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杨莲亭走到担架之旁,向令狐冲脸上瞧去。令狐冲目光散涣,嘴巴微张,装得一副身受重伤后的痴呆模样。杨莲亭道:「这人死样活气的,当真便是令狐冲,你可没弄错?」
上官云道:「属下亲眼见到他接恒山派掌门之位,并没弄错。只是他给贾左使点了三下重穴,又中了属下两掌,受伤甚重,一年半载之内,只怕是不易复原的了。」杨莲亭笑道:「你将任大小姐的心上人打成这副模样,小心她找你拼命。」上官云道:「属下忠于教主,旁人的好恶,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若是得能为尽忠于教主而死,那是属下毕生之愿,全家皆蒙荣宠。」
杨莲亭道:「很好,很好。你这番忠心,我必告知教主知道,教主定是重重有赏。风雷堂主背叛教主,犯上作乱之事,想来你已知道了?」上官云道:「属下不知其详,正要向总管请教。若有差遣,属下奉命便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杨莲亭在椅中一坐。叹了口气,说道:「童百熊这老儿,平日仗着教主善待于他,一直倚老卖老,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近年来他暗中营私结党,阴谋造反,我早已瞧出了端倪,不想他越来越是无法无天,竟然去和反教大逆任我行勾结,真是岂有此理。」上官云道:「他竟去和那——那姓任的勾结吗?」说这句话时声音发颤,显然心中大为震惊。
汤莲亭道:「上官右使,你为什么怕得这样厉害?那任我行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之徒,教主昔年便将他玩弄于掌心之中,摆布得他服服贴贴。他不来黑木崖便罢,若是胆敢到来,还不是像宰鸡一般的宰了。」上官云道:「是,是。只不知童百熊如何暗中和他勾结?」杨莲亭道:「童百熊和任我行偷偷相会,长谈了几个时辰,还有一名反教的大叛徒向问天在侧。那是有人亲眼目睹的。他跟任我行、向问天这两个大叛徒有什么好谈的?那自是密谋反叛教主了。这童百熊回到黑木崖来,我问他有无此事,他竟然一口认了!」上官云道:「他竟然一口承认,那自然不是冤枉的了。」杨莲亭道:「我问他既和任我行见过面,为何不向教主禀报?他说:『任老弟瞧得起我姓童的,跟我客客气气的说话。他当我是朋友,我也当他是朋友。朋友之间说几句话,有什么了不起?』我问他:『任我行重入江湖,意欲和教主捣乱,这一节你不是不知。他既对不起教主,你怎可还当他是朋友?』他可回答得更不成话了,他说:『只怕是教主对不起人家,未必是人家对不起教主!』」上官云道:「胡说八道!教主义薄云天,对待朋友是最厚道的,怎会对不起人?」
上官云这几句话,在杨莲亭听来,自是指东方不败而言,令狐冲等人却知他是在讨好任我行了,只听他又道:「属下既是决意向教主效忠,有那个鼠辈胆敢言语中对教主稍有无礼,我上官云决计放他不过。」
这几句话,其实是当面在骂杨莲亭,可是他那里知道。笑道:「很好,教中众兄弟若是都能像你上官右使一般,对教主忠心耿耿,何愁大事不成?你辛苦了,这就下去休息吧。」上官云一怔,道:「属下很想见见教主。属下每见教主金面一次,便觉精神大振,做事特别有劲,全身发热,似乎功力修为陡增十年。」杨莲亭道:「教主很忙,恐怕没空见你。」上官云探手怀中,伸了出来,掌心中多了十来颗珍珠,走上几步,低声道:「杨总管,属下这次出差,弄到了这十八颗珍珠,尽数孝敬了总管,只盼总管让我见见教主,教主一喜欢,说不定升我的职,那时再当重重酬谢。」
杨莲亭皮笑肉不笑的道:「自己兄弟,又何必这么客气?那可多谢你了。」放低了喉咙道:「教主座前,我尽力替你多说好话,劝他升你做光明左使便了。」
上官云连连作揖,道:「此事若成,上官云终身不敢忘了教主和总管的大恩大德。」杨莲亭道:「你在这里等着,待教主空了,便叫你进去。」上官云道:「是,是,是!」将珍珠塞在他的手中,躬身退下。杨莲亭站起身来,大模大样的进内去了。
又过良久,二个紫衫侍者走了出来,居中一站,朗声说道:「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有令:着上官云带同俘虏进见。」上官云道:「多谢教主恩典,愿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左手一摆,跟着那紫衫人向后进走去,任我行和向问天、盈盈抬了令狐冲跟在后面。
