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绢年纪虽幼,却也知周遭情势甚是凶险,众位师姊都已落入了敌人之手,这位将军瞎说一通,全当不得真,只是恒山派数十人出来,只剩下了自己三个年轻弟子,除了听从这将军的吩咐之外,实在并无良策,当下和仪琳、郑萼二人跟随着他走到门外。
令狐冲自言自语:「难道我昨晚这个梦发得不准,眼花看错了人?今晚非得再好好做过一个梦不可。」心下却想:「这些恒山女弟子就算给人掳了去,怎么定静师太可又突然失了踪迹?只怕她落了单,遭了敌人暗算,该当立即奔去追寻才是。但仪琳她们三个年轻女子,若是留在廿八铺,却又大大不妥,只得带了她们,一同去找到她们师伯。」说道:「咱们左右无多,这就去找找你们的师伯,看她在那里玩儿,你们说好不好?」郑萼忙道:「好啊,将军武艺高强,见识过人,若不是你带领咱们去找,只怕难以找到。」令狐冲笑道:「武艺高强,见识过人,这八个字,倒说得不错。本将军将来挂帅平番,升官发财,定要送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给你们三个小妞儿买新衣服穿。」
他信口开河,快要走到了二十八铺尽头,一跃上屋,四下望去。其时朝暾初上,白雾弥漫,树梢上烟雾霭霭,极目远瞪,两边大路上一个人影也无。突然之间,见到南边大路之中有一样青色的物事,相距甚远,看不清楚。只是一条空荡荡的大路上,路中心放了这样一件物事,显得颇为触目。他纵身下屋,发足奔去,将那物拾起一看,却是一只青布女履,似乎便和仪琳所穿的一模一样。
他站着等了一会,仪琳等三人跟着赶到。他将那女履交给仪琳,道:「是你的鞋子么?怎么落在这里?」仪琳接过女履,明知自己脚上穿着鞋子,还是不自禁的向自己脚下瞧了一眼,见两只脚上好端端都穿着鞋子。郑萼道:「这—这是我们师姊妹穿的,怎么会落在这里?」秦绢道:「定是那一位师姊给敌人掳去,在这里挣扎,鞋子落了下来。」郑萼道:「也说不定她故意留下一只鞋子,好教我们知道。」令狐冲道:「不错,你见识过人,武艺高强,咱们该向南追,还是向北?」郑萼道:「自然是向南了。」
令狐冲发足向南疾奔,顷刻间便在数十丈外,初时郑萼她们三人还和他相距不远,但不多时他背影便成了一个黑点。令狐冲沿途察看,不时转头望着她们三人,唯恐相距过远,救援不及,这三人又给敌人掳了去,奔出里许,便住足等候。
待得仪琳等三人追了上去,再又向前奔去,如此数次,已然奔出了十余里,眼见前面道路崎岖,两旁树木甚多,若是敌人在转弯处设伏,将仪琳等掳了去,那可救援不及,又见秦绢久奔之下,已然双颊通红,知她年幼,不耐长途奔驰,当下放慢了脚步,大声道:「他奶奶的,本将军足登皮靴,这么快跑,皮靴磨穿了底,可还真有些舍不得,咱们慢慢走吧。」
四人又走七八里路,奏绢突然叫道:「咦!」奔到一丛灌木之下,拾起了一顶青布帽子,正是恒山派众女尼所戴的。郑萼道:「将军,我们那些师姊,确是给敌人掳了,从这路上去的。」三个姑娘一见走对了路。当下加快了脚步,令狐冲反而落在后面。
中午时分,四人在一家小饭铺打尖。饭铺主人见一个将军带了一名小尼姑,两个年轻姑娘同行,心下甚是诧异,不免向他们细细打量。令狐冲拍桌骂道:「你奶奶的,有甚么好看?和尚尼姑没见过?」那汉子道:「是,是!小人不敢。」郑萼心中一动,指着仪琳,笑道:「这位大叔,你可见到有几个像这位小师太那样的出家人,从这条路上过去吗?」那汉子道:「好几个是没有,一个倒是有的。有一位老师太,可比这小师太年纪老得多了——」令狐冲道:「罗里罗唆,一位老师太,难道还会比小师太年纪小?」那汉子道:「是,是。」郑萼笑道:「那老师太怎样啦?」那汉子道:「那老师太匆匆忙忙的问我,可见到有好几个出家人,从这条路上过去。我说没有,她就奔下去了,唉—这样大的年纪,奔得可真快了,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倒像是戏台上做戏的。」秦绢拍手道:「那是师父了,咱们快追。」令狐冲道:「不忙,吃饱了再说。」四人匆匆吃了饭,临去时秦绢买了四个馒头,说要给师父吃。
