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我行又从瓷瓶中倒了六粒火红色的「脑神丹」出来,随手往桌上掷去。这六颗丹丸在桌上滴滴溜溜的转个不停,不但并不滚下桌面,而且中间一颗,周围围着五颗,尽管转动,相互距离始终不变,任我行道:「你们知道这『三尸脑神丹』的厉害吗?」鲍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脑神丹后,便当死心塌地,永远听从教主驱使,否则丹中所藏尸虫便由僵伏而活动,钻而入脑,咬啮脑髓,痛楚固不必说,更且行事狂妄颠倒,比疯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说得甚是。你既知我这脑神丹的灵效,却何以大胆吞服?」鲍大楚道:「属下自今而后,永远对教主忠心不二,这脑神丹便再厉害百倍,也和属下并不相干。」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很好,很好。这里的药丸那一个愿服?」黄钟公和秃笔翁、丹青生面面相觑,料想鲍大楚之言当不会假。秦邦伟等久在魔教,更早就知道这「三尸脑神丹」中里有尸虫,平时并不发作,一无异状,但若到了每年端午节的午时不服任我行的药物,原来克制尸虫的药物药性一过,那尸虫使脱伏而出,一经入脑,其人行动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会咬来吃了,当世毒物,无逾于此。众人正踌躇间,黑白子忽然大声道:「教主慈悲,属下先服一枚。」说着挣扎着走到桌边,伸手去取丹药。
任我行袍袖轻轻一拂,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一交摔了出去,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墙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力已失,废人一个,没的糟踢了我的灵丹妙药。」他转头说道:「秦邦伟、王诚、桑三娘,你们不愿服我这灵药,是不是?」那中年妇人桑三娘躬身道:「属下誓愿自今而后,向教主效忠,永无贰心。」另一个肥肥胖胖老者王诚也道:「属下谨供教主驱策。」两个人走到桌边,伸手各取一枚丸药,吞入了腹中。原来他二人对任我行向来十分忌惮,一见他脱困复出,已然吓得心胆俱裂,积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那秦邦伟却是从中级头目升上来的,任我行掌教之时,他在江西管辖数县之地,还没资格领教过这位前任教主的厉害手段,眼见王诚和桑三娘走过去取药服食,叫道:「少陪了!」双足一点,穿窗而出。
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拦,待他身子已纵出窗外,左手一挥,袖中倏地窜出一条红色长鞭,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得秦邦伟「啊」的一声叫,那长鞭从窗口中缩转,已然卷住秦邦伟的左足,倒拖了回来。这长鞭鞭身极细,还没一根小指头粗,但秦邦伟给卷住了左足足踝,只有在地下翻滚的份儿,竟然无法起立,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脑神丹,将外皮小心剥去了。」
桑三娘应道:「是」。从桌上拿了一枚丹药,伸出尖尖的手指,将外面一层红色药壳剥了下来,露出里面灰色的一枚小圆球。任我行道:「喂他吃了下去。」桑三娘道:「是。」走到秦邦伟身前,叫道:「张口!」秦邦伟一转身,呼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虽较桑三娘略逊,但相去也不甚远,可是足踝给任我行的长鞭卷住,穴道受制,手上劲力已打了个大大折扣。桑三娘左足踢他手腕,右足一起,拍的一声,踢中了他的胸口,左足鸳鸯连环,跟着在他肩头踢了一脚,左手捏住他脸颊,右手便将那枚脱壳药丸塞入他的口中。
秦邦伟的左足给红色长鞭卷住,全身受制,桑三娘连踢三脚,踢中了他三处穴道,登时动弹不得。他嘴巴给桑三娘捏开,塞入了那枚『三尸脑神丹』!拚命的想吐了出来,却那里能够?桑三娘伸右手在他喉头一捏,咕的一声响,那药丸已然吞了下去。令狐冲见桑三娘这几下手脚兔起鹘落,十分的干净利落,即似平日习练有素,专门逼人服药,心想:「这婆娘手脚伶俐得紧!」他不知桑三娘擅于短打擒拿的功夫,若是和人近身博斗,纵然武功较她高出一筹之人,稍一疏神,也往往为她所乘。此刻她初次归附任我行,自是抖擞精神,施展生平绝技,一来是卖弄手段,二来是向新主表示效忠之意。
任我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桑三娘站起身来,脸上神色不动,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众人听了鲍大楚之言,知道「三尸脑神丹」中藏有僵伏的尸虫,全仗药物克制,桑三娘所剥去的红色药壳,想必是克制尸虫的药物了。