一路进去,走廊上排满了执戟武士,一共进了三道大铁门,只见一道长廊,数百名武士排列两旁,手中各挺一把明晃晃的长刀,交叉平举。上官云等从阵下弓腰低头而过,数百柄长刀中只要有一柄突然砍落,那便不免身首异处了。
任我行、向问天等身经百战,自不将这些武士放在眼里,但在见到东方不败之前先受如许屈辱,心下暗自不忿,均想:「东方不败待属下如此无礼,如何能令人为他尽忠效力?一干教众所以没有反叛,只是迫于淫威,不敢轻举妄动而已。东方不败轻视天下豪杰之士,焉得不败?」
走完刀阵,来到七座门前,那门前悬着厚厚的帷幕。上官云伸手推幕,走了进去,突然之间寒光闪动,八杆枪分从左右交叉向他疾剌,四杆抢在他胸前掠过,四杆抢在他背后掠过,相去均是不过数寸。
令狐冲看得明白,吃了一惊,伸手去握藏在大腿绷带下的长剑,却见上官云站立不动,朗声道:「属下光明右使上官云,参见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
殿里有人说道:「进见!」八名执枪武士便即退开。令狐冲这才明白,原来这八枪齐出,还是吓唬人的,倘若进殿之人心怀不轨,眼前八枪剌到,立即抽兵刃招架,那便阴谋败露了。
进得大殿,令狐冲心道:「好长的长殿!」这座殿堂阔不过三十来尺,纵深部有三百来尺,只见长殿彼端高设一座,座位中坐着一个长须老者,那自是东方不败了。殿中无窗,殿口点着明晃晃的蜡烛,东方不败身边却燃着两朵忽明忽暗的火焰,相距既远,火光又暗,此人相貌如何便瞧不清楚。
上官云便在阶下跪倒,说道:「教主文成武德,仁义英明,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属下光明右使上官云叩见教主。」东方不败身旁的紫衫侍从大声喝道:「你属下小使,见了教主为何不跪?」
任我行是个十分沉得住气之人,心想:「时刻未到,便跪你一跪,又有何妨?待会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当即低头跪下。向问天和盈盈见他都跪了,也即跪倒。
上官云道:「属下那几个小使朝思暮想,只盼有幸一观教主金面,今日得蒙教主赐见,真是他们祖宗十八代积的德,一见到教主,喜欢得浑身发抖,忘了跪下,教主恕罪。」
杨莲亭站在东方不败身旁,说道:「贾左使如何力战殉教,你且说来。」上官云道:「贾左使和属下奉了教主令旨,都说我二人身受教主培养提拔,大恩难报。此番教主又将这件大事交在我二人身上,想到教主平时的教诲,我两人心中的血也要沸腾了——」令狐冲躺在担架之上,心中暗骂:「肉麻,肉麻,上官云的外号之中,总算也有个『侠』字,说这等话居然脸不红,耳不赤,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便在此时,听得身后有人大声叫道:「东方兄弟,当真是你派人将我捉拿吗?」这人声音苍老,但内力充沛,一句话说了出去,回音从大殿中震了同来,显得威猛之极,料想此人便是风雷堂堂主童百熊了。
杨莲亭道:「童百熊,在这成德堂上,怎容得你大呼小叫,见了教主,为何不跪?胆敢不称颂教主的文武圣德?」童百熊仰天大笑,说道:「我和东方兄弟交朋友之时,那里有你这小子了?当年我和东方兄弟出死入生,共历患难,你这乳臭小子生也没生下来,那轮得到你来和我说话?」
令狐冲侧过头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见他须髯戟张,脸上肌肉牵动,圆睁双眼,脸上鲜血已然凝结,神情十分可怖。他双手双足都铐在铁铐之中,拖着极长的铁链,说到愤怒处,双手摆动,铁链发出铮铮之声。任我行本来跪着不动,一听到铁链之声,在西湖底被囚的种种苦况突然间涌上心头,再也克制不住,身子颤动,便欲发难,却听得杨莲亭道:「在教主面前胆敢如此无礼,实是狂妄已极。你暗中和反教大叛徒任我行勾结,可知罪吗?」
童百熊道:「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身患不治重症,退休隐居,这才将教务交到东方兄弟手中,怎说得上是反教大叛徒?东方兄弟,你明明白白说一句,任教主怎么反教,怎么背叛本教了?」
