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黑白子觉得自己右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中,内力源源外泄,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来,当时魂飞天外,一面运力凝气,一面哀声求告:「老——老前辈,你——你——」他不说话还好,每说一个字,内力便大量涌出,只得闭口不言,但内力还是不住向外传去。令狐冲本来练了铁板上的功夫之后,丹田中已然如竹之虚,如谷之空,这时觉得丹田中有气注入,却也并不在意。
只觉黑白子一只手不住颤抖,似是害怕之极,心中气他不过,索性要吓他一吓,道:「我传了你功夫,你便是本门弟子了,你欺师灭祖,该当何罪?」黑白子但觉内力愈泄愈快,勉强凝气,还暂时能止得住,但口鼻毕竟需要呼吸,一呼一吸之际,内力便大量外泄,这时早已忘了足趾上的疼痛,只求这只手能从方孔中脱了出来,纵然少了一只手一只脚也是甘愿,一想到此处,伸手便去腰间拔剑。
他身子这么一动,手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便如开了两个大缺口,登时全身内力涌出,有如河水决堤,再也难以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须再挨得一刻,自己全身内力便尽数被对方吸去,当下留力抽出腰间长剑,咬紧牙齿,举将起来,便欲将自己这条手臂砍断。但这么一使力,内力奔泻而出,耳朵中嗡的一声,便晕了过去。
令狐冲抓住他手腕,只不过想吓他一吓,最多也是狠狠的扭他一把,以出心中积忿,没料到他竟会吓得如此的魂不附体,以致晕去,哈哈一笑,便松开了手。他这一松手,黑白子身子倒下,一只手便从方孔中缩回。令狐冲脑中突如电闪般晃过一个念头,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幸好动作迅捷,及时拉住,心想:「我何不用铁铐将他铐住,逼迫黄钟公们放我?」当下使力将黑白子的手臂拉近,没料想这时自己劲力奇大,用力一拉之下,黑白子的脑袋从方孔中钻了进来,呼的一声,整个身子都进了牢房。
这一下真是大出令狐冲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骂自己愚不可及,这洞孔有二尺见方,只要脑袋通得过,身子便亦通得过,黑白子既能进来,自己何尝不能出去?以前四肢为铐链所系,自是无法越狱,但铐链早已暗中给人锯开,却为何不逃?想到这里,又忖:「丹青生暗中给我锯断了铐链,日日盼望我逃走,想必心焦之极了。」原来他发觉铐链已为人锯断之时,正是练功之隙,全副精神,都贯注练功,而且其时铁板上的功诀尚未背熟,自不愿就此离去,只因内心深处不愿便即离开这座牢房,所以也未曾想到逃狱。
此刻黑白子既给扯进牢房,略一沉吟,便有了主意,当即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对调了穿好,连黑白子那头罩也套在头上,心想:「出去时就算遇上旁人,他们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又将黑白子的手足都铐在铐链的铁圈之中,用力一捏,铁圈收紧,深陷入肉。黑白子痛得醒了过来,呻吟出声。令狐冲笑道:「咱哥儿俩扳扳位,那老头儿每天会送饭送水来,不用怕挨饿。」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前辈——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冲那日在荒郊和向问天联手抗敌,听得对方人群之中,有人叫过「吸星大法」四字,这时又听黑白子说起,便问:「甚么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我—该—该死——」说了这几个字,精神不继,喉头只发出「哦哦」之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令狐冲脱身要紧,当下也不去理他,从方孔中探头出去,两只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掌在铁门上轻轻一推,身子射出,稳稳站在地下,只觉丹田中又积蓄了大量内息,颇不舒服。他可不知这些内力乃是从黑白子身上吸来,只道久不练功,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内力又回到丹田之中。但这时无暇练功,只盼尽快离开这黑狱,当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灯从地道中走将出去。
地道中门扉都是虚掩,黑白子本来要待自己出去时再行上锁,这一来,令狐冲便毫不费力的脱离了牢笼。他迈过一道道坚固的门户,想起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间,对于黄钟公他们也不怎么怀恨了,但觉身得自由,便什么都不在乎。
走到了地道尽头,拾级而上,头顶便是一块铁板,他侧身一听,上面并无声息。自从经过这次失陷之后,他一切小心谨慎得多了,并不立即冲上,站在铁板之下等了好一会,仍没听得任何声息。确知黄钟公当真不在卧室之中,这才轻轻托起铁板,纵身而上。
