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通元谷在见性峰之侧,相传唐时仙人张果老曾在此炼丹。恒山大石上有蹄印数处,历代相传为张果老所骑驴子踏出。如此坚强的花岗石居然有驴踏之痕深印,若不是仙人遗迹,何以生成?唐玄宗封张果老为「通元先生」,通元谷之名,便由此而来。这通元谷和峰上主庵相距虽然不远,但由谷至峰,山道绝险。令狐冲要将这批江湖豪客安置在通元谷中,自有令他们男女隔绝之意。方证大师听令狐冲如此说,点头说道:「如此甚好。这些朋友们归入了恒山派,受恒山门规约束,当真是武林中一件大大的美事。」林厚见方证大师也如此说,知道今日已无法阻止令狐冲出任恒山掌门,只得传达左冷禅的第二道命令,咳嗽一声,朗声说道:「五岳剑派盟主有令:三月十五清晨,五岳剑派各派弟子群集嵩山,选出五岳派的掌门人,务须依时到达,不得有误。」令狐冲道:「五岳剑派并为一派,是谁的主意?」林厚道:「嵩山、泰山、华山、衡山四派,均已一致同意。你恒山派若是独持异议,那便是和四派相抗,只有自讨苦吃了。」他转身向泰山派等人问道:「你们说是不是?」站在他身后的数十人齐声道:「正是。」林厚一阵冷笑,转身便走。蓝凤凰笑着道:「林老师,你失了旗子,回去怎么向左盟主交待啊?不如我还了你吧!」说着右手一挥,将一面锦旗掷了过去。林厚失去令旗,心下正自发愁,眼见一面小旗势挟劲风飞来,心想:「这是你的五毒旗,又不是五岳令旗,我要来干什么?」心念甫转之际,那旗已飞向面前,戳向他的咽喉,当即伸手抄住。突然间「啊」的一声大叫,将旗掷下,只觉手掌心犹似烈火烧炙一般疼痛,提手一看,掌心已成淡紫之色,知道旗杆上喂有剧毒,已受了五毒教的暗算,不由得又惊又怒,骂道:「妖女——」蓝凤凰笑道:「你叫一声『令狐掌门』,向他求情,我便给你解药,否则你这条手臂要整个儿烂断。」林厚素知五毒教使毒的厉害,一犹豫间,但觉掌心麻木,知觉渐失,心想我毕生功力,全在两掌,若是烂断了手臂,便成废人,情急之下,只得叫道:「令狐掌门,你——你——」蓝凤凰笑道:「求情啊。」林厚道:「令狐掌门,在下得罪了你,求——求你赐给解——解药。」令狐冲微笑道:「蓝姑娘,可怜见儿的,给他解药吧!」蓝凤凰一笑,向身畔一名苗女挥手示意。那苗女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纸小包来,走上几步,抛给了林厚。林厚伸手接过,在群豪轰笑声中疾趋下峰。
令狐冲朗声道:「众位朋友,大伙儿既愿在恒山别院居住,可得遵守我派的戒律。这戒律其实也不难守,只是第四条不得结交奸邪,有些麻烦。但自今而后,大伙儿都算是恒山派的人,恒山派弟子自然不是奸邪。不过和派外人士交友时,却得留神些了。」群豪轰然称是。令狐冲又道:「你们要喝酒吃肉,也无不可,可是吃荤之人,过了今日,便不能到这见性峰上来,连我自己在内,须得一体遵行。」方证大师合什道:「善哉,善哉!清净佛地,原是不可亵渎了。」令狐冲笑道:「好啦。这掌门人,算是做成了。大家肚子也饿啦,快关素斋来,我陪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和各位前辈用饭。到得明日,再和各位喝酒。」当日素斋用毕,方证大师说道:「令狐掌门,老衲和冲虚道兄二人有几句话,想和掌门人商议。」令狐冲应道:「是。」心想:「当今武林中二大门派的掌门人亲身来到恒山,必有重要话说。这见性峰上龙蛇混杂,不论在那里说话,都是不免隔墙有耳。」当下吩咐仪和、仪清等弟子分别招待宾客,向方证、冲虚二人说道:「下此峰后,磁窑口侧有一座山,叫作翠屏山,峭壁如镜,山有悬空寺,乃恒山胜景。二位前辈若有雅兴,令狐冲导往一游如何?」冲虚道人道:「久闻翠屏山悬空寺建于北魏年间,于松不能挂,猿不能攀之处,发偌大愿力,凭空建寺,正欲一开眼界。」
当下令狐冲引着二人下见性峰,趋磁窑口,来到翠屏山下,仰头一望,但见飞阁二座,耸立峰顶,其如仙人楼阁,竖于云端,方证大师叹道:「造此楼阁之人真是妙想天开,果然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了。」三人展开轻功,缓步登山,来到悬空寺中。那悬空寺共有楼阁二座,皆高三层,凌虚数十丈,相距数十步,二楼之间,联以飞桥。寺中有一年老仆妇看守打扫,见到令狐冲等三人到来,瞠目以视,既不招呼,也不行礼。令狐冲于十多日前曾偕仪和、仪琳等人来过,知道道仆妇又聋又哑,什么事也不懂,当下也不理睬,迳和方证,冲虚来到飞桥之上。
