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扶着他手臂,走到山洞之外,只见那坟虽以乱石所堆成,却砌得甚是整齐,殊非草草,足见盈盈颇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激。只见坟前竖了一根削去了枝叶的树干,树皮上用剑尖刻着几个字:「华山女侠岳灵珊姑娘之墓」。令狐冲又是怔怔的掉下泪来,说道:「小师妹或许喜欢人家叫她林夫人。」盈盈道:「林平之如此无情无义,岳姑娘泉下有灵,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肠,不会愿做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无实,并不是什么夫妻。」令狐冲道:「那也说得是。」只见四周山峰环抱,处身之所乃是在一个山谷之中,树林苍翠,遍地山花。枝头啼鸟唱和不绝,乃是个十分清幽的所在。盈盈道:「咱们便在这里住一些时候,一面养伤,一面伴坟。」令狐冲道:「好极了。小师妹一个人在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胆小的。」盈盈听他说话甚痴,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两人便在这翠谷之中住了下来,烤蛙摘果,倒也清净自在。令狐冲所受的只是外伤,既有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兼之内功深厚,养了二十余日,伤势也痊愈了七八成,盈盈每日教他奏琴,令狐冲本极聪明,潜心练习,进境也是甚速。这日清晨起来,只见岳灵珊坟上茁发了几枚青草的嫩芽。
令狐冲怔怔的瞧着这几枚草芽,心想:「小师妹坟上也生青草了,她在坟中,却又不知如何?」忽听得背后传来几声清幽的箫声,他回过头来,只见盈盈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手中持箫,正自吹奏,所奏的便是「清心普善咒」,他走将过去,见那萧乃是根新竹,自是盈盈用剑削下竹枝,穿孔调律,制成了这枝洞箫。他听了几声,当即搬过瑶琴,盘膝坐在山洞之口,跟着她的曲调奏了起来,渐渐的潜心曲中,更无杂念,一曲既罢,只觉精神大爽。两人相对一笑,同时站起身来。令狐冲知道盈盈这几日来尽心竭力,要自己节哀养伤,感激之情,又深了一层。
盈盈道:「这曲『清心普善咒』你已练得熟了,从今日起,咱们来练那『笑傲江湖之曲』如何?」令狐冲道:「这曲如此难奏,不知什么时候才跟得上你。」盈盈微笑道:「这曲曲旨深奥,我也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但这曲子有一个特异之处,何以如此,难以索解,只若是二人同奏,互相启发,比之一人独自摸索,进步一定要快得多。」令狐冲拍手道:「是了,当日我听衡山派刘师叔,与魔——与朝阳神教的曲长老合奏此曲,琴箫之声共起鸣响,确是动听无比。这一首曲子,据刘师叔说,原是为琴萧合奏而作的。」盈盈道:「你抚琴,我吹萧,咱们慢慢一节一节的练将下去。」令狐冲微笑道:「只可惜这是箫,不是瑟,琴瑟和谐,我就好了。」盈盈脸上一红,道:「这些日子没听你说风言风语,只道是转性了,却原来还是一般。」令狐冲做个鬼脸,知道盈盈性子最是腼腆,虽然荒山空谷,孤男寡女相对,却从来不许自己言行稍有越礼,再说句笑话,只怕她要大半天不理自己,当下凑过去看她展开的琴箫之谱,静心听她解释,学着奏了起来。
抚琴鼓瑟之道原非易事,但一来令狐冲秉性聪明,二来有师指点,三来当日在洛阳绿竹巷中,就已起始学奏,此后每逢闲日,便即习练,时日既久,自有进境。此后十余日中,两人耳须厮磨,合奏琴箫,这青松环绕的翠谷,便是世间的洞天福地,将江湖上的刀光血影,渐渐都淡忘了。两人都觉得若能在这翠谷中偕老以终,再也不被卷入武林中斗殴仇杀之中,那可比甚么都快活了。