他从床上的孔穴中了跃出来,放好铁板,拉上蓆子,蹑手蹑足的走将出来,忽听得身后一人阴恻恻的道:「二弟,你一个人下去干什么?」令狐冲一惊回头,只见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刀,已将自己围在核心。他不知黑白子十余年来进入地牢,另有秘门密道,其实并不经过黄钟公的卧室,他却从原路回出,触动了机关讯号,将黄钟公等引来,只是他戴着头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长袍,无人认他得出。
令狐冲一惊之下,说道:「我—我—」黄钟公道:「我甚么?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练那吸星妖法,哼哼,当年你发过甚么誓来?」令狐冲心中混乱,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还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时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间黑白子那柄长剑,向秃笔翁疾剌过去。秃笔翁怒道:「好二哥,当真动刀子吗?」举笔一封,没料到黑白子这一剑只是虚招,乘他举笔封架时,发足奔出。黄钟公等三人直追出来。
令狐冲提气疾奔,片刻间便奔到了大厅之中。黄钟公大叫:「二弟,二弟,你到那里去?」令狐冲不答,仍是拔足飞奔,突见迎面一人站在大门正中,说道:「二庄主,请留步!」令狐冲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声,撞在他的身上。这一冲之势好急,那人老大一个身子直飞出去,摔在数丈之外。令狐冲忙中一看,见是一字电剑丁坚,直挺挺的横在当地,身子倒确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电剑」二宇却拉不上干系了。
令狐冲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黄钟公等一到庄子门口,便不再追来。令狐冲只是拣荒僻的小路飞奔,不多时便发觉到了一处无人的山野,显是离城已远,不知不觉间竟然已奔出了不少路。说也奇怪,他如此迅捷的飞奔,停下来时竟是既不疲累,也不气喘,比之受伤之前,似乎功力尚有胜过。他除下头上的罩子,听到淙淙水声,口中正渴,当下循声过去,来到一条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水中映出一个人来,头发蓬松,满脸胡子,神情甚是丑怪。
令狐冲吃了一惊,随即哑然失笑,自己在狱中囚居数月,从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龌龊了,霎时之间,只觉全身奇痒,当下除去外袍,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个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没半担,也会有三十斤。」浑身上下洗得干净,喝饱清水后,将头发挽在头顶,水中一照,只觉虯髯俊目,颇有一副英武之态,与先前面白无须的少年令狐冲固自不同,而与经向问天化装后的拥肿模样更是没半点相似之处,心想:「梅庄是个什么所在?何以要将那位姓任的前辈囚在地牢之中?须得仔仔细细的去打探明白。倘若那位任前辈乃是身遭暗算,我自须设法将他救出。只是他自称脱困之后,要大杀武林中人,到底此人是好是歹,须得先行弄清楚了,不可鲁莽行动。」又想:「我这等模样,只须换过一身衣衫,便是迳行到梅庄,黄钟公他们也认我不出。」
穿衣之际,觉得胸腹间气血不畅,当下盘膝坐在溪边,行功片刻,便觉丹田中的内息己散入奇经八脉之中,丹田之内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虚了。他不知自己其实已练成了当世第一等厉害的功夫,适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已将他毕生修习的内功吸了过来,贮入自己丹田之中,再这么散入奇经八脉,那便是将黑白子的内力作为己用,陡然间增加了一位高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了。眼见天色将黑,腹中又有些饥饿,一摸黑白子长袍的衣袋之中,并无银两,却有一个翡翠鼻烟壶,碧绿可爱,是件名贵的古董。当下整了整衣衫,望见杭州城中炊烟四起,便下山向城中行去,找了家客店投宿,叫酒叫肉,吃了一饱,当晚好好安睡一宵。次晨将那鼻烟壶到当铺中去押了几十两银子,购买衣衫鞋袜,全身换上了,临镜一照,居然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忽想:「倘若小师妹见到我这等模样,不知会怎样想?唉!我大难不死,再世为人,何以总是念念不忘的记着小师妹?」
走出客店,信步所之,来到了西湖之畔,只见临湖好大一家酒楼,酒旗临风招展,写着「宋氏楼」三个大字。令狐冲酒瘾大起,当即迈步走进酒楼、在临湖一个座头上坐了,店小二斟上酒来。令狐冲喝了一口,乃是十二年的陈绍状元红,也算是一流美酒。其时炎夏初过,沿岸湖中尽是田田莲叶,清风拂面,远挑一湖碧水,心情极是舒畅寻思:「昨日此时,我还被关在这湖底的黑狱之中,今日却已身得自由,在此饮酒观景。老天待我,可也是不薄了。」
