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大张旗鼓



  令狐冲「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将桌上一大碗酒都带翻了,全身登时出了一阵冷汗,手足发颤,说道:「这—这—这—」脑海中一片混乱,想起当时自己身子一日弱似一日,一晚睡梦之中,听到盈盈哭泣甚哀,说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说得诚挚无比,自己心中感激,狂吐鲜血,就此人事不知,待得清醒,已是在少林寺的一间斗室之中,方生大师已费了无数心力为己施救。自己一直不知如何会到少林寺中,又不知盈盈到了何处,听莫大先生这么说,才知是盈盈舍命相救,不由得热泪盈眶,跟着两道眼泪,扑簌簌的直流下来。
  莫大先生叹道:「这位任小姐虽然出身魔教,但待你的至诚至情,却是令人好生相敬。少林派中辛国梁、易国梓、黄国柏、和觉月禅师四大弟子,都是命丧她手。她去到少林,自无生还之望,但为了救你,她—她是全不顾己了。方证大师不愿就此杀了她,却也不能放她,因此将她囚禁在少林寺后的一座山洞之中。圣姑属下那许多三山五岳的人马,自然都要去救她出来。听说这几个月中,少林寺没一天安宁,擒到的人,少说也有一百来人了。」
  令狐冲想起那日五霸冈上群豪竞相讨好盈盈的情景,又想起她只一现怒色,便有三名汉子自剜双目,群豪既知她陷身少林,自是要奋不顾身的去救了,问道:「莫师伯,你刚才说,大家争着要做头子,自己伙里已打得昏天黑地,那是怎么一会事?」莫大先生叹了口气,道:「这些旁门左道的人物,平日除了听从任大小姐的号令之外,个个狂妄自大,好勇斗狠,谁也不肯服谁。这次上少林寺救人,大家知道少林寺是天下武学的祖宗,事情很是辣手。何况单独去闯寺的,个个有去无回。因此上大家说要广集人手,结盟而往。既然结盟,便须有个盟主,听说这些日子来为了争夺盟主之位,许多人动上了手,死的死,伤的伤,着实损折了不少人。令狐老弟,我看只有你急速赶去,才能制得住他们。你说什么话,那是谁也不敢违拗的,哈哈,哈哈!」
  莫大先生这么一笑,令狐冲登时满脸通红,情知他逼番话不错,但群豪服了自己,只不过是瞧在盈盈的面上,而盈盈日后知道,一定要大发脾气,突然间心念一动:「盈盈对我情意深重,可是她脸皮子薄,最恼的便是怕旁人笑话于她,说她对我落花有意,而我却是流水无情。我要报答她这番厚意,务须教江湖上好汉都道,令狐冲对任小姐一往情深,为了她性命也不要了。我须孤身去问少林,救得出她来,那是最好,倘若救不出,也要闹得众所周知。」说道:「恒山派的定闲、定逸两位师伯上少林寺去,便是向少林方丈求情,请他放了这位任小姐出来,以免酿成一场大动干戈的流血浩劫。」
  莫大先生道:「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定闲师太如此老成持重之人,居然放心由你陪伴一般姑娘尼姑,自己却另行他往,原来是帮你去作说客去了。」令狐冲道:「莫师伯,小侄既知此事,着急得了不得,恨不得插翅飞去少林寺,瞧瞧两位师太求情的结果如何,只是恒山派这些师姐师妹都是女流之辈,倘若途中遇上了什么意外,可又难处。」莫大先生道:「你尽管去好了!」令狐冲喜道:「我先去不妨?」莫大先生不答,拿起倚在板凳旁的胡琴,伊伊呀呀的拉了起来。
  令狐冲知道他既说自己尽可前去,那便是答应照料恒山派一众弟子了,这位莫师伯识见非凡,远在自己之上,不论他明保还是暗护,恒山派自可无虞,当即躬身行礼,说道:「深感大德。」
