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狡计取胜



  方证道:「阿弥陀佛!两位师太一番好意,老衲极是感激。少林寺有难的讯息一传出,正教各门派的同道不论识与不识,齐来援手,敝派实不知如何报答才好。幸得菩萨保佑,双方未曾大动干戈,免去了一场流血浩劫。唉,两位师太深得恒山派真传,武林中弱了这两位健者,可惜,可叹。」盈盈又道:「小女子和两位师太分手之后,当天晚上便受敌劫持,寡不敌众,为奸人所擒,又给囚禁了数日,待得爹爹和向叔叔将我救出,众位江湖上的朋友却已进了少林寺。向叔叔和我父女来到少林还不到半个时辰,既不知众人如何离去,更不知两位师太的死讯。」方证说道:「如此说来,两位师太不是任先生和向左使所害了。」盈盈道:「两位师太于小女子有相救的大德,小女子只有感恩图报。倘若我爹爹和向叔叔遇上了两位师太,双方言语失和,小女子定当从中调解,绝不会不加劝阻。」方证道:「那也说得是。」
  余沧海忽然插口道:「魔教中人行径与常人相反,常人是以德报德,奸邪之徒却是恩将仇报。」向问天道:「奇怪,奇怪!余观主是几时入的朝阳神教?」余沧海怒道:「什么?谁说我入了魔教?」向问天道:「你说我神教中人恩将仇报,但余观主恩将仇报之名播于天下,无人不知,加此说来,余观主必是我的教友了。很好,很好,欢迎之至。」余沧海怒道:「胡说八道,乱放狗屁!」向问天怒道:「我说欢迎之至,乃是一番好意。余观主却骂我乱放狗屁,这不是恩将仇报,却是什么?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一生一世恩将仇报,便在一言一动之中也流露了出来。」
  方证怕他二人多作无谓的争执,便道:「两位师太到底是何人所害,咱们向令狐公子查询,必可水落石出。但三位来到少林寺中,一出手便害了我正教门下八名弟子,却不知又是何故?」任我行道:「老夫在江湖上独往独来,从无一人敢对老夫无礼。这八人对老夫大声呼喝,叫老夫从藏身之处出来,岂不是死有余辜?」方证道:「阿弥陀佛,原来只不过他八人呼喝了几下,任先生就下此毒手,那岂不是太过了一些吗?」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方丈大师说是太过,就算是太过好了。你对小女没有留难,老夫承你情,这一次不跟你多辩,双方就算扯直。」
  余沧海道:「你——你——」他本想说:「你不与方证大师争辩,双方就算扯直,天下那有这等便宜事?」但看到任我行目光如电,想起他昔日的威名,心下怯意顿生,只说了两个「你」字,便住口不往下说了。方证道:「任先生既说扯直,就算是扯直便了。只是三位来到敝寺,杀害八人,此事却又如何了断?」任我行道:「那又有甚么了断?我朝阳神教教下徒众甚多,你们有本事,尽管也去杀八人来扯数便了。」方证道:「阿弥陀佛。胡乱杀人,大增罪孽。左施主,被害八人之中,有两位是贵派门下的,你说该当如何?」
  左冷禅尚未答话,任我行抢着说道:「人是我杀的。为甚么你去问旁人该当如何,却不来问我?听你口气,你们似是恃着人多,想把我三人杀来抵命,是也不是?」方证道:「岂敢?只是任先生复出,江湖上从此多事,只怕将有无数人命伤在施主手下,老衲有意屈留三位,在敝寺盘桓,诵经礼佛,教江湖上得以太平,三位意下如何?」任我行仰天大笑,说道:「妙,妙,这主意甚是高明。」方证续道:「令爱在敝寺后山驻足,本寺上下对她礼敬有加,供奉不敢有缺。老衲所以要屈留令爱,倒不在为本派已死弟子报仇,唉,冤冤相报,纠缠不已,岂是佛门弟子之所当?我派这几名弟子死于令爱手下,也是前生的孽缘,只是——只是女施主杀孽太重,动辄伤人,若在敝寺修心养性,于大家都有好处。」任我行笑道:「如此说来,方丈大师倒是一番美意了。」方证道:「正是。只是此事引得江湖上大起风波,却又非老衲始料之所及了。再说,令爱当日负令狐公子来寺求救,言明只须老衲肯救令狐公子的性命,她甘愿为所杀本寺弟子抵命。老衲说道抵命倒是不必,但须在少室山上幽居,不得老衲许可,不得擅自离山。她当即一口答应。任小姐,这话可是有的?」
