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心头惊怖,直等那老人去远,兀自静不下心来吃饭,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头的模样,一直出现在他眼前。他躺在床上,心中发了个重誓:「这江南四狗如此可恶,令狐冲终身不能脱困,那便罢了,有一日我得脱牢笼,务当将这四狗一个割去舌头、钻聋耳朵,剌瞎眼睛——」突然之间,他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丝光亮:「啊,是了,他们为什么如此计算于我?莫非那人—那些人——」想起那日深夜在药王庙中,他以长剑剌瞎了一十五名汉子的双目,这些人来历如何,始终不知:「难道他们将我囚于此处,是为了报当日之仇么?」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长气,胸中积蓄多日的恶气,登时消了大半,寻思:「我剌瞎了一十五人的双目,他们设计报仇,也是应当。」
他气愤渐平,日子也便容易过了些。黑狱中日夜不分,自是更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只觉过一天便热一天,想是已到夏天。小小一间囚窒中没半丝风息,自是湿热难当。这一日实在热得受不住了,令狐冲扯起衣衫,除下裤子,赤条条的睡在床上。
他手足上都缚了铁链,衣裤无法全部除掉,只是将衣衫拉上,裤子褪下。又将铁板床上所铺的破席卷起,赤身裸体的睡在铁板之上,登时感到一阵清凉,大汗渐消,不久便睡着了。睡了个把时辰,那铁板给他身子煨热,迷迷糊糊的向里挪去,换了个较凉的所在,左手按在铁板之上,忽然觉得铁板上似乎刻着甚么花纹,其时睡意正浓,也不加理会。这一觉睡得甚是畅快,醒转来时,顿觉精神饱满。过不多时,那老人又送饭来了。令狐冲对他甚为同情,每次他托木盘从方孔中送进来,必定去捏捏他手,或是在他手背上轻拍数下,表示谢意,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盘,缩臂回转,突然之间,在微弱的灯光之下,只见自己左手的手背上凸起了四个字,清清楚楚的乃是「我行被困」四字。令狐冲大是奇怪,一时想不清这四个字的来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盘,伸手去摸床上铁板时,原来铁板上竟然刻满了字迹,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时明白,这铁板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只因前时床上有席,所以未曾发觉,昨晚天气实在太热,赤身在铁板上睡卧,手背上才印了这四个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由得哑然失笑,触手之处,尽是凸起的字迹。每个字约有铜钱大小,印痕甚深,字迹却颇为潦草。
其时送饭老人已然远去,他喝了几大口水,顾不得吃饭,伸手便从头去摸铁床上的字迹,他慢慢一个字、一个字的摸索下去,口中轻轻读了出来:「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杀人如麻,囚居湖底,亦是应有之报。唯老夫任我行被困——」他读到这里,心想:「原来『我行被困』这四字是在这里印出来的。」继续摸将下去,那字迹写道:「——于此,一身通天彻地神功,不免与老夫枯骨同朽,后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令狐冲停手不摸,抬起头来,心想:「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这些字迹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原来这人也是姓任,不知与任老前辈有无干系?」又想:「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说不定刻字之人早在数十年或数百年前逝世,亦未可知。」
他继续摸将下去,那些字迹写道:「兹将老夫神功精义要旨,留书于此,后世小子习之,行当纵横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便均是调气行功的种种法门。令狐冲自习「独孤九剑」之后,于武功之中,只喜剑法,而自身内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怅然,只盼以后字迹之中,留有一门奇妙剑法,不妨便在黑狱之中,习以自遣,虽然脱困之望越来越是渺茫,但坐困牢房,若不寻些事情做做,日子是更加难过了。