突然之间,令狐冲心中一酸:「她对师父如此孝心,我虽欲对师父尽孝,却不可得。」此刻已在福建境内,与师父师娘相距不远,心想:「我这么一副德性,师父师娘定然认我不出,我就这么去见他们一见,也免他们见到了我生气。」
可是直到天黑,始终没见到定静师太的踪迹。一眼望去,尽是长草密林,道路越来越窄,又走一会,草长齐眉,天又黑得极快,路也不大看得出了。令狐冲心想:「若能找到一二家农家,便可去借宿一宵,这种荒野之所,客店是休想的了。」眼见前面有棵大树,当即奔将前去,一跃上树,游目四顾,全未见到半点人烟。突然之间,西北角上隐隐传来有兵刃相交之声。
他急忙跃下树来,说道:「快跟我来,那里有人打架,可有热闹瞧了。」秦绢道:「啊哟,莫不是我师父?」令狐冲循着声音从长草丛中疾奔过去。只奔出数十丈,眼前忽地大亮,十数枝火把一齐点起,兵刃相交之声却更加响了。他加快脚步,奔到近处,只见数十人点了火把,围成一个圈子,圈中一人大袖飞舞,长剑霍霍,力敌七人,正是定静师太。圈子之外躺着数十人,一看服色,便知是恒山派的众女弟子。令狐冲见所有人众个个都蒙了面,当下一步步的走近。众人都在凝神观斗,一时谁也没发见他。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七个打一个,有什么味儿?」
一众蒙面人见他突然出现,都是一惊,倏地回过头来,只有正在激斗的七人恍若不闻,仍是围着定静师太,诸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过去。令狐冲见定静师太一件布袍上已有好几滩鲜血,连脸上也溅了不少血,同时左手使剑,显然右手已受重伤,自己若是迟来得半步,只怕她已给敌人乱刀分尸。这时人丛中已有人呼喝:「甚么人?」两条汉子手挺单刀,跃到令狐冲身前。
令狐冲喝道:「本将军东征西战,马不停蹄,天天就是撞到你们小毛贼。来将通名,本将军刀下不斩无名之将。」一名汉子笑道:「原来是个浑人。」一刀向令狐冲腿上砍来。令狐冲叫道:「啊哟,真的动刀子吗?」身子一晃,已然冲入了战团,提起刀鞘,拍拍拍连响了七响,击在七人的手腕之上,七件兵器纷纷落地。跟着嗤的一声响,定静师太一剑插入了一名敌人的胸膛。原来那人突被击落兵刃,骇异之下,不及闪避定静师太这迅如雷电的这一剑。
定静师太这一剑使了全力,竟将这人钉在在下。她身子晃了几晃,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秦绢叫道:「师父,师父!」奔过去扑在她的身上。
一名蒙面人举起单刀,架在一名恒山派女弟子颈中,喝道:「退开三步,否则我一刀先杀了这女子!」令狐冲笑道:「很好,很好,退开便退开,那有什么希奇?别说退开三步,三十步也行。」一刀忽地递出,刀鞘头戳在他的胸口,那人啊哟的一声大叫,身子向后直飞出去。令狐冲和他相距本有两丈之遥,但不知如何,手臂只一伸便戳中了他胸口,内力到处,将他震得飞出丈许。令狐冲料到自己这一戳定可将他点倒,叫他无法以恒山女弟子的性命相胁,却没料到自己内力竟然如此强劲,刀鞘头一碰到他身子,便将他震了出去,自己却也呆了一呆,顺手挥过刀鞘,劈劈拍拍几声响,击倒了三名蒙面汉子,喝道:「你们还不退开,我将你们一一擒来,送到官府里去,每个人打你奶奶的三十大板。」
蒙面人的首领见到他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拱手道:「冲着任教主的金面,我们且让一步。」左手一挥,喝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走吧。」众人抬起一具死尸和给点倒的三人,抛下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顷刻间都隐没在长草之中。