可是世间之事,岂能尽如人意?这一日午后,令狐冲和盈盈合奏了大半个时辰,忽觉心烦意乱,无法宁静,接连奏错了几处,心中着急,指法更加乱了。盈盈道:「你累啦,休息一会儿再说。」令狐冲道:「累倒不累,不知怎的,觉得有些烦躁。我去摘些桃子来,晚上再练琴。」盈盈道:「好,可别走远了。」
令狐冲知道这山谷东南有许多野桃树,其时桃实已熟,当下分草拂树,行出八九里,来到桃树之下,轻轻一纵起时已摘了两枚桃子,二次纵起时又摘了四枚。眼见桃子已然熟极,树下已掉了不少,今日若不摘下,数日间便会尽数自落,在地下烂掉,当下一口气摘了摘了百余枚,心想:「我和盈盈吃了桃子之后,将桃核种在山谷四周,数年之后,桃树长成,翠谷中桃花灿烂,那可多美?」忽然间想起桃谷六仙来:「这山谷四周种满了桃树,岂不成为桃谷?我和盈盈岂不是变成桃谷二仙?日后我和她生下六个儿子,那不是小桃谷六仙?」
又想:「那小桃谷六仙若是便如那大桃谷六仙一般,说话缠夹不清,岂不糟糕?」想到这里,正欲纵声大笑,忽听得远处树丛中簌的一声响。令狐冲这些日来勤练琴韵,内功大进,这一声响其实是在百丈之外,他已听得清清楚楚,立即伏低,心想:「老是吃烤蛙野果,嘴也腻了,听这声音多半是只野兽,若能捉到一只羚羊野鹿,也好教盈盈惊喜一番。」思念未定,便听得脚步声响,竟是两个人行走之声。令狐冲吃了一惊:「这荒谷之中,如何有人,定是冲着盈盈和我来了。」便在此时,听得一人说道:「你没弄错吗?岳不群那厮确会向这边来?」令狐冲惊讶更甚:「他们是追我师父来了,那是甚么人?」只听一个声音低沉之人道:「史香主四周都查察过了。他女儿突然在这一带失踪,各处市镇码头,水陆两道,都不见这小妞儿的纵迹,定然是躲在这一带山谷中养伤。岳不群早晚便会寻来。」令狐冲心中一酸,寻思:「原来他们知道小师妹受伤,却不知她已经死了。我和盈盈在这儿安渡日月,享那清闲之福,那面自是有不少人在寻觅她的下落。尤其是师父师娘,怎能置之不理?若不是这山谷十分偏僻,早就该寻到这里了。」只听那声音苍老之人道:「倘若你所料不错,岳不群早晚会到此处,咱便在山谷入口处设伏。」那声音低沉之人道:「就算岳不群不来,咱们布置好了之后,也能引他过来。」那老者拍了两下手掌,道:「此计大妙,薛兄弟,瞧你不出,倒还是智多星呢。」那姓薛的笑道:「葛长老说得好。薛冲蒙你老人家提拔,你老人家有什么差遣,自当尽心竭力,报答你老的恩典。」令狐冲这才恍然:「原来是朝阳神教的。那是盈盈的手下了。今日师父武功大进,他们人数再多,也绝不是师父的敌手。最好他们走得远远地,自己打自己的,别来搔扰我和盈盈。」又想:「师父精明机警,武林中无人能及,凭你们这点能耐,想要诱我师父上当,那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忽听得远处有拍拍拍的击了三下手掌,那薛冲道:「杜长老他们也到了。」葛长老也是拍拍拍的击了三下。但听得脚步声响,四个人快步奔来,其中二人脚步沉滞,显是轻功甚低,奔到近处,令狐冲又听了出来,这二人显是抬着一件什么物事。
葛长老喜道:「杜老弟,抓到岳家那小妞儿了?功劳不小。」一个声音洪亮之人笑道:「岳家倒是岳家的,是大妞儿,可不是小妞儿。」葛长老「咦」了一声,显是惊喜交集,道:「怎——怎——拿到了岳不群的老婆?」
令狐冲这一惊非同小可,立时便欲扑出救人,但随即记起身上没有带剑。他手无长剑,武功便不敌寻常高手,心下暗暗着急,只听那杜长老道:「可不是吗?」葛长道:「岳夫人剑法了得,杜兄弟怎地将她拿到?啊,定是使了迷药。」杜长老笑道:「这婆娘失魂落魄,来到客店之中,想也不想,倒了一碗茶便喝。人家说岳不群的老婆宁中则如何了不起,却原来是草包一个。」令狐冲心下恼怒,暗道:「我师娘听说爱女受伤失踪,数十天遍寻不获,自然是心神不定,这是爱女心切,那里是草包一个?你们辱我师娘,待会教你们一个个都死于我剑下。」寻思:「怎能夺到一柄长剑就好了。没有剑,是刀也行。」只听那葛长老道:「咱们既将岳不群的婆娘拿到在手,事情就大大的好办了。杜兄弟,眼下之计,是如何将那岳不群引来。」杜长老道:「引来之后,却又如何?」
