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沧海与左冷禅一向交情不坏,此次左冷禅又先后亲身写了三封信,坚邀他上山观礼,兼壮盛势。余沧海来到嵩山之时,料定左冷禅定然会当五岳派掌门,所以虽与华山派门人有仇,也不放在心上,那知这五岳派掌门一席,竟会给岳不群夺了去,直是始料所不及,当时觉得在嵩山殊无意味,即晚便欲下山。群雄从嵩山绝顶下来之时,林平之去到他的身旁,低声相约,要他今晚子时,在封禅台畔相会。林平之说话虽轻,措词神情,却是极度傲慢无礼,令他难以推托。余沧海寻思:他华山派新掌五岳派门户,气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丰,五岳派内四分五裂。我也不来怕你,只是要提防他邀约帮手,对己群起而攻。他处事向来谨细,故意赴约稍迟,跟在林平之身后,看他是否有大批帮手,不料查察之下,林平之竟是孤身上峰赴约。他暗暗心喜,原来带齐了青城派门人,当下只带了两名上峰弟子,以免被对方小觑了,其余门人则散布峰腰,一见到有人上峰应援,便即发声示警。上得峰来,却见封禅台旁有多人睡卧,林平之固是大为惊奇,余沧海更是暗皱眉头,心想:「三十老娘,倒绷婴儿。我只去查他有无带同大批帮手上峰,没想到他大批帮手早在峰顶相候。老道身入伏中,又得筹划脱身之计。」
他素知恒山派的武功剑术绝不在青城之下,虽然三位前辈师太圆寂,令狐冲又身受重伤,此刻恒山派中人材凋零,并无高手,但毕竟人多势众,若是数十名尼姑结成剑阵围攻,那可辣手得紧。待听得仪和如此说,虽然她直呼自己为「矮子」,好生无礼,但言语之中,显是两不相助,不由得心中为之一宽,说道:「你们两不相助,那是再好不过。大家不妨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且看我青城派的剑术,与华山剑法相较却又如何。」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们别以为岳不群侥幸胜得嵩山左师兄,他的剑法便如何了不起。就算他剑法在五岳派里是第一,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绝技,华山剑法也未必就真的独步天下。以我看来,恒山剑法,就比华山高明告多。」他这几句话一来是挑拨离间,二来是讨好恒山弟子,要她们真的置身事外,不可相助林平之。只须自己和这姓林的小子单打独门,那便有九成九的胜算把握。他这几句话的弦外之音,恒山门人如何听不出来,仪和说道:「你们两个,要打便爽爽快快的动手,半夜三更在这里叽哩咕噜,扰人清梦,未免太不识相。」余沧海心下暗怒,寻思:「今日老道要对付姓林的小子,没空来跟你们这些些臭尼姑算帐。日后你恒山门人在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总教你们有苦头吃。」余沧海这人为人极是小气,一向又是自尊自大惯了的,武林后辈见到他若不恭恭敬敬的奉承,他已老大不高兴,仪和如此说话,倘在平时,早就大发脾气了。
林平之走上两步说道:「余沧海,你为了觊觎我家剑谱。害死我父母双亲,我福威镖局中数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城派手下,这群血债,今日要你鲜血来偿。」余沧海气往上冲,大声道:「我亲生孩儿死在你这小畜生手下,你便是不来找我,我也要将你这小狗千刀万剐。你托庇华山门下,以岳不群为靠山。难道就躲得过了?」呛啷一声。长剑出鞘。这日正是十五,皓月当空。但见他身子虽矮,剑刃却长。月光与剑光映成一片,融融如水,在他身前晃动。只这一拔剑,气势便大是不凡,恒山弟子均想:「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林平之仍不拔剑,又走上两步,与余沧海相距只是丈余,侧头瞪视着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来。余沧海见他并不拔剑,心想:「你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只须一招『碧渊腾蛟』,长剑挑起,便将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划一道两尺半的口子。只不过你是后辈,我可不便先行动手。」喝道:「你还不拔剑?」他蓄势以待,只须林平之手按剑柄,长剑抽动,不等他长剑出鞘,这一招「碧渊腾蛟」便剖了他肚子。在恒山弟子看来,只能赞他出手迅捷,可不能说他突然偷袭。
令狐冲眼见余沧海手中长剑的剑尖不住点动,叫道:「林师弟,小心他剌你小腹。」林平之一声冷笑,蓦地里一冲上前,当真是动如脱兔,一瞬之间与余沧海相距已不到一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在一起。这一冲招式之怪,无人想像得到,而行动之快,更是难以形容。他这么一冲,余沧海的双手,右手中的长剑,都已到了对方的背后。他长剑无法弯过来戳剌林平之的背心,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却按在他心房之上,只觉「肩井穴」上一阵酸麻,右臂竟无半分力气,长剑便欲脱手。