仪琳和郑萼分别解开众师姊的绑缚,这时秦绢已将本门的治伤灵药服待着师父服下。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的火把,围在定静师太四周。众人见她伤重,谁都默不作声。
定静师太胸口不住起伏,缓缓睁开眼来,向令狐冲道:「你——你果然便是当年——当年魔教的—教主任——我行么?」令狐冲摇头道:「不是。」定静师太闭上了眼睛,但见她出气多,入气小,显然已是难以支持。她连喘几口气,突然厉声道:「你若是任我行,我——我恒山派纵然一败涂地,尽——尽数覆灭,也不——不要——」说到这里,一口气已然接不上来。令狐冲见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跟她胡说八道,说道:「在下这一点儿年纪,难道会是任我行么?」定静师太勉强睁双目,瞧了他一眼,见他虽然胡子蓬松,最多也不过三十来岁,道:「那么你为什么——为什么会使吸星妖法?你是任我——的弟子—」
令狐冲想起在华山时师父、师娘日常说起的魔教种种恶行,这两日来又亲眼见到魔教偷袭恒山派的鬼蜮技俩,说道:「魔教为非作歹,在下岂能与之同流合污?那任我行,绝不是我的师父。师太放心,在下的恩师人品端方,行侠仗义,乃是武林中人所仰的前辈英雄。」定静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似乎大为放心,断断续续的道:「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烦足下将恒山派——这——这些弟子们,带——带——」她说到这里,呼吸急促,隔了一阵,才道:「带到福州无相庵中——安顿,我掌门师妹——日内——就会赶到。」
令狐冲道:「师太放心,你休养几天,就会痊可。」定静师太道:「你——你答应了吗?」令狐冲见她双眼凝望着自己,满脸是切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应,便道:「师太如此吩咐,自当照办。」定静师太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这副重担,我——我本来——本来是不配挑的。少侠——你到底是谁?」令狐冲见她眼神涣散,呼吸极微,已是命在倾刻,不忍再瞒,凑嘴到她耳边,悄声道:「定静师伯,晚辈是华山门下弃徒令狐冲的便是。」定静师太「啊」的一声,道:「你——你——」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此气绝。
令狐冲叫道:「师太,师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恒山派群弟子放声大哭,荒原之上,一片哀声。几枝火把掉在地下,逐次熄灭,四周黑沉沉地,更显凄凉。
令狐冲心想:「定静师太也算得是一代高手,却遭宵小所算,命丧荒郊。她是个与人无争的出家老尼,魔教却何以总是放她不过?」突然之间,心念一动:「那蒙面人的首脑临去之时!叫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去吧!』魔教中人自称本教为『朝阳神教』,听到『魔教』一字,认为是污辱之称,为甚么这人却口出『魔教』?他口中既提到『魔教』,那便不是魔教中人了。那么这一伙人是甚么来么?」耳听得众弟子哭声甚悲,当下也不去打扰,倚在一株树旁,片刻便睡着了。