葛长老微一踌躇,道:「咱们以这婆娘作为人质,逼他弃剑投降。那岳不群夫妻情深,决计不敢反抗。」杜长老道:「葛兄之言有理,怕只怕这岳不群心肠狠毒,夫妻间情不深,义不重,那可有些棘手。」葛长老道:「这个——这个——薛冲薛兄弟,你看如何?」薛冲道:「在两位长老之前,原轮不上小人说话——」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西首又有一人接连击掌三下,这三下击掌传声及远,显然击掌之人内功着实不浅。杜长老道:「包长老到了。」便在顷刻之间,两个人自西首如飞而至,行动快极。葛长道:「莫老也到了。」令狐冲暗暗叫苦:「瞧这二人来势,比之这葛杜二人武功更高。我只教有兵刃在手,原亦不惧,赤手空拳,那可为难。」只听葛杜二长老齐声说道:「包莫二兄也到了,当真再好不过。」万长老又道:「杜兄弟立了一件大功,拿了岳不群的婆娘。」一名老者喜道:「妙极,妙极!两位辛苦了。」葛长老道:「那是杜兄弟的功劳。」那老者道:「大家奉教主之命出来办事,不论是谁的功劳,都是托教主之洪福。」葛长老道:「正是,全仗教主指挥得当。」令狐冲听那葛长老的声音有些耳熟,心想:「莫非当日在黑木崖上曾经见过?」他运起内功可以听到各人说话,只是相距颇远,却不敢探头查看。他知道四位长老都是魔教中的高手,自己稍一动弹,只怕便给他们查觉了。
葛长老道:「包莫二兄,我正和杜兄弟在商议,怎生诱得岳不群到来,擒他到黑木崖去。」另一名长老道:「你们想到了什么计较?」令狐冲听他话声之中颇带威严,自是包长老了,这人的声音听来也熟,多半也是见过面的。万长老道:「我们一时还没想到什么良策,包莫二兄到来,定有妙计。」包长老哼了一声。莫长老道:「五岳剑派在嵩山封禅台争夺掌门,岳不群以精妙剑法,剌瞎左冷禅双目,威震嵩山,五岳剑派之中,再无人敢上台向他挑战。听说这位君子剑已得了林家辟邪剑法的真传,直是非同小可,咱们须得想个万全之策,可不能小觑了他。」杜长老道:「正是。咱们四人合力齐上,虽然未必便输于他,却也无必胜之算。」莫长老道:「包兄,你胸中想已算定,便请说出来如何?」
包长老道:「我虽已想到一计,但平平无奇,只怕三位见笑了。」莫葛杜三长老齐道:「包兄是本教智囊,想的计策,定是好的。」包长老道:「这条计策,其实是个笨法子。咱们掘个极深的陷坑,上面铺了树枝青草,不露丝毫痕迹,然后点了这婆娘的要穴,将她放在坑边,再引岳不群到来。他见妻子倒地,自必上前相救,咕冬——扑通——哟哟不好——」他一面说一面打手势,三名长老、薛冲、及其他三名教众,都哈哈大笑来。
莫长老笑道:「包兄此计大妙,咱们自当埋伏在旁,不等岳不群跌下陷坑,四件兵刃立即封住坑口,不让他有机会上跃。否则这人武功高强,怕他没跌入陷坑底,便跃了上来。」包长老沉吟道:「可是中间尚有难处。」
莫长老道:「什么难处?啊,是了,包兄怕这岳不群剑法诡异,跌入陷阱之后,咱们仍是封他不住?」包长老道:「莫兄料得甚是。这次教主派咱们办事,所对付的是个合并了五岳剑派的高手。生死成败,实所难料。咱们若得为教主殉身,原是十分荣耀之事,只不过损了神威与教主的威名。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以我之见,咱们还须在陷阱之中,加上些物事。」杜长老道:「包老之言,大合我心。这『百花消魂散』,兄弟身边带得不少,大可尽数撤在陷阱上的树枝草叶之中。那岳不群一入陷阱,立时会深深吸一口气——」四人说到这里,又都大声笑了起来。包长老道:「事不宜迟,便须动手。这陷阱却设在何处最好?」葛长老道:「自此向西三里,一边是参天峭壁,一边是下临深渊,唯有一条小道可行,岳不群不来则已,否则定要经过这条小道。」包长老道:「甚好,大家过去瞧瞧。」说着拔足便行,余人都随后跟去。
