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静师太将到坡顶,蓦见杖影一晃,一条禅杖当头压将下来,却原来敌人另调好手把守。定静师太心想:「今日我若是冲不破此关,带出来的这些弟子们只怕要覆没于此。」身形一侧,一剑斜剌,身子离那禅杖只不过数寸,便闪了过去,长剑和身扑到,急剌那手挥禅杖的胖大头陀。这一招可说险到了极点,直是不顾性命,两败俱伤的打法。那头陀猝不及防,收转禅杖已自不及,嗤的一声轻响,长剑从他胁下剌入。那头陀悍勇已极,一声大叫,手起一拳,竟将长剑打得断成两截,拳上自也是鲜血淋漓。
定静师太叫道:「快上来,取剑!」仪和飞身而上,横剑叫道:「师伯,剑!」定静师太转身去接,斜剌里一柄鎚子枪攻向仪和,一柄链子枪剌向定静师太。仪和只得挥剑挡格,那使链子枪之人着着进逼,又将仪和逼得退下了山道,那柄长剑竟然无法递到定静师太手中。跟着上面抢过三人,二人使刀,一人使一对判官笔,将定静师太围在核心。她凛然不惧,一双肉掌上下翻飞,使开恒山派的绝技「天长掌法」,在四般兵刃间翻滚来去。她年近六旬,身子矫捷竟是不输少年。魔教的四名好手以四敌一,竟然奈何不了这赤手空拳的一位老尼。仪琳口中轻轻叫道:「啊哟,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令狐冲大声道:「这些小毛贼太不成话,让道,让道本将军,要上去捉拿毛贼了。」仪琳道:「去不得!他们不是毛贼,都是武功很好的人,你一上去,他们便杀了你。」令狐冲胸口一挺,昂然道:「青天白日之下——」抬头一看,天刚破晓,还说不上是「青天白日」,他也不以为意,继绩说道:「这般小毛贼拦路打劫,欺侮女流之辈,难道不怕王法么?」仪琳心道:「我们可不是寻常的女流之辈,乃是身负武功的恒山派弟子,敌人也不是拦路打劫的小毛贼。双方斗了这许久,这位将军还是瞧不出来,唉,他做官的人,当真不明白事情。」令狐冲大踏步上前,从一众女弟子身旁硬挤了过去。众女弟子只得紧贴石壁,让他擦身而过。
令狐冲将走上坡顶,伸手去拔腰刀,拔了好一会,假装拔不出来,骂道:「他奶奶的,这刀子硬是捣乱,要紧关头却生了锈。将军刀锈,怎生拿贼?」仪和正挺剑和两名魔教教众剧斗,听他在身后唠唠叨叨,居然一把刀生了锈,拔不出来,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叫道:「你快让开,这里危险!」他只这么叫了一声,微一疏神,一柄链子枪刷的一声,刺向她肩头,险险中枪。仪和向后一退,那人又是一枪剌到。
令狐冲叫道:「反了,反了!大胆毛贼,不见本将军在此吗?」斜身一闪,挡在仪和的身前。那使链子枪的汉子突见出现了一名军官,不由得一怔,此时天色渐明,已是瞧得颇为清楚,见他服色打扮,确是朝廷命官模样,当下提枪不发,枪尖指住了他胸口,喝道:「你是谁?刚才在下面大呼小叫,便是你这狗官么?」令狐冲骂道:「你奶奶的,你叫我狗官?你才是狗贼!你们在这里拦路打劫,本将军到此,你们还不逃之夭夭,当真无法无天之至!本将军拿住了你们,送到县衙门去,每人打五十大板,打得你们屁股开花,每人大叫我的妈啊!」
他在这里胡说八道,他身后的恒山派弟子个个听得摇头。令狐冲见定静师太一时尚无败象,而魔教教众也不再向下发射暗器,大声喝道:「大胆毛贼,快些跪下叩头,本将军看在你们家有八十岁老娘,或者还可从轻发落,否则的话,哼哼,将你们的狗头一个个砍将下来——」恒山派众弟子听得都是皱眉,心中却道:「这是个疯子。」仪和走上一步,挺剑相护,若是敌人发枪刺他,便当出剑相架。
令狐冲又使劲拔刀,骂道:「你奶奶的,临急上阵,这柄祖传的宝刀偏偏生了锈,哼,我这刀若是不生锈哪,你的毛贼十个脑袋瓜子也都砍了下来。」那使枪汉子呵呵大笑,喝道:「去你的!」横枪向令狐冲腰里砸来。令狐冲一扯之下,连刀带鞘都扯了下来,叫声:「啊哟!」身子向前一扑,摔了下去。仪和叫道:「小心!」令狐冲摔跌之时,腰刀递出,已使了「独孤九剑」中的一招,刀鞘之头正好点在那使枪汉子腰中要穴,那汉子哼也不哼,便已软倒在地。
