双方处境之优劣谁也瞧得出来。
向问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这在棋理之中,乃是『双活』。二庄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风兄弟斗了个不分胜败。」令狐冲长剑一撤,退开两步,躬身道:「得罪。」
黑白子微微一笑,道:「童兄取笑了。什么不胜不败,风兄剑术精绝,在下是一败涂地。」丹青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乃是武林中一绝,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将出去,无人能挡,何不试试这位风兄弟破暗器的功夫?」
黑白子心中一动,见向问天微微点头,转头向令狐冲瞧去,只见他不动声色,忖道:「此人剑法之高,我生平未睹,当今之世,只怕只有那人才胜得他过。瞧他二人神色之间有恃无恐,我便再使暗器,看来也只多出丑一次而已。」当即摇了摇头,笑道:「我既已认输,还比甚么暗器?」秃笔翁只是挂念那幅张旭所书的「率意帖」,道:「童兄,你再将那帖借我瞧瞧。」向问天微笑道:「只等大庄王胜了我风兄弟,此帖便属三庄主所有,纵然连看三日三夜,也由得你了。」秃笔翁道:「我连看七日七夜!」向问天道:「好,便连看七日七夜。」秃笔翁心痒难搔,道:「二哥,我去请大哥出手,好不好?」黑白子道:「你二人在这里陪客,我跟大哥说去。」丹青生道:「对,对!风兄弟,咱们喝酒。唉,这坛好酒,给三哥糟蹋了不少。」说着倒酒入杯,黑白子转身出外。秃笔翁怒道:「什么糟蹋了不少?你这酒喝入肚中,化尿拉出,那及我粉壁留书,万古不朽。酒以书传,千载之下,有人看到我的书法,才知世上有过你这坛吐鲁番红酒。」丹青生举起酒杯,向着墙壁,说道:「墙壁啊墙壁,你生而有幸,能尝到四太爷手酿的美酒,纵然没有我三哥在你脸上写字,你—你—你也万古不朽了。」令狐冲笑道:「比之这堵无知无识的墙壁,晚辈更是幸运得多了。」说着举杯干了。
向问天在旁陪得两杯,就此停杯不饮。丹青生和令狐冲却是酒到杯乾,越喝兴致越高,一直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这才出来,说道:「风兄,我大哥有请,请你留步。童兄便在这里再喝几杯如何?」言下之意,显是只请令狐冲一人。向问天一愕,心想:「令狐兄弟年轻,无甚见识,他一人去比武,只怕误事。但二庄主既如此说,终不成硬要跟去。」只得轻轻叹了口气道:「在下无缘拜见大庄主,实是终身之憾。」黑白子道:「童兄请勿见怪。我大哥隐居已久,向来不见外客,只是听到风兄剑术当世无双,心生仰慕,这才邀请一见,可绝不敢对童兄有不敬之意。」向问天道:「岂敢,岂敢。」令狐冲当下将长剑放在石几之上,跟着黑白子走出棋室,穿过一道走廊,来到一个月洞门前。
只见月洞门的额上写着「琴心」两个蓝字,这二字用蓝色琉璃砌成,笔致苍劲,当是出于秃笔翁的手笔了。过了月洞门后,是一条清幽的花径,两旁修竹珊珊,花径的鹅卵石上生满青苔,显得平素少有人行。走完这条花径后,来到三间石屋之前。石屋前后植着七八株高大的苍松,遮得四下里都阴沉沉地,更见幽静。黑白子轻轻推开屋门,低声道:「请进。」
令狐冲一进屋门,鼻中便闻到一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华山派的风兄来了。」内室走出一个老者,拱手道:「风兄驾临敝庄,未克远迎,恕罪恕罪。」令狐冲见这老者约有六七十岁年纪,骨瘦如柴,脸上的肉都凹了进去,真如一具骷髅,但双目却是炯炯有神,忙躬身道:「晚辈来得冒昧,请前辈恕罪。」那人道:「好说,好说。」黑白子道:「我大哥道号黄钟公,风兄想必早已知闻。」令狐冲道:「久仰四位庄主的大名,今日拜见清颜,实是有幸。」心中却道:「向大哥当真开玩笑,事先全没跟我说及,只是要我一切听他安排。现下他又不在我身边,倘若这位大庄主出下什么难题,不知如何应付才是。」
