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枭獍授首



  只听林平之叫道:「令狐冲,你不敢现身,缩头缩尾,算什么好汉?」令狐冲怒气上冲,忍不住便要挺身而出,和他决个死战,但立时按捺住了,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岂可跟他逞这血气之勇?我没找到盈盈,绝不能这般轻易就死。」又想:「我曾答应小师妹,要照料这个林平之,若是冲出去和他博斗,给他杀了固然不值得,将他杀了也是不对。」左冷禅道:「将山洞中所有叛徒,尽数杀了,谅那令狐冲也无处可躲!」顷刻之间,兵刃相交声和呼喊之声大作。
  令狐冲蹲在地下,一时倒无人向他攻击。他侧耳倾听,留神是否有盈盈的声音,寻思:「盈盈聪明心细,远胜于我,此刻危机四伏,自然不会再发琴音,只盼适才这一剑不是剌中她才好。」只听得群豪与众瞎子斗得甚是剧烈,一面恶斗,一面喝骂,时闻「滚你奶奶的」之声。
  这「滚你奶奶的」五字,听来甚是剌耳,通常骂人,总是说「去你妈的」,有时也有人骂「滚你妈的王八蛋」,却绝少有人用「滚你奶奶的」五字,寻思:「难道这是那一省特别的骂人土语?」再听片刻,发觉这「滚你奶奶的」五字,往往是两人同骂,而这五字一出口之后,兵刃相交声便即止歇,若是一人喝骂,那便打斗不休。他一想之下,便即明白:「原来那是众瞎子辨别同道的暗语。」黑暗中乱砍乱杀,难分友敌,众瞎子定是事先约好,出招之时先骂一句「滚你奶奶的」。两人齐骂,便是同伴,否则便可杀戳。这五字向来无人使用,不知暗语的敌人绝不会以此骂人。他一想明此点,当即站起身来持剑当胸,但听得「滚你奶奶的」之声越来越多,兵刃相交声和呼喝声渐渐止歇,显是泰山、衡山、嵩山三派已给杀戳殆尽。令狐冲一直没听到盈盈的声音,既担心她先前给自己杀了,又欣幸没遭到众瞎子的毒手,又想:「嵩山弟子得悉华山的石洞之中,有本派精妙剑招,赶来瞧瞧,亦是人情之常,只不过来不及先行禀告,左冷禅便将他赶尽杀绝,未免太过辣手。他用意自是要取我性命,既然无法一一分辨,索性连他门下只犯了这一点点小过的弟子也都杀了。」
  又过片刻,打斗声已然止歇。左冷禅道:「大伙儿在洞中交叉来去,砍杀一阵。」众瞎子答应了,但听得剑声呼呼,此来彼往。有两柄剑砍在令狐冲身前,令狐冲举剑架开,沙哑者嗓子骂了两声「滚你奶奶的」,居然无人察觉,约摸过了一盏茶时分,除了众瞎子的叫骂与剑声外,更无别的确息。令狐冲却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只想大叫:「盈盈,盈盈你在那里?」左冷禅喝道:「住手!」众瞎子收剑而立。左冷禅哈哈大笑,说道:「一众叛徒,都已清除,这些人好不要脸,为了想学剑招,居然向岳不群这恶贼立誓效忠。令狐冲这小贼,自然也是命丧剑底了一哈哈!哈哈!令狐冲,令狐冲,你死了没有?」
  令狐冲屏息不语。左冷禅道:「平之,今日除了你平生最讨厌之人,那可志得意满了吧?」林平之道:「全仗左兄神机妙算,巧计安排。」令狐冲心道:「他和左冷禅兄弟相称。左冷禅为了要得他的辟邪剑谱,对他可客气得很啊。」左冷禅道:「若不是你知道另有秘道进这山洞,咱们难以手刃大仇。」林平之道:「只可惜混乱之中,我没能亲手杀了令狐冲这小贼。」令狐冲心想:「我从来没得罪过你,何以你对我如此憎恨?」左冷禅低声道:「不论是谁杀他,都是一样。咱们快些出去。料想岳不群这当儿正在山洞之外,乘着天色未明,咱们一拥而上,黑夜中大占便宜。」林平之道:「正是!」只听得脚步声响,一行人进了地道,脚步声渐渐远去,过得一会,便无声息了。令狐冲低声道:「盈盈,你在那里?」忽听得头顶有人低声道:「我在这里,别作声!」令狐冲喜极,双足一软,坐倒在地。