  盈盈苍白的脸上涌起一层红晕,低声道:「不错。」余沧海冷笑道:「倒是有情有义得紧。只可惜这令狐冲行止不端,当年在衡阳城中嫖妓宿娼,贫道亲眼所见,却是辜负任大小姐一番恩情了。」向问天笑道:「是余观主在妓院中亲眼目睹,并未看错?」余沧海道:「当然,怎会看错?」向问天低声道:「余观主,原来你常逛窑子,倒是在下的同道。你在那妓院中的相好是谁?相貌可不错吧?」余沧海大怒,喝道:「放屁,放屁!」向问天道:「好臭,好臭!」余沧海人缘本来甚坏,正教中人见他一再为向问天所窘,均是暗暗好笑,大有幸灾乐祸之意,都想:「你去和魔教中人斗口,他们这种人无恶不作,无话不说,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令狐冲在木匾之后,听得方证大师亲口说及当日盈盈负着自己上山求救的情景,心下好生感激,此事虽早已听人说过,但从方证大师口中说出,而盈盈又直承其事,比之闻诸旁人之口,又自不同,不由得眼眶湿润。方证说道:「任先生,你们便在少室山上隐居,大家从此化敌为友,只须你三位不下少室山一步,老衲担保无人敢来向三位招惹是非。从此乐享清净之福,岂不是皆大欢喜?」左冷禅、岳不群等听方证大师说得十分诚挚,均想:「这位佛门高僧不通世务,当真迂得厉害。这样三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想要说得他们自愿给拘禁在少室山上,那可真异想天开之至了。」
  任我行微笑道:「方丈的美意,想得面面俱到,在下原该遵命才是。」方证喜道:「那么施主是愿意留在少室山了。」任我行道:「不错。只不过我们最多只能留上三个时辰,再多就不行了。」方证大为失望,道:「三个时辰?那有什么用?」任我行笑道:「在下本来也想多留数日,与诸位朋友盘桓,只不过在下的名字取得不好,这叫做无可如何。」方证茫然道:「老衲这可不明白了。为什么与施主的大号有关?」任我行道:「在下姓得不好,名字也不好。我姓了个任,又叫作我行。早知如此,当年叫作『你行』。那就方便得多了。现下已叫作『我行』,只好任着我自己性子,喜欢走到那里,就走到那里。」方证怫然道:「原来任先生是消遗老衲来着。」任我行道:「不敢,不敢。老夫于当世高人之中,心中佩服的没有几个,数来数去只有三个半,大和尚算得是一位。还有三个半,是老夫不佩服的。」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绝无讥嘲之意。方证合什道:「阿弥陀佛,老衲可不敢当。」众人听他说于当世高人之中,佩服三个半,不佩服三个半,心下都是十分好奇,连令狐冲在内,都想知道他所指的除了方证之外,更有何人。只听一个声音洪亮之人问道:「任先生,你还佩服那几位?」任我行笑道:「抱歉得很,阁下不在其内。」那人道:「在下如何敢与方证大师比肩?自然是任先生所不佩服了。」任我行也:「我不佩服的三个半人中,你也不在其内。你再练卅年功夫,或许会让我不佩服一下。」那人默然不语。众人均想:「原来要叫你不佩服,却也不易。」