那飞桥阔仅数尺,若是常人登临,放眼四周皆空,云生足底,有如身处天上,自不免心目俱摇,手足如废,但三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反觉临此胜境,胸襟大畅,方证和冲虚向北望去,于飘缈烟云之中,隐隐见到一些城郭,磁窑口双峰陡东,一水中流,形势极是雄峻。方证说道:「古人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里的形势,确是如此了。」冲虚道:「北宋年间杨老令公守三关,镇兵于此,这原是兵家必争的要塞。始见悬空寺,觅得鬼斧神工,惊诧古人的毅力,但看到这五百里开凿的山道,悬空寺又是渺不足道了。」令狐冲奇道:「道长,你说这数百里山道,都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冲虚道:「史书记载,魏道武帝天兴元年克燕,将兵自中山归平城,发卒数万人凿恒岭,通直道五百余里,这磁窑口,便是这直道的北端了。」方证道:「所谓直道五百余里,当然大多数是天生的。北魏皇帝发数万兵卒,只是将其间阻道的山岭凿开而已,但纵是如此,工程之大,也令人矫舌不下了。」
令狐冲笑道:「无怪乎有这许多人想做皇帝。他只要开一句口,数万兵卒便将阻路的山岭给他凿了开来。」冲虚道:「权势这一关,古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是难过。别说做皇帝了,今日武林中所以风波迭起,纷争不已,还不是为了那『权势』二字。」令狐冲心下一凛,寻思:「他说到正题了。」便道:「晚辈不明,还望二位指点。」
方证道:「令狐掌门,今日嵩山派的林老师率众前来,为的是甚么?」命狐冲道:「他传达左盟主的号令,不许晚辈接任恒山掌门之位。」方证道:「左盟主为何不许你做恒山掌门?」令狐冲道:「在少林宝刹之中,晚辈得罪了他,他心下对晚辈甚是痛恨。他要将五岳剑派并而为一,晚辈又曾阻挠他的大计。」方证问道:「你为何阻挠他的大计?」令狐冲一呆,一时颇感难以回答。
令狐冲顺口说道:「我为何要阻挠他的大计?」方证又问:「你以为五岳剑派合而为一,这件事不妥么?」令狐冲道:「晚辈当时也没想过此事妥与不妥。只是嵩山派为了要胁恒山派答允,假扮魔教教众,劫掳恒山弟子,围攻定静师太,所使手段太过卑鄙。晚辈刚巧遇上此事,甚是不平,是以出手相助。晚辈心想,五岳剑派合并之举倘是美事,嵩山派何不正大光明的与各派掌门商议,却要干这鬼鬼祟祟的行径?」冲虚点头道:「你所见不差,左冷禅此人心怀叵测,要做武林中的第一人。自知难以服众,只好暗使阴谋。」方证叹了口气,道:「左盟主文才武略,确是武林中的杰出人物,五岳剑派之中,原无第二人比得他上。不过他抱负太大,急欲压倒武当、少林两派,未免有些不择手段。」冲虚道:「少林派向为武林领袖,数百年来众所公认。少林之次,便是武当,更其次是崑仑,峨嵋、崆峒诸派。令狐贤弟,一个门派创建成名,那是数百年来英雄豪杰花了无数心血累积而成,一套套的武功家数,都是一点一滴,千锤百炼的积聚起来,绝非是一朝一夕之功。五岳剑派在武林崛起,只不过是近六七十年的事,虽然兴得快,家底总是不及崑仑、峨嵋,更不用说和少林派博大精深的七十二绝艺相比了。」令狐冲点头称是,冲虚又道:「各派之中,偶而也有一二才智之士,雄霸当时,但凭他一人之力,终难压倒各家各派的豪杰,左冷禅一任五岳剑派的盟主,方证大师就料到武林中从此多事。近年他的所作所为,果然证明方证大师的先见。」方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冲虚道:「左冷禅当上五岳剑派盟主,那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要将五派归一,由他自任掌门。