令狐冲拍的一声,摔倒在地,挣扎着爬将起来,咦的一声,道:「啊哈,你也摔了一交,大家扯个直,咱们再来打过。」仪和极是机伶,一把抓起那汉子,向后摔出,心想有了一名俘虏在手,事情总是易办些。这时魔教中早有三人冲将过来,意图救人。令狐冲叫道:「啊哈,乖乖不得了,小毛贼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东打西,使的全然不成章法。可是那「独孤九剑」本来便无招数,固可使得潇洒优雅,但使得笨拙生硬,一样的威力奇大,能够克敌制胜,须知其要点乃在剑意而不在招式。
但见他脚步踉跄,跌跌撞撞,一把连鞘之刀乱挥乱舞,忽然间收足不住,向一名教众撞去,噗的一声响,刀鞘之尖刚好撞正在那人小腹「气海穴」上。那人吐了一口长气,登时软倒。令狐冲叫声「啊哟」,向后一跳,刀柄又撞中一人肩后的「神堂穴」,那人一交摔倒,不住在地下打滚。令狐冲双脚在他身上一绊,骂道:「他奶奶的!」身子直撞出去,刀鞘正好戳中在一名持刀的教众身上。此人是围攻定静师太的三名好手之一,背心被撞,一柄刀脱手飞出。定静师太见机极快,呼的一掌,击在那人胸口。那人口喷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令狐冲叫道:「小心,小心!」退了几步,背心撞向那使判官笔之人。那人一笔向他背脊「神道穴」点去。令狐冲一个踉跄,向前冲出,刀鞘到处,又有两名教众被点中了穴道。那使判官笔之人身手矫捷,向他疾扑而至。令狐冲大叫:「我的妈啊!」向前奔出,那人发足追来。令狐冲突然站定脚步,刀柄从腋下露出半截,那人全未料到他奔逃正速之际,忽然会站定不动,他武功虽高,变招却已不及,急冲之下,将自己胸腹交界处的「通谷穴」撞上了令狐冲向后伸出的刀柄。那人脸上露出古怪之极的神情,对适才之事似是绝不相信,可是身子却慢慢软倒下去。
令狐冲转过身来,只见坡顶的打斗已然住手,恒山派众弟子一小半已然上坡,正和魔教众人对峙而立,余人正自迅速上来。他大声叫道:「小小毛贼,见到本将军在此,还不跪下投降,真是奇哉怪也之极。」手舞刀鞘,大叫一声,向魔教人丛中冲了进去。魔教教众瞧不破他的来头,登时刀枪交架。恒山派众弟子待要上前相助,却见令狐冲大叫:「厉害,厉害,好凶狠的毛贼!」已从人丛中奔了出来。他脚步沉重,奔跑时拖泥带水,一不小心,砰的摔了一跤,刀鞘弹将起来,击在自己额头之上,登时晕了过去。但他在魔教人丛中一入一出,又已剌倒了五名好手。
双方见他如此,无不惊得呆了。仪和、仪清双双抢上,叫道:「将军你怎么啦?」令狐冲双目紧闭,诈作不醒。
魔教中领头的老人眼见片刻之间,己方死了一人,更有十一人被这疯疯癫癫的军官点倒,适才见这军官冲入阵来,自己连出两招要想拿他,都反而险些被他刀鞘点中要穴,此人武功之高,实是深不可测,又见己方被点倒的十一人之中,五人已被恒山派擒住,今日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去,当即朗声说道:「定静师太,你们中了暗器的弟子,要不要解药?」
定静师太见己方中了暗器的几名弟子个个昏迷不醒,伤处肌肉发黑,流出来的都是黑血,知道暗器淬有剧毒,一听他这句话,已明其意,道:「拿解药来换人!」那人点了点头,低语数句,便有一名教众拿了一个瓷瓶,走到定静师太身前,微微躬身。定静师太接过瓷瓶,厉声道:「解药若是有效,自当放人。」那老人道:「好,恒山定静师太,当非食言而肥之人。」将手一招,二人奔过来抬起死者的尸体,另有二人奔过去将那使判官笔之人扶起,众人齐从西侧山道下坡,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也不剩了。
令狐冲悠悠醒转,叫道:「好痛!」摸了摸肿起一个硬块的额头,奇道:「咦,那些毛贼呢?都到那里去啦?」