黄钟公道:「听说风兄是华山派前辈风老先生的传人,剑法如神。老朽对风老先生的为人和武功,向来是十分仰慕的,只可惜缘悭一面。前些时江湖之中传闻,说道风老先生已经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见风老先生的嫡系传人,也算是大慰平生之愿了。不知风兄是风老先生的子侄么?」令狐冲心下好生为难,寻思:「风太师叔祖有言叮嘱,叫我不可泄漏他老人家的行踪。我的剑法是他老人家所传,不知向大哥又从何处得知。他在这里大肆张扬不算,还说我也姓风,未免大有招摇撞骗之嫌,我若是直陈真相,却又不妥。」只得含混说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后辈子弟。晚辈资质愚鲁,受教日浅,他老人家的剑法,晚辈学不到十之一二。」黄钟公叹了口气,道:「倘若你真只学到他若人家剑法的十之一二,而我三个兄弟却都败在你的剑下,风老先生的造诣,可真是深不可测了。」令狐冲道:「三位庄主和晚辈均只随意过了几招,并未分什么胜败。便已住手。」黄钟公点了点头,皮包骨头的脸展露出一丝笑意,道:「年轻人不骄不躁,十分难得。」
他见令狐冲一直站着说话,便道:「请坐,请坐。」令狐冲和黑白子刚坐好,便有一名垂髻童子捧上三杯清茶。黄钟公道:「听说风兄有一部琴谱,叫做『笑傲江湖之曲』,精微奥妙,世所罕有,这件事可真么?老朽颇喜音乐,古谱之中,却未听见有这么一部琴曲。」
令狐冲道:「这部琴谱,乃是近人之作。」心想:「向大哥谎话连篇,骗得他们惨了。我看孤山梅庄这四位庄主均非常人,而且是来求他们冶我伤病,可不能再卖甚么关子。当日刘正风和曲洋两位前辈将这琴谱交于我手,原是怕他二人的呕心沥血之作湮没于人世,这位大庄主既爱弹琴,何不便给他瞧瞧。」当下便将那琴谱从怀中掏了出来,离座而起,双手奉上,说道:「大庄主请观。」
黄钟公欠身接过,说道:「是近人之作么?老朽隐居已久,孤陋寡闻,原来当世出了一位音乐大师,老朽竟是不知。」言下却是大有不信之意。他翻开第一页来,说道:「这是琴箫合奏之谱,唔,曲子很长啊。」只瞧得片刻,脸上便已变色。
他右手翻阅琴谱,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抚琴姿式,只翻得两页,便抬起了头呆呆出神,自言自语的道:「这里曲调变角变徵,如此迅捷,真能在琴上弹奏得出吗?」令狐冲道:「确能弹奏得出。」
黄钟公双目直视,问道:「你何以得知?你会弹么?」令狐冲摇头道:「晚辈自然不会,只是我曾听两个人弹过。第一位弹琴之人,是和另一人的箫声合奏的,他二位便是撰作此曲的了。」黄钟公道:「另一个弹琴之人呢?」令狐冲听他问到盈盈,胸口一热,道:「另一位是个女子。」黄钟公道:「是女子?她——她多大年纪了?」
令狐冲心想盈盈最恼旁人在背后说她和自己相识,绝不愿让黄钟公知晓,便道:「那人的确实年龄,晚辈也不大清楚,当初我见她之时,是叫他作『婆婆』的。」黄钟公「啊」的一声,道:「你叫她婆婆?那么是个老婆婆了?」令狐冲道:「晚辈当时隔着帘子听这位婆婆弹琴,没能见到她的面容,想起未必是个年老婆婆。」想到将盈盈这样一个少女当作老太婆,一路叫她「婆婆」而此刻不知伊人何处,心头又觉好笑,又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惆怅。
黄钟公眼望窗外,出了一会神,才幽幽的问道:「这位婆婆的琴,弹得很好么?」令狐冲道:「弹得极好。她也曾教我弹琴,只可惜我连一曲也没学全。」黄钟公急问:「她——她教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令狐冲心想:「我若是说出『清心普善咒』的名字来,只怕给他猜到了就是盈盈。」便道:「晚辈性子不近音乐,曲调固然忘了,连曲子的名字也没记住。」黄钟公喃喃自语:「多半不会是她,她——她怎么还会在人世?」又问:「那位婆婆此刻是在何处?」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我若知道。那就好了。一天晚上我昏晕了过去,她便离我而去,从此就不知她到了什么地方。」黄钟公突然站起身来,说道:「你说在一天晚上,她突然离你而去,就此不知所终?」令狐冲黯然点头。