  莫大先生笑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我帮恒山派的忙,要你来谢甚么?那位任小姐得知,只怕要喝醋了。」令狐冲道:「小侄这便就去,恒山派众位师姐师妹,相烦莫师伯代为知照。」说着直冲出店,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见坐船的窗中透出灯光,倒映在汉水之中,一条黄光,缓缓闪动。莫大先生的琴声渐趋低沉,静夜听来,甚是凄清。他向北疾行,足不停步,一口气奔了四十余里,只觉内息悠长,竟是丝毫不觉疲累,天明时到了一座大镇,便入一家面店吃饭。湖北最出名的点心是豆皮,以豆粉制成粉条,甚是可口。令狐冲连尽三大碗牛肉豆皮,付帐出门,只见迎面走来一群汉子,其中一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黄河老祖」之一的老头子。他心中一喜,大声叫道:「老头子!你好啊。」老头子一见是他,登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神色古怪之极,迟疑半晌,刷的一声,抽出了大刀。
  令狐冲又向前迎了一步,说道:「祖千秋——」只说了三个字,老头子一刀便向他砍将过来,可是这一刀虽然力劲势沉,准头却是甚差,和令狐冲肩头还差着七八寸,直削了下去。令狐冲吓了一跳,向后跃开,叫道:「老先生,我——我是令狐冲!」老头子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令狐冲。众位朋友听了,圣姑当日会有令谕,不论那一人见到令狐冲,须将他杀了,圣姑自当重重酬谢。这一句话,大伙儿可都知道么?」众人轰道:「咱们都知道了。」众人话虽如此说,但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神气甚是古怪,并无一人拔兵刃动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地,毫无紧张之态。
  令狐冲脸上一红,想起那日盈盈要老头子等传言江湖,务须将自己杀了,在她一来是盼望自己再不离开她身边,二来是要江湖上群豪知道,她任大小姐绝非痴恋令狐冲,反而恨他入骨。原来当时老头子等传言出去,众人已然不信,待得她为救令狐冲之命,甘心代他赴少林寺就死,这件事由少林寺的俗家子弟无意中泄漏了出来,登时轰动江湖。人人固是赞她情深义重,心下却也不免暗笑,觉得这位大小姐太也要强好胜,明明心中爱煞了人家,却又不认,拚命掩饰,不免是欲盖弥彰。这件事不但盈盈属下那些左道旁门的好汉知之甚详,连正派中人也多有所闻,日常闲谈,往往引为笑柄。此刻群豪突然见到令狐冲出现,不禁为之愕然。
  老头子道:「令狐公子,圣姑虽然有令,叫我将你杀了,但你武功甚高,适才我这一刀砍你不中,承你手下留情,没取我性命,足感盛情。众位朋友,大家亲眼目睹,咱们不愿杀令狐公子,实在是杀他不了。我老头子不行,当然你们大伙儿都是不行的了,是不是?」众人哈哈大笑,说道:「这叫做不打不成相识。适才咱们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双方打得筋疲力尽,谁也杀不了谁,只好不打。不妨大伙儿斗斗酒去。若是你们灌得令狐冲醉死了,日后见到圣姑,也好有个交代。」群豪捧腹狂笑,都道:「妙极,妙极!」有的还笑道:「圣姑只要咱们杀了令狐公子,可没规定非用刀子不可。用上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那也是可以啊。这叫做不能力敌,便当智取。」群豪欢呼大叫,簇拥着令狐冲上了当地最大的一间酒楼,四十余人坐满了六张桌子。几个人还没坐定,便敲抬拍凳,大呼:「酒来!」令狐冲自在杭州梅庄和丹青生大喝了一次四蒸四酿的吐鲁蕃葡萄美酒之后,一直未有机缘畅饮,纵然自斟自酌,大醉一场,也是索然无味,这时遇上这许多豪爽汉子,甚是高兴,一坐定后,便问:「圣姑到底怎样啦?这可急死我了。」群豪听他关心盈盈,尽皆大喜。老头子道:「大伙儿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圣姑的芳驾。这些日子来,却为了谁做盟主之事,大伙儿争闹不休,很伤了同道的和气。令狐公子驾到,那是再好不过了。这盟主若不是你当,更有谁当?若是别人当了,就算接了圣姑出来,她老人家也必不喜。」一个白须老者笑道:「是啊。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纵然一时遇上阻难,接不到圣姑,她老人家只须得知讯息,心下也是喜欢。这盟主一席,天造地设,是由令狐公子来当的了。」