五派归一之后,实力雄厚,便可隐然与少林、武当成为鼎足而三之势。那时他会进一步蚕食崑仑、峨嵋、崆峒、青城诸派,一一将之合并。那是第三步。然后他会向朝阳神教启衅,率领少林、武当诸派,一举将朝阳神教挑了,这是第四步。」令狐冲内心隐隐感到一阵惧意,说道:「这种事情颇为难办,他何以要花偌大心力?」冲虚道:「人心难测,世上之事,不论多么难办,总是有人去试上一试。你瞧,这五百里山道,不是有人凿开了?这悬空寺,不是有人建成了?左冷禅若能灭了朝阳神教,在武林中已是唯我独尊之势,再要吞并武当,收拾少林,亦非难事。」力证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令狐冲道:「原来左冷禅是想天下武林之士,个个遵奉他的号令。」冲虚哈哈一笑,道:「正是,那时候只怕他想做皇帝了,做了皇帝之后,又想长生不老,万寿无疆了。这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英雄豪杰之士,绝少有人能逃得过这个『权位』的关口。」
令狐冲默然,一阵北风疾刮过来,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说道:「人生数十年,但贵适意,又何苦此?左冷禅要消灭朝阳神教,吞并少林武当,不知将杀多少人,流多少血?」冲虚双手一拍,说道:「照啊,咱们三人身负重任,须得阻止左冷禅,不让他野心得逞,以免江湖之上,遍地血腥。」令狐冲悚然道:「道长这等说,可教晚辈大是惶恐。晚辈见识浅陋,谨奉二位前辈的教诲。」
冲虚说道:「那日你率领群豪,赴少林寺迎接任大小姐,不损少林寺一草一木,方丈大师很承你的情。」令狐冲脸上微微一红,道:「晚辈胡闹,甚是惶恐。」冲虚道:「你走了之后,左冷禅等人也分别告辞,我却又在少林寺中住了七日,和方丈大师日夜长谈,深以左冷禅的野心勃勃为忧。后来咱们分别接到你老弟出任恒山派掌门的讯息,决定亲自上恒山来,一来是向老弟道贺,二来是商议这件大事。」令狐冲道:「两位如此抬举,晚辈确不敢当。」
冲虚道:「那姓林的传来左冷禅的号令,说道三月十五清晨,五岳剑派上下人众齐集嵩山,推选五岳派的掌门人。此举原早在方丈大师的意料之中,只是咱们没想到左冷禅会如此性急而已。他说推选五岳派掌门人,倒似五岳剑派合而为一之事已成定局。本来照我们推想,衡山莫大先生脾气怪僻,是不会附和左冷禅的。泰山天门道兄性子刚烈,也决计不肯屈居人下。令师岳先生外圆内方,对华山一派的道统看得极重,左冷禅要他取消华山派的名头,岳先生应该是据理力争。只有恒山一派,三位前辈师太先后圆寂,一众女弟子无力和左冷禅抗争,说不定会就此屈服。不料定闲师太当真是位女中英杰,她临死之时,胸中已有成算,竟能破除成规,将掌门人一席重任,交托在老弟手中。只要泰山、衡山、华山、恒山四派联手,不允并成五岳派,左冷禅为祸江湖的阴谋便不能得逞了。」
令狐冲道:「然而瞧着林厚今日来传令的声势,似乎泰山、衡山、华山三派均已受了左冷禅的挟制。」冲虚点头道:「正是,而令师岳先生的动向,也令方丈大师和贫道大惑不解。听说福州林家有一名子弟,拜在令师门下,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林师弟名叫林平之。」冲虚道:「他祖传有一部辟邪剑谱,江湖上传言已久,均说谱中所载剑法,威力极大,老弟想来必有所闻。」令狐冲道:「是。」当下将如何在福州向阳巷中寻到一件袈裟,如何嵩山派有人谋夺,自己如何受伤晕倒等情说了。
冲虚沉吟半晌,道:「按情理说,令师见到了这件袈裟,自会交给你林师弟。」令狐冲道:「可是后来我师妹又向我追讨辟邪剑谱。那日在少林寺中,左冷禅和任教主比艺较量之时,以指作剑,向问天向大哥声称这是辟邪剑法。晚辈是井蛙之见,实不知左冷禅所使,是否真是辟邪剑法,要向二位前站请教。」