杨莲亭道:「任我行疾病治愈之后,便应回归本教,可是他却去少林寺中和少林、武当、嵩山诸派的掌门人勾勾搭搭,那不是反教谋叛是什么?他为什么不前来参见教主,恭聆教主的指示?」
童百熊哈哈一笑,道:「任教主是东方兄弟的旧上司,武功见识,未必在东方兄弟之下,东方兄弟,你说是不是?」杨莲亭大声喝道:「别在这里倚老卖老了,教主对人义薄云天,不来跟你一般见识。你若深自忏悔,明日在总坛之中,向众兄弟说明自己的胡作非为,教主还可以网开一面,饶你不死。否则的话,后果如何,你自己也知道。」
童百熊笑道:「姓童的年近八十,早已活得不耐烦了,还怕什么后果?」杨莲亭喝道:「带人来!」紫衫侍者应道:「是!」只听得铁链声响,押了十余人上殿,有男有女,还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儿。
童百熊一见到这干人进来,登时脸色大变,暴喝道:「杨莲亭,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你拿我的儿孙来干什么?」他这一声呼喝,直震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响。
令狐冲见居中而坐的东方不败身子震了一震,心想:「这人良心未曾尽泯,见童百熊如此情急,不免心动。」杨莲亭笑道:「教主宝训第三条是什么?你读来听听!」童百熊大声「呸」了一声,并不答话。杨莲亭道:「童家各人听了,那一个知道教主宝训第三条的,念出来听听。」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说道:「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宝训第三条:对敌须狠,斩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杨莲亭道:「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条教主宝训,你都背得出吗?」那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读教主宝训,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读了教主宝训,练武有长进,打仗有气力。」
杨莲亭笑道:「很对,这话是谁教你的?」那男孩道:「爸爸教的。」杨莲亭指着童百熊道:「他是谁?」那男孩道:「是爷爷。」杨莲亭道:「你爷爷不读教主宝训,不听教主的话,反而反对教主,你说怎么样?」那男孩道:「爷爷不对。每个人都应该读教主宝训,听教主的话。」
杨莲亭向童百熊道:「你孙儿只是个十岁娃娃,尚且明白道理,你这大把年纪,怎地反而胡涂了?」童百熊道:「我只跟姓任的、姓向的二人说过一阵子话,他们要我反对教主,我可没有答应。童百熊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绝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他看到全家十余口长幼全被拿来。口气不由得软了下来。杨莲亭道:「你若是早这么说,也不用这么麻烦了。现下你知错了么?」童百熊道:「我没有错,我没反教,更没反对教主。」杨莲亭叹了口气,道:「你既不肯认错,我可救不得你了。左右,将他家属带下去,从今天起,不得给他们吃一粒米,喝一口水。」几名紫衫侍者应道:「是!」押了十余人便行。童百熊叫道:「且慢!」向杨莲亭道:「好,我认错便是。是我错了,求教主网开一面。」杨莲亭冷笑道:「刚才你说什么来?你说什么和教主共历患难之时,我生都没生下来,是不是?」童百熊忍气吞声,道:「是我错了。」杨莲亭道:「是你错了?这么说一句话,那可容易得紧啊。你在教主之前,为何不跪?」童百熊道:「我和教主当年是八拜之交,数十年来向来平起平坐。」他突然提高嗓子说道:「东方兄弟,你眼见老哥哥受尽折磨,怎地不开口,不说一句话?你要老哥哥下跪于你,那容易得很,只要你说一句话,老哥哥便为你死了,也不皱一皱头。」