  方证道:「任先生所言,倒是颇为新颖。」任我行道:「大和尚,你想不想知道我佩服的是谁,不佩服的又是谁?」方证道:「正要敬聆施主的高论。」任我行道:「大和尚,你精研易筋经,内功己臻化境,但心地慈祥,不像老夫这样嚣张,那是我佩服的。」方证摇手道:「不敢当。」任我行道:「第二个我佩服的,是篡了我朝阳神教教主之位的东方不败。」众人都是「啊」的一声,大出意料之外,大家都知他为东方不败所算,囚禁多年,心中定然恨之入骨,那知他竟然心中对之佩服。任我行道:「老夫武功既高,心思又是机敏无比,只道普天下已无抗手,不料竟会着了东方不败的道儿,险些儿葬身湖底永世不得翻身。东方不败如此厉害的人物,老夫对他敢不佩服?」方证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任我行道:「第三位我佩服的,乃是当今华山派的绝顶高手。」众人又是大出意料之外,他适才言语之中,对岳不群不留半分情面,那知他内心竟会对之颇为佩服。岳夫人突然说道:「你不用说这种反语,讥剌于人。」任我行笑道:「哈哈,岳夫人,你还道我说的是尊夫么?他—他可差得远了。我所佩服的,乃是剑术通神的风清扬风老先生。风老先生剑术比我高得多,非老夫所及,我是衷心佩服,并无虚假。」方证道:「难道风老先生还在人世么?」他问这句话时,向任我行瞧瞧。又向岳不群与岳夫人瞧瞧。岳不群道:「风师叔祖于数十年前便已———便已归隐,与本门始终不通消息。他老人家倘若尚在人世,那可真是本门的大幸。」任我行冷笑道:「风老先生是剑宗,你是气宗。华山剑气二宗势不两立。他老人家若在人世,于你何幸之有?」
  岳不群给他这几句抢白,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心下怔忡不定,寻思:「这个魔头人品虽是邪恶,但素闻他自负身份,从来不打诳语。难道风清扬确是尚在人世?」他本来修养极高,喜怒不形于色,但乍闻这件与本门关系密切的大事,终于掩不住不安之态。任我行笑道:「你放心。风老先生是世外高人,你还道他会希罕抢你这华山派掌门来做么?」岳不群神情肃然,说道:「在下才德庸驽,若得风师叔祖耳提面命,那真是天大的喜事。任先生,你可能指点一条明路,让在下去拜见风师叔祖,华山门下,尽感大德。」任我行摇头道:「第一,我不知风老先生在那里。第二,就算知道,也绝不跟你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真小人容易对付,伪君子可叫人头痛得很。」岳不群默然,他既是彬彬君子,自不会和冒犯他的人斤斤计较。
  任我行侧身过来,对着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道:「老夫第四个佩服的,是牛鼻子老道。你武当派太极剑颇有独到之妙,你老道却洁身自爱,不去多管江湖上的闲事。只不过你不会教徒弟,武当门下没有甚么杰出人材,等你牛鼻子鹤驾西归,太极剑法只怕要失传。再说,你的太极剑法虽高,未必胜得过老夫,所以我只佩服你一半,算是半个。」冲虚道人笑道:「能得任先生佩服一半,贫道已是脸上贴金,多谢了!」
  任我行道:「不用客气。」转头向左冷禅道:「左大掌门,你不用脸上含笑,肚里生气,你虽不属我佩服之列,但在我不佩服的三个半高人之中,阁下却居其首。」左冷禅笑道:「在下受宠若惊。」任我行道:「你武功了得,心计也深,很合老夫的脾胃。你想合并五岳剑派,要与少林、武当鼎足而三,才高志大,也算了不起,可是你鬼鬼祟祟,安排下种种诡计,不是英雄豪杰的行径,可教人十分的不佩服。」左冷禅笑道:「在下所不佩服的当世三个半高人之中,阁下却只算得半个。」任我行摇头道:「拾人牙慧,全无创见,所以你不令人佩服了。」左冷禅笑道:「阁下东拉西扯,是在拖延时辰呢,还是在等救兵?」
  任我行冷笑道:「你说这话,是想倚多为胜,围攻我们三人吗?」左冷禅道:「阁下来到少林,戕害良善,今日再想全身而退,可太把我们这些人不放在眼里了。你说我们倚多为胜也好,不讲武林规矩也好。你杀了我嵩山派门下弟子,眼放着左冷禅在此,今日要领教阁下高招。」任我行向方证道:「方丈大师,这里是少林寺呢,还是嵩山派的下院?」方证道:「施主明知故问了,这自然是少林寺。」任我行道:「然则此间事务,是少林方丈作主,还是嵩山派掌门作主?」方证道:「虽是老衲作主,但众位朋友不论有何高见,老衲都是要听的。」任我行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不错,果然是高见,明知单打独斗是输定了的,便要群殴烂打。姓左的,你今日拦得住任我行,姓任的不用你动手,在你面前横剑白刎。」