仪和嗤的一笑,道:「你这位将军真是希奇古怪,刚才幸亏你冲入敌阵,胡打一通,那些小毛贼居然给你吓退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大将军出马,果然是八面威风,与众不同。小毛贼望风披靡,哎唷——」伸手一摸额头,登时苦起了脸。仪清道:「将军,你可砸伤了吗?咱们有伤药。」令狐冲道:「没伤,没伤!大丈夫马革里尸,也是闲事——」仪和抿嘴笑道:「只怕是马革裹尸吧,什么叫马革里尸?」仪清横了她一眼,道:「你就是爱挑眼,这会儿说这些干什么?」令狐冲道:「咱们北方人,就读马革里尸,你们南方人读法有些不同。」仪和转过了头,笑道:「我们可也是北方人。」
定静师太将解药交给了身旁弟子,嘱她们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门,走到令狐冲身前,躬身施礼,说道:「恒山老尼定静,不敢请问少侠高姓大名。」令狐冲心中一凛:「这位恒山派前辈果然眼光厉害,瞧出我年纪不大,又是冒牌将军。」当下抱拳还礼,说道:「师太请了,本将军姓吴,官名天德,天恩浩荡之天,道德文章之德,官拜泉州府参将之职,这就去上任也。」定静师太心想:「这人身负绝世武功,绝不会甘心做朝廷的鹰犬。但他既如此说,自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今日我恒山派免遭覆没之厄,全是这位少侠所救,大恩大德,今后不知如何报答才是。」说道:「古人言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原来将军是一位大隐于朝的高人。将军武功深不可测,老尼久历江湖,却瞧不出将军的师承门派,实是佩服。」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老实说,我的武功确实是很厉害的,上打雪花盖顶,下打老树盘根,中打黑虎偷心——哎唷,哎唷。」他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一拳打出,似乎用力过度,自己弄痛了关节,偷眼看仪琳时,见她吃了一惊,颇有关切之意,心想:「这位小师妹良心真好,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定静师太自然明知他是做作,微笑道:「将军既是真人不露相,贫尼只有朝夕以清香一炷,祷祝将军福体康健,万事如意了。」令狐冲道:「多谢多谢,你求求菩萨,保佑我升官发财,逢赌必赢,小老婆娶足十个,儿子女儿,生他奶奶的成群结队,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恒山派群弟子望着他脚步蹒跚的向南行去,围着定静师太,叽叽喳喳的齐声问:「师伯,这人是什么来头?」「他是真的疯疯癫癫,还是假装的?」「他是不是武功很高,还是不过运气好,误打误撞的打中了敌人?」「我瞧他不像将军,好像年纪也不大,是不是?」
定静师太叹了口气,转头去瞧身中暗器的众弟子,见她们敷了解药后,黑血转红,脉搏加强,已无险象,她恒山派原有治伤的灵药,自能善后,当下解开了五名魔教教众的穴道,令其自去,说道:「大伙儿到那边树下坐着休息。」
她独自在一块大岩石畔坐下,闭目沉思:「这人冲入魔教阵中之时,魔教领头的长老向他动了手,但他仍能在顷刻之间,点倒五人,所用招式,竟是丝毫没显示他的家数门派。当世武林之中,居然有这样厉害人物,他该当是那一位高人的弟子?这样的人物是友非敌,实是我恒山派的大幸了。」