林平之一招制住强敌,手法之奇,似是犹胜岳不群战胜左冷禅时所使的招式,但其路子却是一模一样。令狐冲转过头来,和盈盈四目交视,不约而同的说道:「东方不败!」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惊恐和惶惑之意。显然,林平之这一招,便是东方不败当日在黑木崖上所使的功夫。
林平之右掌蓄力不吐,月光之下,只见余沧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极大的恐惧,他心中说不出的快意,只觉若是一击将这大仇人震死了,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岳灵珊的声音响了起来:「平弟,平弟!爹爹叫你今日暂且饶他。」她一面呼唤,一面奔上峰来。见到林平之和余沧海面对面的站着,不由得一呆。她抢前几步,见林平之一手已拿住余沧海的要穴,一手按在他的胸口,便嘘了口气,说道:「爹爹言道,余观主今日是客,咱们不可难为了他。」
林平之哼的一声,搭在余沧海「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内劲。余沧海穴道中酸麻加甚,但随即觉察到对方内力实在平平无奇,苦在自己要穴被制,否则以内功修为而论,和自己可差得远了,一时之间,心下悲怒交集,明明对方武功稀松平常,再练十年也不是自己对手,偏偏一时疏忽,竟为他怪招所乘,一世英名固然付诸流水,而且他要报父母大仇,多半不听师父的吩咐,便即取了自己性命。
岳灵珊道:「爹爹叫你今日饶他性命。你要报仇,还怕他逃到天边去吗?」林平之提起左掌,拍拍两声,打了余沧海两个耳光。余溜海怒极,苦在对方右手仍是按在自己心房之上,他内力虽然不济,但稍一用劲,便能震坏自己心脉,这一掌将自己就此震死,倒也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内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惨了。在一刹那间他权衡轻重利害,竟是不敢稍有动弹。
林平之打了他两记耳光,一声长笑,身子倒纵出去,已离开他有三丈远近,侧头向他瞪视,一言不发。余沧海挺剑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一招之间便落了下风,众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缠斗,那是痞棍无赖的打法,较之比武而输。更是羞耻百倍,虽是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却不再踏出。眼见林平之一声冷笑,转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岳灵珊顿了顿足,一瞥眼见到令狐冲坐在封禅台之侧,当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大师哥,你——你的伤不碍事吧?」令狐冲一见到这小师妹,心中便怦怦乱跳,说道:「我——我——我——」仪和道:「你放心,死不了!」岳灵珊听而不闻,眼光只是望着令狐冲,低声道:「那剑脱手,我——我不是有心伤你的。」令狐冲道:「是,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他向来豁达洒脱,但在这小师妹面前,竟是呆头呆脑,变得木头人一样,连说了三句「我当然知道」,直是不知所云。岳灵珊道:「你受伤很重,我十分的过意不去,但盼你不要见怪。」令狐冲道:「不,不会,我当然不会。」岳灵珊幽幽叹了口气,低下了头,轻声道:「我去啦!」令狐冲道:「你——你要去了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岳灵珊低头慢慢走开,快下峰时,她站定脚步,转身说道:「大师哥,恒山派来到华山的两位师姐。爹爹说我们多有失礼,很对不起。我们一回华山,立即向两位师姐陪罪,恭送她们下山。」
令狐冲道:「好,很好,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松树后消失,忽然想起,当时在思过崖上,她时时给自己送酒送饭,离去之时,她总是这么依依不舍,总得想些说话出来,多讲几句,直到后来她移情于林平之,情景才变。