  左冷禅冷冷的道:「咱们眼前十个人在此,拦你是拦不住,要杀你女儿,却也不难。」方证道:「阿弥陀佛,杀人可使不得。」令狐冲心中怦怦乱跳,知道左冷禅所言确是实情,下面九人不是一派掌门,便是绝顶高手。任我行武功再高,最多不过全身而退。向问天是否能够保命脱困,已是难言,盈盈是更加没指望了。
  任我行道:「那妙得很啊。左大掌门有个儿子。岳君子有个女儿。余观主好像有几个爱妾。天门道长没有儿子女儿,心爱徒弟却是不少。莫大先生有老父、老母在堂。崑仑派乾坤一剑震山子有个一脉单传的孙子。还有这位丐帮的解大帮主呢,向左使,解帮主世上有甚么舍不得的人啊?」向问天道:「听说丐帮中的青莲使者、白莲使者两位,虽然不姓解,却都是解帮主的私生儿子。」任我行道:「你没弄错吧?咱们可别错杀了好人?」向问天道:「错不了,属下已查问清楚。」任我行点头道:「就算杀错了,那也没有法子。咱们杀他丐帮中三四十人,总有几个杀对了的。」向问天道:「教主高见!」
  他一提到各人的亲属,左冷禅、解帮主等无不凛然,情知此人言下无虚,众人拦他是拦不住的,若是杀了他的女儿,他必以毒辣手段相报,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只怕个个难逃他的毒手,思之不寒而栗。一时殿中鸦雀无声,人人脸上变色。
  隔了半晌,方证说道:「冤冤相报,无有已时,任施主,我们不伤任大小姐,却要屈三位大驾,在少室山留居十年。」任我行道:「不行,我杀性已动,忍不住要将余观主那四个如花如玉的爱妾一一杀了。岳先生的令爱,更是不容她活在世上。」令狐冲心下大惊,不知这个喜怒难测的大魔头只不过是危言耸听,还是真的要大开杀戒。
  冲虚道人说道:「任先生,咱们来打个赌,你瞧如何?」任我行摇头道:「老夫赌运不佳,打赌没有把握,杀人却有把握。杀高手没有把握,杀高手的父母子女、大老婆小老婆却挺有把握。」冲虚道人道:「那些人没有甚么武功,杀之不算英雄。」任我行道:「虽然不算英雄,却可教我的对头一辈子伤心,老夫就开心得很了。」冲虚道人道:「你自己没了女儿,也没甚么开心。没有女儿,连女婿也没有了。你女婿不免去做人家的女婿,你也不见得有甚么光采。」任我行道:「没有法子,没有法子。我只好将他们一古脑都杀了。谁教我女婿对不住我女儿呢?」
  冲虚道人道:「这样吧,我们不倚多为胜,你也不可胡乱杀人。大家公公平平,以武功决胜取。你们三位,和我们之中的三个人比斗三伤,三赛两胜。」方证忙道:「是极,冲虚道兄高见大是不凡。点到为止,不伤人命。」任我行道:「我们三人若是败了,便须在少室山上留居十年,不得下山,是也不是?」冲虚道人道:「正是。若是三位胜了两场,我们自是服输,任由三位下山。这八名弟子,只好算是白死的了。」
  任我行道:「我心中对你牛鼻子有一半佩服,觉得你所说的话,也有一半道理。那你们这一方是那三位出场?由我挑选成不成?」左冷禅道:「方丈大师是主,他是非下场不可的。老夫的功夫搁下了十几年,也想试上一试。至于第三场吗?这场赌赛既是冲虚道长出的主意,他终不成袖手旁观,出个难题让人家顶缸?只好让他的太极剑法露上一露了。」他们这边十人之中,虽然个个不是庸手,毕竟以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和他自己三人武功最高。他一口气便举了这三个人出来,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盈盈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武功再高,修为也必有限,不论和那一位掌门相斗,注定是要输的。