东方不败坐着一动不动,一时大殿之中寂静无声,人人都望着东方不败,等他开口,可是隔了良久,他始终没有出声。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这几年来,我要见上你一面也难。你隐居起来,苦练『葵花宝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旧星散,大祸便在眉睫吗?」东方不败仍是默不作声。童百熊道:「只要是你亲口吩咐,我便向你下跪。你杀我不打紧,折磨我不打紧,可是将一个威震江湖数百年的朝阳神教毁了,那可是千古罪人。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练功走了火,不会说话了,是不是?」杨莲亭喝道:「胡说八道,跪下了。」两名紫衫侍者飞脚往他膝弯里踢去。
只听得砰砰两声响,跟着两声大叫,两名紫衫侍者腿骨断折,向后摔了出去,口中狂喷鲜血。这童百熊内力的是非同小可,两名侍者被他反震之力震得身受重伤,躺在地下。已是奄奄一息。
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我要听你亲口说一句话,死也甘心。你不出一声,三年有余,教中兄弟人人都已动疑。」杨莲亭怒道:「动什么疑?」童百熊大声道:「疑心教主遭人暗算,给服了哑药。为什么他不说话?为什么他不说话?」杨莲亭冷笑道:「教主金口,岂为你这种反教叛徒轻开?左右,将他带了下去!」八名紫衫侍者应声而上。
童百熊大呼:「东方兄弟,我要瞧瞧你,是谁害得你不能说话?」双手舞动,铁链挥起,双足拖着铁链,便向东方不败抢去。几名侍者见他神威凛凛,不敢向他逼进。杨莲亭大叫:「拿住他,拿住他!」殿下武士只在门口高声呐喊,不敢上殿,原来朝阳神教中立有严规,教众若是携带兵刃踏上成殿德一步,那便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东方不败站起身来,便欲转入后殿。
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别走,别走!」加快脚步。只是他双足给铁链系住,行走不快,心中一急,向前摔了出去。毕竟他是个武功极高之人,身子向前这一摔,乘势连翻了几个筋斗,跟着便向前一扑,和东方不败相去已不过百尺之遥。杨莲亭急叫:「大胆叛徒,行剌教主!」任我行眼见东方不败闪避之状显得行动极为颟顸,而童百熊一时赶他不上,从怀中摸出三枚铜钱,运力于掌,呼的一声,向东方不败掷了过去。盈盈叫道:「动手吧!」
令狐冲一跃而起,从绷带中抽出长剑。向问天从担架的木棍中抽出兵刃,分交任我行和盈盈,跟着用力一抽,担架下的绳索原来是一条软鞭。四个人展开轻功,抢将上去。只听得东方不败「啊」的一声叫,额头上中了一枚铜钱,鲜血涔涔而下。
总算任我行发射这三枚铜钱时和他相距甚远,掷中他额头时力道已尽,所受的只是一些肌肤轻伤。但以东方不败号称武功当世第一的身份,居然连这样的一枚铜钱也避不开,自是情理之所无。
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这东方不败是假货。」向问天刷的一鞭,卷住了杨莲亭的双足,一拖之下便将他拖倒了。东方不败掩面狂奔。令狐冲长剑一指,喝道:「站住!」岂知这东方不败急奔之下,不会改足,身子便向剑尖上撞去。令狐冲急忙缩剑,任我行扑将过来,一把抓住了东方不败的后颈,将他提到殿口,大声道:「众人听着,这家伙假冒东方不败,祸乱我朝阳神教,大家看清了他的嘴脸。」
但见这人五官相貌,和东方不败实在十分相似,只是此刻狼狈惶急,和东方不败平素那种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态,却是有天壤之别了。众武士面面相觑,都是惊惶得说不出话来。
任我行大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不好好说,我把你脑袋砸得稀烂。」那人全身发抖,上下牙齿相击,格格作响,说道:「小—小—人—人—叫—叫—叫—叫—」不住说那「叫」字,到底叫作什么,却是始终说不出口。向问天已点了杨莲亭数处穴道,将他拉到殿口,喝道:「这人到底叫什么名字?」杨莲亭昂然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问我?我认得你是反教叛徒向问天。朝阳神教早将你革逐出教,你怎有资格重回黑木崖来?」
