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笑道:「不是见到了好笑的事。那老公公和老婆是——是夫妻两个——」令狐冲笑道:「原来不是兄妹,是夫妻两个。」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闹,不说了。」令狐冲道:「好,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盈盈道:「你别打岔,成不成?我跳进墙去,一只狗叫了起来,我便一掌将狗子拍晕了。那知这么一叫,便将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说:『阿毛爹,别是黄鼠狼来偷鸡。』老公公说:『老黑又不叫了,不会有黄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只怕那黄鼠狼学你从前的死样,半夜三更摸到我家里来时,总带一块牛肉骡肉喂狗。』」令狐冲微笑道:「这老婆婆真坏,她绕着弯儿骂你是黄鼠狼。」他知盈盈最是腼腆,她说到那老农夫妇当年的私情之事,自己只有假装不加注意,她或许还会说下去,否则自己言语中只须带上一点儿情意,她立时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说他们没成亲时的事——」说到这里,挺腰一提缰绳,骡子又快跑起来。令狐冲道:「没成规时怎样啦?他们一定规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车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亲一亲。」盈盈呸了一声,不再说了。令狐冲道:「好妹子,亲妹子,他们说些甚么,你说给我听。」盈盈一言不发,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悦耳。令狐冲向外望去,只见月色如水,泻在一条又宽又直的官道上,轻轻薄雾,笼单在道旁树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但见到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正当初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令狐冲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盈盈虽不说话,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在回想那农舍中这对老农夫妇的谈话,老公公道:「那一晚屋里半两肉也没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只鸡杀了,拿到你家来喂你的狗,那只狗叫什么啊?」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对啦,叫大花。他吃了半只鸡,乖乖的一声不出,你爹爹妈妈什么也不知道。咱们的阿毛,就是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后来我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来。」老公公道:「幸亏你肚子大了,否则你爹怎肯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那时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发怒,骂道:「你这死鬼,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瞒着我,我——我绝不能饶你。」老公公道:「别吵,别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还吵什么?」当下盈盈生怕令狐冲记挂,不敢多听,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锭银子。她轻手轻脚,这一对老夫妇一来年老迟纯,二来说得兴起,竟是浑不知觉。盈盈想着他二人的说话,突然间面红过耳,庆幸好得是在黑夜之中,否若教令狐冲见到自己脸色,那真不用做人了,她不再催赶骡子,那骡子渐渐放慢慢脚步,行了一程,转了个弯,来到一个大湖之畔。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被微动,银光闪闪。盈盈轻声道:「冲哥,你睡着了吗?」令狐冲道:「我睡着了,我在做梦。」盈盈道:「你做什么梦?」令狐冲道:「我梦见自己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家的狗。」盈盈笑道:「你人不正经,做的梦也不正经。」