可是他摸着铁板,所摸到的字迹,尽是「呼吸」、「意守丹田」、「气转金井」、「任脉」等等修习内功的用语,一直摸到铁板尽头,也寻不着一个「剑」字。令狐冲好生失望,心想:「什么通天彻地的神功?这不是跟我开玩笑么?什么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练内功,一提内息,立时胸腹之间气血翻涌,我练内功,那是自找苦吃。」不由得叹了口长气,端起饭碗来吃饭,心中却想:「这个任我行不知是什么人物?他口气好狂,什么通天彻地,纵横天下,似乎世上更无敌手。原来这个地牢,专是用来囚禁武学高手的。」
当发现铁板上的字模时,令狐冲原有老大一阵兴奋,但随即摸到这许多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所载,乃是修习内功的法门,不由得意兴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没寻到这些字迹,倒还好些。」又想:「那个任我行如果确如他在铁板上留书所写,功夫如此了得,何以仍是被因于此,无法得脱?可见这地牢当真固密,纵然你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笼,只可慢慢在这里等死了。」当下抛开铁板上的字迹,不再加以理会。
但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犹如蒸笼一般。那地牢深处湖底,不受日晒,本该荫凉得多,但一来不通风息,二来潮湿无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股困顿。令狐冲每日都是脱光了衣衫,睡在铁板之上,一伸手便摸到那些字迹,不知不觉之间,已将其中许多句子记在心中了。
一口他睡在床上,心中在想:「不知师父、师娘、小师妹他们现时是在何处?已回到华山没有?」忽听得远远传来脚步之声。这声音既轻且快,和那送饭老人的脚步双全然不同。令狐冲在牢中多日,已不怎么热切的盼望有人来救,突然听到这脚步声音,不由得惊喜交集,本想一跃而起,却觉全身无力,竟是睡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只听那脚步声极快的便走到了铁门之外,跟着那扇小方门打了开来。令狐冲屏息凝气,不发出半点声息。
只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任兄,这几天天气好热,你身子好吧?」声一入耳,令狐冲便认出是黑白子的口音,倘若此人是一个多月以前到来,令狐冲定然破口大骂,甚么恶毒的言语都会说了出来,但经过这些日的囚禁,已然火气大消,沉稳得多,又想:「他为甚么叫我任兄?是走错了牢房么?」当下默不作声。只听黑白子道:「有一句话,我每隔两个月便来问你一次。今天是七月初一,我问你的还是那一句话,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令狐冲心下暗暗好笑:「这人果然是走错了牢房,以为我是任老前辈了,怎地如此胡涂?」但随即心中一凛:「梅庄这四个庄主之中,显以黑白子最精明干练,如是秃笔翁、丹青生,说不定还会走错了牢房,黑白子心思缜密,怎会弄错?其中必有缘故。」当下仍是默不作声。只听黑白子道:「任兄,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须你答应了我这件事,我言出如山,自当助你脱困。」
令狐冲心中怦怦乱跳,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却摸不到半点头绪,黑白子来跟自己说这几句话,实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黑白子问道:「你到底答不答应?」令狐冲知道眼前是个脱困的机会,不论对方有何歹意,总是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这里好得多,但无法揣摸到对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错了话,致令良机坐失,只好仍是不答。
黑白子叹了口气,道:「任兄,你为甚么不作声?上次我带那姓风的小子来跟你比剑,你在我三位兄弟面前,绝口不提我向你问话之事,足感盛情。我想任兄经过那一场比剑,当年的豪情胜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来吧?外边的天地多少广阔,任兄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任兄要杀那一个便杀那一个,无人敢与任兄违抗,岂不是痛快之极?你答应我这件事,于任兄又是丝毫无损,却为何十二年来总是不肯答应?」
令狐冲听他语音诚恳,确似是将自己当作了那位姓任的前辈,心下更是起疑,只听黑白子又说了一会话,翻来覆去只是求自己答应那件事。令狐冲意欲获知其中详情,料想自己只须一开口,情形立时会糟,只好默不作声。黑白子叹了口气,道:「任兄固执如此,只好两个月后再见。」他忽然轻轻笑了几声,道:「任兄这一次没有破口大骂我,看来已有转机,这两个月中,请任兄再好好思量吧。」说着转过身来,向外行去。