他心中回思往事,情难自己,忽听得仪和一声冷笑,说道:「这女子有什么好?三心二意,待人没半点真情,跟咱们的任大小姐相比,给人家提鞋儿也不配。」令狐冲一惊,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边,自己对小师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然都给她瞧在眼里,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只见盈盈倚着封禅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只盼她是睡着了才好。」但盈盈是个如此精细之人,怎会在这当儿睡着?令狐冲这么想,明知是自己在欺骗自己,讪讪的想找几句话来跟她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对付盈盈,令狐冲可立刻聪明起来,这时候既是无话可说,最好的法子便是什么话都不说,但更好的法子,是要她将心思转到别的件事上,不去想刚才的事,当下慢慢躺倒,睡倒后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得触到背上的伤痛。盈盈果然十分关心,低声问:「碰痛了吗?」令狐冲道:「不要紧。」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脱,但令狐冲抓得很紧。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的伤口,且由他握着,令狐冲失血极多,疲困殊甚,过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也就睡着了。
次晨醒转,已是红日满山,众人怕惊醒了他,都没敢说话。令狐冲坐起身来,觉到仍是握着盈盈的手,向他微微一笑。盈盈满脸通红,将手抽回了。令狐冲道:「咱们回恒山去吧!」这时田伯光已砍下树木,做了个担架,当下与不戒和尚二人抬起令狐冲,走下峰来。众人行经嵩山本院时,只见岳不群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的相送,岳夫人和岳灵珊却不在其旁。令狐冲道:「师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头告别了。」岳不群道:「不用,不用。等你养好伤后,咱们再行详谈。我做这五岳派掌门,没甚么得力之人匡扶,今后仗你相助的地方正多着呢。」令狐冲勉强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抬着他行走如飞,顷刻间走到远了。山道之上。尽是这次来嵩山聚会的群豪。到得嵩山脚下,众人雇了几辆骡车,让令狐冲盈轻盈等人乘坐。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小镇,只见一家小茶馆的竹棚下坐满了人,都是青城派的人众,余沧海也赫然在内。他见到恒山弟子到来,脸上变色,转过身子,装作不见。这小镇上别无茶馆饭店,恒山众人便在对面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休息、郑萼和秦绢到茶馆中去张罗热茶,给令狐冲饮用。
一壶水还没煮滚,只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尘土飞扬,两乘马急驰而来。到得镇前,双骑勒定,马上一男一女,正是林平之和岳灵珊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明知我不肯干休,为何不赶快逃走?」令狐冲在骡车中听得林平之的声音,问道:「是林师弟他们追上来了?」盈盈卷起车帷,让他观看车外情景。余沧海坐在板凳之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着,并不理睬,将一杯茶喝干,才道:「我正要等你前来送死。」林平之道:「好!」这「好」字刚出口,突然间拔剑下马,反手一剑剌出,跟着飞身上马,一击吆喝,和岳灵珊二人并骑而去。站在街边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鲜血狂涌,慢慢倒下。
林平之这一剑出手部位之奇,真是令人难以想像。他拔剑下马,显是向余沧海攻去。余沧海对他的剑法内功,并不放在眼内,见他拔剑相攻,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斗剑,便可取其性命,以报昨晚封禅台畔的奇耻大辱,日后岳不群便来找自己的晦气,理论此事,那也是将来的事了。那料到对方的这一剑竟会在中途转向,剌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马驰去。余沧海惊怒之下,跃起追击,但对方二人所乘坐骑甚是神骏,奔行迅速,再也追赶不上。林平之这一剑的变化,也使令狐冲看得桥舌不下,心想:「这一剑若是向我剌来,倘若我手中没有兵刃。那也是决计无法抵挡,非给他剌死不可。」他自忖以剑术而论,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极远,可是对于适才这一招,自己却确无拆解之方。
余沧海指着林平之马后的飞尘,顿足大骂,可是林平之和岳灵珊早已去得远了,那里还听得到他的骂声?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转身骂道:「你们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来,便先行过来为他助威开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胆子的,便过来决一死战。」