黑白子一直不语,眼见黄钟公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犯了旧病,当下插口道:「这位风兄弟和嵩山派的一位童兄到来。说道梅庄之中,若是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黄钟公道:「嗯,定须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他才肯将这部『笑傲江湖之曲』借我抄录,是也不是?」黑白子道:「是啊,我们三个都败下阵来,若非大哥出马,我孤山梅庄,嘿嘿——」黄钟公凄然一笑,道:「你们既然不成,我也不成。」黑白子道:「我们三人怎能和大哥相比?」黄钟公道:「老了,不中用啦。」
令狐冲起站身来,双手捧过琴谱,恭恭敬敬的说道:「宝剑赠烈士。此谱的撰作之人,当日原嘱晚辈设法觅到雅擅音律的高士,将此谱奉赠,以免他二人的精心佳构湮没不传。大庄主道号『黄钟公』,自是此道高手。自今而后,此谱归大庄主所有。」
黄钟公和黑白子都是为之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见向问天大卖关子,十分刁难,将人引得心痒难搔,却料不到这个「风二中」竟是十分的慷慨。他是善奕之人,便想令狐冲此举乃是布了个陷阱,要引黄钟公上当,但一时又瞧不出破诈在何处。黄钟公也不便接,说道:「无功不受禄。你我素无渊源,焉可受你这等厚礼礼?二位来到敝庄,到底有何见教,还盼坦诚相告。」
令狐冲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庄来是何用意,他来此之前,一字未提。以我推测,当是求梅庄中的四位庄主替我疗伤,但他所安排,处处透着十分诡秘,而这四位庄主又均是异行特立之士,说不定不能跟他们明言。反正我确是不知向大哥来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并非有意欺人。」便道:「晚辈乃是跟随童大哥前来宝庄,实不相瞒,踏入宝庄之前,晚辈既未得闻四位庄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庄』这位庄子。」他顿了一顿,又道:「这自是晚辈孤陋募闻,不识武林中诸位前辈高人,二位庄主莫怪。」意思是说,并不是「梅庄」的名头不响,而是自己所知实在太少。
黄钟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脸露微笑,说道:「风兄弟说得极是坦诚,老朽多谢了。老朽本来奇怪,我四兄弟隐居临安,江湖上极少人知,五岳剑派跟我兄弟更是素无瓜葛,怎地会寻上门来?如此说来,风兄弟确是不知我四人的来历了?」令狐冲道:「晚辈甚是惭愧,还望二位庄主多赐指教。适才说甚么『久仰四位庄主大名』,其实——其实——是——」
黄钟公点了点头,道:「这部琴谱,你是诚心送给老朽的?」令狐冲道:「正是。」黄钟公道:「老朽要再问一句,老弟到底是受了何人嘱托,送此琴谱于我?」令狐冲道:「这琴谱的撰曲之人,只是嘱我觅人传此琴谱,可没指定要送给何人,大庄主既是知音,这琴谱可说是深庆得主了。」黄钟公「哦」了一声,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黑白子道:「你将琴谱送给我大哥,那位童兄可答应么?」令狐冲道:「那两幅书画是童大哥的,这部琴谱却是在下之物。」黑白子道:「原来如此。」
黄钟公道:「风兄弟一番好意,老朽甚是感谢,但风兄弟既是有言在先,要本庄有人胜过你的剑法,老朽可不能白占这个便宜。咱们便来比划几招如何?」令狐冲寻思:「刚才这位二庄主言道『我们三人怎能和大哥相比』,那么这位大庄主的武功,当远在他三人之上。这三位庄主武功卓绝,我全仗风太师叔祖所传剑法占了上风,若和大庄主交手,未必再能获胜,没来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我胜得了他,又有甚么好处?」便道:「我那位童大哥一时好事,说这种话,实是令人汗颜。