他酒兴一起,喝了一斤又是一斤,店小二不住手的一壶壶打上来,只赞:「这位客官好大的酒量!」正喝间,只听得脚步声响,楼梯上走上来四个人。令狐冲一瞥之间,心下便是一凛,只见这四个人的目光都是精光四射,显然都是武功极高的人物。这四人中三个是五六十岁的老者,另一个则是个中年妇人。四个人服色都是颇为朴素,除了背上各负包袱外,腰间也未携有兵刃。
其中一个老者身材特高,在楼梯口一站,顾盼之际,极是威武。他向令狐冲瞧了一眼,转头道:「这里倒也干净,便在这里吃吧。」其余三人道:「很好!」四个人在临湖的另一张桌旁坐了。店小二过去招呼,那知这四人貌相雄壮,居然既不喝酒,也不吃肉,叫的都是素菜,再要了六斤面条。
这四人吃饭时一言不发,只是吃饱了便算了事,对于菜肴滋味的美恶,似是全不在意。店小二过去殷勤招呼,说道:「这味炒素什锦是我们厨子的拿手好菜,妙在全用素菜,吃来却有鹅肝、猪腰、鸭肫三种不同的滋味,四位以为如何?」一个粗壮的汉子声道:「素菜就是素菜,要什么猪肝、牛肝的味道?」令狐冲听他说话是山东口音,心想:「这四个人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来到杭州不知有何事干?」他心中挂念着要去设法搭救那姓任之人,不愿多生事端,只想用完酒饭,便即下楼,那知这四个人吃得极快,几大碗面条一扒而过,结帐下楼,也不给小费。那店小二唠捞叨叨的大为不满,说道:「好小气的北佬,当真一个小钱也舍不得花。」他说了之后,想到令狐冲也是北方人,忙陪笑道:「你老人家别多心,我可不是说你。你大吃大喝,那可全然不同。」令狐冲笑道:「大吃大喝,成了个酒囊饭袋,有什么好?」付钞下楼,在杭州城中三街六巷,到处游逛了一会。晚间又在另一处酒楼喝了一顿酒,这才回店睡觉。睡到三更时分,推窗而出,越过围墙,迳向襄西湖孤山而去。他轻功本来平平,但练了那铁板神功后,不但步履轻健,便这么随意一纵一跃,也是达到了生平从来所不敢想像的境界。黑夜疾行,竟是静悄悄地连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令狐冲急行之际,猛地止步,柳树之下,见到自己的黑影,心下不由得一惊:「我到底是人是鬼?是不是在地牢中给人害死了,以致成了鬼魂?为什么奔跑起来,如此轻飘飘的不化半分力气?」
伸右手捏了捏左手,明明觉得疼痛,自己又觉好笑,心想:「那铁板神功实是古怪,只练得这么一个多月,便有如此进境,再练下去,不是变成了妖怪吗?」他不知铁板上所载的练功法门,最难的一步是要人散去全身内力,使得丹田中一无所有。散功是否有成,乃是这门功夫的成败关键,只要散得不尽,或行错了穴道,立时便会走火入魔,轻则全身瘫痪,从此成了废人,重则经脉逆转,七孔流血而亡。这门功夫创成已达数百年,但能够练成的却是寥寥无几,实是散功这一步太过艰难之故。令狐冲却是占了极大的便宜,他自己的内力已然全失,原无所有,要散便散,不花半点力气,在旁人是最艰难最凶险的一步,在他竟是不知不觉间便迈过去了。旁人练此功夫,往往花上十年、二十年的苦功,将全身内力一分一分的散去,战战兢兢,唯恐有失,但十之八九,仍是功亏一篑,以伤亡告终。他却是机缘巧合,于无意中得之,自然觉得这门功夫效力奇大而练成太易,其间太过不称,以致连自己也不相信了。
散功之后,又须吸取旁人的真气,贮入自己丹田之中,再依法驱入奇经八脉以供己用。这一步本来也是十分艰难,须知已将自己内力散尽,再要吸取旁人真气,岂不是以卵击石,徒然自行送了性命?除非真有对他十分爱护的师友亲人,愿意以本身真气相赠,助其成功。但这门功夫阴损恶毒,修习成功之后,害人利己,为祸极大,修习者极少是正人君子。本身既是奸恶之徒,想有人舍己相助,那也是困难之极,自来练这门功夫之人,都是散功一成之后,暗使狡计,将人灌醉、迷倒,或是予以绑缚、击晕,再设法盗取他的真气。令狐冲其间却又有巧遇,他身上原已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所注的八道异种真气,既丰且劲,一经依法驱入经脉,立生奇效,是以随手一捏饭碗,碗片立时粉碎,便如是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个人同时使力一般。再后来无意中抓住了黑白子,又将他身上的内力吸了过来。他陡然之间将八位高手的内力收为己用,自是觉得劲力大得不可思议。其中桃谷六仙、不戒和尚的真气只是其本人的一部份,但这七人武功甚高,虽只一部份亦已极为厉害,再加他在少林寺时,方证大师设法替他治病之时,也注入了一部份少林寺神功。这时候他内力之强,环顾当世武林之中,已是少有其匹,只是他自己全然不明所以,自相骇怪而已。他在当地滴溜溜的打了个转,吸一口气,身子竟自冉冉升起。他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气息一浊,身子又再堕下,伸手搔了搔头皮,自言自语:「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他身未落地,乘势拔出腰间长剑,随手剌出,手腕略抖,嗤的一声轻响,长剑还鞘,这才左足落地,抬起头来,只见五片柳叶缓缓从空中飘将下来。原来适才这一剑剌出,已然分别刺中了五片柳叶的叶蒂。令狐冲长剑二次出鞘,在空中转了个弧形,只见剑光大盛,五片柳叶都收到了剑刃之上。他缩回长剑,左手从剑刃上取过一片柳叶,心下说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时,陡然间心中一阵酸苦:「我这身功夫,师父师娘是无论如何教不出来的了。可是——可是我宁可像从前一样,内力剑法,一无足取,却在华山门中逍遥快乐,胜于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这游魂野鬼。」