恒山群弟子中仪和的性子最是暴躁,一听之下,当即抽出长剑,说道:「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你不成?」恒山弟子比青城派人数多上数倍,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谷六仙、田伯光等好手在内,若是打将起来,青城派绝非对手。双方强弱悬殊,余沧海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虽是向来老谋深算,这时竟也按捺不住。令狐冲道:「仪和师姊,别理会他。」盈盈潜运内功,向桃谷六仙低声说了几句话。桃根仙、桃干仙、桃枝仙、桃叶仙四人突然间飞身而起,扑向系在马棚上的一匹马。
那马便是余沧海的坐骑。只听得一声嘶鸣,桃谷四仙已分别抓住那马的四条腿,四下里一拉。豁啦一声巨响,那马竟被撕成了四片,脏腑鲜血,到处飞溅。这马腿高身壮,竟然被桃谷四仙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强,实是罕见。青城派弟子无不骇然变色,连恒山门人也是吓得心下怦怦乱跳。
盈盈说道:「余老道,姓林的跟你有仇。我们两不相帮,只是袖手旁观,你可别牵扯上我们。若是要打,你们不是对手,大家省些力气吧。」余沧海一惊之下,气势怯怯,刷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中,说道:「咱们既是河水不犯井水,大家各走各路,你们先请吧。」盈盈道:「那可不行,我们得跟着你们。」余沧海眉头一皱,道:「那为什么?」盈盈道:「实不相瞒,那姓林的剑法大怪,我们要看清楚。」令狐冲心头一凛,盈盈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剑术之奇,连「独孤九剑」也无法破解,确是非看个明白不可。余沧海道:「你要看那小子的剑法,跟我有什么相干?」这句话一出口,便知是说错了,他心下一片雪亮,情知自己与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绝不会只杀一名青城弟子,就此罢手,定然又会前来寻仇。恒山派来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剑,如何来杀戮他青城派的人众。
任何学武之人,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以一睹为快,恒山派人人使剑,自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只是他们跟定了青城派、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的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岂有更逾于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讥,话到口边,终于强行忍占,鼻孔中哼了一声,心道:「这姓林的小子可不过忽使怪招,卑鄙偷袭,两次都攻我一个措手不及,还道他有什么真实本领吗?好,你们跟定了,叫你们看得清楚,瞧道爷怎地一剑一剑,将这小畜生斩成肉酱。」他弯过身来,回到凉棚中坐定,拿起茶壶来斟茶,只听得嗒嗒嗒之声不绝,却是右手发抖,茶壶盖震动作声。适才林平之拔剑在他身前,他镇定如恒,慢慢将一杯茶呷乾,浑没将大敌当前当一会事,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说:「为什么手掌发抖?为什么手掌发抖?」勉力运气宁定,这茶壶盖总是不住的发响。他门下弟子只道是师父气得厉害,其实余沧海内心深处,已知道自己定在是害怕之极,林平之这一剑若剌向自己,根本就抵挡不了。
盈盈此时已作女装,与恒山派一众女弟子在一起,谁也不觉她有何特异处,她独自坐在一辆骡车之中,经常与令狐冲的骡车离得远远地。虽然她与令狐冲的恋情早已天下知闻,但她腼腆之情,竟不稍减,恒山女弟子替令狐冲敷伤换药,她正眼也不去瞧。郑萼、秦绢等知她心意,不断将令狐冲伤势情形说给她听,盈盈只是徵微点头,不置一辞,脸上也不露关切的神色,她见余沧海坐下喝茶,当即回到自己的骡车之中。
余沧海喝了一杯茶后,心神竟是不能宁定,吩咐众弟子将死去的弟子抬了,到镇外荒地掩埋,余人便在这凉棚中宿歇。镇上居民远望见这一伙人斗殴杀人,早已吓得家家闭门,谁敢过来瞧上一眼?
令狐冲坐在车中,细思林平之这一招剑法,觉得剑招本身并无什么特异,只是来得太过突兀,事先竟无半分朕兆,这一招不论向谁攻出,就算是绝顶高手,只怕也是难以招架。当日在黑木崖上围攻东方不败,他手中只拿着一枚绣花针,可是四大高手竟然无法与之相抗,此刻细想,并非由于东方不败内功奇高,也不是由于招数极巧,只是他行动如电,攻守趋退,全是出于别人意料之外。林平之在封禅台旁制住余沧海,适才出剑剌死青城弟子,武功路子,便与东方不败一模一样,而岳不群剌瞎左冷禅双目,显然也便是这一路功夫,难道这便是「辟邪剑法」吗?