四位庄主不责狂妄,晚辈已是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庄主交手?」黄钟公道:「你这人甚好,咱们较量几招,点到为止,又有什么干系?」回头从壁上摘下一杆玉萧,又从几上捧起瑶琴,将玉箫交给令狐冲,道:「你以箫作剑,我用瑶琴为兵刃。」他微微一笑,道:「我这两件乐器虽不敢说价值连城,却也是世上难得之物,总不成拿来砸坏了。大家装模作样的摆摆架式罢了。」令狐冲只得将玉萧接了过来,只见那箫通身碧绿,竟是上好的翠玉,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之碧。黄钟公手中所持之琴颜色十分陈旧,当是数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这两件乐器只须轻轻一碰,势必同时粉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斗,眼见无可再推,双手横捧玉萧,道:「请大庄主指点。」黄钟公道:「风老先生一代剑豪,所传剑法定是非同小可。风兄请。」令狐冲提起箫来,轻轻一挥,风过箫孔,发出几下柔和的乐音。黄钟公右手在琴弦上拨了几下,琴音响处,将瑶琴之尾向令狐冲右肩推来。
令狐冲听到琴音,心头微微一震,玉萧便缓缓点出,点的是黄钟公肘后的「小海穴」。那瑶琴若不撞过来便罢,倘是撞向令狐冲肩头,他肘后穴道势必先被点上。黄钟公倒转瑶琴,向令狐冲腰间砸到,琴身递出之时,又是拨弦发声。令狐冲心想:「我若以玉箫相格,自是两件名贵乐器一齐撞坏。他为了爱惜乐器,定将收转瑶琴。但如此打法,未免迹近无赖。」当下玉萧转了一个弧形,点向对方腋下的「天泉穴」。黄钟公举琴一封,令狐冲便将玉萧缩了回来。黄钟公在琴上连弹数声,乐音转急。黑白子脸色微变,倒转着身子退出室去,将室门随手带上。
原来黄钟公在琴上拨弦发声,并非故示闲暇,却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以上乘内力,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的内力和这琴音一生共鸣,便不知不觉的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出招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出招也跟着急骤。但黄钟公琴上的招数却和琴音截然相反。他手中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闲,对方势必无法挡架。这等以琴音混入武功中的功夫,乃是武学中最高的境界,若到登峰造极之时,根本不用出招,单是琴音便能令敌人心神散乱,经脉倒转,如痴如狂之下昏晕呕血而毙。黄钟公的修为虽是未到这等境地,但琴招和琴音交互为用,对方武术上的招数纵然胜他十倍,只须数招之内不能将他克制,最后终非落败不可。黑白子深知黄钟公这一套功夫的厉害,生怕自己内力受损,便退到室外。
他隔着一道板门,仍是隐隐听到琴声。但听得那琴声时缓时急,忽尔悄然无声,忽尔铮然大响,心想:「这位风兄为人厚道,跟我三兄弟过招,始终未曾令人有丝毫难堪。大哥以『七弦无形剑』和他相斗,定然将他杀得身受重伤,未免可惜。但若不出这门功夫,梅庄之中便无人胜得了他。『江南四友』临老时折在华山派一名后进少年手下,情何以堪?这是迫不得已之举,但愿大哥别伤了他性命才好。」
只听得那琴声越弹越急,一声声隔着板门透了出来,黑白子心口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在外间亦存身不住,又退到了大门之外,再将大门关上。这琴音经过两道的阻隔,已是几不可闻,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几声出来,仍令他心跳加剧。他伫立良久,但听得琴音始终不断,心下越是诧异:「这位风兄剑法固是极高,内力竟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弦无形剑』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只是他强撑越久,身体受损越是厉害,倘若因此而死,咱们不免心中抱撼了。」正凝思间,听得背后脚步声响,转过身来,只见秃笔翁和丹青佳二人并肩而至。丹青生低声问道:「怎样?」黑白子道:「已斗了很久,这少年还在强自支撑。我担心大哥会伤了他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个情,不能伤了这位好朋友。」黑白子摇头道:「进去不得。」