向问天冷笑道:「我上黑木崖来,便是为了收拾你这奸徒!」右掌一起,喀的一声,将他左腿小腿骨斩断了。岂知这杨莲亭武功平平,为人却居然极是硬朗,喝道:「你有种便将我杀了,这等折磨老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向问天笑道:「有这等便宜的事?」手起掌落,喀的一声响,又将他右腿小腿骨斩断,左手一抖,将他抖在地下。
杨莲亭双足着地,小腿上的断骨戳将上来,疼痛不可言喻,他脸色雪白,竟然哼也不哼一声。向问天左手大拇指一翘,赞道:「好汉子,我不再折磨你便了。」在那假东方不败肚子上轻轻一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啊」的大叫,说道:「小——小——人——名——名叫——包——包——包——」向问天道:「你姓包,是不是?」那人道:「是——是——是——包——包——包——」结结巴巴的半天,也没说出叫包什么名字。
令狐冲等却闻到一阵奇臭,只见他裤脚管下有水流出,却是吓得屎尿直流。任我行道:「事不宜迟,咱们去找东方不败要紧!」提起那姓包汉子,大声道:「你们大家都瞧见了,此人冒充东方不败,扰乱我教,咱们这就要去查明真相。我是你们的前任教主,你们认不认得?」
众武士均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从未见过任我行,自是不熟。自东方不败接任教主之后,手下亲信揣摩到他心意,相诫不提前任教主之事,因此这些武士连任我行的名字也没听见过,倒似朝阳神教创教数百年,自古至今便是东方不败当教主一般。众武士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上官云大声道:「东方不败多半早给杨莲亭他们害死了。这位任教主,便是本教教主。自今而后,大伙儿须得尽忠于任教主。」说着便即向任我行跪下,说道:「属下参见任教主,愿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众武士认得上官云是本教光明右使,乃教中职位极高的大人物,见他向任我行参拜,又亲眼见到东方教主确是有人冒充,而权势显赫的杨莲亭被人折断双腿,抛在地下,更无半分反抗之力,当下也即一齐向任我行跪倒,齐声道:「愿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这些陈腔滥调他们每日都说上好几遍,说来自是顺口纯熟之至。
任我行哈哈大笑,一时之间,志得意满,说道:「你们严守上下黑木崖的道路,不准任何人上崖下崖。」众武士齐声答应。这时向问天已呼过紫衫侍者,将童百熊的铐链打开。
童百熊关心东方不败的安危存亡,抓起杨莲亭的后颈,道:「你——你——你一定害死了我那东方兄弟,你——你——」心情激动,喉头哽咽,两行老泪流将下来。
杨莲亭双目一闭,不去睬他。童百熊一个耳光打好过去,喝道:「我那东方兄弟到底怎样了?」向问天忙叫:「下手轻些!」可是已经不及,这个耳光打在杨莲亭脸上,童百态只使了三成力,却已将他打得晕了过去。童百熊拼命摇晃他身子,杨莲亭双眼翻白,便似死了一般。任我行向一干紫衫侍者道:「有谁知道东方不败下落的,尽速禀告,重重有赏。」连问三句,无人答话,不由得心下登时感到一阵凄凉之意。他在西湖湖底被囚十余年,朝夕除了练功之外,便是想像脱困之后,如何折磨东方不败,由此而体会复仇的快意。那知道今日来到黑木崖上,却发觉东方不败是个假货,看来真的东方不败早不在人世,否则以此人的机智武功,如何容得杨莲亭如此胡作非为,另派一人来冒充于他?」
他向数十名散站殿周的紫衫侍者瞧去,只见有些人显得恐惧,有些惶惑,有些却隐隐现着狡谲之色。任我行失望之余,心情十分烦躁,喝道:「你们这些家伙明知东方不败是假的,却伙同杨莲亭欺骗教下兄弟,个个罪不容诛!」身子一晃,欺将过去,拍拍拍拍四声轻响,手掌到处,四名紫衫侍者哼也不哼一挥,便即毙命。其余侍者骇然惊呼,向后退开。任我行狞笑道:「想逃!逃到那里去?」拾起地下从童百熊身上解下来的铐镣铁链,向人丛中猛掷过去。他这一掷之劲何等厉害,登时血肉横飞,又有七八人毙命。任我行哈哈大笑,道:「跟随东方不败的,一个都活不了!」