令狐冲心道:「他们挖掘陷阱,非一时三刻所能办妥,我得赶快去通知盈盈,取了长剑,再来教师娘不迟。」待魔教众人走远,悄悄循原路回去,行出数里,忽听得嗒嗒嗒的掘地之声,心想:「怎么他们是在此处掘地?」藏身树后,探头一张,果见四名魔教的教众在弓身掘地,此刻相距近了,见到一人的侧面,心下微微一凛:「原来这人便是当年在杭州孤山梅庄中见的鲍大楚。什么包长老不长老,却是鲍长老。那日任我行在西湖脱困,第一个收服的魔教长老,便是这鲍大楚。」令狐冲见过此人以一掌制服黄钟公,知他身具极高的武功。岳不群出任五岳派掌门,摆明了要和魔教为难,魔教自是不能坐视,任我行派这鲍大楚出来对付岳不群,却也是适当的人选。眼见这四人用以掘地的仍是一对铁戟,一对钢斧。那是两件战阵用的兵刃,以之掘地,极不合适,自是各人出来只预备与人过招交手,没带铁铲、锄头之类的物品。四个人以铁戟钢斧斫松了土,便用手扒土,抄了出来,如此挖掘,甚是不便,总算四人武功均高,掌力不弱,以手掌代替铁铲,挖掘起来也是十分快捷。这些人在此掘土,阻住了令狐冲的去路,他想:「他们明明说要那边峭壁旁挖掘陷阱,何以改在此处?」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峭壁旁都是岩石,一时三刻之际,那能挖出一个陷阱来?这葛长老是个无智之人,随口瞎说。」但这么一来,却令他无法回去取剑了。
忽听葛长老笑道:「岳不群年纪已经不小,娶的老婆居然还是这般年轻貌美。」杜长老笑道:「你说她年纪轻吗?我瞧早四十出头啦。葛兄若是有兴,待拿住了岳不群,禀明教主,便要了这婆娘如?」葛长老笑道:「要了这婆娘,那可不敢,拿来玩玩,倒是不妨。」
令狐冲大怒,心道:「你们这群无耻狗贼,胆敢辱我师娘,待会一个个教你们不得好死。」只听葛长老笑得甚是猥亵,忍不住探头张望,只见这葛长老伸出手来,在岳夫人脸颊上拧了一把。岳夫人被点要穴,无法反抗,一声也不能出,魔教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杜长老笑道:「葛兄这般猴急,你有没胆子就在这里玩了这个婆娘?」令狐冲怒不可遏,立时便欲冲出,不管自己手中无剑,要和这些魔教奸人拼个死活。
只听万长老淫笑道:「玩这婆娘,有甚不敢,但若坏了教主大事,老葛便有一百个脑袋不够砍。」鲍大楚冷冷的道:「如此最好。葛兄弟、杜兄弟,你两位轻功好,便去引那岳不群到来,预计再过一个时辰,这里一切便可布置就绪。」葛杜二长老齐声应道:「是!」纵身向北而去。
二人去后,空谷之中便听得挖地之声,偶尔莫长老指挥几句。令狐冲躲在草丛之中,大气也不敢透,心想:「我这么久没回,盈盈定然挂念。她若是循声寻来,自会救我师娘。这些魔教中的长老,见到任大小姐到来,何敢违抗?冲着任教主、向大哥、和盈盈的面子,我能不与魔教人众动手自是再好不过。」想到此处,反觉越是久等越好,那好色的葛长老既已离去,师娘也无受辱之虞。
耳听得众人掘好陷阱,在陷阱放入柴草,又撒了迷魂毒药,再在上边盖以乱草,鲍大楚等六人分别躲入了陷阱旁的草丛之中,静候岳不群到来。令狐冲看准了身旁一块大石,打定了主意:「一等师父过来,若有跌入陷阱之危,我当将此大石投于陷阱上的柴草,师父一见,自然不会上当。」其时已是初夏,幽谷中蝉声此起彼和,偶有啼鸟飞鸣树巅,此外更无别般声音。令狐冲和鲍大楚等都侧耳倾听岳不群和葛杜二长老的脚步之声。
过去良久,忽听得远处「啊」的一声叫,乃是女子声音,令狐冲听得明白,正是盈盈的叫声,心道:「盈盈发见了外人到来,不知见的是我师父,还是葛杜二长老?」跟着听得脚步声响,一前一后,奔近前来,听得盈盈不住叫唤:「冲郎,冲郎,你师父要杀你,千万不可出来。」令狐冲大吃一惊:「师父为什么要杀我?」只听盈盈又叫:「冲郎快走,你师父要杀你。」她全力呼唤,显是要令狐冲闻声远走。叫唤声中,只见盈盈头发散乱,手中提着一柄长剑,快步奔来,岳不群空着双手,在后追赶。
眼见盈盈再奔出十余步,便会踏入陷阱,令狐冲和鲍大楚等均是十分焦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之间,岳不群电闪而出,左手拿住了盈盈后心,右手已抓住她双手手腕,将她双臂反在背后,盈盈登时动弹不得,手一松,长剑掉在地下。岳不群这一手出手极快,令狐冲和鲍大楚等固是不及救援,盈盈本来武功也是极高,竟无闪避抗拒之能,一招间便给他擒住。