任我行目光向黄钟公等三人瞧去,显是问他们服是不服,秃笔翁一言不发,走过去取过一粒丹药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终于也过去取了一粒丹药吃了。黄钟公脸色惨然,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那本「笑傲江湖之曲」,走到令狐冲身前,说道:「尊驾武功固高,智谋又富,设此巧计将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紧。这本琴谱,害得我四兄弟身败名裂,原物奉还。」说着举手一掷,将琴谱投入了令狐冲怀中。令狐冲一怔之际,只见他转过身来,走向桌边,心下不禁颇为歉仄,寻思:「相救这位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计谋,事先我可半点不知。但黄钟公他们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常,我可无法分辩了。」忽听得黄钟公轻哼一声,身子慢慢软垂下去。
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叫:「大哥!」抢过去将他扶起,只见他心口插了一柄匕首,双目圆睁,却已气绝。秃笔翁和丹青生连叫:「大哥,大哥!」哭了出来。王诚喝道:「黄某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尽,须当罪加一等。你们两个又吵些什么?」丹青生满脸怒容,转过身来,便欲向王诚扑将过去,和他拼命。王诚道:「怎样?你想造反么?」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尸脑神丹,此后不得稍有违抗任我行的意旨,一股怒气登时消了,只是低头拭泪。
任我行道:「把尸首和这废人都撵了出去,取酒菜来,今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谋一醉。」秃笔翁道:「是!」抱了黄钟公的尸身出去,跟着便有家丁上来摆陈杯筷,共设了六个座位,鲍大楚道:「摆三副杯筷!咱们怎配和教主共座?」一面带着收拾。任我行道:「你们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鲍大楚、王诚、桑三娘一齐躬身,道:「谢教主恩典。」慢慢退将出去。令狐冲见黄钟公自尽,心想此人倒是位义烈汉子,想起那日他要修书举荐自己去见少林方证大师,求他治病,对己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伤感。却听向问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机缘巧合,学到了教主的吸星大法?此事倒要你说来听听。」令狐冲便将如何如何自行修习,如何无意中练成等情,一一说了。向问天笑道:「恭喜,恭喜,这种种机缘!缺一不成。这真乃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说着举起酒杯,一口干了。
任我行和令狐冲都举杯干了。任我行笑道:「此事说来也是险极。我当初在那铁板上刻这套练功秘诀,未必是存着甚么好心。神功秘诀虽然是真,但若非我亲加指点,助其散功,依法修习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过此劫者千百无一。令狐兄弟居然能够练成,也真是天意了。」令狐冲心中捏了把冷汗,道:「幸好——」他本想说「幸好我将这些秘诀都铲去了。」但转念之间,心想他花了这么大力气将神功秘诀留传下来害人,若知已被自己铲去,怕要生气,当下改口道:「幸好我内力全失,否则真是不堪设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脱困而出,兄弟至今仍是不明所以。」
向问天笑嘻嘻的从怀中取出一物,塞在令狐冲手中,道:「这是甚么?」令狐冲觉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坚硬的圆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给任我行的,摊开手掌,见是一枚钢球,球上嵌有一粒小小的钢珠。令狐冲一拨钢珠,觉那钢珠能够转动,轻轻转得几转,便拉了一条极细的钢丝出来。这钢丝一端连在铁珠之上。钢丝上都是锯齿,却原来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极的钢丝锯子。令狐冲恍然大悟,道:「原来教主手足上的铐镣,是用此物锯断的。」任我行笑道:「我在几声大笑之中运上了上乘功力,将你们五个人尽皆震倒,随即锯断铐镣。你后来怎样对付黑白子,当时我便怎样对付你了。」令狐冲笑道:「原来你跟我换了衣衫,将铐镣套在我手足之上,难怪黄钟公等没有察觉。」向问天道:「本来此事也不易瞒过黄钟公和黑白子,但他们醒转之后,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庄。黑白子他们见到我留下的棋谱书画,各人欢喜得紧,又那里会疑心到狱中人已经掉了包。」令狐冲道:「大哥神机妙计,人所难及。」心想:「原来你一切早已安排妥当,投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只是教主脱困已久,何以迟迟不来救我?」