自觉有生以来,武功从未如今日之高,却从未如今日这般寂莫凄凉。过去数月被囚于地牢,孤身一人那是当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却仍是孤零零地深夜在湖畔游荡,他天生爱好热闹,喜友好酒,虽然发觉武功突增,但欢喜之情渐消,清风之中,冷月之下,心中竟是倜伥无限。
呆立半晌,心道:「唉,人人都不睬我,只好到梅庄地牢中去瞧瞧那个性任的前辈,倘若他立下重誓,出困后不害好人,不妨将他救了出来。」
当下认明路径,向梅庄行去,片刻问上了孤山,便到了梅庄之侧,从斜坡上穿林近庄,耳听得庄由静悄悄地,轻轻一跃便进了围墙。只见几十间房子都是黑沉沉地,只有右侧一间屋子的窗子中透出灯光,当下提气悄步走到窗下,但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黄钟公,你知罪么?」声音十分严厉。
令狐冲大是奇怪,心想以黄钟公如此身手,居然会有人对他用这种口吻说话,于是矮下身子,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幸见之下,心中怦然一动:「原来是你们!」只见四个人分坐在四张椅中,正是日间在宋氏酒楼中所见的那四人。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冲瞧不见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显然尊卑有别。只听黄钟公道:「是,属下知罪。四位长老驾临,属下未曾远迎,罪甚罪甚。」那高身裁的老者冷笑道:「哼,远迎不远迎,那有甚么罪了?你是在装腔。黑白子呢?怎么不来见我?」令狐冲暗暗好笑,心想:「黑白子给我关在地牢之中,黄钟公他们却当他已经逃走了。」黄钟公道:「四位长老,属下管教不严,这黑白子性情乖张,近来大非昔比,这几日竟是不在庄中。」那老者道:「嗯,不在庄中?不在庄中?」黄钟公道:「是!」
那老者双目瞪视着他,突然间眼中精光大盛,说道:「黄钟公,教主命你们驻守梅庄,是叫你们在这里弹琴喝酒,绘画玩儿,是不是?」黄钟公躬身道:「属下四人奉了教主教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样了?」黄钟公道:「启禀长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来属下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们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如此说来,那要犯仍是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黄钟公道:「正是。」
那老者抬起头来,眼睛望着天花板,突然之间打个哈哈,登时天花板上灰尘窍窍而落。他隔了片刻,说道:「你带我们去瞧瞧那名要犯。」黄钟公道:「四位原谅。当日教主严旨,不论何人,均不许探访要犯,违者——违者——」那老者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高高举起,跟着便站起身来。其余坐着的三人也即站起,状貌甚是恭谨。令狐冲凝目瞧去,只见那物长约半尺,是块枯焦的黑色木头,上面雕刻有花纹文字,看来十分诡异。黄钟公等三人躬身说道:「教主黑木令牌驾到,属下谨奉教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将那要犯带上来。」黄钟公踌躇道:「那要犯手足铸于精钢铐链之中,无法——无法提至此间。」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还在强辞夺理,意图欺瞒。我问你,那要犯到底是怎样逃出去的?」黄钟公惊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绝—绝无此事。此人好端端的是在地牢之中,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道:「嗯,那你是不肯实说的了?」慢慢走近身去,突然间一伸手,在黄钟公肩头一拍。秃笔翁和丹青生同时退了两步,但他们行动固是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两声,秃笔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被他先后拍中。
丹青生一声叫道:「鲍长老,我们犯了甚么罪?怎地你用这等—这等毒手对付我们?」叫声中既有痛楚之意,又显得大是愤怒。