盈盈见父亲举止有异,大有狂态,叫道:「爹爹!」过去牵住了他的手。却见众侍者中走出一人,跪下说道:「启禀教主,东方教——东方不败其实未死!」任我行一听,大喜若狂,抢过去抓住他肩头,道:「东方不败没死?」那人道:「是!是!」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却原来任我行激动之下,用力过巨,竟然捏碎了他双肩的肩骨。任我行将那人身子摇了几摇,这人始终没有转醒。他转头向众侍者道:「东方不败在那?快些带路!迟得片刻,一个个都杀了。」一名侍者跪下说道:「启禀教主,东方不败所居的处所,十分隐秘,只有杨莲亭知道如何开启秘门。咱们把这姓杨的反教叛徒弄醒过来,他能带引教主前往。」任我行道:「快取冷水来!」这些紫衫侍者都是十分伶俐之徒,立即飞奔去取了一盆冷水来,泼在杨莲亭头上。只见他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向问天道:「姓杨的,我敬重你是条硬汉,不来折磨于你。此刻黑木崖上下通路早已断绝,东方不败如非身有双翼,否则无法逃脱,你不如带我们去找他,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藏头露尾?大家爽爽快快的作个了断,岂不痛快?」杨莲亭冷笑道:「东方教主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岂怕你们这几个么魔小丑?你这么说,倒合找的胃口,好,我就带你们去见他。」向问天对上官云道:「上官兄,我二人暂且做一下轿夫,抬这家伙去见东方不败。」说着抱起杨莲亭,将他放在担架之上。
上官云道:「好!」和向问天二人抬起了担架。杨莲亭道:「向里面走!」向问天和上官云抬着他在前领路。任我行、令狐冲、盈盈、童百熊四人跟随其后。
一行人走到成德殿后,经过一道长廊,到了一座花圃之中,走入西首一间小石屋。杨莲亭道:「推左首墙壁。」童百熊伸手一堆,那墙原来是活的,露出一扇门来。里面尚有一道铁门。杨莲亭从身边摸出一串钥匙,交给童百熊,打开了铁门,里面是一道地道。
众人从地道一路向下。任我行心想:「东方不败这厮将我关在西湖湖底,那知道报应不爽,他自己也是身入牢笼。这条地道,比之孤山梅庄的好不了多少。」那知转了几个弯,前面豁然开朗,露出天光。众人突然闻到一阵花香,胸襟为之一爽。
从地道中走了出去,竟是置身于一个极精致的小花园中,红梅绿竹,青松翠柏,布置得极具匠心,池塘中数对鸳鸯悠游其间,池旁有四只白鹤。众人万料不到经过这样一个黑越越的地道之后,居然会见到这等美景,心下无不暗暗称奇。绕过一片假山,却见一大片花圃之中,尽是深红和粉红的玫瑰,争芳兢艳,娇丽无俦。
盈盈侧头向令狐冲瞧去,见他脸孕笑容,甚是喜悦,低声问:「你说这里好不好?」令狐冲微笑道:「咱们把东方不败赶跑后,我和你在这里住上几个月,你教我弹琴,那才叫快活呢。」盈盈道:「你这话可不是骗我?」令狐冲道:「就怕我学不会,婆婆可别见怪。」盈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却见向问天和上官云抬着杨莲亭已走进一间精致的小舍,令狐冲和盈盈忙跟着进去。一进门便闻到一阵浓洌的花香,只见房中挂着一幅钱起所绘的仕女图,椅上铺了绣花锦垫。令狐冲心想:「这是女子的闺房,怎地东方不败住在里?是了,这是他爱妾之所居,这教主身处温柔乡中,不愿处理教务了。」只听得内室一人说道:「莲弟,你带谁一起来了?」这声音尖而脆,似是男子,又似是女子,令人一听,不由得汗毛直竖。杨莲亭道:「是你的老朋友,他非见你不可。」
内室那人道:「你为什么带他来?这里只有一个人才能进来,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爱见。」最后这几句,说得嗲声嗲气,显然是女子声调,但听声音却显然是男人。
任我行、向问天、盈盈、童百熊、上官云等个个和东方不败十分熟悉,听这声音宛然是他,只是恰如捏紧喉咙学唱花旦一般。各人面面相觑,均感骇异。
杨莲亭叹了口气,道:「不行啊,我不带他来,他便要杀我,我若不见你一面而死,那可是毕生之恨。」房内那人尖声道:「有谁这样大胆,敢欺侮你?你叫他进来!」
任我行作个手势,示意各人进去。上官云掀起绣着一丛牡丹的锦缎门帷,将杨莲亭抬进,众人跟着入内。只见房内布置得花团锦簇,东首一张梳妆台畔坐着一人,身穿一件粉红衣衫,左手拿着一个绣花棚架,右手持着一枚绣花针,抬起头来,脸有诧异之色。