冲虚向方证瞧了一眼,道:「方丈大师,其中原委,请你向令狐老弟解说吧。」方证点了点头道:「令狐掌门,你可到听过『葵花宝典』的名字?」令狐冲道:「我师父曾提起过,他老人家说道,『葵花宝典』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可是失传已久,不知下落。后来晚辈又听任教主说道,他曾将『葵花宝典』传给了东方不败,然则这部『葵花宝典』,目前是在朝阳神教手中了。」方证摇头道:「这只是半部,而不是一部。」令狐冲应道:「是。」他心想武林中如果有什么重大的隐秘之事,这两位前辈若是不知,旁人更不会知道了,料知即将有一件武林中的大事,从方证大师口中透露出来。
方证抬起头来,望着悠悠从天空飘过的白云,说道:「华山派有气宗、剑宗之分,一派分为两宗,那是什么缘故?」令狐冲道:「晚辈不明,请前辈指点。」
方证道:「华山派前辈,曾因气宗、剑宗之分,大动干戈,自相残杀,这一节你是知道的了。」令狐冲道:「是。只是我师父亦未详加教诲。」方证点头道:「本派中师兄弟同室操戈,实非美事,是以岳先生不愿多谈。华山派所以有气宗、剑宗之分,据说也是因那部『葵花宝典』而起。」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这部『葵花宝典』,武林中向来都说,是一双夫妻所合着。至于这一对前辈高人姓甚名谁,已是无可查考,有人说,男的名字中有一『葵』字,女的名字中有一『花』字,所以合称『葵花宝典』,但把多半也只是猜测之词。大家只知道,这对夫妻初时恩爱甚笃,后来却因故反目。这对夫妻撰作『葵花宝典』之时,年方壮盛,武功如日中天,反目之后,从此避不见面,而一部武功秘笈,也就分为两部,历来将那男子所着的秘笈称为乾经,女子所着的称坤经。」
令狐冲道:「原来『葵花宝典』分为乾坤二部。晚辈今日是首次得闻。」方证道:「经分乾坤,那也只是武林中某一些人的说法,也有人称之为『天书、地书』、『阳录、阴录』的,总之原书上并无标签,任由后人随意称呼了。二百余年来,事情也十分凑巧,始终并无一人同时读通了乾坤二经,将宝典中的武功融会贯通,若说没有机缘,却也不然。百余年前,乾坤二经都曾归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所有,其时莆田少林寺方丈红叶禅师,乃是一位大智大慧的了不起人物,依照他老人家的武功悟性,该当通解乾坤二经才是,但据他老人家的弟子说道,红叶禅师并未通解全书。」
令狐冲道:「看来这部宝典内部深奥无比,即是红叶禅师这样的聪明智慧之士,也难以全部领悟。」方证大师点头道:「是啊。老衲和冲虚道兄都无这等缘法,无福见到宝典,否则虽不敢说修习宝典的功夫,看上一看,知道其中所载到底是些什么高深莫测的秘诀,也是好的。」冲虚微微一笑道:「大师却动尘心了。咱们学武之人,不见到宝典则已,若是见到,定然会废寝忘食的研习参悟,结果不但误了清修,反而空惹一身烦恼。咱们没有缘份见到,其实倒是福气。」
方证哈哈一笑,道:「道兄说得是,老衲尘心不除,好生惭愧。」他转头又向令狐冲道:「故老相传,乾经与坤经中所载武功的基本法门,所走路子,不但大异其趣,而且是截然相反。据说华山派有两位师兄弟,曾有一个机缘到莆田少林寺作客,不知如何,竟然看到了这部『葵花宝典』。」令狐冲心想:「『葵花宝典』既属莆田少林寺所有,自是秘不示人。华山派这两名师兄弟能够见到,定是偷看。方证大师说得客气,不提这个『偷』字而已。」方证又道:「其时匆匆之中,二人不及同时遍阅全书,当下二人分读,一个人读一部,后来回到华山,共同参悟研讨。不料二人将书中功夫一加印证,竟然是牛头不对马嘴,越说越是凿柄,二人又深信对方读错了书,只有自己见的才是真经。既然越说越离得远,二人就分别自练,这样一来,华山派就分为气宗、剑宗,两个本来亲逾同胞骨肉的师兄弟,到后来竟然变成了对头冤家。」令狐冲道:「这两位前辈师兄弟,想来便是闵肃和朱子风两位华山前辈了。」
原来闵肃是华山气宗之祖,朱子风则是剑宗之祖。华山一派分二宗,那也是许多年前之事了。方证道:「正是。闵朱二位不得红叶禅师允可,私阅『葵花宝典』之事,红叶禅师不久便即发觉。他老人家知道这部宝典中所载武学,太过博大精深,他自己以数十载之功,尚且难以通晓,闵朱二人囫囵吞枣的赶读,一知半解,定然后患无穷,当下派遣他的得意弟子渡元禅师,前往华山,劝谕闵朱二位,不可修习宝典中的武学。