那老者嘴角垂下,缓缓的道:「教主命你们在此看管要犯,给那要犯逃了出去,你们该不该死?」黄钟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属下自是罪该万死,可是——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鲍长老滥施毒刑,可教我们心中不服。」他说话之时身子略侧,令狐冲在窗外见到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的渗将出来,心想这鲍长老适才这么一拍,定是十分厉害,以致连黄钟公这等武功之人,也是抵受不住。
那老者道:「你们亲自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确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鲍大楚给你们三位磕头赔罪,立时给你们解了这蓝砂手之刑。」黄钟公道:「好,请四位在此稍待。」当即和秃笔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冲见他三人走出房门时身子微微发颤,也不知是由于心下激动,还是由于身中蓝砂手之故。他生怕给屋中四人发觉,不敢再向窗中张望,缓缓的坐下地去,寻思:「那个什么教主命他们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当是指那位姓任的前辈了,难道他竟然已经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连黄钟公他们都不知道,确是神通广大之至。不错,他们一定不知,否则黑白子也不会将我错认作了任前辈。」心想黄钟公等细认之下,定会将黑白子认出来,这中间变化曲折甚多,想来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们却为何将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辈比剑之后,他们怕我出去泄漏了机密,是以将我关住。哼,这虽不是杀人灭口,和杀人灭口却也相差无几了。」
但听四个人坐在室中,竟是一句话也不说,心想:「这四个人阴沉得很,既不喝酒,又不吃荤,做人有什么乐处?那个教主是什么教的?难道竟是魔教?魔教教主东方不败乃当今武林中第一高手,武功天下第一,莫非这四人是魔教长老,所以黄钟公等如此害怕?这样说来,连黄钟公他们也是魔教中人了。」他脑中不住胡思乱想,却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他和那四人虽有一墙之隔,但相距不过丈许之遥,只须呼吸稍重,立时会给他们察觉了。
万籁俱寂之中,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悲号,声音中充满痛苦和恐惧之意,静夜听来,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冲听得是黑白子的叫声,不禁暗自歉仄,虽然他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报,但他落在鲍大楚诸人手中,那定是凶多吉少了。跟着听得脚步声响,渐渐走近,黄钟公等走进了屋中。令狐冲又凑眼到窗缝上去张望,只见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扶着黑白子。黑白子脸上一片灰色,双目茫然无神,与先前所见的精明强干情状,全然不同。
黄钟公躬身说道:「敢——敢禀四位长老,那要犯果然——果然是走了。属下在四位长老跟前领死。」他似是明知已然无幸,说话的声音颇为镇定,反不如先前的激动。鲍大楚森然道:「你说黑白子不在庄中,怎地他又出现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黄钟公道:「种种原由,属下实在是莫名其妙。唉,玩物丧志,此事都是属下四人耽溺于琴棋书画之中,以致给人窥到了这老大弱点,深谋远虑的定下了奸计,将那人——将那人劫了出去。」
令狐冲心下也是一片茫然,寻思:「原来那姓任的前辈却也逃走了,他们当真不知?」只听鲍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来查明那要犯脱逃的真相。你们若是据实禀告,确无分毫隐瞒,那么——那么我们或可向教主代你们求情,请教主慈悲发落。」黄钟公长长叹了口气,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长老眷顾,属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属下若是不知道明白,纵然死了也不瞑目。鲍长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州么?」鲍大楚长眉一轩,道:「谁说他老人家是在杭州?」黄钟公道:「然则那要犯昨天刚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时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长老前来梅庄?」鲍大楚哼的一声,道:「你这人越来越胡涂啦,谁说那要犯是昨天逃走的?」黄钟公道:「那人确是昨天中午越狱的,当时我三人还道他是黑白子,没想到他移花接木,将黑白子关在地牢之中,穿了黑白子的衣冠冲将出来。这件事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丁坚,给他一撞之下,肋骨断了十几根——」鲍大楚转头向其余三位长老瞧去,皱眉道:「这人胡说八道,不知说些什么。」一个肥肥矮矮的老者说道:「咱们是上月初八得到讯息——」一面说,一面屈指计算,道:「到今日是第二十一天。」