向问天一辨神色,便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脱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咱们今日便是救你来啦。好在你因祸得福,练成了不世神功,总算有了补偿。哈哈哈,做哥哥的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在三人酒杯中都斟满了酒,自己一口喝干。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冲生性豁达,况且事已过去,也不再介意,笑道:「赔甚么不是?我得多谢两位才是。我本来身受内伤,无法医治,练了教主的神功后,这内伤竟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条性命。」三个人纵声大笑,甚是高兴。
喝得十几杯酒后,令狐冲觉得这位任教主谈吐豪迈,识见非凡,确是一位生平罕见的大英雄,大豪杰,不由得大是心折,先前见他对付秦邦伟和黄钟公、黑白子,手段未免过份毒辣,但听他谈论了一会后,颇信英雄处事,有不能以常理测度者,本来所存的不平之意,逐渐淡去。任我行喝了杯酒,道:「兄弟,我对待敌人,出手极狠,御下又是极严,你或许不大看得惯。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关了多久?你在牢中耽过,知道这生活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对于敌人叛徒,难道能心慈的么?」令狐冲点头称是,忽然想起一事,站起身来,说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望教主能够答允。」任我行道:「什么事?」
令狐冲道:「想我当日初见教主,曾听黄钟公言道,教主若是脱困重入江湖,单是华山一派,少说便会死去一大半人。又听教主言道,若是见到我师父,欲令他大大难堪。教主功力通神,倘欲和华山派为难,无人能够抵挡——」任我行道:「我听向兄弟说,你师父已然传言天下,将你逐出了华山派的门墙。我去将他们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灭了华山一派,将之在武林中除名,岂非替你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
令狐冲摇头道:「在下自幼父母双亡,蒙恩师、师娘收入门下,抚养长大,名虽师徒,情同父子。师父将我逐出门墙,一来确是我的不是,二来只怕也有些误会,在下可万万不敢怨怪恩师。」
任我行微笑道:「如此说来,岳不群对你无情,你倒不肯对他不义了?」令狐冲道:「在下要求教主的,便是请你宽容大量,别和我师父、师娘,以及华山派门下的师弟、师妹们为难。」任我行沉吟道:「我得脱黑牢,你出力甚大,但我传了你吸星大法,救了你的性命,两者已然相抵,谁不亏负谁。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仇大事甚多,可不能对你许下什么诺言,以后行事,未免缚手缚脚。」令狐冲听他这么说,竟是非和岳不群为难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见于颜色。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才是真正亲信之人,你有事求我,总也有个商量处。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答应你今后见到华山派中师徒,只要他们不是对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纵然要教训他们,也当瞧在你的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说如何?」
令狐冲大喜,道:「教主有何嘱咐,在下无有不允。」任我行道:「我和你二人结为金兰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向兄弟升为我朝阳神教的光明左使,你便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下如何?」
令孤冲一听,登时愕然,万没料到他要自己加入魔教。他自幼便听师父和师娘说及魔教的种种奸邪恶毒事迹,自己虽被逐出门墙,只想闲云野鹤,在江湖上做个无门无派的散人便了,若要自己身入魔教,却是万万不能,一时之间心中乱成一团,无法回答。任我行和向问天两对眼睛凝视着他,霎时之间,室中更无半点声息。
过了好一会,令狐冲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冲乃末学后进,如何敢和教主比肩称兄道弟?再说,在下虽已不属华山一派,尚盼师父能够回心转意,收回成命——」任我行淡淡一笑,道:「你虽叫我教主,可是此刻性命朝不保夕,教主二字,也只是说来好听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朝阳神教的教主,乃是东方不败。此人武功之高,绝不在我之下,权谋智计,更是远胜于我。他麾下人才济济,单凭我和向兄弟二人,要想从他手中夺回教主之位,当真是以卵击石,痴心妄想之举。你不愿和我结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来来来,咱们杯酒言欢,这种话再也休提了。」