令狐冲着急起来,他这一出去,须得再隔两月再来,在这黑狱中渡日如年,怎能再等得两个月?等他走出几步,便即压低嗓子粗声说道:「你——你求我答应甚么事?」黑白子一听,转身一纵,便已到了方孔之前,行动之迅捷,直如飞鸟一般,说道:「任兄,你肯答应了吗?」令狐冲转身向着墙壁,将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应什么事?」黑白子道:「十二年来,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险来到此处,求任兄答应,任兄怎地明知故问?」令狐冲哼的一声,道:「我忘记了。」黑白子道:「我求任兄将那大法的秘要传授在下,在下学成之后,自当放任兄出去。」令狐冲寻思:「他是真的将我认作是那位姓任前辈?还是另有阴谋诡计?」一时无法得知他的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噜几句,连他自己都不知说的是什么话,黑白子自然更加听不明白了,连问:「任兄答不答应?任兄答不答应?」令狐冲道:「你言而无信,我才不上这个当呢。」
黑白子道:「任兄要在下作什么保证,才能相信?」令狐冲道:「你自己说好了。」黑白子道:「任兄定是担心传授了这大法的秘要之后,在下食言而肥。不放任兄出去,是不是?这一节我自有安排。总是教任兄信得过便是。」
令狐冲道:「什么安排?」黑白子道:「你到底答不答应?」令狐冲脑中念头转得飞快:「他求我传大法的秘要,我又有什么大法的秘要可传?但不妨听听她有什么安排。他若真能放我出去,我便将铁板上那些秘诀说给他听,管他有用无用,先骗一骗他再说。」黑白子听他不答,又道:「任兄将这方法传我之后,我便是任兄门下的弟子了。贵教弟子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无人能逃得过。在下何敢不放任兄出去?」令狐冲哼的一声,道:「原来如此。」黑白子道:「那么任兄是答应了?」语气之中,流露出惊喜之极的心情。令狐冲道:「三天之后,你来听我回话。」黑白子道:「任兄今日答应了便是,何必在这黑牢中多耽三天?」令狐冲心想:「他比我还心焦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说,看他到底有何诡计。」当下重重哼了一声,显得甚为恼怒。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后,我再向——你老人家请教。」他不再口称「任兄」,而说「你老人家」,竟然认定对方是答应收自己为弟子了。
令狐冲听得他走出地道,关上了三道门,心头思潮起伏:「难道他真是将我错认为那位姓任的前辈?此人心思缜密,怎会铸此大错?」
突然间想起一事:「莫非黄钟公早已窥知他的秘密,暗中将任前辈囚于别室,却将我关在此处?不错,这黑白子十二年来,每隔两月便来一次,焉知行踪不给人察觉?这定是黄钟公暗中布下了机关。」
突然之间,想起了黑白子适才所说的一句话来:「贵教弟子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无人能逃得过。」寻思:「贵教?什么教?难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辈是魔教中人?唉,魔教中人又怎地?魔教中又不是没有好人。那位曲洋曲长老,还有我那向大哥,岂非均是魔教中人?」这件事在脑中一闪即过,并没再去多想,只是琢磨着两件事:「黑白子此举出于真情,还是作伪?三天之后他再来问我,那便如何答覆?」
这一天之中,东猜西想,种种古怪的念头都转到了,想破了头也无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后来疲极入睡。一觉醒转之后,第一件事便想:「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见多识广,顷刻间便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所在。那位姓任的老前辈智慧之高,显是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哟——」他脱口叫了一声,站起身来。睡了这一觉之后,脑子已然十分清醒,心道:「十二年来,任老前辈始终没有答应他,自然是由于情知此事答应不得。他是何等样人,岂不知其中利害关节?」但随即又想:「任老前辈是不能答应他,我可不是任老前辈,却又有什么不能?」他心底情知此事甚为不妥,中间含有极大的凶险,但脱困之心极切,只要能有机会逃出这黑牢,什么祸害都不放在心上了,当下打定了主意:「三天之后黑白子再来问我,我便答应了他,将铁板上这些练气的秘诀传授于他,看他如何,随机应变便是。」于是摸着铁板上的字迹,默默记诵,心想:「我须当自行读熟教他时脱口而出,他便不会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辈相差太远,只好拚命压低嗓子。是了,我大叫两日,把喉咙叫得哑了,到那时再说得加倍含糊,他当不易察觉。」