  令狐冲道:「是谁当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须救得圣姑出来,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所甘愿。」这几句话倒不是随口胡诌,他心中感激盈盈为己舍身,若是要他为盈盈而死,那是一往无前,绝不用想第二次的事。只是若在平日,这种念头在心中想想也就是了,不用向人宣之于口,此刻却要拚命显得多情多义,好叫旁人不去笑话盈盈。群豪一听,更是心下大慰,觉得圣姑看中此人,眼光倒也不错。
  那白发老者姓戚,单名一个高字,当即笑道:「原来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义的英雄,若是如江湖上所讹传那般,可教众人心凉了。」令狐冲道:「这几个月来,在下误为奸人所算,身陷牢笼,江湖上之事,一概不知。但日夜思念圣姑,想得头发也白了。来来来,在下敬众位朋友一杯,多谢各位为圣姑出力。」说着站起身来,举杯一饮而尽。群豪也都干了。
  令狐冲道:「老先生,你说许多朋友在争盟主之位,已然颇有损伤,事不宜迟,咱们便须立即赶去劝止。」老头子道:「正是,祖千秋和夜猫子都已赶去了。他二人跟川西闵氏父子有心病,只怕这会儿早已打将起来了。」令狐冲道:「不知大伙儿都在何处?」老头子道:「他们都在黄保坪聚会。」令狐冲道:「黄保坪?」戚高道:「那是在襄阳以西的荆山之中。」令狐冲道:「大伙儿便辛苦些,咱们快些吃饭喝酒,立即赶到黄保坪去。」
  群豪在路上又遇到了两批好汉,也都是去黄保坪的,三伙人相聚,已有一百余人。令狐冲和老头子并肩而行,问他道:「令爱小怡姑娘的病,可大好了?」老头子道:「多承公子关怀,她虽没怎么好,可也没怎么坏。」令狐冲心中一直有个疑团,眼见余人在身后相距数丈,便问:「众位朋友都说圣姑于各位有大恩德。在下当真不明其中原因,圣姑小小年纪,怎能广施恩德于这许多江湖朋友?」老头子转头向他瞧了一眼,道:「公子真的不知其中缘由?」令狐冲摇头道:「不知。」老头子道:「公子不是外人,原本不须相瞒,只是大家向圣姑立过誓,不能泄漏此中机密。请公子恕罪。」令狐冲点头道:「既是不便说,还是不说的好。」老头子道:「日后由圣姑亲口向公子说,那不是好得多么?」令狐冲道:「但愿此日越早到来越好。」群豪赶到黄保坪时,已是深夜,那群雄聚会之处,是在黄保坪以西的一处荒山。还在里许之外,便听到人声嘈杂,有人粗声喝骂,有人尖声叫嚷。令狐冲加快脚步,急奔过去,月光之下,只见群山围绕的一块大草坪上、黑压压的聚集着无数人众,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千余人之多。只听有人大声说道:「盟主盟主,既然称得这个『主』字,自然只好一人来当,你们六个内都要当,那还成什么盟主?」另一说道:「我们六个人便是一个人,一个人便是六个人。你们都听我六兄弟的号令,我六兄弟便是盟主了。你再罗里罗唆,先将你撕成四块再说。」令狐冲不用眼见其人,便知是「桃谷六仙」之一,只是他六兄弟说话声音都差不多,却分辨不出是六人中的那一个。
  先前那人给他一吓,登时不敢再说。但群雄对「桃谷六仙」显然心中不服,有的在远处叫骂,有的躲在黑暗中大声嘻笑,更有人投掷石块泥沙,乱成一团。