  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左冷禅三人乃是正教中的三大高手,任谁一人的武功那不见得会在任我行之下,比之向问天,只怕都会高出半筹,三战两胜,赢面占了七八成,甚至三战三胜,也是五五之数。正教中人所担心的,只是怕擒不住任我行,给他逃下山去,施出种种阴险毒辣的法子来戕害各人的家人弟子,只要是正大光明决战,那就无所畏惧了。任我行摇头道:「三战两胜,这个不妥,咱们只比一场。你们挑一位出来,我们这里也挑一人,乾干脆脆只打一场了事。」左冷禅道:「任兄,今日你们势孤力单,处在下风。别说我们这里十个人,已比你方多了三倍有余,方丈大师一个号令出去,单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高手,便有二三十位,其余各派好手还不计在内。」任我行道:「所以你们要倚多为捞。」左冷禅道:「不错,正是要倚多为胜。」任我行道:「不要脸之至。」左冷禅道:「无故杀人,才不要脸。」任我行道:「杀人一定要有理由?左大掌门,你吃荤还是吃素?」左冷禅哼了一声道:「在下杀人也杀,干么吃素?」任我行道:「你每杀一人,死者都是罪有应得的了?」左冷禅道:「这个自然。」任我行道:「你吃牛吃羊,牛羊又有甚么罪?」方证大师合十道:「阿弥陀佛,任施主这句话大有菩萨心肠。」左冷禅道:「方丈大师别上他的当。他将咱们这八个无辜丧命的弟子比作了牛羊。」任我行道:「虫蚁牛羊,仙佛凡人,都是众生。」方证又道:「阿弥陀佛。」左冷禅道:「任兄,你一意迁延时刻,今日是不敢一战的了?」任我行突然一声长啸,只震得屋瓦俱响,供桌上的八枝蜡烛一齐暗了下来,待他啸声止歇,烛光这才重明。众人给他这一啸都是心头砰砰而跳,脸上变色。任我行道:「好,姓左的,咱们就比划比划。」左冷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战两胜,你们之中若有三个人输了两个,便得在少室山留十年。」任我行道:「也罢!三战两胜,我们这一伙人中,若有三个人输了两个,我们三人便在少室山上停留十年。」正教中人听他受了左冷禅之激,居然答应下来,无不欣然色喜。
  任我行道:「我就跟你比划,向左使斗余矮子,我女儿女的斗女的,便向宁女侠请教。」左冷禅道:「不行。我们这边由那三人出场,由我们自己来推举,岂能由你指定。」任我行道:「一定要自己推举,不能由对方指定?」左冷禅道:「正是。少林、武当两大掌门,再加上区区在下。」任我行道:「凭你声望地位,怎能和少林、武当两大掌门相提并论?」左冷禅脸上一红,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病,道:「在下自是不敢和少林、武当两大掌门相提并论,却勉强可跟阁下斗斗。」任我行哈哈大笑:说道:「方证大师,在下向你讨教少林神拳,配得上吗?」方证道:「阿弥陀佛,老衲功夫荒疏已久,不是施主对手。只是老衲亟盼屈留大体,只好拿几根老骨头来挨挨施主的拳脚。」
  左冷禅虽向任我行挑战,心下可真没有把握,深知对方的「吸星大法」善于吸人功力,自己这些年虽已练成了抵御之法,非不得已,却也不敢冒险轻试,见他竟向方证大师挑战,固是摆明轻视了自己,心下却是一喜,暗想:「我本来担心你跟我斗,让向问天跟冲虚斗,却叫你女儿去斗方证方丈。冲虚道人若有疏虞,我又输了给你,那就糟了。」