他读一会口诀,便大叫大嚷一会,好在这黑年深处地底,门户重叠,便在牢里大放炮仗,外面也是听不到半点声息,令狐冲知道自己喊得再响,也决计无人会来理会。他放大了喉咙,一会大骂江南四友,一会唱歌唱戏,唱到后来,自己觉得实在难听,不禁大笑一场,便又去记诵铁板上的口诀,突然之间读到几句话:「丹田之中,常如空箱,恒似深谷,空箱可以贮物,深谷可以容水。若有内息,散之于任脉诸穴。」这几句话以前也曾摸到过好几次,只是以前心中对这些练气的法门存着厌恶之意,字迹过指,从来不去思念其中的含义,此刻突觉大为奇怪:「师父从前教我修习内功,基本要义在于充气丹田,丹田之中须当内息密实,越是浑厚,内力越强。为什么这口诀却说丹田之中不可存丝毫内息?丹田中若无内息,内力从何而来?任何练功的法门都不会如此,这不是跟人开玩笑么?嘿嘿,黑白子此人卑鄙无耻,我便将这法门传他,教他上一个当也是好的。」
一路摸索铁板上的字迹,一路寻思,琢磨字迹中的含意,只觉起初数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身的内力,令狐冲越来越是骇然,心想:「天下有那一个肯如此蠢笨,将自己毕生勤修苦练而成的内力设法化去?除非他是决意自尽了。若要自尽,横剑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费事这样化做内功,所用的功夫竟比修积内功还要艰难,练成了又有什意思?」想了一会,不由得大是沮丧:「黑白子一听这些口诀和法门,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当?看来这条计策是行不通的了。」
他越想越是烦恼,口中翻来覆去的只是念看那些口诀:「丹田有气,散之任脉,如竹中空,似谷缸虚——」念了一会,心中有气,捶床大骂:「他妈的,这人在这黑牢之中,给关得怒火难消,却安排这等诡计来捉弄旁人。」骂了一会便睡着了。睡梦之中,似觉自己坐在床上,正在照着铁板上的口诀练功,什么丹田有气,散之任脉,便有一股内息,缓缓向任脉中流动,四肢百骸,竟是说不出的舒服。
过了好一会,他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似醒,觉得丹田中的内息仍在同任脉流动,突然间心念一动:「啊哟,不好,我内力如此不绝流出,岂不是转眼变成个废人?」一惊之下,坐了起来,内息登时从任脉中转回,只觉气血翻涌,头晕眼花,良久良久之后,这才定下神来。慕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惊喜交集,心道:「我所以伤重难愈,全是由于体内积蓄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异种真气,以致连平一指平大夫那样的名医,也无法为我医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言道,只有修习『易筋经』,才能将这些异种真气逐步化去。但这铁板上所刻内功秘要,不就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内力吗?哈哈,令狐冲,你这人真是蠢笨之极,别人怕内力消失,你却是怕内力无法消失。有此妙法,练上一练,那是何等的美事?」
他适才在睡梦中练功,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清醒时不断念诵口诀,脑中所想,尽是铁板上的练功法门,入睡之后,不知不觉的依法练了起来,但毕竟思绪纷乱,并非全然照着这些法门而行,这时他精神一振,重新将那些口诀和练法用手摸了一遍,心下想得明白,这才盘膝而坐,循序修习。只练得一个时辰,便觉长期郁积在丹田中的异种真气,已有一部份散入了任脉,虽然未能驱出体外,但气血翻涌的苦况却已然大减。
他站起身来喜极而歌,却觉歌声嘶嘎,甚是难听,原来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哑喉咙之举,居然已收功效,忍不住便哈哈大笑起来,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这些口诀法门,想要害人,那知道撞在我的手里,反而于我有益无害,你死而有知,只怕要气得你大翘胡子吧!哈哈,哈哈。」练功之后,腹中加倍感到饥饿,好容易等到那老人送了饭来,当即狼吞虎咽,顷刻间吃了个干干净净,随即坐在床上,再行练功。如此毫不间歇的散功,只觉多练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真气尽数散去之后,再照师父所传的法子,重练本门内功。虽然一切从头做起,要花上不少功夫,但我这条性命,只怕就此捡回来了。如果向大哥终于来救我出去,江湖之上,岂不是另有一番天地?」忽尔又想:「师父既将我逐出华山派,我又何必再练华山派的内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内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学,又或是跟盈盈学,却又何妨?」