  桃叶仙大声嚷道:「是谁向老子投掷石块?」黑暗中有人说道:「是你老子。」桃花仙怒道:「什么?你是我哥哥的老子,也就是我的老子了?」有人说道:「那也未必!」登时数百人齐声轰笑。桃花仙道:「为什么未必?」另一人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生一个儿子。」桃根仙道:「你生一个儿子,跟我有什么相干。」又一个粗嗓子的大声笑道:「跟你没相干,多半跟你兄弟相干了。」桃干仙道:「难道跟我相干么?」先一人笑道:「那得看相貌像不像。」桃实仙道:「你说跟我的容貌有些相似,出来瞧瞧。」那人笑道:「有什么好瞧的,你自己照镜子好了!」突然之间,四条人影迅捷异常的纵起,一扑向前,将那人从黑暗中抓了出来。原来这人又高又大,足足有三百来斤,给桃谷四仙抓住了四肢,竟是丝毫动弹不得。四人将他抓到月光底下一照,桃实仙道:「不像我,我那有这样难看?老三,只怕有些像你。」桃枝仙道:「呸,我就比你难看吗?天下英雄在此,不妨谓大伙儿品评品评。」群雄见二人都是五官不正,面貌丑陋,要说那一个更好看些,这番品评功夫可也真着实不易。眼见那大汉给四仙抓在手中,顷刻之间便会撕成四块,人人栗栗危惧,谁也笑不出来。
  令狐冲知道桃谷六仙的脾气,一个不对,便会将这大汉撕了,朗声说道:「桃谷六仙,让我令狐冲来品评品评如何?」说着缓步从暗处走将出来。群雄一听到「令狐冲」三字,登时耸动,千余对目光都注集在他身上。令狐冲却是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桃谷四仙,唯恐他们一时兴起,便将这大汉撕裂,口中说道:「你们将这位朋友放下,我才瞧得清楚。」桃谷四仙对令狐冲颇有好感,当即将他放下。只见这条大汉身材雄伟已极,站在当地,便如一座铁塔相似。只是他适才死里逃生,已然吓得魂不附体,脸如死灰,身子簌簌发抖。他明知如此当众发抖实非英雄行径,可是全身自己要抖,却也勉强不来,要想说几句撑门面之言,只是颤声说道:「我—我—我—」令狐冲见他吓得厉害,但此人五官倒也端正,向桃谷六仙道:「六位桃兄,你们的相貌和这位朋友全然不像,比他俊美得多了。桃根兄骨格灵奇、桃干兄身材魁伟、桃枝兄四肢修长、桃叶兄眉清目秀、桃花兄—这个—这个目如朗星,世所罕有,至于桃实兄呢,精神饱满。任谁一见到六位,都知是行侠仗义的玉面英雄,英俊少——这个英俊中年。」他本来想说是「英俊少年」,但桃谷六仙都已五十开外,「少年」两字,无论如何安不上去,只好说是「英俊中年」群雄一听,尽皆大笑。
  令狐冲道:「六位桃兄,你看我的话说得丝毫不错,否则他们为甚么不向我投掷石块呢?」
  老头子亲身吃过这六兄弟的苦头,知道他们极不好惹,跟着凑趣,说道:「依在下之见,环顾天下英雄,武功高的固多,说到相貌,那是谁也比不上桃谷六仙了。」
  桃谷六仙听得令狐冲和老头子都称赞自己相貌俊美,都是大为高兴。群豪跟着起轰。有的说:「岂仅俊美而已,简直是风流潇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的说:「潘安退避三舍,宋玉甘拜下风。」有的说:「武林中从第一到第六美男子,自当算他们六位。令狐公子最多排列第七。」桃谷六仙不知众人是取笑自己,还道是真心称赞,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桃枝仙道:「我妈当年说咱们六个是丑八怪,原来是说得不对。」有人笑道:「当然不对了,你们只有六个人,怎能成为丑八怪。」有人轻道:「加上他爹——」一句话没说完,便给人掩住了嘴巴。
  老头子大声说道:「众位朋友,大伙儿运气不小。令狐公子正要单枪匹马,独闯少林,去接圣姑出来,道上遇到了我们,听说大伙儿在此,便过来和大家商议商议。我说呢,说到相貌之美,自然是桃谷六位第一——」,群雄一声,又都轰笑。老头子连连摇手,在众人大笑声中继续说道:「可是这闯少林,接圣姑的大事,和相貌如何,干系也不太大。以在下之见,咱们公奉令狐公子为盟主,请他主持全局,发号施令,大伙儿一体凛遵,众位意下如何?」
  群雄人人知道圣姑是为了令狐冲而陷身少林,别说令狐冲武功卓绝,当日在河南和向问天联手,大战各路英雄之事早已轰动江湖,即令他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瞧在圣姑面上,也当奉他为主,是以听到老头子说,当即欢声雷动,许多人都鼓掌叫好。