令狐冲道:「想来闵朱二位前辈并未听从。」方证道:「仔细想来,那也怪不得闵朱二人。想我辈学武之人,一旦得窥精深武学的秘奥,如何肯不修习?老衲清静数十载,一旦想到宝典的武学,也不免起了尘念,冲虚道兄适才以此见笑,何况是寻常武师了?不料渡元禅师此一去,却又生出一番事来。」令狐冲道:「难道闵朱二位对渡元禅师有所不敬吗?」方证摇头道:「那倒不是。渡元禅师上得华山,闵朱二人对他好生相敬,承认偷看了『葵花宝典』,一面深致歉意,一面却以经中所载武学,向他请教。殊不知渡元禅师虽是红叶禅师的得意弟子,宝典中的武学却是未蒙传授。闵朱二人只道他定然精通宝典中所载的学问,那想得到红叶禅师另有深意?当下渡元禅师并不点明,听他们背诵经文,随口解释,心下却是暗自记忆。那渡元禅师武功本极高明,又是绝顶机智之人,听到一句经文,便以己意演绎几句,居然也说来头头是道。」
令狐冲道:「这样一来,渡元禅师反从闵朱二位那里,得悉了宝典中的经文?」方证点头道:「不错。不过闵朱二人所记的,本已不多,经过这么一转述,不免又打了折扣。据说渡元禅师在华山之上住了八日,这才作别,但从此却也没再回莆田少林寺去。」令狐冲奇道:「他不再回去?却到了何处?」方证道:「当时就无人得知了。不久红叶禅师就收到渡元禅师的一通书信,说道他凡心难抑,决意还俗,无面目再见师父云云。」令狐冲大为奇怪,心想此事当真出乎意料之外。
方证道:「由于这一件事,红叶禅师和华山派之间,生了许多嫌隙,而华山弟子偷窥『葵花宝典』之事,也流传于外,又隔数十年,遂有魔教十长老攻华山之举。」令狐冲道:「魔教十长老攻华山,弟子可没听见过。」方证道:「算来那时候连你师父也还没出世呢。魔教十长老攻华山,为的是这部『葵花宝典』,其时华山一派势孤力弱,无力与魔教相抗,当下与泰山、嵩山、恒山、衡山四派结盟,五岳剑派之名,便由此而起。第一次在华山脚下大战,魔教十长老锻羽而去,但五年之后,十长老精研了五岳剑派的剑法之后,卷土重来——」令狐冲听到这里,突然想起在思过崖后洞所见的骷髅,以及石壁上所刻的武功剑法,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方证道:「怎么?」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打断了方丈的话头,恕罪则个。」方证点了点头,道:「这一次十长老有备而来,对五岳剑派剑术中的精妙之着,都想好了破解之法。二次决斗,五岳剑派着实吃了亏,听说有一部传抄的『葵花宝典』,就此落入了魔教之手,只是那魔教十长老,却也不得生离华山,想像那一场恶战,定是惨烈非凡。」
令狐冲听方证大师这般说,立时想起华山思过崖后洞中的那些骷髅来,心想:「难道这些骷髅,便是魔教十长老的遗骸么?否则他们为什么在洞壁上题字,痛骂我五岳剑派?」冲虚见他呆呆出神,问道:「你曾听岳先生说过这件事吗?」令狐冲道:「没有。不过晚辈曾在华山思过崖的一个石洞之中,见到许多具骷髅,又见到石壁上刻下的若干题字。」冲虚道:「有这等事?题字中写些什么?」令狐冲道:「有十六个大字,写的是『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此外还有许多小字,都是咒骂五岳剑派卑鄙无赖。不要脸等等。」冲虚道:「华山派怎地容得这些谩骂诽谤的字迹留在石壁之上,这倒奇了。」令狐冲道:「这石洞是晚辈无意中发见的,旁人均不知道。」当下将如何发见这石洞的经过说了,又说那使斧之人以利斧开山数百丈,却只相差不到一尺,力尽而死,毅力可佩,而命运之蹇,着实令人可叹。方证大师道:「使斧头的?难道是十长老中的『大力神魔』范松?」令狐冲道:「正是,正是!石壁上刻有一行字,说『范松赵鹤破恒山派剑法于此』。」方证道:「赵鹤?他是十长老中的『飞天神魔』,他是不是使雷震挡的?」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不知道,但石洞中地下,确有一具雷震挡。我记得石壁上题字记道,破了华山剑法的,是两个姓张的,叫什么张乘风,张乘云。」方证道:「果然不错,『金猴神魔』张乘风,『白猿神魔』张乘云,乃是兄弟二人,据说所使兵刃乃是熟铜棍和镔铁棍。」令狐冲道:「正是。石壁上图形,确是以棍棒破了我华山派的剑法,设想之奇,令人叹服。」方证道:「从你所见者推想,似乎魔教十长老中了五岳剑派的埋伏,被诱入山洞之中,囚禁了起来,无法脱身。」令狐冲道:「晚辈也这么想,因此上这些人心怀不平,既在石壁上刻字痛骂五岳剑派,又刻下破解五派剑法的法门,好使后人得知,他们并非战败,只是误中机关而已。不过骷髅之旁,尚有好几柄长剑,却是五岳剑派的兵刃。」方证出了一会神,道:「那就难以推想了,说不定是十长老从五岳剑派门下的手中夺来的。你在后洞中所见,一直没跟人说起过?」