念及此处,不由自禁的轻轻说道:「辟邪,辟邪!那辟什么邪?这些功夫本身便邪门得紧。」心下又想:「当今之世,要对付这门剑法,恐怕只有风太师叔祖。我伤愈之后,可得再上华山,去向风太师叔祖请教,求他老人家指点破解之法。」转念又想:「东方不败已死,岳不群是我师父,林平之是我师弟,他二人决计不会用这剑法来对付我,然则又何必去钻研破解这路剑法的法门?」又想:「东方不败的武功,自是从『葵花宝典』而来,师父和林师弟的武功,则是『辟邪剑法』,是了,那日方证大师叙述这两路功夫的来龙去脉,原来同出一源,只是——只是——」他心中突然想起一事,猛地坐起身来,一动之下,骡车一震,伤口登时奇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仪琳站在车旁,忙问:「你要喝茶吗?」令狐冲道:「不,小师妹,你去请任姑娘过来。」仪琳应道:「是。」过了一会,盈盈随她过来,淡淡问道:「什么事?」令狐冲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爹爹曾说,你教中这部『葵花宝典』,是他传给东方不败的。当时我总道『葵花宝典』上所载的功夫,不及你爹爹自己修习的神功,因此你爹爹传给了他,可是——」盈盈道:「可是我爹爹的功夫,后来显然不及东方不败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其中缘由,我可大惑不解了。」要知学武之人,若是见到一部武学奇书,绝无自己不学而传给旁人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师徒、兄弟、至亲至爱之人,也不过是共同修习。舍己为人,那可大悖常情了。盈盈道:「这件事我也问过爹爹。他说:第一,这部宝典上的武功是学不得的,学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宝典上的武功学成之后,竟有如此厉害。」令狐冲道:「学不得的?学不得的?那为甚么?」盈盈脸上一红,道:「为甚么学不得,我那里知道?」她顿了一顿,又道:「东方不败如此下场,有什么好?」令狐冲「嗯」了一声,内心隐隐觉得,师父似乎正在走上东方不败的路子。他这次虽败左冷禅,夺到五岳派掌门人之位,令狐冲一点也不觉得有甚么喜欢。「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黑木崖上所见所闻的那些谀辞,在他心中,正在渐渐与岳不群连在一起。盈盈低声道:「你要静静的养伤,别胡思乱想,我去睡了。」令狐冲道:「是。」掀开车帷,只见月光如水,映在盈盈的脸上,突然之间,心下只觉十分的对她不起。盈盈慢慢转过身去,忽道:「你那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说了这句话,走向自己骡车。令狐冲微觉奇怪,心想:「她说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什么意思?林师弟刚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时的衣服,那也没什么稀奇。这些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剑法,却去留神人家的衣衫,真是有趣。」他一闭眼,脑海中出现的只是林平之那一剑剌出时的闪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甚么花式的衣衫,那可半点也想不起来。
睡到中夜,远远听得马蹄声响,有两乘马自西方奔来,令狐冲坐起身来,掀开车帷,但见恒山弟子和青城人众,一个个都醒了转来。恒山派众弟子立即七个一群,结成了剑阵,站定方位,凝立不动,守住定闲师太当年所传「静以待变」的遗法。青城派人众却一个个拔出长剑,有的冲向路口,有的背靠土墙,远不若恒山派弟子的镇定。只见大路上两乘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林平之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为了想偷学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父母。现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给你看,可要瞧仔细了。」他将马一勒,飞身下马,长剑负在背上,快步向青城人众走来。令狐冲一定神,见他穿的是一件淡黄衫子,夜中瞧来,成为月白色,袍角和衣袖上都绣了深黄色的花朵,金线滚边,腰中系着一条金带,走动时闪闪生光。果然是十分华丽灿烂,心想:「林师弟本来十分朴素,一做新郎,登时大大不相同了。那也难怪,少年得意,娶得这样的媳妇,自是兴高采烈,要尽情的打扮一番了。」
昨晚在封禅台侧,林平之空手袭击余沧海,正是这么一副模样,此时青城派岂容他故技重施。余沧海一声呼喝,便有四名弟子挺剑直上,两把剑分剌他左胸右胸,两把剑分自左右横扫,斩其双腿。桃花仙和桃实仙看得心惊,忍不住呼叫,一个叫道:「小子,小心!」另一个叫道:「小心,小子!」