便在此时,琴音铮铮大响,琴音响一声,三个人便退出一步,琴音连响五下,三个人不住自主的退了五步。秃笔翁脸色雪白,定了定神,才道:「大哥原来已练成了『六丁开山』这一路无形剑法。这六音连续狠打猛击,那姓风的血肉之躯如何抵受得了?」言犹未毕,只听得又是铮的一声大响。
这铮的一声大响过去,跟着又是拍的一响,却是琴弦断绝之声,而且这一响声音极大,似是数弦齐断。黑白子等吃了一惊,推开大门抢了进去,又再推开内室板门,只见黄钟公呆立不语,手中瑶琴七弦皆断,在琴边垂了下来。令狐冲手持玉箫,站在一旁,躬身说道:「得罪!」显而易见,这番比武又是黄钟公输了。黑白子等三人尽皆骇然,他三人皆知黄钟公内力之强,乃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归隐之前已是罕逢敌手,经过这十余年来的勤修苦练,更是精进非凡,不料仍会折在华山派这个少年手中,非若亲见,当真难信。
黄钟公苦笑道:「这位风兄剑法之精,固是老朽生平仅见,而内力造诣竟亦如此了得,实是可敬可佩。老朽『七弦无形剑』,本道当世无敌,那知在风兄手底,竟如儿戏一般。」令狐冲道:「晚辈勉力支撑,多蒙前辈手下留情。」黄钟公长叹一声,颓然坐倒,神情萧索,但觉多年苦练,竟是一无用处,心下沮丧达于极点。
令狐冲见他如此,意有不忍,寻思:「虽然瞧向大哥之意,似是不欲我内力已失之事让他们知晓,以免他们得悉我受伤求治,便生阻碍,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占他这个便宜。」便道:「大庄主,有一事须当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发出的无形剑气,并非由于我内力高强,而是因为晚辈身上实是一无内力之故。」黄钟公一怔,站起身来,说道:「什么?」令狐冲道:「晚辈多次受伤,内力尽失,是以对你琴音全无感应。」黄钟公道:「当真?」令狐冲道:「前辈若是不信,一搭搭晚辈脉搏便知。」说着伸出了右手。
黄镇公和黑白子都是大为奇怪,心想他来到梅庄,虽非明显为敌,终究不怀好意,何以竟敢坦然伸手,将自己命脉交于人手?倘若黄钟公借着搭脉的因头,扣住他手腕上穴道,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无从施展,只好任由对方宰割了。黄钟公适才运出「六丁开山」神技,非但丝毫奈何不了令狐冲,而且最后七弦齐响,内力催到顶峰,竟致七弦齐断,如此大败,终是心有不甘,寻思:「你若引我手掌过来,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拚内力便了。」当即伸出右手,缓缓向令狐冲右手腕脉上搭去。他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拿手」、「龙抓功」、「小十八拿」的三种上乘擒拿手法,不论对方如何变招,他至多拿不住对方手腕,却绝不致为对方所拿,不料五根手指搭将上去,令狐冲竟是一动不动,毫无反击之象。黄钟公心下刚感诧异,便觉令狐冲脉搏微弱,弦数弛缓,确是内力尽失。他一呆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可上了你当啦,上了你的当啦。」他口中虽说自己上当,神情却是欢愉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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