  要知近二十年来江湖上平静无事,方证、冲虚这些大高手一直没当众出手。旁人只知他们功力通神,到底如何高明,却是只想想像,从未亲眼目睹。向问天大战正教魔教群雄,当者披靡,这一战中有嵩山、崑仑、青城门下好手参与,生还者回报师尊,言下犹有余悸,是以左冷禅颇知向问天的了得。倘若任我行使出孙滨以下驷斗上驷之策,摆明了让他女儿输给向有「天下第一高手」之称的方证大师,假若冲虚道人年老力衰,已无当年之勇,竟不及年轻他十来岁的向问天,这一战的胜败,就难言得很了。是以一见方证应战,他便不再多言,向旁退开了几步。
  任我行道:「方丈请。」双袖一摆,抱拳为礼。方证合十还礼,道:「施主请先发招。」任我行道:「在下使的是朝阳神教正宗功夫,大师使的是少林派正宗武艺。咱们正宗对正宗,这一架原是要打的。」余沧海道:「呸!甚么正宗?也不怕丑!」任我行道:「方丈,让我先杀了余矮子,再跟你斗。」方证忙道:「不可!」知道此人出手如电,若是如雷霆般一击,说不定余沧海真的给他杀了,当下更不耽搁,轻飘飘拍出一掌,叫道:「任施主,请接掌。」
  这一掌拍来,招式极其平淡,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四掌变八掌。任我行脱口叫道:「千手如来掌!」知道只须迟得顷刻,他便八掌变十六掌,进而幻化为三十二掌、六十四掌,当即以掌还掌,呼的一掌拍出,攻向方证右肩。方证左掌从右掌掌底穿出,仍是微微晃动,一变二、二变四的掌影飞舞。任我行身子跃起,呼呼还了两掌。
  令狐冲居高临下,凝神细看,但见方证大师的掌法理幻莫测,每一掌击出,甫到中途,已变为好几个方位,掌法如此奇幻,直是生平从所未睹。任我行的掌法却甚是质朴,出掌收掌,似乎显得窒滞生硬,但不论方证大师的掌法如何离奇莫测,一当任我行的掌力送到,他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相当,功力悉敌。令狐冲拳脚上本来平平,这两大高手所施展的乃当世最高深的掌法,他可看得莫名其妙,浑不明其中妙处,只是关心二人的胜败,不由得全神贯注。看了一会,只见任我行突然双掌平平推出,方证大师连退了三步,令狐冲心头一惊,暗叫:「啊哟糟糕,方证大师要输。」可是接着便见方证大师左掌划了几个圈子,右掌急拍,上拍下拍,左拍右拍,拍得几拍,任我行便退了一步,再拍几拍,任我行又退一步。令狐冲心道:「还好,还好!」
  他经轻叮出一口气,心中忽想:「为甚么我见方证大师要输,便即心惊,见他扳回,反而喜欢?是了,方证大师是有道高僧,任教主毕竟是个左道之士,我心中善恶是非之念,总还是有的。」转念又想:「可是任教主若输,盈盈便须在少室山上囚禁十年,岂是我心中所愿?」一时之间,连自己也不明白,内心只是隐隐觉得,任我行父女与向问天一入江湖,世上便即风波大作,但心中又想:「风波大作,又有甚么不好?那不是很热闹么?」
  他眼光慢慢转将过去,只见盈盈倚在一根柱上,娇怯怯的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秀眉微蹙,若有深忧,突然间怜念大盛,心想:「我怎忍让她在此再给囚禁十年?她怎经得起这般折磨?」
  令狐冲看不懂方证大师与任我行掌法中的精义,把眼光转到了盈盈身上,见到她风姿楚楚,便想到她为了相救自己,甘愿舍生的恩情,更想到自己一生之中,师友厚待者虽是不少,可没一个人竟能如此甘愿把性命来交托给了自己。令狐冲原是个性情中人,此时热血上涌,只觉别说盈盈只不过是魔教教主的女儿,纵是十恶不赦之徒,也绝不辜负了她对自己的恩义。
  殿上的十一对目光,却都注视在方证大师和任我行的掌法之上,心下无不赞叹。左冷禅心想:「幸亏任老怪是挑上了方证大师,否则他这似拙实巧的掌法,我便不知如何对付才好。本门的大嵩阳神掌与之相比,显得招数太繁,变化太多,不如他这掌法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向问天却想:「少林派武功享名千载,果然是非同小可。方证大师这『如来千手掌』,掌法虽繁,功力不散,那当真是千难万难之事。若是教我遇上了,只好跟他硬拚内力,掌法上是比他不过的了。」岳不群、天门道人等各人心中,也均在以本身武功,与这二人的掌法相印证。