想到心热之处,不由得手舞足蹈起来。次日吃了那碗饭后,心中仍是十分兴奋,左手稍一用力,只听得格喇喇几声响,一只粗瓦碗竟在他手中碎成了数十片。令狐冲吃了一惊,随手又是一捏,那些瓦片竟是碎成了细粒。他手掌张开,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瓦粒落在铁板之上,便如下冰雹相似。他呆在当地,一时莫明所以。
忽听得黑白子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前辈功力盖世,确是天下一人,在下不胜欣羡。」原来不知不觉之间,三日之期已届,令狐冲正惊于自己捏碎饭碗,手上劲力如此宏大,连黑白子来到门外亦未察觉,听了他说话后,一时仍是会不过意来,只因轻轻一捏,便将一只瓦碗捏成粉碎之举,太也匪夷所思。黑白子道:「前辈只这么一捏,便将饭碗捏成细粒,这一手若是抓在敌人身上,敌人还有命么?哈哈,哈哈!」
令狐冲心想:「他此言不错。」当下也是哈哈,哈哈的干笑几声。黑白子道:「前辈今日兴致高,便收弟子入门如何?」令狐冲寻思:「我收他为弟子,教他这些口诀?——嗯,我只练得一两天,功力便如此厉害,看来这铁板上的口诀法门倒不是开玩笑的。黑白子所求的,便是这些法门,但他练成之后,是否真的会放我出去?他一开门进来,发现是我风二中而不是那位姓任的前辈,自是立时翻脸。再说就算传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辈,黑白子练成之后,多半会设法将他害死,譬如在饭菜中下毒之类。是了,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当真易如反掌,他练成了功夫,怎会将我放出,任前辈十二年来所以不肯传他,自是为此了。」
黑白子听他不答,只怕事情又起变化,说道:「前辈传功之后,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鸡,来孝敬前辈。」令狐冲被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听到「美酒肥鸡」,不由得馋涎欲滴,道:「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鸡来,我吃了之后,心中一高兴,或许便传一些功夫。」黑白子本想以此为饵,诱他传功,但他偏要先吃美酒肥鸡,若是定要他先传功夫,说不定他一怒之下,又不肯传了,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鸡来。不过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机缘,弟子自当取来奉献。」令狐冲道:「今日为什么不成?」黑白子道:「来到此处,须得经过我大哥的卧室,只有乘着我大哥外出之时,才能——才能———」令狐冲嗯了一声,便不言语了。黑白子记挂着黄钟公回到卧室。不敢多耽,便即告辞而去。
令狐冲一伸手,摸到床上那些细碎的瓦粒,心想:「这功夫怎地如此厉害?只练一两天,便有如此奇效,若是练到一月以上,岂不是便能——便能——」突然之间,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原来他想到了:「若是练到一月以上,便能扯断铁链,打破铁门,冲将出去。」但这欢喜之情随即消失,心中想到:「倘若这功夫真是如此了得,那任我行自己又怎地冲不出去?」他心中转着念头,右手几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铁圈之中,用力一扳,他并没想真能扯开铁圈,那铁圈竟然张了开来,又扳了几下,左腕竟然从铁圈中脱出。
令狐冲惊喜交集,一摸那铁圈,原来中间有一断口,但若自己内力未复,圈上虽有断口,也扳不开来。他伸左手将右腕上的铁圈也扳开了,跟着除去箍在两双足腕上的铁圈,每一个铁圈上都有断口。铁圈既已除下,铁链随之脱除,身上已无束缚。他好生奇怪:「为什么每一个铁圈上都有断口?这样的铁圈,怎能锁得住人?」次日那老人送饭来时,令狐冲就着灯光一看,只见铁圈的断口处呈青白之色,显是新切开的,不由得更是奇怪。
再见这些断口处有一条条极细的钢丝锯纹,显然是有人用一条极细的钢丝锯子,将脚链手铐上四个铁圈都锯了开来,断口处闪闪发光,并未生锈,显然锯断铁圈之事发生于不久以前,更奇怪的是,何以这些铁圈又合了拢来,套在自己手足之上,莫非——莫非——他心中想:「这件事推想起来,多半有人暗中在设法救我。这地牢如此隐密,外人决计无法入来,救我之人当然是梅庄中的人物,想来他不愿这等对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时,暗中用钢丝锯子将脚镣手铐锯开了。此人自不肯和梅庄中余人公然为敌,只有觑到机会,再来放我出去。」