令狐冲道:「晚辈发见了后洞中的奇事之后,变故迭生,一直没机缘向师父、师娘提起此事。」冲虚道:「你剑法如此精妙,便是从石壁的那些图形中学来了?」令狐冲道:「那倒不是。晚辈的剑法,除了师父岳先生启蒙教导之外,是风太师叔祖传授。」方证和冲虚点了点头。三个人说了半天话,太阳快下山了,照映得半天皆红。方证道:「魔教十长老虽在华山送命,但华山派闵肃、朱子风,二人手录的『葵花宝典』,还是给魔教中人夺了去。任教主说传给东方不败的,便是那部手录本了。这部手录本是不齐全的,本上所录,只怕还不及林远图之所悟。」方证道:「嗯,林远图便是你林师弟的曾祖,福威镖局的创办人,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镇摄群小的便是他了。」令狐冲道:「这位林前辈,也曾得见『葵花宝典』吗?」方证道:「他——他——他便是渡元禅师,便是红叶禅师的弟子。」令狐冲身子一震,道:「原来如此。这可——这可——」方证道:「渡元禅师本来姓林,还俗之后,便复了本姓。」
令狐冲道:「原来林师弟的曾祖父,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威震江湖的林前辈,便是这位渡元禅师,那真是——那真是料想不到。」那天晚上在衡山城外破庙之中林震南临死时的情景,蓦地里涌上心头。方证道:「渡元就是远图,这位前辈禅师还俗之后,复了原姓,却将他法名颠倒过来,取名为远图,后来娶妻生子,创立镖局,在江湖上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这位林前辈立身甚正,吃的虽是镖局子饭,但行侠仗义,急人之难,他不在佛门,行的却是佛门之事。一个人只要心地好,心即是佛,是否出家,那也没多大分别。红叶禅师当然不久便知道这位林镖头便是他的得意弟子,但听说师徒之间,以后也没来往。」令狐冲道:「这位林前辈从华山派的闵朱二位前辈口中,获知『葵花宝典』的精要,不知那『辟邪剑谱』又从何而来?而他传下来的辟邪剑法,却又不甚高明?」方证向冲虚道:「道兄,剑法之道,你是大行家,比我懂得多了,这中间的道理,你向令狐少侠说说。」冲虚笑道:「你这么说,若非多年知己,老道可要生气,怪你取笑我了。当今剑术之精,又有谁及得上令狐少侠?」方证道:「令狐少侠剑术虽精,剑道上的学问,却远不及你。大家是自己人,无话不说,那也不用客气。」冲虚叹道:「其实以老道之所知,与剑道中浩如烟海的学问相比,那只是太仓一粟而已。」他向令狐冲道:「今日林家的辟邪剑法平平无奇,而当年林远图前辈以此剑法威震江湖,却是确定不移之事实。当年青城派掌门长青子,号称三陕以西,剑法第一,却也败在林前辈手下,那是众所周知的。今日青城派的剑法,可就比福威镖局的辟邪剑法强得太多,其中一定别有原因。这个道理,老道已想了很久,其实,学剑之士,人人都想过这个道理。」
令狐冲道:「林师弟家破人亡,父母双双惨死,便是由于这个疑团难解而起。」冲虚道:「正是。辟邪剑法的威名太甚,而林震南的武功太低,这中间的差别,自然而然令人推想,定然是林震南太蠢,学不到家传武功。进一步便想,倘若这剑谱落在我手中,定然可以学到当年林远图那辉煌显赫的剑法。老弟,百余年来以剑法驰名的,原不只林远图一人。但少林、武当、峨嵋、崑仑、青城以及五岳剑派诸派,后代各有传人,旁人决计不会去打他们的主意,只因林震南武功低微,那好比一个三岁娃娃,手持黄金,在闹市之中行走,谁都会起心抢夺了。」令狐冲道:「这位林前辈既是红叶禅师的高足,然则他在莆田少林寺中,早已学到了一身惊人武功,什么辟邪剑法,说不定只是他将少林派剑法略加变化而已,未必真的另有剑谱。」冲虚道:「这么想的人,本来也是不少。不过辟邪剑法确与少林派武功截然不同,任何学剑之士,一见便知。嘿嘿,起心的人虽多,终究还是青城矮子脸皮最老,他先下手为强,居然是第一个动手。可是余矮子脸皮虽厚,脑筋却笨,那里及得上你师父岳先生不动声色,坐收巨利。」