令狐冲大惊,险些叫出来声来。盈盈仍在叫唤:「冲郎快走,你师父要杀你!」令狐冲热泪涌入眼眶,心想:「她只顾念我的危险,全不念及自己。」
岳不群左手一松,随即伸指在盈盈背上点了几点,封了她的穴道,让她委顿在地,便在此时,一眼见到岳夫人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他也不动声色,四下察看,不见异状,他为人机警之极,眼见妻子横卧于地,四周定然隐伏危机,却不走近察看,淡淡的道:「任大小姐,令狐冲这恶贼杀我爱女,你也有一份吗?」令狐冲又是大吃一惊,心道:「师父说我杀了师妹,这话从何说起?」只听盈盈道:「你女儿是林平之杀的,跟令狐冲有甚么相干?你口口声声说令狐冲杀你爱女,当真是冤枉好人。」岳不群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女婿,难道你不知道?他们新婚燕尔,何等恩爱,岂有杀妻之理?」
盈盈道:「林平之投靠嵩山派,为了取信于左冷禅,表明确是与你势不两立,所以将你女儿杀了。」岳不群又是哈哈一笑,说道:「这话全是胡说八道。嵩山派?这世上那里还有嵩山派?嵩山一派早已并入五岳派之中,武林之中,嵩山派已然除名,林平之如何去投靠嵩山派?再说,左冷禅是我属下,林平之又不是不知,他不追随身为五岳派掌门的岳父,却去投靠一个瞎了双眼,自身难保的左冷禅,天下再蠢的蠢人,也不会干这种事。」盈盈道:「你不相信,那也由得你。你找了林平之,问他自己好了。」
岳不群的声音突转严峻,说道:「眼前我要找的不是林平之,而是令狐冲,江湖上人人都道,令狐冲对我女儿非礼,我女儿力拒淫贼,被杀身亡。你编了一大篇谎话出来,为令狐冲隐瞒,显是与他狼狈为奸。」盈盈哼了一声,嘿嘿一声冷笑。岳不群道:「任大小姐,令尊身为朝阳神教教主,我对你原来不会难为你,但为了逼迫令狐冲出来,说不得,只好在你身上加一点小小刑罚。我要先斩去你左手手掌,然后斩去你右手手掌,再斩去你的左脚,再斩去你的右脚。令狐冲这恶贼若还有半点良心,便该现身。」盈盈大声道:「料你也不敢,你动我身上一根头发,我爹爹将你五岳派杀得鸡犬不留。」岳不群笑道:「我不敢吗?」说着从腰间剑鞘之中,慢慢抽出剑来。
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从草丛中冲了出来,叫道:「师父,令狐冲在这里。」盈盈啊了一声,忙道:「快走,快走!他不敢伤我的。」令狐冲摇了摇头,走近几步,说道:「师父——」岳不群厉声道:「小贼,你还有脸叫我『师父』?」令狐冲目中含泪,双膝跪地,说道:「皇天在上,令狐冲对岳姑娘回来敬重,绝不敢对她有分毫无礼。令狐冲受你夫妇养育的大恩,你要杀我,便请动手。」盈盈大急,叫道:「冲郎,这人半男半女,早已失了人性,你还不快走!」岳不群脸上突然现出一股阴森森的杀气,转向盈盈,道:「你说这话,是何意思?」盈盈道:「你为了练辟邪剑法,自——自——己搞得半死半活,早如鬼怪一般。冲郎,你记得东方不败么?他们是疯子,你别当他们是常人。」她一心只盼令狐冲赶快逃走,明知如此说话,岳不群定然放不过自己,却也顾不得了。岳不群冷冷的问道:「你这些怪话,是从何处听来?」盈盈道:「是林平之亲口说的,你偷盗林平之的辟邪剑谱,你当他不知道么?你将那件袈裟投入峡谷,其时林平之躲在你窗外,伸手捡了去,所以他——他也练成了辟邪剑法,若非如此,他怎能杀得木高峰余沧海?他怎样练成辟邪剑法,自然知道你怎样练成的。冲郎,你听这岳不群说话的声音,就像女子一般。他——他和东方不败一样,早已失却常性了。」她听到林平之和岳灵珊在大车中的说话,令狐冲却没有听到,是以忙不迭的提醒令狐冲,要他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什么武林中的宗师掌门,只不过是个失却常性的怪人而已,与疯子岂可讲什么恩义交情?