想到此处,登时精神大振,心想:「这地道的入口处是在黄钟公的卧床之下,如是黄钟公想救我,随时可以动手,不必耽搁这许多时光。黑白子当然不会。秃笔翁和丹青生二人之中,丹青生和我深有同好,交情与旁人大不相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这个好朋友了。」再想到黑白子明日来时如何应付,已然打定了主意:「我只是和他虚与委蛇,骗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哈哈,哈哈!」
他随即又想:「丹青生随时会进来放我出去,须当乘此机会,赶快将铁板上的口诀法门记熟于心。」于是摸着铁板上的字迹,口中诵读,心中记忆。先前摸到这些字迹时,并不在意、此时真要记诵得绝无错失,倒也大非易事,心想这些上乘功夫的法门,一字之错,往往令得练功者人鬼殊途,成败逆转,只要练得稍有不对,走火入魔乃是势所必然。出此牢后,几时再有机会重来对照?因此非记得没半点错漏不可。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读了几多遍,几乎倒背也背得出了,这才安心入睡。
睡梦之中,果见丹青生前来打开牢门,放他出去,令狐冲一惊而醒,待觉是南柯一梦,却也并不沮丧,心想:「他今日不来救,只不过未得其便,不久自会来救。」想起出牢之后,这铁板上的口诀法门若是给黑白子发见了,岂不是让他白白的便宜?这人如此恶毒,练成这神功后只有增其凶焰。当下摸着字迹,又从头至尾的读了十遍,拿起除下的铁铐,便将其中的字迹刮去了十几个字。
这一天黑白子居然并未前来,令狐冲也不在意,照着口诀法门,继续修习。其后数日,黑白子始终没来。令狐冲自觉练功大有进境,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体内的异种真气,已有六七成从丹田中驱了出来,散之于任督诸脉,心想只须持之有恒,自能尽数驱出。他每日诵读口诀数十遍,刮去铁板上的字迹数十字,自觉力气越来越大,用铁铐刮削铁板,当真花不了多大力气。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令狐冲虽在地底,亦觉得炎暑之成渐减,心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于此,绝不会发见铁板上的字迹。说不定热天未到,丹青生已将我救了出去。」正想到此处,忽听得甬道中又传来了黑白子的足步之声。
令狐冲本来卧在床上,当下轻轻转过身来,面向里壁,只听得黑白子走到门外,说道:「任——任老前辈,真是十分对不起。这一个多月来,我大哥一直足不出户。在下每日里焦急万状,只盼来跟你老人家请安问候,总是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万不要见怪才好。」一阵酒香鸡香,从方孔中传了进来。
令狐冲这许多日子滴酒未沾,一闻到酒香,那里还忍得住,转身说道:「把酒菜拿来给我吃了再说。」黑白子道:「是,是。前辈这是答应传我内功的秘诀了?」令狐冲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只鸡来,我便传你四句口诀,等我喝了三千斤酒,吃了一千只鸡,这内功的口诀也传得差不多了。」黑白子道:「这样未免太慢,只怕日久有变。晚辈每次送六斤酒,两只鸡,前辈每次便传八句口诀如何?」令狐冲笑道:「你倒贪心得紧,那也可以。拿来,拿来。」
黑白子托着木盘,从方孔中递将进去,盘上果是一大壶酒,一只肥鸡。令狐冲心想:「我未传口诀,你总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壶,骨嘟嘟的便喝喝。这酒其实并不甚佳,但这时喝在令狐冲口里,却当真是醇美无比,一口气便喝了半壶,跟着撕下一条鸡腿,大嚼起来,顷刻之间,将一壶酒,一只鸡吃得干干净净,他拍了拍肚子,赞道:「好酒,好酒。」黑白子笑道:「前辈吃了肥鸡美酒,便请传授口诀了。」他就此不提拜师之事,只当对方喝酒吃鸡之余,一时记不起了。令狐冲索性也不提此事,说道:「好,这几句口诀,你牢牢记住了:『奇经八脉,中有内息,聚之丹田,会于膻中。』这四句口诀,你懂得解么?」那铁板上原来的口诀是说:「丹田内息,散于四肢,膻中之气,分注八脉。」他故意将之倒转来。黑白子一听,觉得这四句口诀平平无奇,乃是练气的普通法门,说道:「这四句,在下领会得,请前辈再传四句。」