次晨醒来,见几名年青弟子在定静师太的尸身旁守护,年轻的姑娘、女尼们大都蜷缩着身子,睡在其旁。命狐冲心想:「要本将军率领这一批女人赶去福州,当真是古里古怪,不伦不类。好在我本也要去福州,率领是不必,我沿途保护便是。」当下咳嗽一声,走将过去。于嫂、仪和、仪清、仪质、仪真等几名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什行礼,说道:「贫尼等得蒙大侠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师伯不幸遭难,圆寂之际重托大侠,此后一切还望吩咐,自当遵行。」她们都不再叫他作将军,自然明白他这将军是个冒牌货了。
令狐冲道:「什么大侠不大侠,难听得很,你们如果瞧得起我,还是叫我将军好了。」于嫂等互望了一眼,只得点头。令狐冲道:「我前晚发梦,梦见你们给一个婆娘用毒乐迷倒,都躺在一间大屋之中,后来怎地到了这里?」
仪和道:「我们给迷倒后人事不知,后来那些贼子用冷水浇醒了我们,松了我们脚下绑缚,将我们赶入了一条地道,出来时已在镇外,一路足不停步的拉着我们快奔。走得慢一步的,这些贼子用鞭子抽打。天黑却仍是不停,后来师伯追来,他们便围住了师伯,叫她投降——」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哭了出来。
令狐冲道:「这些毛贼似乎不是魔教中人,一路之上,可听出些什么端倪么?」仪和道:「他们——他们当然是魔教的妖人了,若不是魔教妖人,那会如此阴险狠毒,不讲江湖义气?」她心直口快,只道世上除了魔教中人之外,更无别的坏人。仪清却道:「将军,我听到一句话,却起了些疑心。」令狐冲道:「一句什么话?」仪清道:「我听得一个蒙面人说道:『五师兄吩咐,大家脚下加紧些,路上不可喝酒,以免误事。到了福州之后,再请大家喝个痛快。』」令狐冲道:「此话不对,一路上有酒便喝,何必到了福州才喝?」仪清不理他打岔,说道:「贫尼心想,他们魔教中人,互相不称兄道弟,又想魔教教众戒荤戒酒,喝个痛快之言有些不对。」令狐冲心想:「这个小尼姑很是细心,颇有见识。」但口中却道:「戒荤戒酒,最是不通。若是大家不喝酒,辛辛苦苦酿了酒出来干甚么?那些猪羊鸡鸭,又何必生在世上?」
仪清不去跟他辩论吃荤吃酒之事,说道:「将军,眼前之事,如何办理,还望示下。」令狐冲摇头道:「和尚尼姑的事情,本将军一窍不通,要我吩咐示下,当真是瞎缠三官经了。本将军升官发财,最是要紧,这就去也。」迈开大步,疾向北行。众弟子大叫:「将军,将军!」令狐冲那去理会?但他转过山坡后,便躲在一株树上,等了约摸半个时辰,但见恒山众女弟抬着定静师太的尸身哭哭啼啼的上路。他速速跟在后面,暗中保护。
且喜一路无事,众弟子将定静师太收殓了,雇了夫子,将棺木运到福州。这么一来,走得更加慢了。令狐冲直到眼见恒山一行人和那棺木进了福州城东的一座尼庵,而那尼庵的匾额确是写着「无相庵」三字,这才嘘了一口长气,心想:「大将军统率小尼姑,那是世上从所未有的奇事,幸喜这副担子,总算是交卸了。我答应定静师太,将她们带到福州无相庵,这不是都进了无相庵么?」
他转过身来,走向大街,待要向行人打听「福威镖局」的所在,突见人丛中一个青衣汉子脸上神色十分古怪,急速转头,快步走开。令狐冲心念一动:「不对!这人为何一见我立刻避开?」他是个十分机警之人,随即省悟:「是了!我在廿八铺内外两番对敌,均是这副打扮,只怕道上传言早已沸沸扬扬,说什么魔教前任教主任我行复出,这么长,这么短,穿戴的便是这样一副德行。这汉子是武林中人,说不定还是那晚蒙面人中之一,可将我认出来啦,那可须得另换装束,否则极是不便。」当下便去投店住宿,到街上去买衣更换。
走了几条街,没见到有旧衣店,突然之间,一个极熟悉的声音钻进耳中:「小林子,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喝酒?」
令狐冲一听到这声音,胸口一热,脑中一阵晕眩。他千里迢迢的来到福建,为的就是想听到这个声音,想见到这声音主人的脸庞。可是此刻当真听见了,却不敢转过头去。自己早已易容改装,小师妹自然认不出来,但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一个人竟似泥塑木雕般呆住了,泪水不由自主的涌到眼眶之中,望出来模糊一片。只这么一个称呼,这么一句话,便知小师妹跟林师弟十分亲热,想像他二人一路之上,不知享尽了多少旎绮的风光。