岳不群眼中杀气大盛,说道:「任大小姐,我本想留你一条性命,但你说话如此胡闹,却是容你不得了,你死了之后,可不要怪我。」盈盈叫道:「冲郎,快走,快走!」令狐冲知道师父出手快极,长剑一颤之下,盈盈便没了性命——
眼见岳不群长剑提起,作势便欲剌出,令狐冲大叫道:「要杀人便杀我,休得伤她。」岳不群转过头来,冷笑道:「你学得一点三脚猫的剑法,便以为能横行江湖么?拾起剑来,教你死得心服。」令狐冲道:「万万不敢——不敢与师——与你动手。」岳不群大声道:「时至今日,你还装腔作势干什么?那日在黄河舟中,五霸冈上,你勾结一般旁门左道,故意削我面子,其时我便决意杀你,隐忍至今,乃是便宜了你。在福州你落入我手中,若不是碍着我的夫人,早教你这小贼见阎王去了。当日一念之差,反使我女儿命丧在你这淫贼之手。」令狐冲道:「我没有——我没有——」
岳不群怒喝:「拾起剑来!你若能胜得我手中长剑,便可立时杀我,否则我也绝不饶你。这魔教妖女口出胡言,我先废了她!」说着举剑便往盈盈颈中斩落。
令狐冲眼见势危,左手拾了一块石子,便往岳不群胸上投去,着地一滚,拾起盈盈掉在地下的长剑,一剑刺向岳不群的右腋,倘若岳不群这一剑是剌向令狐冲,他便束手就戮,并不招架,但岳不群听得盈盈揭破自己的秘密,盛怒之下,不及细思,这剑竟是向她斩落,令狐冲却是说什么也不能袖手。他见到岳不群腋下是个极大的破绽,那是攻其所不得不救。岳不群横剑一挡,令狐冲急攻三剑,已是拼命的打法,岳不群退开两步,心下暗暗惊异。要知令狐冲学得独孤九剑之后,又因种种机缘而体内积聚了数大高手的内力,这些内力在剑招上发挥了出来,只震得岳不群手臂隐隐发麻。
令狐冲将对手一一逼开,反手便去解盈盈的穴道。盈盈叫道:「别管我,小心!」白光一闪,岳不群一剑已然刺到。令狐冲见过东方不败、岳不群、林平之三人的剑法,知道对方一剑剌出,剑招中虽有破绽,但来剑如鬼如魅,迅捷无伦,待得看清楚来招破绽,乘隙反击,自身早已中剑,当下一剑反挑,疾剌岳不群的小腹。岳不群双足一弹,向后反跃,骂道:「好狠的小贼!」其实岳不群虽将令狐冲自幼抚养长大,竟不明白他的为人,倘若他不理令狐冲的反击,适才这一剑直剌到底,已然取了令狐冲的性命。令狐冲用的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打法,实则他心中念念不忘师门恩义,绝不会真的一剑剌入师父小腹,岳不群以己之心度人,立即跃开,失却了一个伤敌的良机。
岳不群数招不胜,出剑更快,令狐冲打起精神与之周旋。初时他尚想若是败在师父手下,自己死了固不足惜,但盈盈也必为他所杀,而且盈盈出言伤他,死前定遭惨酷折磨,是以奋力酣斗。拆到数十招后,岳不群变招繁复,令狐冲凝神接战,渐渐的心中一片空明,眼光所注,只是对方长剑的一点剑尖。要知独孤九剑,敌强愈强。那日在西湖湖底的囚室之中,他与任我行比剑,任我行武功之高,世所罕有,但不论任我行的剑招如何腾挪变化,他的独孤九剑之中,定有相应的招数随时衍生出来,或攻或守,曲尽其妙。
此番接战,令狐冲已学得吸星大法,内力神功,比之当日湖底论剑,又已大进。岳不群所学的辟邪剑法剑招虽然怪异,但毕竟修习的时日甚浅,远不及令狐冲练习独孤九剑之久,与东方不败之所学相比,那是更加不如了。
斗到一百五六十招后,令狐冲出剑已不思索,实则以岳不群剑招之快,令狐冲亦已无思索之余地。林家的辟邪剑法虽然号称七十二招,但每一招各有数十着变化,一经推广,变化繁复之极。若是换作旁人,纵不头晕眼花,也必为这万花筒一般的剑法所迷,无所措其手足,但令狐冲所学的独孤九剑全无招式可言,随敌招之来而自然应接。敌招若只一招,他也只有一招,敌招有千招万招,他也有千招万招。在岳不群眼中看来,只觉对方剑法之繁,更是远胜自己,只怕再斗三日三夜,也仍有新招出来。一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下暗生怯意,又想:「任家这妖女揭破了我练剑的秘密,今日若不胜得此二人,此事传入江湖,我焉有脸面再为五岳派的掌门?已往种种筹谋,尽数付于流水了。」心下一焦急,剑招出得更加狠了。可是高手相斗,最讲究的是气定神闲,心中不滞一物,他虑意一生,剑招便略有窒碍。辟邪剑法原是以快取胜,百余招急攻未能奏效,剑法上的锐气不免顿挫,再加心神微分,长剑的威力便即大减。令狐冲心念一动,已瞧出了对方剑法中破绽的所在。