令狐冲心想:「这四句经我一改,变成寻常之极,他自感不足了,须当念四句十分古怪的,吓唬吓唬他。」于是说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传四句,你记好了:『震裂阳维,寒绝阴蹻,八脉齐断,神功自成。」二黑白子大吃一惊,道:「这——这——这人身的奇经八脉若是断绝,那里还活得成?这——这四句口诀,晚辈可真是不明白了。」令狐冲道:「这等神功大法,若是人人都能领会,那还有甚么希奇?这中间自然有许多精微奇妙之处,常人不易索解。」黑白子听到这里,越来越觉他说话的语气,所用辞句,与那姓任之人实是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原来前两次令狐冲说话极少,辞语又是十分含糊,这一次吃了酒后,精神振奋,说话一多,黑白子又是个十分机警之人,登时便生了疑窦。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牢房中所关的并不是那姓任的前辈,还道他有意捏造口诀,戏弄自己,说道:「你说『八脉齐断,神功自成』,难道前辈自己,这奇经八脉都已断绝了吗?」
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他从黑白子语气之中,听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说,道:「全部传完,你融会贯通,自能明白。」说着将酒壶放在盘上,从方孔中递将出去,黑白子伸手来接。令狐冲突然啊哟一声,身子向前一冲,当的一声,将头撞在铁门之上。黑白子道:「怎样了?」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反应极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抓住木盘,生怕酒壶掉在地下摔碎。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令狐冲左手翻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谁?」黑白子大惊之下说道:「你—你—」嗒的一声,撞翻了烛台。
令狐冲将木盘递出去之时,并未有抓他手腕的念头,待在微光之下,见到黑白子的手掌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盘,突然之间,心中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只觉自己在这里囚禁多日,全是出于这人的狡计,若能将他手腕扭断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恶气,又想他出其不意的给自己抓住,定然大吃一惊,这人如此奸诈,吓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于报复之意,还是出于一时童心大盛,便这么假装摔跌,引得他伸手进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黑白子本来也是个十分机警之人,只是这一下实在是太过突如其来,事先没半点朕兆,待得心中微觉不妥,手腕已被对方抓住,只觉对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只铁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手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当即手腕一旋,反打擒拿,当的一声大响,左足三根足趾立时折断,痛得啊啊大叫,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部会折断,岂非说来甚奇?原来黑白子心中于对方向来深自敬惮,这时手腕被扣,立即想到只怕便有性命之忧,是以忙不迭的使出生平绝技大擒拿手中的一招「蛟龙出渊」。这一招乃是左手手腕被人扣住时所用,右手向内一夺,左足无影无踪的疾踢而出,这一脚势道厉害无比,正中敌人胸口,非将他踢得当场吐血不可。敌人若是高手,知所趋避,那便须立时放开他的手腕,否则无法躲得过他当胸的一脚。令狐冲所长者只是剑法,拳脚上的功夫在华山派中都不算是强手,师弟劳德诺就比他高强得多,若和黑白子这种高手相搏,更是差得太多。黑白子这一招「蛟龙出渊」使了出来,那右手向内一夺只是虚招,教敌人全力注意于自己右手,左足踢出时肩不沉,腰不转,绝无踢腿之状,令狐冲固然看他不出,就是料到了,这一腿也是躲不开,除非长剑在手,才能以剑法克制。也是事出仓卒,黑白子急于脱困,没想到他和对方之间,隔了一道厚厚的锁门,这一招「蛟龙出渊」确是使对了,这一脚也是踢得部位既准,力道又是凌厉之极,只可惜当的一声响,踢在铁门之上。令狐冲听到铁门这一声大响,这才明白,自己全仗铁门保护,才逃过了黑白子如此厉害的一脚,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再踢一脚,踢得也这样重,我便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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