只听得林平之说道:「我没功夫。师父交下来的功课,我还没练熟呢。」岳灵珊道:「这三招剑法,容易得紧。你陪我喝了酒后,我就教你其中的窍门,好不好呢?」林平之道:「师父,师娘吩咐过的,要咱们这几天别在城里胡乱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说呢,咱们还是回去吧。」岳灵珊道:「难道街上逛一逛也不许么?我就没见到什么武林人物。再说,就是有江湖豪客到来,咱们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什么了?」两人一面说,一面渐渐走远。
令狐冲倏地转过身来,只见岳灵珊苗条的背影在左,林平之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并肩而行。岳灵珊穿的是一件湖绿色衫子,下面是翠绿的裙子。林平之则是一件淡黄色的长袍。两人衣履鲜洁,单看背影,便是一双才貌相当的璧人。令狐冲胸口便如有什么东西塞住了,几乎是气也透不过来。他和岳灵珊一别数月,虽然思念不绝,但今日一见,才知相爱之深。他手探腰刀之柄,恨不得抽出刀来,就此一刀横颈自刎。突然之间,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登时一交坐倒。
长街之上,行人如鲫,众人突见一名军官坐倒在地,都围了拢来,七张八嘴的询问。令狐冲走了定神,慢慢站了起来,脑中兀自晕眩,心想:「我是永远不能跟他二人相见的了。徒自苦恼,复有何益?今晚我留书一通,告知师父师娘,暗中见上他两位老人家一面,从此远赴异域,再不踏入中原一步。」伸臂推开行人,也不再去买衣改装,回到店中唤酒大喝。他酒量本宏,但酒入愁肠,却是易醉,只喝得三斤名酒,已是大醉,和衣倒在床上便睡。
睡到中夜醒转,将店小二叫了进来,问明了「福威镖局」的所在,要他取来笔砚,提笔写了封信给岳不群夫妇,上款只写「书奉华山掌门岳大侠岳夫人」,说明任我行重入江湖,将与华山派作对,此人武功奇高,务请小心在意,下款写了「知名不具」四字。他故意将笔划写得歪歪斜斜,好教岳不群认不出来,只是语气恭敬,显得是一名武林后辈所书。写罢书信,又将店小二叫了进来,一指将他点倒,便剥他身上衣衫。
那店小二睁大了眼睛,说不出的惊慌。令狐冲剥下他衣衫后,换在自己身上,将一身军官装束包成一包,挟在胁下,将三两银子抛在店小二身旁,喝道:「本将军前来办案拿贼,借你衣衫一用。你若是泄漏半点风声,教那江洋大盗逃了,回头就捉去当贼党办理。这三两银子除了房饭钱外,都赏给你。」店小二开口不得,不住的点头。
令狐冲越墙而出,迳往福威镖局奔去。这镖局建构宏伟,极是易认,离客店又不甚远,不多时便已见到镖局外的两根旗杆。旗杆上并未悬旗,想来林平之自从父母双亡后,专心练武,不再重理旧业。他绕到镖局后院,心想:「不知师父、师娘住在何处?此刻当已入睡,今晚先行投书,明日再来见他二位一面。」眼见镖局中灯火尽熄,更无半点声息。
便在此时,只见左边墙头人影一闪,一条黑影越墙而出,瞧身形是个女子。令狐冲几个起落,绕到镖局之前,只见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轻功正是本门身法。他提气追将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岳灵珊,心想:「小师妹半夜三更却到那里去?」