  桃花仙突然怪声说道:「咱们去迎接任大小姐,接了她出来,是不是给令狐冲做老婆?」
  群雄对任小姐都是十分尊敬,听桃花仙这么说,虽觉他这话没错,却谁也不敢公然称是。令狐冲更是十分尴尬,心想盈盈待已情义深重,众所周知,若是否认此说,不免扫了她的面皮,但如直认要娶她为妻,不但中间阻难重重,也不便如此直截了当的说将出来,只好默不作声。桃叶仙道:「他又得老婆,又做盟主,那可太过便宜他了。我们去帮他救老婆,盟主却要我们六兄弟来做。」桃根仙道:「正是,除非他本事强过我们,却又当别论。」蓦地里桃干、桃枝、桃根、桃实四人一齐动手,将令狐冲四肢抓住,抬在空中。他四人出手实在太快,事先又无半点朕兆,说抓便抓,令狐冲待要退避,手足已然入了四人掌握。群雄大叫:「使不得,快放手!」桃叶仙笑道:「大家放心,我们绝不伤他性命,只要他答应让我们六兄弟做盟主——」
  一句话没说完,桃根、桃干、桃枝、桃实四人忽地齐声怪叫,忙不迭的将令狐冲抛下,嚷道:「啊哟,你——你使甚么妖法?」原来令狐冲手足分别被四人抓住,也真怕四人傻头傻脑,甚么怪事都做得出来,别要真将自己撕了,当即运起地牢铁板上所刻的「吸星大法」。桃谷四仙只觉内力源源从手掌心中外泄,越是运功相抗。内力奔泻得越快,惊骇之下,立即撤手。令狐冲也即收起「吸星大法」,腰背一挺,稳稳站直。桃叶仙忙问:「怎么?」桃根仙、桃枝仙齐道:「这——这人的功夫好奇怪,咱们可抓他不住。」群雄欢呼之声大作,都道:「桃谷六仙。你们这次可服了么?」桃根仙等四人说道:「我们抓他不住,自然服了,便让令狐冲来当盟主好了。」
  群雄见桃谷六仙竟然对令狐冲心悦诚服,虽是不明其中的缘由,却都嘻笑欢呼。令狐冲道:「众位朋友,咱们这次去迎接圣姑,兼且救援已然失陷的许多兄弟。想那少林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七十二绝技,数百年来驰名天下,任何门派都不能与之抗衡。但咱们人多势众,除了这里已有千余位英雄之外,尚有不少好汉前来,共图义举。咱们的武功就算不及少林寺的僧俗弟子,十个打一个,总也是赢了。」众人轰叫:「对,对!难道少林寺的和尚们真有三头六臂不成?」
  令狐冲又道:「可是少林寺的大师们虽是留住了圣姑,却也没有为难于她。那几位大师都是有道的高僧,慈悲为怀,令人好生相敬,咱仍纵然将少林寺毁了,只怕江湖上的好汉要说我们倚多为胜,不是英雄所为。因此依在下之见,咱们须得先礼后兵,如能说得少林寺让了一步,对圣姑和其他朋友们不再留难,免得一场争斗,那是再好不过。」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之言,正合我意,若是当真动手,双方死伤必多。」桃枝仙忽道:「令狐公子之言,却不合我意,双方若不动手,死伤必少,那还有甚么趣味?」祖千秋道:「咱们既奉令狐公子为盟主,他发号施令,大伙儿自当听从。」桃根仙道:「我们只说奉他为盟主,却没说须得听从他的发号施令。」桃干仙道:「不错,这发号施令之事,还是由我们桃谷六仙来干好了。」
  群雄听他六兄弟尽是无理取闹,阻挠大事,心下均是发恼,许多人手按刀柄,只待令狐冲稍有示意,便即动手,要将这六人乱刀分尸,他六人武功再高,也挡不住数十人刀剑齐施。
  祖千秋道:「盟主是干什么的?那自然是发号施令的了。他如不发号施令,那还叫什么盟主?这个『主』字,便是发号施令之意。」桃花仙道:「既是如此,便单叫他一个『盟』字,少了那『主』字便了。」桃叶仙摇头道:「单叫一个『盟』字,多么别扭。」桃干仙道:「依我的高见,单是一个『盟』字既然别扭,便可拆将开来,称他为『明血』!」桃实仙叫道:「错了!错了『盟』宇拆将开来,下面不是『血』字,比『血』字少了一撇。那是什么字?」