令狐冲脸上变色,道:「道长,你——你说什么?」冲虚微微一笑,道:「那林平之拜入了你华山门下,辟邪剑谱自然跟着带进来了。听说岳先生有个独生爱女,也要许配你那林师弟,是不是?果然是深谋远虑。」
冲虚道人初时说到岳不群不动声色「坐收巨利」之时,令狐冲听他辱及师尊,心下颇为忿怒,但及后又听他说到师父「深谋远虑」,突然想起,那日师父派遣二师弟劳德诺化装成一老翁,携带小师妹到福州城外开设酒店,当时不知师父的用意,此刻想来,自是为了针对福威镖局。又想林震南武功平平,师父如此处心积虑,若说不是为了辟邪剑谱,又为了什么?只是师父所用的策略乃是巧取,不像余沧海和木高峰那样豪夺罢了。他随即又想:「小师妹是个年轻闺女,师父为什么她要抛头露面,长期在福州城外开设酒店?」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涌起一阵寒意,突然之间省悟:「师父要将小师妹许配给林师弟,其实是在他二人相见之前,早就有这个安排了。」
方证和冲虚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神气甚是难看,知他向来尊敬师父,这番话颇伤他脸面。方证道:「这些言语,也只是老衲与冲虚这儿闲谈之时,妄加推测。尊师为人方正武林中向有君子之称。只怕我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冲虚微微一笑。
令狐冲心下一片混乱,只盼冲虚所言非实,但内心深处,却知道他每一句话都说的是实情,过了一会,问道:「那日在少林寺中,左盟主和任教主相斗之时,以指作剑,向问天大哥说道这是辟邪剑法。其中缘由,还请道长赐教。」冲虚道人摇了摇头,道:「这道理我也推想不出,说不定左冷禅威逼令师,将剑谱强夺了去,也或许令师以剑谱与左冷禅共同参悟。左冷禅武功见地,俱比令师为高,二人若是共参,与令师也是大有益处。再说,左冷禅以指作剑所使的剑法,是否就是辟邪剑法,我们也难以确定。」令狐冲道:「林师弟家传的辟邪剑法,我们华山门下八是人人见过的。那日左盟主所使,有几招似乎相同,有几招却又大异。」他想到那日林震南在破庙中临死时的言语,道:「林师弟的父亲林家世伯,胸襟不广,他要我传话,却又怕我偷看他家的剑谱。」
冲虚道:「他要你传什么话了?」令狐冲道:「林家世伯受了青城派的虐待,又受塞北明驼木高峰的逼供,弟子见到他时,已是气息奄奄。他要弟子传话给林师弟,说道福州向阳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他家祖传之物,要他好好保管。这物事便是那件上载辟邪剑谱的袈裟——啊是了,原来林远图前辈本是和尚,所以他向阳巷老宅之中,有一佛堂,而那剑谱,又书写在一件袈裟之上。」冲虚道:「猜想起来,他在华山与闵肃、朱子风两位前辈探讨葵花宝典,一字一句,记在心里,当时他尚是禅师,到得晚上,便笔录在裟袈之上。」令狐冲道:「说也好笑,那林世伯却又加上一句,说道远图公留有遗训,凡我子孙,不得启视,否则有无穷祸患,要他好好记住了。他显然是放心不下,怕我霸占了他家祖传的物事,以『无穷祸患』来吓人。」冲虚道:「他这句话,后来跟你林师弟说了没有?」令狐冲道:「我答应把话传到,自是照办。」方证道:「时至今日,这部葵花宝典上所载的武学秘奥,魔教手中有一些,令师岳先生手上有一些,似乎嵩山派左盟主手中也有一些,怕只怕左冷禅心有不足,得知所见并非全豹,要想灭了魔教,吞并少林,将整部葵花宝典都收归嵩山,武林中就此多事了。」