黄钟公猛退两步,砰的一声,背脊重重撞在墙上,道:「绝——绝无此事!我们的的确确,亲眼见到他昨天逃出去的。」他走到门口,大声叫道:「施令威,将丁坚抬了出来。」施令威在远处答应道:「是!」
鲍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将他身手提将起来,只见他手足软软的垂了下来,似乎全身骼骨俱已断绝,只剩下一个皮囊。那个又瘦又黑的老者说道:「不错,这是中了那厮的吸星大法,将全身精力都吸干了。」鲍大楚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着了他的道儿?」黑白子道:「我—我—的确是昨天,那厮—那厮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点动弹不得,只好由他摆布。」鲍大楚甚为迷惑,道:「那便怎样?」黑白子道:「他将我从那方孔中拉进牢去,除下我衣衫换上了,又—又将足链手铐都套在我手足之上,然后从那方孔中钻—钻了出去。」
鲍大楚皱眉道:「昨天?怎能够是昨天?」那瘦小老者道:「那足链手铐是怎地弄断的?」黑白子道:「我—我—我实在不知道。」秃笔翁道:「属下细看过足链手铐的断口,是用极厉害的钢丝锯子锯断的。铐链原为精钢所铸,这等厉害的钢丝锯子,不知那厮何处得来?」说话之间,施令威已引着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进来。他躺在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被。
鲍大楚揭开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按,丁坚长声大叫,显是十分痛楚,鲍大楚点点头,挥了挥手,施令威和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出去。鲍大楚道:「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显然是那厮所为。」坐在左面那中年妇人一直没开口,这时突然说道:「鲍长老,倘若那厮确是昨天才越狱逃走,那么上月初,咱们得到的讯息,只怕是假的了。那厮的伴党在外面故布疑阵,令咱们人心摇动。」她年纪虽然已经不小,但说话声音仍是颇为娇媚动听。鲍大楚摇头道:「不会是假的。」那妇人道:「不会假?」鲍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精练功夫,寻常刀剑也砍他不入,可是给人五指插入胸膛,将一颗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这厮之外,当世更无第二人——」令狐冲正听得出神,突然之间,肩头有人轻轻一拍,这一拍事先更无半点朕兆,他一惊之下,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人站在他的身后。这二人脸背月光,瞧不见他们的面容。一个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们进去。」正是向问天的声音。
令狐冲大喜,低声道:「向大哥!」他二人这两句话声音虽轻,屋中各人已然听见。鲍大楚喝道:「什么人?」只听得一人哈哈大笑,声震屋瓦,乃是发自向问天身旁的人口中。这笑声在令狐冲耳中嗡嗡作响,只觉胸腹间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过。那人迈步向前走去,遇到墙壁,双手一推,轰隆一声响,墙上登时穿了一个大洞,那人便走了进去。向问天伸手挽住令狐冲的右手,并肩走进屋去。
鲍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执兵刃,脸上神色极是紧张。令狐冲急欲看到这人是谁,只是他背向自己,但见他身材甚高?一头黑发,穿的是一袭青衫。
鲍大楚道:「原——原来是任——任前辈到了。」那人哼了一声,踏步而前,鲍大楚、黄钟公等自然而然退开了两步,那人转过身来,往中间的椅中一坐,这张椅子,正是鲍大楚适才坐过的,令狐冲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只见他一张长长的脸孔,脸色雪白,更无半分血色,眉目清秀,只是脸色实在白得怕人,便如刚从坟墓中出来的僵尸一般。他伸手对向问天和令狐冲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冲兄弟,过来请坐。」令狐冲一听到他声音,不禁惊喜交集,道:「你——你是任前辈?」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剑法可高明得紧啊。」令狐冲道:「你果然已经脱险了。今天——今天——」