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过笔砚及一张薄绢,提笔写了一信,说道:「仪质,取信鸽来。」仪质是定静师太的嫡传弟子,答应一声,从背上所负竹笼之中,取出一只信鸽。定静师太将那薄绢卷成细细的一条,塞入一个小竹洞中,盖上了盖子,再浇了火漆,用铁丝缚在鸽子的左足之上,脸色凝重,心中默祷,将信鸽往上一掷。那鸽儿便振翅北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顷刻间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定静师太自写书以至放鸽,每一行动均是十分迟缓,和她适才力战群敌时矫捷若飞的情状全然不同。她仰望着那个小黑点,直至在白云深处隐没不见,但她兀自抬头仰望。众人谁都不敢出声,知道适才这一战,虽有那个小丑般的将军来插科打诨,其实局面凶险之极,各人都可说是死里逃生,定静师太写这封信,定是将这一战的情况,去告知掌门人定闲师太了。
隔了良久,定静师太向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招了手。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的身前,低声叫道:「师父!」定静师太轻轻抚了抚她头上头发,说道:「绢儿,你刚才怕不怕?」那少女点了点头,道:「怕的。幸亏这位将军勇敢得很,将这些恶人打跑了。」定静师太微微一笑,道:「这位将军不是勇敢得很,而是武功好得很。」那少女道:「师父,他武功好得很么?我瞧他出招乱七八糟,一不小心,把刀鞘砸在自己头上,怎么一把刀,又会生锈,从鞘中拔不出来?」
众弟子见定静师太和小师妹秦绢说话,慢慢都围了上来。原来这秦绢是定静师太所收的关山门弟子,聪明伶俐,最得师父的怜爱。恒山派众女弟子之中,出家的尼姑约占六成,其余四成则是俗家弟子,有些是已经嫁人的中年妇人,五六十岁的婆婆也有,秦绢是恒山派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了。
仪和插口道:「他出招那里乱七八糟了?那都是假装出来的。将上乘武功掩饰得一点不露痕迹,那才叫高明呢!师伯,你看这位将军是甚么来头?那一家那一派的?」定静师太缓缓摇头,道:「我若猜得到一二成,也不会如此担心了。这人的武功,只能以『深不可测』四字形容之,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秦绢拉住她衣袖,说道:「师父,你担心什么?为什么要担心?那位将军不是帮助咱们把敌人给打跑了么?」定静师太叹了口气,道:「敌人若是明刀明枪的来和咱们交战,咱们一点不怕,打得赢便将敌人打逃,打不赢便给敌人杀了,那有什么可担心的。但若咱们给蒙在鼓里,就像盲了眼一样,那不免步步惊心,不知下一步踏将下去,踏到的到底是实地,还是浮冰,又还是一个万丈深渊,你说担不担心?」
秦绢点了点头,道:「师父,你这封信,是写给掌门师叔的。是不是?马上能到么?」定静师太道:「鸽儿到苏门白云庵换一站,从白云庵到济南妙相庵又换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静庵换一站,四只鸽儿接力,当可送到恒山了。」仪和道:「幸好咱们没有损折人手,那几位师姊妹敷了解药,过得两天,相信便无大碍。」定静师太抬头沉思,没听到她的话,突然向站在人丛外的仪琳道:「仪琳,你说那令狐冲的武功不及田伯光,几次打他不过,是不是?」仪琳一怔,双颊渐渐晕红。
她一听到别人提及令狐冲的名字,便不禁心中怦怦乱跳,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事给人捉住一般,可是内心深处。却又感到无比甜蜜,最好旁人日日夜夜不住口的提他。定静师太见她双颊晕红,神态忸怩,心想:「这小妮子一听到令狐冲的名字,便是模样古怪,莫非动了凡心?」又道:「我问你是不是?」仪琳微微一惊抬头说道:「是啊,令狐师兄的武功确是不及田伯光,他出手救我,身上便给田伯光砍了好几刀,险险送了性命。」定静师太点了点头,自言自语的道:「令狐冲深知我五岳剑派的底细,此人和魔教勾结,确是为祸不小,若不是他泄漏消息,魔教又怎知咱们这时候过仙霞岭?」