但见岳灵珊挨在墙边,向前飞奔,令狐冲好生奇怪,跟随其后。这时候他的功力比之这个小师妹已不知高出了多少,信步而行,便始终不即不离的在她身后二丈之遥,脚步轻盈,没让她听到半点声音。岳灵珊奔行一会,便回头瞧瞧身后是否有人。但她回头之时,左肩必先微微一沉,令狐冲早就抢着躲在墙边,不给她发觉。福州城中街道纵横,千门万户,岳灵珊东一转,西一弯,这条路似是平素走惯了的,在岔路上从不有半分迟疑,直奔出二里有余,在一座石桥之侧,转入了一条小巷子中。
令狐冲飞身上屋,只见她走到小巷头,一纵身便跃进了一间大屋的墙内。这座大屋黑门白墙,墙头盘着一株老藤,显是将近百年的古物,但见屋内好几处窗户中都透出光来。岳灵珊走到东边厢房窗下,凑眼到窗缝中向内一张,突然吱吱吱的尖声鬼叫。
令狐冲见她如此隐秘的来此,料想这座屋必是敌人所居,她是前来窥敌,突然听到她尖声叫了起来,实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一听到窗内那人说话之声,随即恍然。窗内那人说道:「师姊,你想吓死我么?吓死了变鬼,最多也不过是和你一样。」岳灵珊笑道:「臭林子,死林子,你骂我是鬼,小心我把你心肝挖了出去。」林平之道:「不用你挖,我自己挖给你看。」岳灵珊笑道:「好啊,你跟我说疯话,我这就告诉娘去。」林平之笑道:「师娘若是问你,这句话我是什么时候说的,在什么地方说的,你怎去回答?」岳灵珊道:「我便说是今日午后未时,在练剑场上说的。你不用心练剑,却尽跟我说这些闲话。」林平之道:「师娘一恼,定然把我关了起来,三个月不能见你的面。」岳灵珊道:「呸!好希罕么?不见就不见!喂,臭林子,你还不开窗,干什么啦?」
林平之长笑声中,呀的一声,两扇木窗推开。岳灵珊身子一缩,躲在一旁。林平之自言自语的道:「我还道是师姊来了,原来没有人。」又将两房窗慢慢关上。岳灵珊一纵身,从窗中跳了进去。
令狐冲蹲在屋角上,听着两人一句句的调笑,早已痴了,但听得厢房中两人笑作一团。这时窗子半掩,岳灵珊和林平之的影子映在窗纸之上,但见两个人头相距不过数寸,相偎相倚,笑声却渐渐低了。令狐冲轻轻叹了口气,正欲掉头而去。只听得岳灵珊道:「这么晚还不睡,干什么来着?」林平之笑道:「我在等你啊。」岳灵珊笑道:「呸,说谎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会来?」林平之道:「山人神机妙算,心血来潮,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师姊要大驾光临。」岳灵珊道:「我知道啦,瞧你房中乱成这个样子,定是又在找那部剑谱了,是不是?」
令狐冲已然走出几步,突然听到「剑谱」二字,心念一动,又回转身来。只听得林平之道:「这屋子几个月来,上上下下也不知给我搜过几遍了,连屋顶上瓦片也都一张张翻过了,就差着没将墙上的砖头拆下来瞧瞧——啊,师姊,这座旧屋反正也没什么用处了,咱们真的将墙头都拆开来瞧瞧,好不好?」岳灵珊道:「这是你林家的屋子,拆也好,不拆也好,你问我干什么?」林平之道:「是林家的屋子,就得问你。」岳灵珊道:「为什么?」林平之道:「不问你问谁啊?难道你——你将来不姓——不姓我这个——哼——哼——嘻嘻。」
只听得岳灵珊笑骂:「臭林子,死林子,你讨我便宜是不是?」又听得拍拍作响,显是她在用手拍打林平之。
他二人在屋内调笑,令狐冲心如刀割,本想即行离去,但那辟邪剑谱之事,只因林平之的父母临死之时,只有自己一人在侧,有几句遗言要自己带给林平之,可是由此却蒙了冤枉。偏生自己后来得风太师叔传授,学会了独孤九剑的神妙剑法,华山门中,只怕人人都以为自己吞没了辟邪剑谱,连素来知心的小师妹也大加怀疑。平心而论,此事原来怪不得旁人,自己上思过崖的那日,还曾与师娘对过剑来,便挡不住她那「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可是在崖上住得数月,突然剑术大进,而这剑法又与本门剑法大不相同,崖上并无外人到来,若不是自己得了别门的剑法秘笈,焉能精进若斯?而这别门的剑法秘笈,若不是林家的辟邪剑谱,又会是什么?