令狐冲道:「教主的权位如何被东方不败夺去,又如何被囚在黑牢之中,种种情事,在下全然不明,不知两位能赐告否?」任我行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说道:「湖底一居十二年,甚么名利权位,本当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纪越老,越是心热。」
他满满斟了一杯酒,一口干了,哈哈一声长笑,笑声中却是满含苍凉之意。向问天道:「兄弟,那日东方不败派出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亲眼见到的了。若不是你仗义出手,我早已在那凉亭中给他们砍为肉酱。你心目中尚有正教魔教之分,可是那日他们数百人联手,围杀你我二人,那里还分甚么正教魔教?其实事在人为,正教中固有好人,何尝没有卑鄙奸恶之徒?魔教中坏人确是不少,但等咱们三人掌了大权,好好整顿一番,将那些作恶多端的败类给清除了,岂不教江湖上豪杰之士扬眉吐气?」令狐冲点头道:「大哥之言,也说得是。」
向问天道:「想当年教主对待东方不败,犹如手足一般,提拔他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应大权,都交了给他。其时教主潜心修习这吸星大法,要将其中若干小小的缺陷都纠正过来,教中日常事务,便无瑕多管。不料那东方不败狼子野心,面子上对教主十分恭敬,什么事都不敢违背,暗中却在培植自己势力,假借许多藉口,将忠于教主的部属,或是撤革,或是处死,数年之间,教主的亲信竟然凋零殆尽。教主是个忠厚至诚之人,见东方不败处处恭谨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条,始终没加怀疑。」
任我行叹了口气,道:「向兄弟,这件事我实在好生抱愧,你曾对我进了数次忠言,叫我提防,可是我对东方不败信任太过,忠言逆耳,反怪你对他心怀嫉忌,言下责你挑拨离间,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飞远走,从此不再见面。」
向问天道:「属下绝不敢对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见情势不对,那东方不败部署周密,发难在即,属下若是随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虽然为本教殉难,亦是应份之事,但属下思前想后,总觉还是先行避开为是。倘若教主能洞烛他的奸心,令他逆谋不逞,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属下身在外地,严加监视,至少也教他心有顾忌,不敢太过放肆。」
任我行点头道:「是啊,可是我当时怎知道你的苦心?见你不辞而行,心下大是恼怒,其时练功正在紧要关头,险险出了乱子。那东方不败却来大献殷勤,劝我不可烦恼。这一来,我更加中了他的奸计,竟将本教的秘籍『葵花宝典』传了给他。」
令狐冲听到『葵花宝典』四字,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向问天道:「兄弟,你也知道『葵花宝典』么?」令狐冲道:「我曾听师父说起过『葵花宝典』的名字,知道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武学秘笈,可没想到这部宝典原来是在教主手中。」任我行道:「数百年来,『葵花宝典』一直是朝阳神教的镇教之宝,历来均是上代教主传给下一代的教主。其时我修习吸星大法废寝忘食,简直沉浸其中,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了,教主之位,便想传给东方不败。所以将『葵花宝典』传给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后,我便会以教主之位相授。唉,东方不败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的手中,他为什么这样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开总坛,正式公布于众?偏偏要干这叛逆篡位的险事?」他皱起了眉头,似乎直到此刻,对这件事还是弄不明白。向问天道:「他一来是等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时才正式相传;二来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间,大事有变。」
任我行道:「其实他一切已经布置妥当,却怕什么突然之间大事有变?当真是令人好生难以索解。我在黑牢中静心思索,对他的种种奸谋,固是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的忽然发难,至今仍是想他不过。本来嘛,他对你心中颇有所忌,怕我说不定将教主之位传了给你。但你既然不辞而别,已去了他眼中之钉,尽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向问天道:「就是东方不败发难那一年,端午节晚上大宴,小姐在席上说过的一句话,教主还记得么?」任我行搔了搔头,道:「端午节?小令令小孩子家,说过什么话啊?那有什么干系?我可全不记得了。」