仪琳急道:「师伯,他——他——令狐师兄可也不知咱们这时候过仙霞岭啊。」定静双目盯住了她,道:「他不知道?你又如何得知。」仪琳道:「令狐师兄此刻不知到了何处,说不定是在塞北,又或许是在关东。他又怎会和魔教勾结,加害咱们?」定静师太哼了一声,面色不善,道:「仪琳,你是出家人,六根清静,早已皈依我佛,若是误入了歧途,那可悔之晚矣。」仪琳合什稽首,低垂道:「弟子不敢。」定静师太见她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泪珠晶莹,觉得自己说话太过严厉了些,心中起了怜惜之意,拍拍她的肩头,道:「敌人远遁,谅他们一时不敢再来进犯。大家乍逢大敌,只怕也累得很了,便在这里吃些乾粮,到那边树荫下睡一忽儿。」大家答应了,便有人支起铁架,烹水泡茶。原来恒山派这次南下,行踪极是机密,昼宿宵行,数十人南来,江湖人物均不知情,魔教人众竟然得知讯息,在此伏击,是以定静师太加倍的震惊。
众人睡了几个时辰,用过了午餐,定静师太见受伤的弟子仍是神情委顿,说道:「咱们行迹已露,以后不用晚间赶路了,受伤的人也须休养,咱们今晚在廿八铺歇宿。」从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个多时辰,到了廿八铺,那是浙闽间的交通要冲,是仙霞岭上行旅的必经之所,进得镇来,已然暮色苍茫,可是镇上一个人也无。仪和道:「福建风俗真是奇怪,这么早大家便睡了。」定静师太道:「咱们且找一家客店投宿。」原来恒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是互通声气,但廿八铺并无尼庵,不能前去挂单,只得找客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对尼姑颇有忌讳,认为见之不吉,往往多惹闲气,但一众女尼受之已惯,也从来不加计较。
但见一家家店铺都是上了门板,廿八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有几百家店铺,可是一眼望去,竟是一座死镇,落日余晖未尽,廿八铺的街上已如深夜一般。众人在街上转了个弯,便见一家客店前挑出一个白布招子,写着「仙安客店」四个大字,却是大门紧闭,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当下便有一名女弟子郑萼上前敲门。这郑萼是俗家弟子,一张圆圆的脸蛋常带笑容,能说会道,很讨人家欢喜,一路上凡有与人打交道之事,总是派她出马,免得旁人一见尼姑,便生拒却之心。
郑萼敲了几下门,停得片刻,又敲几下,但过了良久,竟是无人应门。郑萼叫道:「店家大叔,请开门来。」她声音清亮,又是习武之人,声音颇能及远,便是隔着几重院子,也当听见了,可是客店中竟无一人出来应门,情形显得甚是突兀。
仪和走上前去,附耳在门板上一听,店内竟无半点声息。她转头说道:「师伯,店内没人。」定静师太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眼见店招甚新,门板也是洗刷得十分干净,绝非歇业不做的模样,说道:「过去瞧瞧,这镇上客店,该当不止这一家。」
向前走出百余门面,又有一家「南安客店」,可是郑萼前去拍门时,竟然一模一样,无人答应。郑萼道:「仪和师姊,咱们进去瞧瞧。」仪和道:「好!」两人越墙而入。郑萼叫道:「店里有人吗?」不听有人回答,两人当即拔剑出鞘,并肩走进客堂,再到后面厨房、马厩、客房各处一看,果是一人也无,但桌上、椅上未积灰尘,连桌上一把茶壶中的茶也尚有微温。郑萼打开了大门,让定静师太等人进来,将情形说了,各人都是啧啧称奇。
定静师太道:「你们七人一队,分别到镇上各处去瞧瞧,打听一下到底是何缘故。七个人不可离散,一有敌踪便吹哨为号。」众弟子答应了,分别快步行出,客堂之上便只剩下定静师太一人。初时尚听到众弟子的脚步之声,到后来竟是半点声息也无,这廿八铺镇上,静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偌大一个数百家人家的镇甸,人声固是俱寂,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到半点,实是大异寻常。