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令狐冲伸过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之上。盈盈的手微微一顿,却不缩回。令狐冲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盈盈道:「你心中在想什么?」令狐冲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来。盈盈反转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说道:「冲郎,我真是快活。」令狐冲道:「我也是一样。」盈盈道:「你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我虽然感激,可没此刻喜欢。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小师妹——」
她提到「你小师妹」四字,令狐冲全身一震,暗叫:「糟糕,咱们得快些赶去才是。」盈盈轻轻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目之中,你会看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少些。」她轻拉缰绳,将骡子的头转了过来,骡车从湖畔回上了大路,扬鞭一击,骡子登时快跑起来。
这一口气直赶出了二十余里,骡子脚力已疲,这才放缓脚步。转了两个弯,前面一望平阳,官道旁都种满了高梁,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块极大极大的绿绸,平铺于大地。极目远眺,忽见官道彼端有一辆大车停着不动。令狐冲道:「这辆大车,便似是林师弟他们的。」盈盈道:「咱们慢慢上去瞧瞧。」任由骡车缓步向前,与前车越来越近。行了一会,只见骡车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而那骡车也向前移了几步,那赶车之人,看背影便是岳灵珊了。
令狐冲好生诧异,伸手勒缰,不令骡子向前,低声道:「那是干什么?」盈盈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若是赶车上前,立时便给对方发觉,须得施展轻功,暗中偷窥。令狐冲很想同去,但伤势未愈,轻功提不起来,只得点头道:「好。」
盈盈一跃下车,随即钻入了高梁丛中。她先迳向西行,直行出里许,这才折而向北。高梁生得极密,一入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时高梁杆子尚矮,叶子也未茂密,若是直身行走,不免露头于外。她弯腰疾趋,将到官道时,放慢了脚步,辨明蹄声的所在,在高梁丛中与岳灵珊的大车并肩而前。只听得林平之说道:「我的剑谱已尽数交给你爹爹了,自己没藏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着我?」岳灵珊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图你的剑谱,当真好没来由。你凭良心说,你初入华山门下,那时又没甚么剑谱,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难道也是别有居心吗?」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天下知名,许多人曾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自然会来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妈妈的嘱咐,故意来向我卖好?」岳灵珊呜咽道:「你真要这么想,我又有什么法子?」林平之气忿忿的道:「莫非是我错怪了你?这辟邪剑谱,你爹爹不是终于从我手中得去了吗?我先得剑谱也好,后得剑谱也好,结果总是一样。谁都知道,要得辟邪剑谱,总须向我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沧海、木高峰,哼哼,岳不群,有什么分别了?只不过岳不群成则为王,余沧海、木高峰败则为寇而已。」
岳灵珊怒道:「你如此出言损我爹爹。当我是什么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林平之站定了脚步,大声道:「你要怎样?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伤,你便要挥剑杀我,是不是?我一双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岳灵珊道:「原来你当初识得我,跟我要好,就是瞎了眼睛。」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到福州来开小酒店,竟然会如此深谋远虑,心中念念不忘的,便只是一部辟邪剑谱?