向问天道:「教主别说小姐是小孩子,可是她聪明伶俐,心思之巧,实不输于大人,那一年小姐是八岁吧?她在席上点点人数,忽然问你:『爹爹,怎么咱们每年端午节喝酒,一年总是少一个人?』你怔了怔说道:『什么一年少一个人?』小姐说道:『我记得去年有十个人,前年有十一个,大前年有十二个。再往前我可不知道了。今年,一、二、四、五——咱们只剩下了九个人。』」任我行叹了口气,道:「是啊,当时我听了小令令这句话,心下很是不快。早一年东方不败处决了郝贤弟,再早一年丘长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肃,此刻想来,自也是东方不败暗中所安排的毒计了。再先一年,文长老被革出教,受华山派、恒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围攻而死,此事起祸,自也是在东方不败身上。唉,小令令小孩子家,无意中吐露真言,当时我犹如身在梦中,竟自不悟。」
他顿了一顿,喝了口酒,又道:「不瞒你说,向兄弟,其时我修习吸星大法虽然已在十年以上,在江湖上这神功大法也是大有声名,正教中人,闻者无不丧胆,可是我自己却知这神功大法之中,有几个重大的缺陷,初时不觉,其后祸患便会显露出来。这几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不及早补救,终有一日会得毒火焚身,那些吸取而来的他人功力,会得突然向我反噬,吸来的功力愈多,反扑之力愈大。那时候我身上已积聚了二十余名正教中高手的功力,只是这二十余名正教高手分属七八派,所练功力各不相同。我须得设法将之融合为一,以为己用,否则总是心腹大患。那几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挂心的便是这一件事。那日端午节大宴席上,我虽在饮酒谈笑,心中如兀自在推算阳蹻二十二穴和阳维三十二穴,在这五十四个穴道之间,如何使内息游走自如,既可自阳蹻入阳维,亦可自阳维入阳蹻。因此小令令的说话,我听过了心下虽是不愉,但片刻间便也忘了。」
向问天道:「属下也是一直十分奇怪。教主向来机警万分,别人只须说半句话,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稳,从不失误。可是在那几年中,不但对东方不败的奸谋全不察觉,而且日常——日常——咳——」任我行微笑道:「而且日常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是也不是?」向问天道:「是啊。小姐说了那句话后,东方不败哈哈一笑,说道:『小姐,你爱热闹,是不?明年咱们多邀几个人来一起喝酒便是。』他说话时满脸堆欢,可是我从他眼光之中,却看出满是疑虑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眼前只不过假装痴呆,试他一试。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对这样明显的事,绝不会不起疑心。」
任我行皱起眉头,道:「原来小令令那日在端午节大宴中说过这句话,此刻经你一提,我依稀记得,以乎确有此言,可是这十二年来,我却从未记起过,东方不败听了那几句话,焉有不大起疑心之理?」向问天道:「再说,小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是聪明,等她成年之后,教主或许会将大位传她,便在一二年间,只怕便给她识破了机关。东方不败所以不敢多等,宁可冒险发难,其理或在于此。」任我行连连点头,叹了口气,道:「唉,此刻若是小令令在我身边,咱们多了一人,也不致如此势孤力弱了。」
向问天转过头来,向令狐冲道:「兄弟,教主适才言道,他这吸星大法之中,含有重大的缺陷。以我所知,教主虽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是由此脱却俗务羁绊,潜心思索,已然解破了这神功大法中的秘奥。教主,是也不是?」任我行摸摸他浓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极是得意,说道:「正是。从此而后,吸到别人的功力尽为我用!再也不用担心这些异种真气突然反扑了,哈哈,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吸一口气,可觉得后脑玉枕穴和胸口膻中穴中,是否有真气鼓荡,猛然窜动?」令狐冲依言吸了口气,果觉玉枕穴和擅中穴两处穴道之中,有真气隐隐流窜,不由得脸色微变。任我行道:「你不过初学乍练,还不怎么觉得,可是当年我尚未解破这秘奥之时,这两处穴道中真气撞击,当真是天翻地覆,令人好生难以忍受。外面虽是静悄悄地一无声息,我耳中却是听得万马奔腾之声,有时又似一个个焦雷,轰轰发发,一个响似一个。唉,若不是我身体中有如此重大的变故,那东方不败的谋逆焉能得逞?」