过了一会,定静师太突然担心起来:「别要魔教布下了陷阱,女弟子们无多大江湖阅历,说不定给他们一网打尽。」她走到门口,只见东北角人影晃动,西首又有几个人跃入人家屋中,都是本派弟子,她心中稍定,又过一会,众弟子便络绎回报,都说镇上并无一人。仪和道:「别说没人,连畜生也没只。」仪清道:「看来镇上各人离去不久,许多屋中箱笼打开,大家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定静师太点点头,问道:「你们以为怎样?」仪和道:「弟子猜想,是魔教的妖人驱散了镇民,不久便会大举来攻。」定静师太道:「不错!这一次魔教妖人要跟咱们明枪交战,那好得很啊,你们怕不怕?」众弟子齐声道:「降魔灭妖,乃我佛门弟子的天职。」定静师太道:「咱们便在这客店中宿歇,做饭饱餐一顿再说。先试试水米蔬茶之中有无毒药。」
恒山派会餐之时,本是不许说话,这一次各人更是竖起了耳朵,倾听外边的声息。第一批吃过后,出去替换外边守卫的弟子进来吃饭。仪清忽然想到一计,道:「师伯,咱去将许多屋中的灯烛都点了起来,教敌人不知咱们的所在。」定静师太道:「这疑兵之计甚好。你们七个人去点灯。」
她从大门中望出去,只见大街西首许多店铺的窗户之中,一处处透了灯光出来,再过一会,东首许多店铺的窗中也有灯光透出。大街上灯火处处,便是没半点声息。定静师太一抬头,见到天边一钩新月,心下默祷:「菩萨保佑,让我恒山派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弟子定静若能复归恒山,从此青灯礼佛,再也不动刀剑了。」定静昔年叱吒江湖,着实干下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迹,但昨晚仙霞岭上这一战,局面之凶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所担心的是率领着这许多弟子,倘若是她孤身一人,便面临可怖十倍的情境,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心下又再默祷:「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若是我恒山诸人此番非有损折不可,只让弟子定静一人身当此灾,诸般杀孽报应,只由弟子一人承当。」
便在此时,忽听得东北角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大叫:「救命,救命哪!」万籁俱寂之中,这尖锐的声音特别凌厉。定静师太微微一惊,听这声音,并非本派弟子,凝目向东北角望去,并未见到什么动静,随见仪清等七名弟子向东北角上奔去,自是前去察看。过了良久,不见仪清等回报。仪和道:「师伯,弟子和六位师妹过去瞧瞧。」定静点了点头,仪和率领六人,向东北角上奔却。黑夜中剑光闪烁,不多时便即隐没。
隔了好一会,忽然那女子声音又尖叫起来:「杀了人哪,救命救命。」恒山派群徒面面相觑,不知那么出了甚么事,何以仪清、仪和两批人过去这多时,始终未来回报,若说遇上了敌人,却又不闻打斗之声。但听那女子一声声的高叫「救命」,恒山派群徒均具侠义心肠,大家瞧着定静师太,候她发令派人再去施救。定静师太道:「于嫂,你老成持重,带领六名师妹前去,不论甚么事,即刻派人回报。」那于嫂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原是恒山白云庵中服侍定闲师太的佣妇。后来定闲师太见她忠心能干,收为弟子,此次随同定静师太出来,却是第一次闯荡江湖。