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其实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装不会,引得我出手。哼,林平之你这早瞎了眼睛的浑小子,一手三脚猫的功夫,居然胆敢行侠仗义,怜香惜玉,你是爹娘的心肝儿肉,他们若非有重大图谍,怎肯让你到外边抛头露面,干这当炉卖酒的低三下四勾当?」岳灵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师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来玩儿,一定要跟着二师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门人弟子,如此严厉,倘若他认为不妥,任你跪着哀求三日三夜,也决计不会准许。自然因为他信不过二师哥,这才派你在旁监视。」岳灵珊默然,心想林平之的猜测,也非全然没有这理,隔了一会,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到福州之时,从未听见过辟邪剑谱四字。爹爹只说,青城派人众大举东行,只怕于我派不利,这才派这二师哥和我暗中查察。」林平之叹了口气,似乎心肠软了下来,说道:「好吧,我便再信你一次。可是我已变成这个样子,你跟着我又有甚么意思?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就回头——回头到令狐冲那里去吧!」
盈盈在高梁丛中,一听到「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一句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道:「那是甚么缘故?」但随即羞得满面通红,连脖子中也热了,心想:「女孩儿家去偷听人家夫妻的私话,已是大大不该,心中却又去想那是什么缘故,真是——真是——」一转身,回头便行,但只走得几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停步,侧耳又听,只是心下害怕,却不敢回到先前站立之处,这样和林岳二人便相隔远了一些,但二人说话之声,仍是清晰耳。
只听得岳灵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亲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极深,虽和我同房,却不肯和我同床。你既然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叹了口气,说道:「我没有恨你。」岳灵珊道:「你不恨我?那为什么日间你假情假意,对我亲热之极,一到晚上回到房中,连话也不跟我说一句?爸爸妈妈几次三番查问你待我怎样,我总是说你很好。很好,很好——哇——」说到这里,突然纵声大哭。林平之一跃而上大车,双手握住她肩膀,厉声道:「你说你爹妈几次三番的查问,要知道我待你怎样,此话当真?」岳灵珊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么?」林平之问道:「明明我待你不好,从来没跟你同床。那你又为什么说很好?」岳灵珊泣道:「我既然嫁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转意。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编排自己夫君的不是?」林平之半晌不语,只是咬牙切齿,过了好一会,才慢慢的道:「我只道你爹爹顾念着你,对我还算手下留情,岂知全仗你从中遮掩。你若不是这么说,姓林的早就死在你华山之巅了。」岳灵珊摇头道:「那有此事?夫妻俩新婚,便有些小小不和,做岳父的岂能为此而将女婿杀了?」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杀我,不是为我待你不好,而是为我学了辟邪剑法。」岳灵珊道:「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这几日来所使的剑法,古怪之极,可是威力却又强大无比。爹爹夺得五岳派掌门,你又杀了余沧海、木高峰,难道——难道这便是辟邪剑法吗?」林平之道:「正是!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当年我曾祖远图公以这七十二路剑法威慑群邪,创下『福威镖局』的基业,天下英雄,无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说到这件事时,声音也响了起来,语音中充满了得意之情。
岳灵珊道:「可是——可是,你一直说没学这套剑法。」林平之道:「我怎么敢说?令狐冲在福州抢到了那件袈裟,天网恢恢,还是逃不了,录着剑谱的这件袈裟,却落入了你爹爹手中——」岳灵珊尖声叫道:「不,不会的!爹爹说,剑谱给大师哥拿了去,爹爹逼他还给你,他说甚么也不肯。」林平之哼的一声冷笑。岳灵珊又道:「大师哥剑法如神,连爹爹也敌他不过,难道,他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不是从你家的辟邪剑谱学的?」