令狐冲知他所言不假,又如向问天和他说这番话,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朝阳神教,求教之言,自是说不出口,心想:「练了他这吸星大法之后,原来是吸取旁人功力以为己用。这种功夫自私阴毒,我决计不练,以后也决计不用。至于我体内的异种真气无法化除,本来便已如此,我这条性命本是捡来的。我令狐冲是顶天立地的铁铮铮汉子,岂能为了贪生怕死,以致大违素愿?」
当下转过话题,说道:「教主,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在下曾听师父言道,那『葵花宝典』乃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练成了宝典中的武学,固是无敌于天下,而且长生延年,寿至期颐。教主何以不练那宝典中的武功,却去练那甚为——甚为凶险的吸星大法?」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便不足为外人道了。」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是,在下冒昧了。」
向问天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兄弟,教主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小不了几岁。你若是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继承人,非你莫屈。就算你嫌朝阳神教的声名不好,难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顿,为天下人造福么?」他左手拿过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右手提起酒壶,斟满了一杯酒,说道:「数百年来,我朝阳神教和正教诸派为仇,向来势不两立。你若是不入我教,内伤难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说,只怕你师父师娘的华山派——嘿嘿,教主此时神功盖世,要使华山派师徒尽数覆灭,华山一派从此在武林中除名,却也不是虚言,你我兄弟一场,你若听我良言相劝,便请干了此杯。」
这番话原也入情入理,可是既威胁,又利诱,直是逼得他非入朝阳教不可,令狐冲听进耳中,登时胸口热血上涌,朗声说道:「大哥、教主,我无意中学得教主的神功大法,这种功夫,我此后若是无法忘记,有生之日,也决计不向旁人施用。华山派开派数百年,当有自存之道,未必别人一举手间便能予以覆灭。至于在下自己这条性命,早已不怎么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今日言尽于此,后会有期。」说着站起身来,向二人一拱手,转身便走。向问天欲再有话说,令狐冲早已去得远了。
出得梅庄,重重吐了口气,初秋凉风吹在身上,甚是适意畅怀,一抬头,只见一钩残月,斜挂柳梢,远处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云的倒影,江南山水清柔,和华山的雄奇险峻,大不相同。令狐冲走到湖边,悄立片时,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当是去向东方不败算帐,夺回教主之位,自不会去寻华山派的晦气。但若师父师娘以及师弟妹们不知内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毒手不可。我须得尽早告知,好让他们有所防备。」随即想到师父传书武林,将自己逐出了师门,胸口不禁又是一酸,但师父师娘待他犹如亲生父母一般,必中只是难过,并不怨恨,又想:「我将任教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师父师娘禀明,他们当能明白,我并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结交,说不定能够收回成命,只罚我去思过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想到重入师门有望,精神为之一振,心想:「林师弟的镖局子叫作福威镖局,杭州府是通都大邑,该有分局,明日去打听一下。」当下回到客店,越墙而入,店中竟无一人知觉,就枕安眠之时,鸡声四起,东方已然发白了。
这一觉睡到午时方醒,心想在未见师父师娘之前,别要显了自己本来面目,何况盈盈曾叫祖千秋等传言江湖,要取自己性命,还是乔装改扮,免惹麻烦,却扮作什么样子才好?他一面沉吟,一面从房中踱了出来,刚走到天井之中,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盆水向他身上泼了过来。此时令狐冲身手何等矫捷,立时倒纵开去,那盆水便泼了个空。只见一个军官手中正拿着一只木脸盆,向着他怒目而视,粗声道:「走路也不带眼睛?你不见老爷在倒水吗?」