于嫂躬身答应,带六名姊妹,向东北方而去。可是说也奇怪,这七个人去后,仍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无回。定静师太内心越来越惊,猜想敌人布下了陷阱,诱得这廿一名弟子前去,一一擒住,又等片刻,仍无半点动静,那高呼「救命」之声却也不再响了。定静师太道:「仪质仪真,你们十四个人留在这里,照料受伤的师姊、师妹,不论见何古怪,总是不可离开客店,以免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仪质、仪真二人躬身答应。定静师太道:「余人都跟着我来。」
这时跟在她身畔的,只是郑萼、仪琳、秦绢三名年轻弟子,她抽出长剑,当先向东北角奔去。东北角上一排房屋,黑沉沉地既无灯火,亦无声息,定静师太厉声喝道:「魔教妖人,有种的便出来决个死战,在这里装神弄鬼,是甚么英雄好汉?」她顿了片刻,屋中无人回答。她飞起一腿,向身畔一座房屋的大门上踢去。喀喇一声,门闩断截,大门向内弹开,屋内黑沉沉地,也不知有人没人。定静师太不敢贸然闯进,叫道:「仪和、仪清、于嫂,你们听到我声音么?」她叫声远远传了开去,过了片刻,远处传来一些轻微的回声,回声既歇,便又是一片静寂。
定静师太回头道:「你们三人紧紧跟随着我,不可离开。」提剑绕着这一排房屋奔行一周。没瞧见丝毫异状,左足一登,纵身上屋,凝目四望,其时微风不起,树梢俱定,冷月清光铺在瓦面之上,这情景便如昔日在恒山白云庵中,午夜出来步月时所见一般,只是在恒山是一片宁静,此刻却是蕴藏着莫大的诡秘和杀气。定静师太空有一身武功,敌人始终没有露面,当真是束手无策,她又是焦躁,又是后悔:「早知魔教妖人鬼计多端,可不该派她们分批过来——」突然间心中一凛,左手一拍,纵下屋来,展开轻功,急驰回到南安客店,叫道:「仪质、仪真,见到什么没有?」可是客店之中,竟然无人答应。她疾冲进内,店内已无一人,原来睡在榻上养伤的几名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
这一下定静师太修养再好,却也无法镇定了,眼前剑尖在烛光下不住跃动,闪出一丝丝青光,知道自己握着长剑的手已忍不住颤抖。临敌惊惶,乃是学武之人的大忌,定静师太内功武术,俱臻上乘,原不该忽现此象,倘若十名高手团团将她围住,自知绝无生路,她手指头也不会有一根抖动,但恒山派数十名女弟子突然之间无声无息的就此失踪,使如中了敌人妖术一般,她但觉唇乾舌燥,一霎那间,全身筋骨俱软,竟尔无法移动。
但这等瘫软之状只是顷刻间的事,她吸了一口气,在丹田中一加运动,立即精神大振,在客店各处房舍庭院中迅速转了一圈,再回到前庭时,只见一株桂花树下有一只鞋子。拾起一看,见是一只青布女履,正是本派中人所穿,布鞋尚有微温,显是本派弟子被掳时所遗,所奇者相隔不远,却听不到丝毫呼唤吆喝之声。
她定了定神,叫道:「萼儿,绢儿,你们来瞧瞧,这是那个师姊的鞋子。」可是黑夜之中,只听到自己的叫声,郑萼、秦绢和仪琳三人均无应声。定静师太暗叫:「不好!」急冲出门,叫道:「萼儿、绢儿、仪琳,你们在那里?」门外月光淡淡,那三个小徒儿也已影踪不见。当此大变,定静师太不惊反怒,一跃上屋,叫道:「魔教妖人,有种的便来决个死战,装神弄鬼,成什么样子?」
她连呼数声,四下里静悄悄地绝无半点声音。她不住口的大声叫骂,但这廿八铺偌大一座镇甸之中,似乎便只剩下她一人。她是出家的尼姑,心下虽怒,骂得终究颇为斯文,稍稍粗俗之言便骂不出口,正无法可施之际,忽然灵机一动,朗声说道:「魔教众妖人听了,你们再不现身,那便证明东方不败只是个无耻胆怯之徒,不敢派人和我正教正面为敌。什么东方不败,只不过是东方必败而已。东方必败,有种敢出来见见老尼吗?东方必败,东方必败,我料定你便是不敢。」她知道魔教中上上下下,对教主奉若神明,若有人辱及教主之名,教徒闻声而不出来舍命维护教主的荣誉,在教规中是罪大恶极之事。果然她叫了几声「东方必败」,突见几间屋中涌出七人,悄没声的一齐跃上屋顶,四面将她围住。