  当众瞎子挥剑乱砍之时,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躲在高处,让长剑刺杀不到,这原是一个极浅显的道理,但众人面临生死关头,神智一乱,竟然计不及此。盈盈纵身跃下,令狐冲抢将上去,将她接在怀里。两人都是喜极而泣。令狐冲轻吻她的面颊。低声道:「刚才可真吓死我了。」盈盈在黑暗中亦不闪避,轻轻的道:「你骂人『滚你奶奶的』,我却听得出是你的声音。」令狐冲忍不住笑了出来,问道:「你一点也没受伤吗?」盈盈道:「没有。」令狐冲道:「先前我听着琴声,倒不怎么担心。后来琴音一绝,我又刺中了一个女子,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盈盈轻笑道:「我的声音和人家的声音你都分辨不出,还亏你说一直想着我呢。」令狐冲笑道:「该打,该打!」拿起她的手来,轻击自己面颊。
  盈盈微笑道:「我早跃到了上面、生怕给人察觉,又不能出声招呼你,只好投掷一枚枚铜钱,击那留在地下的瑶琴,盼你省悟。」令狐冲笑道:「原来如此,你嫁了这样一个蠢材,也算是任大小姐倒足了大霉。我一直奇怪,倘若是你弄瑶琴,怎么会不弹一句『清心普善咒』,又或是『笑傲江湖』之曲?」盈盈让他搂抱着,说道:「我若能在黑暗中用金钱镖击打瑶琴,弹出曲调,那变成仙人了。」令狐冲笑道:「你本来就是仙人。」盈盈听他语含调笑,身子一挣,便欲说开他的怀抱,令狐冲却紧紧抱住了她肩头,问道:「后来又怎地不发钱镖弹琴了?」盈盈笑道:「我穷得要命,身边没多少钱,投得几次,就没钱了。」令狐冲叹道:「可惜这山洞之中既无钱庄,又无当铺,任大小姐没钱使,竟然无处挪借。」盈盈又是一笑,道:「后来我连头上金钗,耳上珠环都发出了。待得那些瞎子动手杀人,他们耳音灵得多,我可再也不敢投掷什么。」
  突然之间,地道口有人阴森森的一声冷笑。令狐冲和盈盈都是「啊」的一声惊呼,令狐冲左手环抱盈盈,右手抓起地下长剑,喝道:「什么人?」只听一人冷冷的道:「令狐大侠,是我!」正是林平之的声音。但听得地道中脚步声响,显是一群瞎子去而复回。令狐冲暗骂自己太粗心大意,心想左冷禅老奸巨猾,怎能说去便去?定是伏在地道之中,窃听山洞内动静,自己若是孤身一人,原可跟他耗上一些时候,再谋脱身,只是和盈盈二人都是相互关怀太切,劫后重逢,喜极忘形,再也没想到强敌极可能并未远去,而是暗伺于外。盈盈伸手在令狐冲腋下一提,低声道:「上去!」两人同时跃起。盈盈先前曾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歇足,知道这块凸岩的所在,黑暗中候准了劲道,稳稳落上。令狐冲却踏了个空,身子又向下落。盈盈右手抓住他手臂,将他拉了上去。这块凸岩只不过三四尺见方,两人挤在一起,极难站稳。令狐冲心想:「盈盈见机好快,咱二人居高临下,便不易为众瞎子所围攻。」
  只听左冷禅道:「两个小鬼跃到了上面。」林平之道:「正是!」左冷禅道:「令狐冲,你在上面躲一辈子吗?」令狐冲不答,心想我一出声,便让你们知道了我立足之处。他右手持剑,左手环抱着盈盈的纤腰。盈盈左手握着短剑,右手伸过来也抱住了他腰。两人心下大慰,但觉既能聚在一起,就算立时死了,亦无所憾。只听得左冷禅大声喝道:「你们的眼珠子是谁剌瞎的,难道忘了吗?」十余名瞎子齐声大吼,跃起来挥剑乱剌。令狐冲和盈盈一声不响,众瞎子都剌了个空,待得第二次跃起时,一名瞎子己扑到凸岩数尺之外。令狐冲听得他跃起的风声,一剑剌出,正中其胸。那瞎子大叫一声,摔下地来。这么一来,众人已知他二人藏身的所在,六七人同时跃出,挥剑剌出。令狐冲和盈盈在黑暗中虽不见众瞎子身形,但那凸岩离地三丈有余,有人跃近时风声甚响,极易辨别,不比在平地时敌刃之来难辨方位,两人各出一剑,又剌死了二人。众瞎子仰头叫骂,一时不敢再上来攻击。