林平之双手伸出,迅速无比的一托,跟着手臂回转,在斩他下盘的两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只听得四声惨呼,两人倒了下来。这两人本以长剑剌他胸膛,但给他一托之后,长剑回转,竟然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之叫道:「辟邪剑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吧?」转身上鞍,纵马而去。青城人众惊得呆了,竟没上前追赶,看另外两名弟子时,只见一人的长剑自下而上的剌入对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这二人均已气绝,但右手仍然紧握剑柄,是以二人相互连住,仍是直立不倒。林平之这一托一推的手法,令狐冲看得分明,又是惊骇,又是佩服,心道:「高明之极,这确是剑法,不是擒拿。」
月光映然之下,只见余沧海一个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尸体之旁,呆呆出神。青城派群弟子围在他的身局,离得远远地,谁都不敢说话。隔了良久良久,令狐冲从车中望出去,见余沧海仍是站立不动,他的影子却渐渐拉得长了,这情景说不尽的诡异。有些青城弟子已走了开去,有些坐了下来,余沧海仍是僵了一般。令狐冲心中突然有一阵怜悯之感,觉得这位青城派的一代宗匠给人制得一筹莫展,束手待毙,不自禁的代他难过。
睡意渐浓,便合上了眼,睡梦之中忽觉骡车驰动,跟着听得吆喝之声,原来已然天明,众人启行上道。他从车帷中望出去,只见一条笔直的大道之上,青城派师徒有的乘马,有的步行,瞧着他们的背影,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之感,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场一般。他想: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会再来,也都知道决计无法与之相抗,若是分散逃走,青城一派就此算是毁了。难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松风观中竟然无人出来应接?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大镇甸上,青城人众在酒楼中吃喝,恒山派群徒便在对面的饭馆中打尖。隔街望见青城师徒大块肉大碗酒的大吃,群尼都是默不作声。各人都知道,这些人命在旦夕之间,多吃得一顿便好一顿。
行到未牌时分,来到一条江边,只听得马蹄声响,林平之夫妇又纵马驰来。仪和一声口哨,恒山人众都停了下来。其时红日当空,但见两骑马沿江奔至。驰到近处,岳灵珊先勒定了马,林平之却继续前行。余沧海一挥手,弟子一齐转身,沿江南奔。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余矮子,你逃到那里去?」双腿一夹,纵马冲将过来。余沧海猛地里回身一剑,剑光如虹,向林平之脸上剌了过去。林平之没料到对方剑势如此厉害,急忙拔剑挡架。余沧海一剑紧似一剑,身子忽而纵跃,忽而伏低,瞧不出他以一个六十左右的老者,矫健犹胜少年,手上剑招全采攻势。八名青城弟子长剑挥舞,围绕在他马前马后,却不向马匹身上砍斩。令狐冲看得几招,便明白了余沧海的用意。林平之剑法的长处在于变化莫测,捷逾雷电,此刻他身在马上,这长处便大大打了个折扣。若要骤然进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的坐骑可不能像他一般趋退若神,令人难以防备。这八名青城弟子结成剑网,围在马匹周围,旨在令他不能下马,只须他身在马上,那就未必是余沧海的对手。令狐冲心想:「青城掌门果非凡庸之辈,这法子极是厉害。」令狐冲凝神观看林平之的剑法,但见他剑法变幻,甚是奇妙,但余沧海尽自抵敌得住,又看了数招,他目光不由自主的射向远处的岳灵珊身上,突然间全身一震,大吃了一惊,只见六名青城弟子已围住了她,将她慢慢挤向江边。便在此时,她所乘马匹肚腹中剑,长声悲嘶,跳将起来,将岳灵珊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岳灵珊身子一侧,架开了削来的两剑,站起身来,但六名青城弟子奋力进攻,犹如拼命一般。这六人都是青城派中的好手,岳灵珊虽然学过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剑法,青城派的剑法,却没有学过。她学得五岳剑法的奇招,以泰山剑法对付泰山派好手,以衡山剑法对付衡山派好手,对方惊骇之余,颇具先声夺人的镇摄之势,但以之对付青城弟子,却无此效。