  任我行酣斗良久,渐觉方证大师的掌法开始缓慢下来,心下暗喜,寻思:「你掌法虽妙,终究是年纪老了,难以持久。」当即急攻数掌,劈到第四掌时,猛觉收掌时右臂血脉中麻了一麻,内力运转,不甚舒畅,不由得心下大惊,知道这是自身内力的干扰,心想:「这老和尚所练的易筋经内功竟是如此厉害,掌力没和我掌力相交,却已在克制我的内力。」心知再斗下去,对方深厚的内力发将出来。自己便将处于下风,眼见方证大师左掌拍到,一声呼喝,将左掌迅捷无伦的迎了上去,拍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两人各自退了一步。
  任我行只觉对方内力虽然柔和,却是浑厚无比,自己使出了「吸星大法」,竟然吸不到他丝毫内力,心下更是惊讶。方证大师道:「善哉,善哉!」跟着右掌击将过来。任我行又出右掌与之相交。两人身子一晃,任我行但觉全身气血都是晃了一晃。他疾退两步,陡地转身,右手已抓住了余沧海的胸口,左掌便往他天灵盖疾拍下去。
  这一下兔起鹘落,实是谁都料想不到的奇变,眼见任我行与方证大师相斗,情势渐居不利,按理说他力求自保尚且不及,那知竟会转身去攻击余沧海。这一着变得太奇太快,余沧海也是一代武学宗匠,若摆明了与任我行相斗,虽然最后必败,却绝不致在一招之间便为他所擒。众人「啊」的一声,齐声呼叫。方证大师身子跃起,犹似飞鸟般扑到,双掌齐出,击向任我行的后脑,这是武学中的「围魏救赵」之策,攻敌之不得不救,旨在逼得任我行撤回击向余沧头顶之掌,反手自救。
  众高手一见方证大师在这瞬息之间使出这一掌,都是心中一动,大为佩服,却来不及喝采,只是知道余沧海这条性命是有救了。岂知任我行这一掌固是撤了回来,却不反手挡架,一把便抓住了方证大师的「膻中穴」,跟着右手一指,点中了他的心房。方证大师身子一软,摔倒在地。众人大惊之下,一齐拥了上去。
  左冷禅一掌向任我行后心击到。任我行反手一击,喝道:「好,这是第二场。」左冷禅忽拳忽掌,忽指忽抓,在一刹之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
  任我行给他这一轮急攻,一时只有守御的份儿。原来他适才和方证大师相斗,最后这三招虽是用智,却也使尽了平生之力,否则以少林派掌门人如此深厚的内功,如何能让他一把抓住「膻中穴」?一指点中了心房?这几招全力以搏,实孤注一掷之势,左冷禅眼光何等高明,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不辞车轮战之嫌,立即乘虚而上。
  要知任我行所以胜得方证大师,纯是使诈,他算准了对手心怀慈悲,自己突向余沧海痛下杀手,一来余人相距较远,纵欲救援也是不及,二来各派掌门与余沧海都无甚交情,绝不会干冒大险,舍生相救,只有方证大师却定会出手。在此情境之下,这位少林方丈唯有攻击自己,以解余沧海之困,但他对方证大师击来之掌偏又不挡不格,反拿对方要穴。这一着又是险到了极处。那双掌击他后脑,不必击实,掌风所及,便能使他脑浆迸裂,他反擒余沧海之时,便已拿自己性命来作此大赌,赌的是这位佛门高僧菩萨心肠,眼见双掌可将自己后脑击碎,便会收回掌力。但他身在半空,双掌击出之后随即全力回收,纵是绝顶高手,胸腹之间内力亦必不继,他一掌一点,果然将方证大师点倒。只是那浑厚的掌力所及,已扫得他后脑剧痛欲裂,一口丹田之气竟是转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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