令狐冲气往上冲,心想天下居然有这等横蛮之人,眼见这军官四十来岁年纪,相貌倒也颇为威武,一身服色,似是个校尉,腰中挂了把腰刀,挺胸凸肚,显是平素作威作福惯了的。那军官喝道:「还瞧什么?不认得老爷么?」令狐冲灵机一动:「扮成这个军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样的在江湖上走动,武林中朋友谁也不会来向我多瞧一眼。」那军官喝道:「笑什么?你奶奶的,有什么好笑?」原来令狐冲想到得意处,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令狐冲走到柜台前付了房饭钱,低声问道:「那位军爷是什么来头?」那掌柜的愁眉苦脸的道:「谁知他是什么来头?他自称是北京城来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记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给不给房饭钱呢。」令狐冲点了点头,走到客店附近的一家茶馆中,泡了壶茶,慢慢喝着。
等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得马蹄声响,那军官骑了匹枣红马,从客店中出来,马鞭挥得拍拍作响,口中大声吆喝:「让开,让开,你奶奶的,还不快走。」
几个行人让得稍慢,给他马鞭抽去,但听得呼痛之声不绝。令狐冲早已付了茶钱,站起身来,跟在那军官的马后,眼见他出了西门,向西南大路上驰去,奔得数里,路上行人渐稀。令狐冲加快脚步,抢到马前,右手向上一扬。那马吃了一惊,嘘溜溜一声叫,人立起来,那军官险些掉下马来。幸呼他骑术甚精,拉缰踹蹬,身子离鞍。令狐冲喝道:「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么?这畜生险些踹死了老子。」他不开口那军官已然大怒,这三声一骂,那军官自是怒不可遏,待那马前足落地,刷的一鞭便向令狐冲头上抽了下去。
令狐冲见大道上不便行事,叫声「啊哟」,一个踉跄,抱头便向小路上逃去。那军官怎肯就此能休,一跃下马,匆匆将马系在一棵树上,便向令狐冲追去。令狐冲叫道:「啊哟,我的妈啊。」逃入了树林之中。那军官大叫大嚷的追来,突然间胁下一麻,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令狐冲左足踏在他的胸口,笑道:「你奶奶的,本事如此不济,怎能行军打仗?」在他怀中一搜,掏了一只大信封出来,上而盖有「兵部尚书大堂正印」的朱红大印,写着「告身」两个大字,打开信封,抽了一张厚纸出来,却是兵部尚书的一张委任令,写明委任河北沧州游击吴天德升任福建泉州府参将,克日上任。令狐冲笑道:「原来是位参将大人,你便是吴天德么?」
那军官给他踏住了胸口,动弹不得,一张脸皮已然胀得发紫,喝道:「快快放我起来,你—你—大胆妄为,侮辱朝延命官,不—不怕王法吗?」他口中虽然吆喝,气势却已馁了。令狐冲笑道:「老子没了盘缠,想借你的衣服去当一当。」反掌在他头顶一拍,那军官登时晕了过去。令狐冲迅速剥下他的衣服,心想这人如此可恶。教他多受些罪,将他内衣内裤一起剥下,全身剥得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一提他的包袱,竟是重甸甸地,打开来一看,竟有好几百两银子,还有三只金元宝,心想:「这都是他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难以物归原主,只好让我吴天德参将大人拿来买酒喝了,哈哈,哈哈。」想到后来,不禁笑出声来。当下脱去自己衣衫,将那参将的军服、皮靴、腰刀、包裹都换到了自己身上,撕烂自己衣衫,将那参将反手绑了,再在他口中塞满了烂泥,这才走到大路之上,纵身上马,举鞭一挥,喝道:「让开,让开,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吗?哈哈,哈哈!」长笑声中,向南疾驰而去。
当晚在余杭城中投店口掌柜的和店小二「军爷前,军爷后」的,招呼得极是周到。令狐冲次晨向掌柜的问明了去福建的通路,赏了一两银子,掌柜的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门之外。令狐冲心想:「总算你们时运好,遇上了我这位冒牌参将,若是真参将吴天德来投宿,你们可有苦头吃了。」一路向南进发,到金华府,处州府后,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异,甚难听懂。好在人人见他是军官,都卷了舌头跟他说官话,也无甚难处。他一生手头从未有过这许多钱,喝起酒来,尽情畅怀,颇为自得其乐,只是体内的异种真气只是逼向各种经脉之中,半分也没驱出体外,时时突然间涌向丹田,令他头晕眼花烦恶欲呕,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铁板上所刻的法门,将之驱离丹田。只要异种真气一离丹田,立即精神奕奕,舒畅无比。
当日他离开梅庄之时,曾向任我行及向问天慨然言道:「我无意中学得教主的神功大法,这种功夫,我此后若是无法忘记,也决计不向旁人施用。」此话说来容易,但当七八个人的异种真气在身体之内造反,气血翻涌,万难忍耐之时,也只好依照任我行的法门,将之驱入诸处经脉穴道了。如此每练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层,却也是陷溺了一层,好在这只是向自己施用,却也不是自食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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