他独孤九剑的要旨,是在看清敌手武功中的破绽,不论是拳脚刀剑,任何一招之中,必有破绽,乘虚而入,一击取胜。那日在黑木崖上与东方不败相斗,东方不败只握一枚绣花针,可是身如电闪,快得无与伦比,虽然身法与招数之中,确是仍有破绽可寻,但这破绽瞬息即逝,待得见到破绽,那破绽已然不知去向,决计无法批亢捣虚,攻敌之弱。是以合令狐冲、任我行、向问天,盈盈四大高手之力无法胜得了一枚绣花针。此后见到这剑法,是岳不群与左冷禅相斗,其后是林平之与木高峰、余沧海、青城群弟子相斗。他这些日来苦思破解这剑招之法,总是有一难题,无法解答,那便是对方剑招太快,待其露出破绽,这破绽立即逝去,难加攻击。
此刻堪堪与岳不群斗到将近二百招时,只见他一剑挥来,右腋下露出破绽。岳不群这一招先前已经使过,本来以他剑招之变化复杂,在二百招内不该重复,但毕竟重复了一次,数招之后,岳不群长剑横削,左腰间露出破绽,这一招又是重复使出。令狐冲心想:「他这辟邪剑法虽有破绽,极快之下,破绽便不成其为破绽。然而剑招中虽无破绽,剑法中的破绽却终于露了出来。这破绽便是剑招不免重复。」
须知天下任何剑法,不论如何繁复多变,终究有使完之时,若是还不能克敌制胜,那么先前使过的剑招自不免再使一次。不过一般名家高手,所精的剑法总有十路八路,每路数十招,招招有变,极少有使到千余招后仍未分胜败。岳不群所会的剑法虽众,但华山剑法令狐冲都是学过的,其余剑法明知不能取胜,要打倒令狐冲,非使辟邪剑法不可。他数招重复,令狐冲便已想到了取胜之机,心下暗喜。
岳不群见到他嘴角边露出微笑,却是暗暗吃了一惊:「这小贼为什么要笑?难道他已有胜我的法子?」当下潜运内力,忽进忽退,绕着令狐冲身子乱转,剑招犹如狂风骤雨一般,竟是越来越快。盈盈躺在地下,连岳不群的身影也瞧不清楚,只看得胸口烦恶,便如晕船一般,只欲作呕。
又斗得十余招后,只见岳不群左手前指,右手向后一缩,令狐冲知道他那一招要第三次使出。其时久斗之下,令狐冲新伤初愈,已感神困力倦,情知局势凶险无比,在岳不群这如雷雳,如电闪的快招攻击之下,只要稍有疏虞,自己固是送了性命,更令盈盈大受荼毒,是以一见他这一招又将使出,立即长剑一送,看准了对方右腋之上,斜斜剌将过去,方位所指,正是岳不群这一招破绽所在。
原来辟邪剑法剑招太快,令狐冲虽是看清楚了对方每一招破绽之所在,总是赶不上乘虚攻击,其后悟到了其间的诀窍,一见岳不群这一招第三次再使,不待他这一招使出,自己一剑便朝他腋下剌去。两招剑招同时发出,正是料敌机先,制敌之虚的意思。岳不群这一招虽快,只因令狐冲一剑抢在头里,因此辟邪剑法尚未变招,对方剑招已剌到腋上,岳不群一声尖叫,声音中充满了又惊又怒,又是绝望之意。
令狐冲剑尖剌到对方腋下,猛然间听到他这一下尖锐的叫喊,立时惊觉:「我斗得昏了,他是师父,如何可以伤他?」当即凝剑不发,说道:「胜败已分,咱们快救了师娘,这就——这就分手了吧!」岳不群脸如死灰,道:「好!」令狐冲抛下长剑,回头去看盈盈,突然之间,岳不群一声大喝,长剑使如一条毒蛇般弹了起来,直剌令狐冲左腰,这一剑部位甚是恶毒,令狐冲惊骇之下,忙伸手去拾长剑,那里还来得及,噗的一声,一剑已插入他后腰。