令狐冲道:「两位前辈识见非凡,就那日少林寺中之所见,左冷禅出招的手法之中,当真已杂有『葵花宝典』的武功了吗?」方证沉吟片刻,向冲虚道:「道兄高见如何?」冲虚道:「我们僧道二人,都未见识过『葵花宝典』,但若凭常理推断,嵩山派剑法中固然无法化出这等招式,而左冷禅自己,凭空也创想不出。」方证道:「正是。只不过左冷禅纵然看到了『葵花宝典』,或是『辟邪剑谱』,所领悟者也属有限,是以也对付不了任教主。下月十五他召集五岳剑派齐集嵩山,推选掌门,令狐少侠有何高见?」令狐冲微笑道:「那有甚么推选的?掌门人之位,自然是非左冷禅莫属了。」方证道:「令狐少侠便不加反对吗?」令狐冲道:「他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早已商会,我恒山派孤掌难鸣,纵然反对,只恐也是枉然。」方证道:「以老衲之见,少侠一上来该当反对五派合并,理正辞严,他嵩山派未必说得人心尽服。倘有五派合并之议已成定局,掌门人一席,便当以武功决定。少侠若是全力施为,剑法上当可胜得过左冷禅,索性便将这掌门人之位抢在手中。」令狐冲呆了一呆,道:「我——我——」冲虚道:「老道和方丈大师曾商议良久,均觉老弟是个直性子人,又于名利一关,看得甚淡,你倘若做了五岳派的掌门人,老实说,五岳派不免门规松弛,众弟子行为放纵,未必是武林之福——」令狐冲哈哈一笑,道:「道长说得真对,要我去管束别人,那如何能够?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令狐冲自己,便是个好酒贪杯的无行浪子。」冲虚道:「浮滑无行,为害不大,野心勃勃,可害得人多了。老弟若做五岳派掌门,第一,不会大动干戈,想去灭了魔教;第二,不会来吞并我少林、武当;第三,大概吞并峨嵋、崑仑诸派的兴致,老弟也不会太高。」方证微笑道:「老衲和冲虚道兄如此打算,虽说是为江湖同道造福,一半也是自私自利。」冲虚道:「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和尚老道士来到恒山,一来是为老弟捧场,二来是为正邪双方万千同道请命。」方证合什道:「阿弥陀佛,这杀劫一起,可不知伊于胡底了。」
令狐冲沉吟道:「两位前辈如此吩咐,令狐冲本来不敢推辞,但两位明鉴,晚辈后生小子,做这恒山掌门,已是狂妄之极,再做五岳派掌门,只怕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齿。这么看,做五岳派掌门,晚辈万万不敢,但三月十五这一天,晚辈一定到嵩山去大闹一场,说甚么要左冷禅做不成五岳派掌门。令狐冲成事不足,搞捣乱或许还行。」冲虚道:「一味捣乱,也不成话,倘若事势所逼,你非做掌门不可,那时却不能推辞。」令狐冲只是摇头。
冲虚道:「你若不跟左冷禅抢,当然是他做了掌门,那时五派归一,左掌门手操生杀之权,第一个自然来对付你。」令狐冲默然,叹了口气,道:「那也无可奈何。」冲虚道:「就算你一走了之,他捉你不到,左冷弹对付你门下的弟子,却也不会客气。定闲师太交在你手上的这许多弟子,你任由她们听凭左冷禅宰割么?」令狐冲伸手在栏干一拍,大声道:「不能。」冲虚又道:「那时你华山派的师父、师娘、师弟、师妹,左冷禅奸诈深刻,一定也容他们不得。数年之间,他们一个个大祸临头,你也忍心不理吗?」
令狐冲心头一凛,退后两步,向方证与冲虚二人深深作揖,说道:「多蒙二位前辈指点,否则令狐冲不自努力,贻累多人。」方证、冲虚行礼作答。方证道:「三月十五,老衲、冲虚道兄率同本门弟子,前赴嵩山,为令狐少侠助威!」冲虚道:「他嵩山派若有什么不轨异动,我们少林、武当两派自当出手制止。」令狐冲大喜,道:「得有二位前辈在场,主持大局,谅那左冷禅也不敢胡作非为。」
三人计议已罢,虽觉前途多艰危,但心下既有成算,便觉宽怀。冲虚笑道:「咱们回去吧!新任掌门人突然不见,只怕大家已在担心。」三人转过身来,刚走得七八步,突然间三人同时停步,令狐冲喝道:「甚么人?」他察觉天桥彼端传来许多人的呼吸之声,显然悬空寺左首的灵龟阁中伏得有人。他一声呼喝甫罢,只听得砰砰砰几声响,灵龟阁的几扇窗户同时被人击飞,窗口中露出十余枝长箭的箭头,对准了三人。便在此时,身后神蛇阁的窗门也为人击飞,窗口中也有十余人弯弓搭箭,对准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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