那人笑道:「今天你想来救我脱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这位兄弟很够朋友啊。」
向问天拉着令狐冲的手,让他在那人右侧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侧,说道:「令狐兄弟肝胆照人,真是当世的堂堂血性男儿。」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三个月,我可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这时令狐冲心中已隐隐知道了些端倪,但还是未能全然明白。
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着令狐冲,说道:「你虽为我受了三月牢狱之灾,但机缘巧合,练成了我刻在铁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那也足以补偿而有余了。」令狐冲奇道:「那铁板上的神功,就是你——你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懂这吸星大法?」向问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当今之世,便只你一个传人,实是可喜可贺。」令狐冲道:「任教主?」向问天道:「原来你到现下还不明任教主的身份,这一位便是朝阳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讳是上我下行,你可曾听见过吗?」
令狐冲知道「朝阳神教」就是魔教,只不过他本教之人自称为朝阳神教,教外之人便称之为魔教,但魔教教主向来便是东方不败,怎地又出来一个任我行?他嗫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讳,我是在那铁板上摸到的,却不知他是教主。」
那身材瘦削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什么教主了?我朝阳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乃是东方教主。这姓任的反教作乱,早已除名,逐出了我教门墙。向问天,你附逆为非,不怕身受凌迟之惨刑么?」那任我行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他,说道:「你叫做秦邦伟,是不是?」那瘦小老人道:「不错。」任我行道:「我掌执教中大权之时,你是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那秦邦伟道:「正是。」任我行叹了口气,道:「你现在身列本教十长老之位了,升得好快哪。东方不败为什么这样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强呢,还是办事能干?」秦邦伟道:「我尽忠本教,遇事向前,二十年来积功而升为长老。」任我行道:「那也是很不错的了。」
突然间他身子一晃,欺到鲍大楚身前,左手一探,便向他咽喉中抓去。鲍大楚大骇,右手单刀已不及挥过来砍对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一抬,护住咽喉,同时左足退后一步,右手单刀顺势劈了下来。这一守一攻,只在一刹那间完成,守得严密,攻得凌厉,的是武学高人的手法。但任我行右手还是快了一步,鲍大楚单刀尚未砍落,已抓住他的胸口,嗤的一声响,撕破了他的长袍,将一块物事从他怀中抓了出来,正是那块黑木令牌。他右手一翻,已抓住了鲍大楚的右腕。将他手腕扭了转去。只听得当当当三声响声,却是向问天递出长剑,向秦邦伟以及其余两名长老各递了一招。三长老各举兵刀相架。向问天攻这三招,只是阻止他们出手救援鲍大楚,三招一过,鲍大楚已全在任我行的掌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尝尝滋味?」鲍大楚是魔教中资历甚深,见闻极广之人,在这一瞬之间,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无第二条路好走。他决断也是极快,说道:「任教主,我鲍大楚自今而后,效忠于你。」任我行道:「当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后来反悔?」鲍大楚道:「求任教主准许属下戴罪图功,将功赎罪。」任我行道:「好,吃了这颗丸药。」放开他手腕,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火红色的药丸,向鲍大楚抛去。鲍大楚一把抓过,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秦邦伟失声道:「这——这是『三尸脑神丹』?」任我行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正是『三尸脑神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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