  僵持片刻,突然间风声劲急,有两人分从左右跃起,令狐冲和盈盈出剑挡剌,铮铮两声,四剑在空中相交。令狐冲只觉右臂一酸,长剑险险脱手飞出,知道来袭的便是左冷禅本人。盈盈「啊」的一声,肩头中剑,身子一晃。令狐冲左臂忙运力拉住她时,那两人二次跃起,又再击来。令狐冲长剑剌向攻击盈盈的那人,双剑一交,那人长剑变招快极,顺着剑锋削下来。令狐冲知道对手定是林平之,不及档架,百忙中头一低,俯身让过,只觉冷风飒然,林平之一剑削向盈盈。他身在半空中,凭着一跃之势竟然连变三招,这辟邪剑法实是凌厉无伦。令狐冲生怕他伤到盈盈,一跃而下,背靠石壁,挥剑乱舞。猛听得左冷禅一声长笑,挺剑而进,当的一声响,又是长剑相交。令狐冲身子一震,觉得有股内力从长剑中传了过来,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个冷战,蓦地想起那日任我行和左冷禅在少林寺中相斗,以「吸星大法」吸了他的内力,岂知左冷禅的阴寒内力十分厉害,险些儿便将任我行冻死。此刻他故技重施,可不能上他的当,急忙运力向外一送,一股大力涌来,不由自主的手指一松,长剑脱手飞出。
  令狐冲一身本领,全在一柄长剑,兵刃既失,其余武功便不足道,当即俯身弯腰,伸手往地下摸去,心想山洞中死了百余人,满地都是兵器,随便拾起一柄刀剑,都可以当得一时,自己和盈盈在这山洞中变成了两个瞎子,受这几十名瞎而不瞎之人围攻,原无幸存之理,但无论如何,总是不甘任由宰割。他一摸之下,摸到的是个死人脸蛋,冷冰冰的又湿又黏,自是满手都是鲜血了,急忙搂着盈盈退了两步,铮铮两声,盈盈挥短剑架开了剌来的两剑,跟着呼的一响,盈盈手中短剑又被击飞。令狐冲大急,俯身又是一摸,入手似是根短棍,危急中那容细思,只觉劲风扑面,有剑削来,当即举棍一挡,咯的一声响,那短棍被敌剑削去了一截。他一低头让过长剑,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几星光芒。这几星光芒极是微弱,但在这黑漆一团的山洞之中,便如是天际现出一颗明星,敌人身形剑光,隐约可辨。他和盈盈不约而同的一声欢呼,眼见左冷禅又一剑剌到,他举短棍便往左冷禅咽喉挑去,那正是敌人剑招中破绽的所在。不料左冷脾禅眼睛虽瞎,应变仍是奇速,一个「鲤跃龙门」,向后倒纵了出去,口中大声咒骂。
  盈盈一弯腰,拾起一柄长剑,从令狐冲手里接过短棍,将长剑交了抬他,舞动短棍,洞中闪动点点青光。令狐冲精神大振,生死关头,出手岂能容情,骂一句「滚你奶奶的」,剌死一名瞎子。
  他手中出剑可比嘴里骂人迅速得多,只骂了六声「滚你奶奶的」,已将洞中十三名瞎子尽数剌死。有几个瞎子脑筋较为迟钝,听他大骂「滚你奶奶的」,心想既是自己人,何必再打?还没想明白一半,已然咽喉中剑,滚向鬼门关去见他奶奶去了。左冷禅和林平之不明其中道理,齐问:「有火把?」令狐冲喝道:「正是!」向左冷禅连攻三剑。左冷禅听风辨器,三剑挡开,令狐冲但觉手臂酸麻,又是一阵寒气从长剑传将过来,一转念间,当即凝剑不动。左冷禅听不到他的剑声,心下大急,疾舞长剑,护住周身要穴。令狐冲仗着盈盈手中短棍头上发出的微光,慢慢转过剑来,慢慢指向林平之的右臂,一寸寸的伸将过去。林平之侧耳倾听他剑势来路,可是令狐冲这剑是一寸寸的缓缓递去,那里听得到半点声音?眼见剑尖和他上臂相差不过半尺,突然向前一送,嗤的一声,林平之上臂筋骨齐断。