敌人一现身形,定静师太心中便是一喜,心想:「你们这些妖人终究给我骂了出来,便将我乱刀分尸,也胜于这般鬼影也见不到半个。」可是这七人手中既不携兵刃,口中也是一言不发,只是站在她的身周。定静师太怒道:「我那些女弟子呢,将她们绑架到那里去了?」那七人仍是默不作声。
定静师太见站在西首的两人年纪均有五十来岁,脸上肌肉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出半分喜怒之色,她顺一口气,道:「好,看剑!」一剑向西北角上那人胸口剌了过去。
她身在重围之中,自知这一剑无法当真剌到他,这一剌只是虚招,一剑剌到中途,便当收回。眼前那人可也当真了得,他料到定静师太这剑只是虚招,竟如不闻不见,不闪不避。但武功高强之人,每一招都是虚虚实实,并无定规,虚可变实,实可转虚。定静师太见他毫不理会,本拟收回的这一剑剌到中途却不收回了,力贯右臂,迳自便疾剌过去。却见身旁两个人影一闪,两个人各伸双手,往她左肩、右肩插落。
定静师太身形一侧,疾如飘风般转了过来,攻向东首一个身形甚高之人。那人滑开半步,呛啷一声,兵刃出手,却是一面沉重的铁牌,举牌往她剑上砸去。定静师太长剑早已圈转,嗤的一声,剌向身左一名老者。那老者伸出左手,迳来抓她剑身,月光下隐隐见他手上似是戴有一只黑色手套,料想乃是刀剑不入之物,这才敢赤手来夺长剑。
转战数合,定静师太已和七名敌人中的五人交过了手,只觉这五人无一不是武功甚强的好手,若是单打独斗,甚或以一敌二,定静师太绝不畏惧,还可占到七八成赢面,但七人齐上,只要稍有破绽空隙,旁人立即补上,她变成只有挨打,绝难还手的局面。
越斗下去,她越是暗暗心惊,这七人显是练成了一种阵法,进退趋避之际,七个人便如一人,相互之际非但绝不冲撞,而且攻的攻,守的守,十四条手臂一同使将出来,她便如是和一个生有十四只手的怪物打斗一般。她心中又想:「魔教中有那些出名人物,十之八九我都早有所闻,这些妖人的武功家数,所用兵刃,我五岳剑派中人并非不知。但这七人无一不是从所未见,亦是从所未闻的人物,半点不知他们是什么来头。魔教近年中原来势力膨胀若此,竟然有这许多身份隐秘的高手为其所用。」
堪堪斗到六七十招,定静师太左支右绌,已然气喘叮叮,料想今日势将命丧廿八铺中,一瞥眼间,忽见瓦面上多了几个蹲伏的人影,共有十余人之多。这些人显然早已隐伏在此,初时顾住对敌,全未发觉,但搏斗良久,月光西斜,那些人影越来越长,终于突然察觉。她暗叫:「罢了,罢了,眼前这七人我已对付不了。再有这些敌人窥伺在侧,定静今日大限难逃,与其落入敌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如早些自寻了断。佛门虽戒自戕,但这是战阵之上力尽而死。可不是我自残生命。身死殊不足惜,只是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尽数葬送,九泉之下,却是愧对恒山派的列位先人了。」心念已决,刷刷刷疾剌三剑,将敌人逼开两步,忽地倒转长剑,向自己心口插了下去。
剑尖将及胸膛,突然当的一声大响,手腕剧烈一震,长剑竟尔荡了开去,只见一个男子手中也是持剑,站在自己身旁,叫道:「定静师太勿寻短见,嵩山派朋友在此!」只听得兵刃撞击之听急响,伏在暗处的十余人纷纷跃出,和那魔教的七人斗了起来。定静师太死中逃生,精神为之一振,当即仗剑上前追杀。但见嵩山那些人使开本门剑法,以二对一,魔教的七人立处下风。那七人眼见寡不敌众,一声呼哨,突然从南方退了下去。
定静师太持剑疾追,忽然风声响处,屋檐数十枚暗器同时发出,破空之声极是强劲。定静师太想起昨日仙霞岭上魔教喂毒暗器的厉害,不敢托大,举起长剑,凝神将攒射过来的数十枚暗器一一拍打开去。黑夜之中,唯有微微的星月之光,她使开恒山派剑法,大袖飘飘,长剑飞舞,但听得叮叮之声不绝,数十枚暗器给她尽数击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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