他身处嫌疑之地,又因答应风太师叔,绝不泄漏他的行迹,实是有口难辩,中夜自思,师父所以如此决绝的将自己逐出门墙,虽说是由于自己与魔教妖人交结,但另一重要原因,多半认定自己吞没辟邪剑谱,行止卑污,不容再列于华山派门下。此刻听到岳、林二人谈及剑谱,虽然耳听他二人亲昵调笑,也当强忍心酸,听个水落石出。
只听得岳灵珊道:「你已找了几个月,既然找不到,剑谱自然不在这儿了,还拆墙干甚么?大师哥——大师哥随口一句话,你也作得真的?」令狐冲又是心中一痛:「她居然还叫我『大师哥』!」林平之道:「大师哥传我爹爹遗言,说道向阳巷旧宅中的祖先遗物,不可妄自翻阅。我想那部剑谱,纵然是大师哥借了去,暂不归还——」令狐冲凄然冷笑,心道:「你到说得客气,不说我吞没,即说是借了去暂不归还,哼哼,那也不用如此委婉其词。」只听得林平之接着道:「但想『向阳巷旧宅』这五个字,却不是大师哥所能编造得出的,定是我爹爹妈妈的遗言。大师哥和我家素不相识,又是从未来过福州,不会知道福州有个向阳巷,更不会知道我林家祖先的旧宅,是在向阳巷。即便是福州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岳灵珊道:「就算确是你爹爹妈妈的遗言,那又如何?」林平之道:「大师哥转述我爹爹的遗言,又提到『翻阅』什么四书五经,或是什么陈年烂帐,思来想去,必是与那部剑谱有关。小师姊,我想爹爹遗言中既然提到向阳巷旧宅,即使剑谱早已不在此处,在这旧宅中当也能发见一些端倪。」
岳灵珊道:「那也说得是。这些日子来,我见你总是精神不济,晚上又不肯在镖局小睡,一定要回到这里,我不放心,所以过来瞧瞧。原来你白天练剑,又要强打精神陪我,晚间却在这里掏窝子。」林平之淡淡一笑,随即叹了口气,道:「想我爹爹妈妈死得好惨,我倘若找到剑谱,能以林家祖传剑法手刃仇人,方得慰爹爹妈妈在天之灵。」
岳灵珊道:「不知大师哥此刻在那里?我能见到他就好了,定要代你向他索还剑谱。他剑法早已练得高明之极,这剑谱也当物归原主啦。我说,小林子,你早死了这条心,不用在这旧屋子里东翻西寻啦。就没这剑谱,练成了我爹爹的紫霞神功,也报得了这仇。」
林平之道:「这个自然。只是我爹爹妈妈死得如此惨法,生前又遭人折磨侮辱,若能以我林家剑法报仇,那也是替爹爹妈妈出了一口气。再说,本门这紫霞神功,向来只传一名弟子,我入门最迟,纵然恩师、师娘眷顾,众位师兄、师姊也都不服,定要说——定要说——」岳灵珊道:「定要说什么啊?」
林平之道:「说我跟你好未必是真心,只不过瞧在紫霞神功的面上,讨恩师、师娘的欢心。」岳灵珊道:「呸!旁人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只要知道你是真心就行啦。」林平之笑道:「你怎知道我是真心。」岳灵珊拍的一声,不知在他肩头还是背上重重打了一下,啐道:「我知道你是假情假意,是狼心狗肺。」