这人见到众人进来,脸上的惊讶神韵,却远不如任我行等人之甚。众人认得这人明明便是夺取了朝阳神教教主之位,十余年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可是此刻他剃光了胡须,脸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样男不男,女不女,颜色之妖,便是穿在盈盈身上,似乎也显得太娇艳、大刺眼了些。这样一位惊天动地,威震当世的武林怪杰,竟然躲在闺房之中刺绣,若非亲眼所见,说出来当真谁也不信。任我行本来满腔怒火,这时却也忍不住好笑,喝道:「东方不败,你在装疯吗?」东方不败尖声道。「是任教主!我早料到是你!莲弟,你——你怎么了?是给他打伤了吗?」扑到杨莲亭身旁,把他抱了起来,轻轻放在绣床之上。
那床上绣花的绸被,薰得喷香。东方不败脸上一副爱怜无限的神情,连问:「痛得厉害吗?」又道:「只是断了腿骨,不要紧的,你放心好啦,我立刻给你接好。」慢慢给他除下了鞋袜,拉过绣被,盖在他身上,便似一个贤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
众人见了这等情景,不由得相顾骇然,人人想笑,只是这情状太过诡异,似乎充满了阴森森的妖气鬼气,却又笑不出来。东方不败从身边摸出一块绿绸手帕,缓缓替杨莲亭拭去额头的汗水和泥污。
杨廷亭怒道:「大敌当前,你跟我这般婆婆妈妈干什么?你能打发得了敌人,再跟我亲热不迟。」东方不败微笑道:「是!是!你别生气,一定是腿上痛得厉害,是不是?真叫人心疼。」
任我行、向问天等人也算是一等一见多识广之人,然而如此怪事,却也是从所未见。男风娈童固是所在多有,但东方不败以堂堂教主,何以竟会甘扮妇女?显然此人定是疯了。杨莲亭对他声色俱厉,他却是显得十分的「温柔娴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些恶心。
童百熊忍不住踏步上前,叫道:「东方兄弟,你——你到底在干什么?」东方不败抬起头来,阴沉着脸,问道:「伤害我莲弟的,也有你在内吗?」童百熊道:「你为什么受这杨莲亭摆弄?他叫一个人冒充了你,任意发号施令,胡作非为,你可知道么?」
东方不败道:「我自然知道,莲弟是为我好,对我体贴。他知道我无心处理教务,代我操劳,那有什么不好?」童百熊指着杨莲亭道:「这人要杀我,你也知道么?」
东方不放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莲弟既要杀你,一定是你不好。那你为什么不让他杀了?」童百熊一怔,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愤之意,笑了一会,才道:「他要杀我,你便让他杀我,是不是?」东方不败道:「莲弟喜欢干什么,我总是想法子给他办到。当世只有他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他一个好。童大哥,咱们同过患难,一向是过命的交情,不过你不应该得罪莲弟啊。」
童百熊满脸胀得通红,大声道:「我还道你是失心疯了,原来你心中明白得很,知道咱们是好朋友,一向是过命的交情。」东方不败道:「正是。你得罪我,那没有什么。得罪莲弟,却是不行。」童百熊大声道:「我已经得罪他了,你待怎地?这奸贼想杀我,可是未必能够如愿。」东方不败伸手轻轻抚摸杨莲亭的头发,道:「莲弟,你想杀了他吗?」杨莲亭怒道:「快快动手,婆婆妈妈的,令人闷煞。」东方不败笑道:「是!」转头向童百熊道。「童兄,今日咱们恩断义绝,须怪不了我。」
童百熊来此之前,早已从殿下武士手中取了一柄单刀,听东方不败如此说,退了两步,抱刀在手,立个门户。他素知对方武功了得,此刻虽见他疯疯癫癫,毕竟不敢轻视,抱元守一,凝视对方。
东方不败阴森森的一笑,叹道:「这可真教人为难了!童兄,想当年在太行山之阳,潞东七虎向我围攻。其时我练功未成,又被他们忽施偷袭,右手受了重伤,眼见命在顷刻,若不是你舍命相救,做兄弟的那里活得到今日?」童百熊哼了一声,道:「你竟还记得这些旧事。」东方不败道:「我怎么不记得?当年我用药物迷倒任教主后,为烈火堂堂主罗古德发觉,幸亏你一刀将罗堂主杀了灭口,我才大事得成,你真是我的好兄长。」童百熊向任我行瞥了一眼,脸上变色,说道:「只怪我当年胡涂。」