  桃谷六仙都不识那器皿的「皿」字,群雄任由他们出丑,无人出声指点。桃干仙道:「少了一些,也还是血。好比我割你一刀,割得深,出的血多,那固然是血,倘若我顾念兄弟手足之情,割得很轻,出的血少,虽然少了一些,那仍然是血。」桃实仙怒道:「你割我一刀,就算割得轻,也不是顾念兄弟手足之情了。你为什么要割我一刀?」桃干仙道:「我可没有割,我手里也没有刀。」桃花仙道:「如果你手真有刀呢?」
  群雄听他们越扯越远,不禁怒喝:「安静些,大家听盟主的号令。」桃枝仙道:「他号令便号令好了,又何必安静?」令狐冲不再理会,提高嗓子说道:「众位朋友,屈指算来,离十二月十五还有十七日,大伙儿动身慢慢行去,到得嵩山,时候也差不多了。咱们这次可不是秘密行事,乃是大张旗鼓而去。明日咱们去买布制旗,写明『天下英雄齐赴少林,恭迎圣姑』的字样,再多买些皮鼓,一路敲击前往,好教少林的僧俗弟子们听到,先自心惊胆战。」这些左道中的豪客十之八九都是好事之徒,听他说要如此大闹,都是不胜之喜,欢呼之声,响断山谷。
  这些豪士之中,原有若干稳重之辈,但见绝大多数人都喜胡闹,也只有不置可否,捋须微笑而已。
  次日清晨,又有数十名豪士赶到聚会。令狐冲请祖千秋、计无施、老头子三人去赶制旗帜,采办皮鼓,到得中午时分,已写就了数十面白布大旗,皮鼓却只买到两面。令狐冲道:「咱们便即起程,沿路经过城镇,不停添购便是。」当即有人擂起鼓来,群豪齐声呐喊,列队向北进发。令狐冲见过恒山派弟子在仙霞岭上受人袭击的情形,于是派出七个帮会,两帮在前作为前哨,两帮左护,两帮右卫,另有一帮殿后接应,余人则是中军大队;又派汉水的神乌帮来回传递消息。神乌帮是本地的帮会,自颚北以至豫南,皆是其势力范围,若有风吹草动,自能尽早得悉。群豪见他分派得井井有条,尽皆悦服凛遵。
  行了数日,不断有人来归。这日将到武当山脚下。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咱们经过武当山,该当偃旗息鼓呢,还是这般大张旗鼓的过去?」令狐冲道:「武当派是武林中的第二大派,声势之盛仅次少林。咱们这次去迎接圣姑,连少林派也不想得罪,自然更不想得罪武当派了,咱们还是避道而行,以示对武当派掌门人冲虚道长尊重之意。不知诸位意下如何?」老头子道:「令狐公子怎么说,便怎么行。咱们只须接到圣姑,那便心满意足,原不必旁生枝节,多树强敌。若是耽搁了时日,就算将武当踏平了,又有何用?」令狐冲道:「如此甚好,便请传下令去,偃旗息鼓,折向东行。」
  当下群豪改道向东,行出四十余里,神乌帮的两名弟子骑着快马赶来,报道:「十余里外的山隘处,有数百名道士拦路,说道是武当派的,要和盟主说话。」令狐冲身畔的豪士登即大怒,都道:「武当派的牛鼻子们太也不识好歹!咱们给他们面子,这些牛鼻子还道是怕了他们。他奶奶的,冲过去再说!」令狐冲道:「大伙儿上去瞧瞧,且看他们有何话说。」当下纵马上前,来到山隘口。打前哨的凤尾帮和青龙会的帮众分别站在两旁,遥遥望见令狐冲,都叫了起来:「盟主到啦,盟主到啦!」
  令狐冲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只见山隘前排着卅来名身穿青布道袍的道人,手中各执长剑,拦住了去路。令狐冲转过身来,朗声向群豪道:「众位朋友听了,武当派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冲虚道长更是当世高人,大家千万不可出言冲撞。有什么言语,出在下一人应对便是。」他知所率的这一批豪士乃是乌合之众,行为放诞,言语粗鲁,事先若不加以约束,定然会得罪了对方。群豪听他如此说,轰然答应。这批豪士在山道上迤逦行来,拉开了队,前后长达数里。令狐冲说这几句话时,提起了内力,数里之间,尽皆听闻。
  这一声答应,由二千余人齐声发出,自是声震四野。武当派群道听了,不由得脸上变色。
  令狐冲转过身来,向群道抱拳说道:「在下会同诸位朋友,前赴少林寺,有事拜见方证大师,路过武当,深恐滋扰列位道长清修,是以避道而行。未上宝山拜候,列位恕罪则个。」
  一名长须道人还剑入鞘,说道:「你便是华山弃徒,改投魔教的令狐冲吗?」说话时神色固是傲态,出言更是无礼之极。