林平之笑道:「好啦,来了这么久,该回去啦,我送你回镖局子,若是给师父、师娘知道了,那可糟糕。」岳灵珊道:「你赶我回去,是不是?你赶我,我就走,谁要你送了?」语气之中,甚是不悦。令狐冲和她自幼一起长大,知她这时一定是掀起了小嘴,女孩儿家脾气发作,轻嗔薄怒,却另有一番系人心处,心想:「这个林师弟真是奇怪,若是她来看我啊,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会让她走。倒像小师妹对他死心塌地,而他却是漫不在乎。」林平之道:「师父说道,魔教前任教主任我行重现江湖,听说已到了福建境内,此人武功之高,人所难测,又兼行事心狠手辣。你深夜独行,若是不巧遇上了他,那——那怎么办?」岳灵珊道:「哼,你送我回去,若是碰巧遇上了他,难道你便能杀了他,拿住他?」林平之道:「你明知我武功不行,又来取笑?我自然对付不了他,但只须跟你在一起,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
岳灵珊登时心软,柔声道:「小林子,我不是说你武功不行,你这般用功苦练,将来一定比我强。其实除了剑法还不怎么熟练,要是真打,我可还真不是你对手。」林平之轻轻一笑,道:「除非你用左手使剑,或许咱们还能比比。」岳灵珊不想便去,又要讨他喜欢,说道:「小林子,我帮你找找看。你对家里的东西看得熟了,见怪不怪,或许我能见到些什么惹眼的东西。」林平之道:「好啊,你就瞧瞧这里又有什么古怪。」
接着便听得开抽屉、拉桌子的声音,过了半晌,岳灵珊道:「这里甚么都平常得紧。你家里可有甚么异乎寻常的地方?」林平之沉吟一会,道:「异乎寻常的地方?没有。」岳灵珊道:「你家的练武场在那里?」林平之道:「也没甚么练武场。我曾祖创了镖局子后,便搬到那里去住。我祖父、叔祖父、父亲,都是在镖局子练的功夫。再说,我爹爹遗言中有『翻阅』二字,练武场中也没有甚么可翻阅的。」岳灵珊道:「对啦,咱们到你家的书房去瞧瞧。」林平之道:「我们是保镖世家,只有帐房,没有书房。帐房可也是在镖局子里。」
岳灵珊道:「那可真难找了。那在这座屋子中,有什么可以翻阅的?」林平之道:「我琢磨大师哥的那句话,他说我爹爹命我不可翻阅祖宗的遗物,其实多半是叫我去翻阅这旧宅中祖宗的遗物。但这里有什么东西好翻阅呢?想来想去,只有我曾祖的一些佛经了。」岳灵珊跳将起来,拍手道:「佛经!那好得很啊,达摩老祖是武学之祖,佛经中藏有剑谱,可不是希奇的事儿。」
令狐冲听到岳灵珊这般说,精神为之一振,心道:「林师弟若能在佛经中翻到那部剑谱,可就好了,免得他们再疑心是我吞没了。」却听得林平之道:「我早翻过啦,不但是翻一遍两遍,也不是十遍八遍,只怕一百遍也翻过了。我还到书铺子去买了金刚经、法华经、心经,来和曾祖父这些遗经逐字对照,确是一个字也不错。那些佛经,便是寻常的佛经。」岳灵珊道:「那就没什么可翻的了。」她沉吟半晌,突然说道:「佛经的夹层之中,你可找过没有?」林平之道:「夹层?我可没想到。咱们这便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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