东方不败摇头道:「不是胡涂,是你对我义气深重。我十一岁上就识得了你。那时我家境贫寒,全蒙你多年救济。我父母故世后无以为葬,那丧事也是你代为料理的。」童百熊左手一摆,道:「过去之事,提来干么?」东方不败叹道:「那可不得不提。童大哥,做兄弟的不是没有良心,不顾旧日恩义,只怪你得罪了我莲弟。他要取你性命,我这叫做无法可施。」
童百熊大叫:「罢了,罢了!」突然之间,众人只觉眼前有一团粉红色的物事一闪,似乎东方不败的身子动了一动。但听得当的一声响,童百熊手中单刀落地,跟着身子晃了几晃。
只见童百熊张大了口,突然之间,身子向前直扑下去,俯伏在地,就此一动也不动了。他摔倒时虽只一瞬之间,但任我行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他眉心,左右太阳穴,鼻下人中四处大穴上,都有一个细小红点,微微有血渗出,显是被东方不败用手中的绣花针所剌。
任我行等个个武功卓绝,但当此情景之下,竟然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几步。令狐冲将盈盈左手一扯,自己挡在她的身前。一时之间,房中寂静如死,谁也没喘一口大气。
各人固然素知东方不败武功极高,但决计想像不到他竟会高到这等地步,能以极细极短的一枚绣花针,迅速无伦的在童百熊头上连剌四处死穴。他武功之奇固是不可思议,而口中正在追忆这位生死之交对自己的种种好处,一转眼间,立即可以下手杀了这个至交,心肠之险毒,更是令人胆为之落。
任我行缓缓拔出长剑。说道:「东方不败,恭喜你练成了『葵花宝典』上的武功。」东方不败道:「任教主,这部『葵花宝典』是你传给我的。我一直念着你的好处。」任我行冷笑道:「是吗?所以你将我关在西湖湖底,教我不见天日。」东方不败道:「我没有杀你,是不是?只须我发下号令,叫梅庄四友不送水给你喝,你能捱得十天半月吗?」任我行道:「这样说来,你待我还算不错了?」
东方不败道:「正是。我让你在杭州西湖颐养天年。常言道得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风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孤山梅庄,更是西湖景色绝佳之处。」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原来你让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颐养天年,可要多谢你了。」东方不败叹了口气,道:「任教主,你待我的种种好处,我永远记着。我在朝阳神教之中,本来只是风雷堂主座下第三枝香的副香主,你提拔于我,连年升我的职。甚至连本教大典『葵花宝典』,也传了给我,指定我将来接替你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东方不败永不敢忘。」令狐冲向地下童百熊的尸横瞧了一眼,心想:「你刚才不断赞扬童堂主对你的好处,突然之间,对他猛下杀手。现下你又想对任教主重施故技了。他可不会上你这个当。」
只是东方不败出手实在太过迅速,如电闪,如雷轰,事先又无半分朕兆,当真教人防不胜防。令狐冲以长剑剑尖指住了他胸口,只要他四肢微动,立即便挺剑疾剌,只有先攻而制他死命,若是让他占了先机,这房中又将有一人殒命了。任我行、向问天、上官云、盈盈四人均是目不转瞬的注视着他,以防他暴起发难。只听东方不败又道:「初时我一心一意想做朝阳神教的教主,想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以致处心积虑的谋你的位,剪除你的羽翼。向兄弟,我这番计谋,可瞒不过你。朝阳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东方不败之外,要算你是个人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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