令狐冲只看得数招,便知岳灵珊无法抵挡这青城六弟子的舍命进攻,正焦急时,忽只听得「啊」的一声长叫,一名青城弟子的左臂被岳灵珊以一招巧招削断。令狐冲心中一喜,只盼这六名弟子被这一招吓退,岂知不但其余五人没倒退半步,连那断了左臂之人,也如发狂一般向岳灵珊扑去。岳灵珊见他全身浴血,神色可怖有如恶兽,吓得连退数步,一脚踏空,跌到了江边的碎石滩上。令狐冲惊呼一声「啊哟!」叫道:「不要脸,不要脸!」忽听盈盈说道:「那日咱们对付东方不败,也就是这个打法。」令狐冲一想不错,那日黑木崖之战,己方四人已然败定,幸亏盈盈转而进攻杨莲亭,分散了东方不败的心神,才致他死命。此刻余沧海所使的,正便是这个计策,他们如何击毙东方不败,余沧海自然不知,只是情急智生,想出来的法子竟然不谋而合。料想林平之见到爱妻遇险,定然分心,自当回身去救,不料向他瞧去时,却见他自招一招的和余沧海相斗,全不理会妻子已然身处奇险之中。
那六名青城弟子知道青城一派的存亡,以及自己每一个人的生死,都决于是否能在这一役中将对手杀死或是擒获,是以招招进逼。那断臂之人已抛去长剑,着地打滚,向岳灵珊小腿抱去。岳灵珊大惊,叫道:「平弟,平弟,快来助我!」林平之道:「余矮仔要瞧辟邪剑法,让他瞧个明白,死了也好眼闭!」一剑接着一剑,已压得余沧海透不过气来。他展开辟邪剑法,剑招越变越巧,虽然身在马上,但单仗剑法之精奇,也已逼得余沧海怒吼连连,神情越来越是狼狈。原来林平之的武功倒不仅以身形灵动,进退莫测见长,这辟邪剑法的剑招本身,便远在余沧海苦练数十年的青城剑法之上。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来还道林平之给余沧海缠住了,分不出手来相救妻子,听他这么说,竟是没将岳灵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视的只是如何将余沧海戏弄个够。这时阳光极烈,远远望见林平之嘴角微斜,脸上露出又是兴奋又是痛恨的神色,想见他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意。若说像猫儿捉到了老鼠,要先残酷折磨,再行咬死,猫儿对老鼠却绝无这般痛恨和恶毒。只听得岳灵珊又叫:「平弟,平弟,快来!」声嘶力竭,已然紧急万状。林平之道:「就来啦!你再支持一会儿,我得把辟邪剑法使全了,好让整看个明白。这余矮子跟我们原没冤仇,派人到福建来,只是为了这一部『辟邪剑谱』,总得让他把这套剑法有头有尾的看个分明,你说是不是?」他慢条厮理的说话,显然不是说给妻子听,而是在对余沧海说,还怕对方不明白,又加了一句:「余矮子,你说是不是?」但见他身法美妙,一剑一指,极尽邪雅,神态之中,竟是大有华山派女弟子,所学「玉女剑十九式」的风姿。令狐冲原是企欲观看他辟邪剑法的招式,以便潜思破解之道,此刻他向余沧海展示全豹,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但令狐冲全心挂念岳灵珊,那有心情去看林平之的剑招?就算料定日后林平之定会以这路剑招来杀了他,也绝无余裕去细看一招。耳听得岳灵珊连声急叫,再也忍耐不住,说道:「仪和,仪清师姊,你们去救一救岳姑娘。她——她抵挡不住了。」仪清应道:「我们说过两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
要知武林中人最讲究的是「信义」二字,比较起来,「义」字确比「信」宇更要紧三分,但名门正派之士,说过了的话无论如何不能不算。有些旁门左道的人物,行为尽管无恶不作,但一言既出,却也是死而无悔,这食言而肥之事,在江湖上颇为人所不齿。令狐冲听仪和这么说,知道确是实情,昨晚在封禅台侧,她们就已向余沧海说得明白,绝不插手,如果此刻有人上前相救岳灵珊,那确是大大损及恒山一派的令誉,不由得心中大急,说道:「这——这——」盈盈突然一纵身,跃到江边,腰间一探,手中已多了一柄半月形的弯刀,朗声说道:「你们瞧清楚了,我是朝阳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你们六个大男人,合手欺侮一个女流之辈,可教人看不过去。任姑娘路见不平,这桩事得管上一管。」令狐冲见盈盈出手,不禁大喜,叮了一口长气,只觉伤口剧痛,坐倒车中。
青城六弟子对盈盈之来,全不理睬,仍是拚命向岳灵珊进攻。岳灵珊退得几步,噗的一声,左足踩入了江水之中。她不识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时慌了,剑法更是散乱,便在此时,只觉左肩一痛,被敌人剌了一剑。那断臂人乘势扑上,抱住了她的右腿。岳灵珊一剑砍下,中其背心,但那断臂人双臂使劲,牢不放松。岳灵珊眼前一黑,暗叫:「我命休矣!」遥见林平之斜斜剌出一剑,左手捏着剑诀,在半空中划个弧形,正自好整以暇的卖弄剑法。她心头一阵气苦,险些晕去,突然间眼前两把长剑飞起,跟着扑通、扑通声响,两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