林平之又是一声冷笑,道:「令狐冲虽然奸猾,比起你爹爹来,可又差得远了。再说,他的剑法乱七八糟,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剑法相比?在封禅台侧比武,他连你也比不过,重伤在你剑底,哼哼,又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剑法相比?」岳钟珊低声道:「他是故意让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对你的情义可深着哪。」这句话若是早一日听见,盈盈真会气得晕去,可是今宵两人良夜共车,湖畔清谈,已然心意相照,盈盈心中反而感到一阵甜意,心想:「他从前确是对你很好,可是现下却待我好得多了。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对你变心,实在你欺侮他太狠了。」
只听岳灵珊道:「原来大师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那为什么爹爹一直怪他偷了辟邪剑谱去?那日爹爹将他逐出华山门墙,宣布他罪名之时,那也是一条大罪。这么说来,我——我可错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什么错怪不错怪的?令狐冲又不想夺我的剑谱,实则他确是已经夺去了,只不过强盗遇着贼爷爷,他重伤之后,晕了过去,你爹爹从他身上搜了出来,乘机赖他偷了去,以资掩人耳目,这叫做贼喊捉贼——」岳灵珊怒道:「什么贼不贼的,说得这么难听!」林平之道:「你爹爹做这种事,就不难听,却不许我说。」岳灵珊叹了口气,说道:「那日在向阳巷中,这件袈裟是给嵩山派的坏人夺了去的,大师哥杀了这二人,将袈裟夺回,未必是想据为己有。大师哥这人气量大得很,从小就不贪图旁人的物事。爹爹说他取了你的剑谱,我一直心中有些怀疑,只是爹爹既这么说,又见他剑法突然大进,精妙莫测,这才不出得不信。」
盈盈心道:「你能说这几句话,不枉了冲郎爱你一场。这辟邪剑法阴狠险毒,便是送给冲郎,他也不会要。」林平之道:「他这么好,你为什么又不跟他去?」岳灵珊道:「平弟,你到此刻,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师哥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亲哥哥一般。我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自从你来华山之后,我和你说不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也是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
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妈妈。」他语气转为柔和,显然对于岳灵珊的一片真情,心中已颇为感动。两人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岳灵珊道:「平弟,你对我爹爹成见很深,你们二人今后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鸡——我——我总之是跟定了你。咱们还是远走高飞,找个隐僻之地,快快活活的过日子。」林平之冷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这一杀余沧海、木高峰,已闹得天下皆知,你爹爹自然知道我已学了辟邪剑法,他怎能容得我在世上?」
岳灵珊叹口气,道:「平弟,你说我爹爹谋你的剑谱,事实俱在,我也不能为他辩白。但你口口声声说他定要杀你,只为了你学过辟邪剑法,天下焉有是理?这辟邪剑谱本是你家之物,你学这剑法,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也绝不能为此杀你。」林平之道:「你这么说,只因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为人,也不明白这辟邪剑谱甚么东西。」岳灵珊道:「我虽是对你死心塌地,可是对你的心,我实在也不明白。」林平之道:「是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说到这里,语气又暴躁起来。
岳灵珊不敢再跟他多说,道:「咱们走吧!」林平之道:「到那里去?」岳灵珊道:「你爱到那里,我也到那里。天涯海角,总是和你在一起。」林平之道:「你这话当真?将来不论如何,可都不要后悔。」岳灵珊道:「我决心和你好,决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辈子的主意,那里还会后悔?你的眼睛受伤,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难以复元,我也是永远陪着,服侍你,直到我俩一起死了。」她这番话说得情意甚是真挚。盈盈在高梁丛中听着,对岳灵珊顿生好感,觉得她其实是个很好的姑娘,只是遭际不幸,有时行事未免乖张。