  令狐冲本是个桀傲不驯,肆无忌惮之士,若在平日,听这长须道士说话如此无礼,立即反唇相讥。但当在黄保坪月下荒山之间,得群豪拥为盟主之时,便已深自警惕:「眼前大事是去少林寺救了盈盈出来,我自身的一己好恶荣辱,全当置之度外,千万不可一时性之所至,任意胡为,以至害了盈盈。」是以听了这道人之言,心下虽是大怒,还是淡淡一笑,说道:「在下令狐冲,确是华山弃徒!」说到这「华山弃徒」四字之时,心中不禁一痛,心想:「原来江湖之上说到我令狐冲时,早已称之为华山弃徒了。」接着又道:「但『改投魔教』四字,却非事实。」
  那长须道人道:「你既非改投魔教,何以甘为黑木崖的鹰犬,率领了这批魔教麾下的淫邪之徒,要去少林寺捣乱?」令狐冲尚未答话,桃根仙忽道:「你说我们是魔教麾下的淫邪之徒,难道你们便是魔数麾下的好人吗?我看你胡子太长,好也好不到那里去?」他这个「去」字刚出口,桃干、桃枝、桃叶、桃花四仙已飞身而起,将那长须道人手足抓起,提了起来。便在电光石火的同一瞬间,群道中飞出八柄长剑,六柄剑的剑尖分别抵住桃谷六仙的后心,另外两柄剑一指令狐冲咽喉,一指他的小腹。这八名道人,八柄长剑来得快极,出剑之时也是互补破绽,八人便如一人。令狐冲一看他们出剑之势,便知并无伤人之心,当下也不抵御,任由两剑虚指自身要害,心想只要二人真有害己之意,长剑略前递,便可拔剑破解。只听八道齐声喝道:「放下!」
  桃根仙等后心要害被剑尖抵住,情知已然讨不了好去,桃花仙笑道:「放下便放下,那有甚么希奇!小心,站好了!」四个人手上同时使劲,将那长须道人向上一抛。那道人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身手托起,这一抛不知要抛向何处,说不定会将自身抛到了十余丈外的树巅,这个人可丢得大了。当即使个「千斤堕」,竭力向下一沉,与上抛之力相抗。不料桃谷四仙这一下运劲极是刁钻古怪,初劲向上,后劲却变而向下,其实乃是以四人合力,将他重重往下摔去。桃谷四仙合力,劲道已在千斤以上,再加上那道人自身所使的「千斤堕」,五人合力,无虞以一千五六百斤的力道,将他往下直摔。那道人察觉不妙,「啊哟」一声大叫,已被重重的摔在山石之上,骨节折断之声格格可闻,口中鲜血狂喷。
  令狐冲长剑出鞘,只听得叮叮之声连响,一剑将八剑格开。原来他一见那长须道人摔得如此狼狈,说不定当场便即毙命,那八名道人只怕便下毒手。桃谷六仙应变也是极快,敌剑离身,立即纵身逃开。桃实仙叫道:「好险,好险,好险!」桃枝仙道:「幸亏令狐公子跟我学过剑,学得了我的剑法。」桃根仙道:「胡说八道。他几时跟你学过剑了?」桃枝仙道:「就算没跟我学过,难道又跟你学过了?你也没甚么神气!」桃叶仙道:「你瞧瞧,这剑法你使得出么?」
  令狐冲一剑架开八剑,那八名道人立即迅速游走,东穿西拆,在令狐冲身周快捷异常的奔跑起来,一奔到他的背心,便即出剑递招,不管是否剌中,脚下丝毫不停,你来我往,瞧得群豪眼也花了。
  戚高叫道:「盟主小心,这是武当派的八卦剑阵!」
  令狐冲以前在华山之时,曾听师父说起过当世各家各派的剑法,武当派的「八卦剑法」,与恒山派的「七星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提剑随手挥舞,将八名道人剌来的剑招一一格开,只见八人的剑招相辅相成,剑法之中竟是不现分毫空隙。令狐冲所习「独孤九剑」的精要,是在一瞥之间便瞧出敌人招数中的破绽,以无招破有招,随手一剑,即能克敌制胜。须知武林中人不论武功如何高明,招法如何精妙,出招收招之际,定然有空隙可寻,因之天下绝无破不得的招数。但这八道的剑法联成一气,每人的招数中虽然各有瑕疵,互相卫护之后,便已一一补净,一时之间,竟然是破解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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