岳不群大喜,拔出剑来,跟着又是一剑斩下,令狐冲急忙就地一滚,滚开数尺。岳不群抢上来又是一剑,令狐冲又是一滚,当的一声,一剑砍在地下,与他脑袋相去不过数寸。岳不群提起长剑,一声狞笑,将剑高高举起,踏上一步,正待这一剑便将令狐冲脑袋砍落。他大吃一惊,慌忙吸一口气,右足着地,待欲纵起,刹那间天旋地转,已是人事不知,腾的一声,重重落入陷阱之中。
令狐冲死里逃生,左手按着后腰的伤口,挣扎着坐了起来。只听得草中有数人同时叫道:「大小姐!圣姑!」几个人奔了出来,正是鲍大楚、莫长老等六人。令狐冲勉力走到盈盈身边,问道:「他——他封了你那几处穴道?」盈盈道:「你——你——你不碍——不碍事么?」她惊骇之下,说话颤抖,难以自己,只听到牙关相击,格格作声。令狐冲道:「死不了,别——别怕。」盈盈大声道:「将这恶贼斩了!」鲍大楚应道:「是!」令狐冲忙道:「别伤他性命!」盈盈见他情急,道:「好,快——快擒住他。」
她不知陷阱中已布有蒙药,只怕岳不群又再纵上,各人不是他的对手。鲍大楚道:「遵命!」他不敢说这陷阱自己所掘,否则何以大小姐为岳不群所困之时,各人贪生怕死,竟不敢出来相救,此事追究起来,势将担当老大干系。他屏住呼吸,倒转刀柄,在岳不群头上重重一击,就算他未为蒙药所迷,这一击也当使他昏迷半天,这才伸手掀住岳不群的后领,将他提了起来,出手如风,连点他身上十二处大穴,又取出绳索,将他手足紧紧绑缚。蒙药、击打、点穴、捆缚,连加了四道束缚,岳不群本领再大,也是难以逃脱了。令狐冲和盈盈凝眸相对,如在梦寐。
隔了好久,盈盈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令狐冲伸过手去,搂住了她,这番死里逃生,只觉人生从未如此之美,慢慢问明了她被封穴的所在,替她推穴解开,一眼瞥见师娘仍是躺在地上,叫声「啊哟!」忙过去扶起,解开她的穴道,叫道:「师娘,多有得罪。」
适才一切情形,岳夫人都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她深知令狐冲的为人,对岳灵珊自来敬爱有加,便当她是天上神仙一般,绝不敢有丝毫得罪,连一句重话也不会对她,若说为她舍命,倒是毫不希奇,至于逼奸不遂,将之杀害,简直是荒谬绝伦。何况眼见他和盈盈如此情义深重,岂能更有异动。
他出剑制住丈夫,忍手不杀,而丈夫却对他忽施毒手,行迳卑鄙,纵是左道旁门之士,亦不屑为,堂堂五岳派掌门,竟然出此手段,当真令人齿冷,刹那之间,只觉心灰意冷,淡淡的问令狐冲道:「冲儿,珊儿真是给林平之害死的?」
令狐冲心中一震,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弟子——我——我——」岳夫人道:「他不当你是弟子,我却仍旧当你是弟子。如果你愿意,我仍然是你师娘。」令狐冲心中感激,拜伏在地,叫道:「师娘!师娘!」岳夫人抚摸他的头发,眼泪也流了下来,缓缓的道:「那么这位任大小姐也说得不错,林平之学了辟邪剑法,去投靠左冷禅,所以害死了珊儿。」令狐冲道:「正是。」岳夫人道:「你转过身来,我看看你的伤口。」令狐冲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岳夫人撕破他背上衣衫,点了他伤口四周的穴道,说道:「恒山派的伤药,你还有么?」令狐冲道:「有的。」盈盈到他怀中摸了出来,交给岳夫人。岳夫人揩拭伤口血迹,敷上伤药。从怀出取出一条洁白的手绢,按在他的伤口之上,又在自己裙子上撕下布条,替他包扎好了。令狐冲向来当岳夫人是母亲,见她却此对待自己,心下大慰,剑伤虽重,竟也忘了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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