林平之哼了一声,似乎仍是不信。岳灵珊道:「平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什么都交了给你,你——你总信得过我了吧。我俩今晚在这里洞房花烛,要做真正的夫妻,从今而后,做——真正的夫妻——」她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已几不可闻。盈盈又是一阵奇窘,心想:「到了这时候,我再听下去,以后还能做人吗?」当即缓步移开,肚里暗骂:「这岳姑娘真不要脸,在道阳关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猛听得林平之一声大叫,声音甚是凄厉,跟着喝道:「滚开!别过来!」
盈盈大吃一惊,心道:「干什么了?为什么这姓林的这么凶?」跟着便听得岳灵珊哭了出来,林平之喝道:「走开,走开!走得远远的,我宁可给你父亲杀了,不要你跟着我。」岳灵珊哭道:「你这样轻贱于我——到底——到底我做错了什么——」林平之道:「我——我——」顿了一顿,又道:「你———你——」但又住口不说。岳灵珊道:「你心中有什么话,尽管说个明白。倘若真是我错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不肯原谅,你明白说一句,也不用你动手,我立即横剑自刎。」刷的一声响,拔剑出鞘。林平之又道:「我——我——」过了一会,长叹一声,道:「这不是你错,其实是我自己不好。」岳灵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又羞又急,又是气苦。林平之道:「好,我跟你说了便是。」岳灵珊泣道:「你打我也好,杀我也好,就别这样教人家不明不白。」
林平之道:「你既对我并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说了,好教你从此死了这心。」岳灵珊道:「为甚么?」林平之道:「为甚么。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在武林中自是大大有名的了,余沧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的掌门,自身原以剑法见长,却也要千方百的来谋我家的剑谱,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却何以如此不济?他任人欺凌,全无反抗之能,那又为甚么?」岳灵珊道:「或者因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习武,又或者自幼体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个个武功高强的。」林平之道:「不对。我爹爹就算剑法不行,也不过是学得不到家,内功根底浅,剑法造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剑法,压根儿就是错的,从头至尾,就不是那一会事。」
岳灵珊道:「这——这可就奇得很了。」林平之道:「其实说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远图公,本来是甚么人?」岳灵珊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来是个和尚。」岳灵珊道:「原来是出家人。有些武林英雄,在江湖上创下了轰轰烈烈的事业,临到老来看破世情,出家为僧,也是有的。」林平之道:「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后来再还俗的。」岳灵珊道:「英雄豪杰,少年时做过和尚,也不是没有。明朝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小时候便曾在皇觉寺中为僧。」盈盈心想:「岳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窄,没一句话敢得罪他,这还罢了,还不住口的宽慰于他。」只听岳灵珊又道:「咱们曾祖远图公少年时曾出过家,想必是公公对你说的了。」
林平之道:「我爹爹从未说过,恐怕他也不会知道,我家向阳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是和你一起去过的了。」岳灵珊道:「是。」林平之道:「这辟邪剑谱,为甚么抄录在一件袈裟之上?只因为他是一座庙中的和尚,见到剑谱之后,偷偷的抄在袈裟之上,然后盗了出来。他还俗之后,在家中仍是起了一座佛堂,没敢忘了礼敬菩萨。」岳灵珊道:「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说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将剑谱传给了远图公,这套剑谱,本来就是写在袈裟上的。远图公得到这套剑谱,手段本就光明正大。」