岳灵珊意乱神迷,摔倒在地。盈盈舞动弯刀,十余招间,余下三名青城弟子尽皆受伤,兵刃脱手,只得退开。盈盈一脚将那垂死的独臂人踢开,将岳灵珊拉起,只见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尽湿,衣装上溅满了鲜血,当下扶着她走上江岸,只听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你都看清楚了吗?」剑光闪处,围在他马旁的两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剑。他一提缰绳,那马从正在倒下去的二人身上跃过,驰了出来。余沧海筋疲力竭,那敢追赶?林平之纵马驰到岳灵珊和盈盈的身边,向妻子道:「上马!」岳灵珊突然之间,心中说不出的厌恶,宁可立时死了,也不顾再跟他在一起,向他怒目而视,过了一会,咬牙说道:「你自己去好了。」林平之道:「你呢?」岳插珊道:「你管我干什么?」林平之向恒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声,双腿一挟,绝尘远去。
盈盈浑没料到林平之对他这新婚妻子竟会如此绝情,说道:「林夫人,你到我车中歇歇。」岳灵珊泪水盈眶,竭力忍住了让眼泪流下,呜咽道:「我——我不去。你——你为什么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师哥令狐冲要救你。」岳灵珊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涌出,说道:「你——你借我一匹马。」盈盈道:「好。」转身去牵了一匹马过来。岳灵珊道:「多谢,你——你好福气。」跃上马背,勒住马头,转向东行,走的竟是和林平之相反的方向,似是回向嵩山。
余沧海见她从身旁驰过,颇觉诧异,但也没加理会,心想:「过了一夜,这姓林的小畜生又会来杀我们几人,要将众弟子一个个都杀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后再向我下手。」
令狐冲不忍再看余沧海这等模样,说道:「走吧!」赶车的应道:「是!」一声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虚击一记,拍的一响,骡子拖动车子,向前行去。令狐冲「咦」的一声。他见岳灵珊向东回转,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随她而去,不料骡车却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却不能吩咐骡车折向东行,掀开车帷向后望去,早已瞧不见她的背影,登时心头甚是沉重:「她身上受伤,孤身独行,无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
忽听得仪琳说道:「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边,甚是平安,你可不用担心。」令狐冲心下一宽,道:「是。」心想:「这个小师妹心细得很,不论我想什么,她都猜得到。」
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饭店中打尖。这饭店其实算不上是甚么店,只是大道旁的几间草棚,放上几张板桌,供过往行人喝茶买饭。恒山派人众涌到,饭店中便没这许多米,好在众人带得有米,连锅子碗筷等等也是一应俱备,当下便在草棚旁埋锅造饭。
令狐冲在大车中坐得久了,甚是气闷,在恒山派金创药内服外敷之下,伤势也已颇有进展,仪琳、仪清二人携扶了,下车来在草棚中坐着休息。他眼望东边,心想:「不知小师妹会不会来?」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群人从东而至,正是余沧海等一行。青城派人众来到草棚外,也即坐下做饭打尖,余沧海独自坐在一张板桌之旁,一言不发,呆呆出神。显然他自知命运已然注定,对恒山派众人不再回避忌惮,当真是除死无大事,不论恒山派众人瞧见他如何死法,都没甚么相干。
余溜海坐下不久,果然西首马蹄声响,一骑马缓缓行来,马上乘客穿了一袭锦衣,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为,只见青城派众人对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各人自顾煮饭的煮饭喝茶的喝茶。这情形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当下哈哈一笑,说道:「你们不动手,我一样的要杀人。」他跃下马来,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踱了开去,自去吃草。
他见草棚中尚有两张空着的板桌,便去一张桌旁坐下。他一进草棚,令狐冲便闻到一股极香的香气,原来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极,全身衣衫上都薰了香。但见他帽子上缀着一块翠玉,手上戴了只红宝石的戒指,每一只鞋上都缝着两枚珍珠,直是家财万贯的豪富公子打扮,那里像是个武林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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