林平之道:「不是的。」岳灵珊道:「你既这么推测,想必不错。」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测,是远图公亲笔写在袈裟上的。」岳灵珊道:「啊,原来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剑谱之末注明,他原在寺中为僧,无意间得见此谱,抄于袈裟之上而携出。他郑重警诫,这剑法太过阴损毒辣,修习者必会断子绝孙。尼僧习之,已然不甚相宜,大伤佛家慈悲之志,俗家人更万万不可研习。」岳灵珊道:「可是他自己竟又学了。」林平之道:「当时我也如你这么想,这剑法就算太过毒辣,不宜修习,可是远图公习了之后,还不是一般的娶妻生子,传种接代。」岳灵珊道:「是啊。不过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后来再学剑法。」林平之道:「决计不是。天下习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强,见到这剑谱上的第一招,绝不可能不会依法试演一招。试了第一招之后,绝不会不试第二招;试了第二招了,更不会不试第三招。不见剑谱则已,一见之下,定然着迷,再也难以自拔,非从头至尾修习不可。就算明知将有极大祸患。那也是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盈盈听到这里,心想:「爹爹曾道,这辟邪剑谱,其实和我教的葵花宝典同出一源,基本原理并无二致,无怪岳不群和这林平之的剑法,竟然和东方不败如此近似。」又想:「爹爹说这那葵花宝典上的功夫习之有损无益。他知道学武之人一见到内容精深的武学秘籍,纵然明知习之有害,却也会陷溺其中,难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宝典,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他为甚么传给了东方不败?」想到这一节,更无别种理由,自然而然的会推断:「原来当时爹爹已瞧出东方不败包藏祸心,传他宝典,乃是有意陷害于他。向叔叔却还道爹爹颟顸懵懂,给东方不败蒙在鼓里,空自着急。其实以爹爹如此精明厉害之人,怎会长期的如此胡涂?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东方不败竟然先下手为强,将爹爹捉了起来,囚入西湖湖底。总算他心地还不是坏得到家,倘若那时一刀竟将爹爹杀了,爹爹那里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其实咱们能杀了东方不败,那也是侥幸之极的事,若无冲郎在旁援手,爹爹、向叔叔、和我三人,一上来就给东方不败杀了。又若无杨莲亭这奸人在旁,乱他心神,东方不败仍是不败。」
想到这里,不由得对东方不败觉得有些可怜,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后,待我着实不薄,礼数周到。我在朝阳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无异。今日我亲生的爹爹身为教主,我反无昔时的权柄风光。唉,我今日已有了冲郎,还要那些劳什子的权柄风光干甚么?」
她自幼给任我行、东方不败二人宠得惯了,行事不免颇为任性乖张,对群豪颐指气使,大作威福,只道是理所当然,但当一片柔情深系在令狐冲身上之后,整个性子突然变了,温柔斯文,大具和顺之德。
她心中回思往事,想到父亲的心计深沉,不由得暗暗心惊:「直到今天,爹爹还是没答应将散功之术传授冲郎。他体内吸了别人的异种真气,不加发散,祸胎越结越巨,迟早必生大患。爹爹说道,只须他入了我教,不但立即传他此术,还宣示教众,以他为教主的承继之人,可是冲郎偏偏不肯低头屈从,当真是为难得很。」一时喜,一时忧,悄立于高梁丛中,虽说是思潮杂沓,但想来想去,总是归结在令狐冲身上。
这时林平之和岳灵珊二人也是默默无言。过了好一会,听得林平之说道:「远图公是在寺庙中见到剑谱的,他一见之后,当然立即就练。」岳睡珊道:「这套剑法就算真有祸患,自然也绝不会立即发作,总是在练了十年八年之后,才有不良后果。远图公娶妻生子,自是在祸患发作之前的事了。」林平之道:「不——是——的。」这三个字拖得很长,可是语意中并无丝毫犹疑,顿了一顿,道:「我初时也如你这般想,只过得几天,便知不然。远图公娶妻生子,是在得到剑谱之前。」岳灵珊「啊」的一声,便不言语了。
林平之道:「那时候他自然还是在当和尚。和尚不能娶妻,生子却是可以的。我爷爷若是远图公的亲生儿子,那便是个私生子。」岳灵珊道:「那——那——那也不打紧。」林平之道:「远图公所以要离寺还俗,想必就为了此事。当是私情败露,不得不走。」岳灵珊道:「远图公是大英雄、大豪杰。威震天下,恐怕——恐怕不会这样吧。」
林平之冷冷的问道:「为甚么?」岳灵珊道:「英雄豪杰,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远图公见到了剑谱之后,或许能强自忍住,并不即练,待得娶妻生子,再行修习。」林平之道:「我的忍耐本事怎么样?」岳灵珊道:「你——你当然很好。」林平之道:「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我假扮驼子,向木高峰磕头,叫他爷爷,只为我有大仇在身,须得忍辱负重。」岳灵珊道:「昔年越王勾践被拘吴国,曾为吴王尝粪,日后毕竟灭吴雪耻。大丈夫能忍胯下之辱,英雄好汉,原当如此,远图公虽然不凡,却未必有你这般耐心。」林平之道:「我见到剑谱之时,和你好事已近,我几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亲之后,真正做了夫妻这才起始练剑,可是剑谱中所载的招式法门,非任何习武之人所能抗拒,我终于自宫习剑——」岳灵珊失声道:「你——你自——自宫练剑?」林平之阴森森的道:「正是。这辟邪剑谱的第一道法诀,那便是:『武林称雄,挥剑自宫』。」岳灵珊道:「那——我为甚么?」她声音低沉,已是没半分力气。林平之道:「这辟邪剑法自练内功入手,若不自宫,一练之下,立即欲火如焚,登时走火入魔,僵瘫而死。」岳灵珊道:「原来如此。」语音如蚊,几不可闻。盈盈心中也道:「原来如此。」这时她方才明白,何以东方不败以一代枭雄,统率群豪,却身穿妇人装束。拈针绣花,而对杨莲亭这样一个虯髯魁梧,俗不可耐的臭男人,却又如此着迷,原来为了练这辟邪剑法,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
只听得岳灵珊轻轻啜泣,道:「然则——然则我爹爹——也是——也是像你这样——」林平之道:「既练此剑法,又何能例外?你爹爹身为一派掌门,若是有人知道他挥剑自宫,传将出去,岂不是贻笑江湖?是以他若是知我习过这剑法,非杀我不可。他几次三番查问我对你如何,便是要确知我有无自宫。假如当时你稍有怨怼之情,我这条性命早已不保了。」岳灵珊道:「现下他是知道了?」林平之道:「我杀余沧海,杀木高峰,数日之内,便将传遍武林。」言下甚是得意。岳灵珊道:「如你之言,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过,咱们到那里去躲避才好?」
林平之失望道:「咱们?你既知我这样,还愿跟着我?」岳灵珊道:「这个自然。事势所逼,你也无可奈何,当年司马迁身受宫刑,发愤着书,大为后人敬仰。那也没有什么。平弟,我对你的一片心意,始终——始终如一。你的身世甚是可怜——」她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啊」的一声叫,跃下车来,似是给林平之推了下来。只听得林平之怒道:「我不要你可怜,谁要你可怜了?你吴王勾践、司马迁的,说了一大批古人,跟我姓林的有什么相干?林平之剑术已成,甚么也不怕。岳不群要来追杀我,须先胜得我手中之剑。」岳灵珊不语,只听林平之道:「等我眼睛好了之后,林平之雄霸天下,甚么岳不群、令狐冲,甚么方证和尚、冲虚道士,都不是我的对手。」盈盈心下暗怒:「等你眼睛好了,哼,你的眼睛好得了吗?」她本来对林平之遭际不幸,颇有侧然之意。待得听到他对妻子这等无情无义,又听他这等狂妄自大,不禁颇为不齿。又听得岳灵珊叹了口气,道:「你也得先找个地方,暂避一时,将眼睛养好了再说。」林平之道:「我自有对付你爹的法子。」
岳灵珊道:「这件事既然说来难听,你自然不会说,爹爹也不用担心于你。」林平之冷笑道:「哼,对你爹爹的为人,我可比你明白得多。明天我一见到有人,立即便说及此事。」岳灵珊道:「那又何必?你这不是——」林平之道:「何必?这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门。我逢人便说,不久自然传入了你爹爹耳中。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说了出来,那便不必杀我灭口,他反而要千方百计的保全我性命。」岳灵珊道:「你的想法真是稀奇。」林平之道:「有甚么稀奇?你爹爹是否自宫,一眼是瞧不出来的,他胡子落了,大可用漆黏上去,旁人不免将信将疑,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人人都会说是岳不群所杀,这叫做欲盖弥彰。」岳灵珊叹了口气,知他所料不错,只是这样一来,父亲不免声名扫地,但如设法阻止,看来这一着确是他保命全身极有效的计策,如因此而害了他性命,却怎生是好?林平之道:「我就算跟睛盲了,心却不盲。我纵然双眼从此不能见物,父母大仇得报,一生也绝不后悔。当日令狐冲传我爹爹遗嘱,说向阳巷老宅中祖宗的遗物,千万不可翻看,这是曾祖传下来的遗训。现下我是细看了,虽然没遵照祖训,却报了父母之仇。若非如此,旁人从此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浪得虚名,福威镖局都是欺世盗名之徒。」岳灵珊道:「当时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师哥,说他取了你林家的辟邪剑谱,说他捏造公公的遗言——」林平之道:「就算是我错怪了他,却又怎地?当时连你自己,也不是一样的疑心?」岳灵珊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你和大师哥相识未久,如此疑心,也是人情之常,可是爹爹和我,却不该疑他。世上真正信得过他的,只有妈妈一人。」盈盈心道:「谁说只有你妈妈一人?」林平之冷笑道:「你娘也真喜欢令狐冲。为了这小子,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岳灵珊讶道:「我爹爹妈妈为了大师哥口角?我爹妈是从来不争执的,你怎么知道?」林平之冷笑道:「从来不口角?那只是装给外人看看而已。连这种事,岳不群也戴起伪君子的假面具。亲耳听得清清楚楚的,难道会假?」岳灵珊道:「我不是说假,只是十分奇怪。怎么我没听到,你倒听到了?」林平之道:「现下与你说知,也不相干。那日在福州,嵩山派的二人抢了那袈裟去,而那二人又给令狐冲杀死,这袈裟自然是令狐冲得去了。可是当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之际,我搜他身上,袈裟却已不知去向。」岳灵珊道:「原来在福州城中,你已搜过大师哥身上。」林平之道:「正是,那又怎样?」岳灵珊道:「没有甚么。」盈盈心想:「这位岳姑娘以后跟着这奸狡凶险的小子,这一辈子的苦头可有得吃了。」忽然又想:「我在这里这么久了,冲郎一定挂念。」侧耳倾听,却不闻有何声息,料想他定当平安无事。只听林平之续道:「袈裟既不在令狐冲身上,它是给你爹娘取了去。从福州回到华山,我潜心默察,你爹爹掩饰得也真好,竟是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你爹那时得了病,当然,谁也不知道他是一见袈裟上的辟邪剑谱之后,立即便自宫练剑。旅途之中众人聚居,我不敢去窥探你父母的动静,一回华山,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卧室之侧的悬崖上,要从他们的谈话之中,查知剑谱的所在。」岳灵珊道:「你每天晚上都躲在那悬崖上?」
林平之道:「正是。」岳灵珊又重复问了一句:「每天晚上?」盈盈听不到林平之的回答,想来他是点了点头。只听得岳灵珊叹道:「你真有毅力。」林平之道:「为报大仇,不得不然。」原来岳不群在华山绝顶的住所,筑于天声峡畔,那天声峡下临万丈深渊,乃是个幽极险极的所在。常人只道岳不群夫妇性爱清静,得以潜心武学,其实岳不群心中另有打算。自华山一派分为剑宗气宗,气宗一支将剑宗同门屠戮殆尽,岳不群之师出任掌门,再将掌门之位传入他的手中。岳不群常虑剑宗遗士前来偷袭报仇,因此居于这极险之处,自峰侧到达天声峡,只有一条羊肠小径可通。换作旁人,原亦难近,只是林平之乃岳氏夫妇心中的乘龙快婿,华山弟子早已周知,任谁见到他上天声峡去,都不会有丝毫疑心。
只听林平之道:「我接连听了十几晚,都没听到甚么异状。有一天晚上,听得你妈妈说道:『师哥,我觉得你近来神色不对,是不是练那紫霞神功有些儿麻烦?可别太求精进,惹出乱子来。』」你爹笑了一声,道:『没有啊,练功顺利得很。」你妈道:『你别瞒我,为什么你近来说话的嗓子变了,又尖又高,倒像女人似的。』你爹道:『胡说八道,我说话向来就是这样。』我听得他说这句话,嗓声就尖得很,确像是个女子在大发脾气。
「你妈道:『还说没变?你一生之中就从来没有对我这样说过话。师哥,你心中有甚么解不开的事,不妨对我明言。我俩夫妇多年,你何以瞒我?』你爹:『有甚么解不开的事?嗯,嵩山之会不远,左冷禅竟意图吞并四派,其心昭然若揭,我为此烦心,那也是有的?』你妈道:『我看还不止于此。』你爹又生气了,尖声道:『你便是瞎疑心,此外更有甚么?』你妈道:『我说了出来,你可别发火,我知道你是冤枉了冲儿。』你爹说道:『冲儿?他和魔教中人交往,和魔教那个姓任的姑娘结下私情,天下皆知,又有甚么冤枉的?』」盈盈听他转述岳不群之言,提到自己,脸上微微一热,但随即心中涌起一股柔情。
只听林平之续道:「你妈说道:『他和魔教中人结交,自是没冤枉他,我说你冤枉他偷了平儿的辟邪剑谱。』你爹道:『难道剑谱不是他偷的?他剑术突飞猛进,比你我还要高明,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妈道:『这是他另有际遇,我断定他没有拿辟邪剑谱。冲儿任性胡闹,不听你我的教训,那是有的。但他自小光明磊落,绝不做偷偷摸摸的事。自从珊儿跟平儿要好,将他撇下之后,他这等傲性之人,便是由平儿双手将剑谱奉送给他,他也决计不收。』」盈盈听到这里,心中说不出的喜欢,真盼当时便搂住了岳夫人,好好感谢她一番,心想不枉你将冲郎从小抚养到大,华山全派,只有你一人才真正明白他的为人,又想单凭她这几句话,他日若有机缘便须好好报答她才是。林平之续道:「你爹哼了一声,道:『你这么说咱们将令狐冲这小子逐出门墙,你倒似好生后悔。』你妈道:『他犯了门规,你执行祖训,清理门户,无人可以非议。但你说他结交左道,罪名已经够了,何必再冤枉他偷盗剑谱,其实你比我还明白得多,你明知他没拿平儿的辟邪剑谱。』你爹叫了起来:『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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