  林平之大叫口声,长剑脱手,扑将上来。令狐冲刷刷两声,分剌他左右两腿。林平之于大骂声中摔倒在地。令狐冲回过身来,凝望左冷禅,极微弱的光芒之下,但见他咬牙切齿,神色狰狞可布。他长剑上的绝招妙着虽是层出不穷,但在「独孤九剑」之下,无处不是破绽。令狐冲心想:「此人是挑动武林风波的罪魁祸首,须容他不得!」突然间一声清啸,长剑起处,左冷禅眉心、咽喉、胸口三处一一中剑。令狐冲跃开两步,挽住了盈盈的手,只见左冷禅呆立半晌,扑地而倒,手中长剑倒转过来,剌入自己小腹,对穿而出。两人定了定神,去看盈盈手中那根短棍时,光芒太弱,竟是看不清楚。两人身上均无火摺,令狐冲生怕林平之又再反扑,在他腰间踢了一脚,点了他的穴道,这才去死人身掏摸火刀火石,连摸三人,怀中都是空空如也,登时想起,骂道:「滚你奶奶的,瞎子自然不会带火刀火石。」摸到第五个死人,才寻到了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纸媒,两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见盈盈手中握着的竟是一根白骨,一头已被削尖,盈盈一呆之下,将白骨摔在地下,笑骂:「滚你——」只骂了两个字,觉得出口不雅,抿嘴住口。令狐冲恍然大梧,道:「盈盈,咱们两条性命,都是神教这位前辈搭救的。」盈盈问道:「神教的前辈?」令狐冲道:「当年神教的十位长老攻打华山,给封在这山洞之中,无法脱身,饮恨而终,遗下了十具骷髅。这根大腿骨,不知是那一位长老的。我无意中拾起来一挡,天幸又让左冷禅削去了一截,死人骨头中有鬼火磷光,才使咱二人瞎子开眼。」盈盈吁了口长气,向那根白骨躬身道:「原来是本教前辈,可得罪了。」令狐冲又取过几根纸媒,将火点旺,再点燃了两根火把,道:「咱们快出去!」回身拉住了林平之胸口,向地道中走去。盈盈知他答应过岳灵珊要照料林平之,侠义道中人物言出如山,对于岳灵珊临终时的嘱咐,他更不会有负所托,当下也不说什么,只拾起山洞角落里那具已打穿了几个洞的瑶琴,跟随其后。只走出几步,便见到一具死尸躺在地下,却是衡山派的莫大先生,左手握着胡琴,右手握着一柄极薄极细的短剑。莫大先生额上、脸上、胸口、腹部都是血肉模糊的创伤,想必在这狭隘的山道之中,受众瞎子围攻而死。令狐冲想起这位莫师伯对自己爱护有加,不幸惨死于此,心下甚是难过,将他尸身扶在一边,躬身说道:「莫师伯,晚辈出洞之后,必再回来好好安葬你老人家的遗体。」他二人从山道中一步步走将出去。令狐冲提剑戒备,心想左冷禅极工心计,既将山洞的出口堵死,必定派人守住山道,以备再有人将他堵在洞内。那知走到山道尽头,更不再见有人。这山道令狐冲曾走过数十次,地形极熟,轻轻推开遮住山道出口的石板,陡觉阳光耀眼,原来在山洞中出死入生的恶斗良久,不觉时光之过,天早已亮了。他见外洞中空荡荡地并无一人,当即拉了林平之纵身而出,盈盈跟着出来。令狐冲手中有剑,眼中见光,身在空处,那才算是真正的出了险境,一口新鲜空气吸入胸中,当真是说不出的舒畅。盈盈道:「从前你师父罚你在这里思过,就住在这个石洞里么?」令狐冲笑道:「正是。你看怎么样?」盈盈微微一笑,道:「我看你思的不是过,而是你那——」她本想说「你那小师妹」,但想岳灵珊已死,何必重提,惹他伤心,当即住口。
  令狐冲道:「我这剑法,是风太师叔祖传的,不知他老人家是否仍是住在左近,又不知他身子是否安健。这些时候在江湖上东闯西荡,剑法上有许多不明处,真想再请他老人家指点指点。」盈盈道:「我爹爹曾说,当今之世,只有你风太师叔祖,才比他剑法高明,提起风老先生时心中佩服得紧。咱们快去参见。」令狐冲还剑入鞘,放下林平之,挽住了盈盈的手,并肩出洞。
  刚出洞口,突然间头顶黑影一晃,似有什么东西落将下来,令狐冲和盈盈同时纵起闪避,岂知已然不及,一张极大的渔网兜头竟将两人罩住。两人大吃一惊,忙拔剑去割那渔网,一割之下,不知那渔网是何物制成,却是纹丝不动。便在此时,又有一张渔网从高处撒下,罩到二人身上,只见山洞顶上跃下一人,手中握着绳索,用力拉扯,将渔网收紧。令狐冲脱口叫道:「师父!」原来那人却是岳不群。
  岳不群双手使劲,将渔网越收越紧。令狐冲和盈盈便如两条大鱼一般,给缠在网里,初时尚能挣扎,到后来已然动弹不得。盈盈惊惶之下,不知如何是好,一瞥眼间,忽见令狐冲脸带微笑,神情甚是得意,心想:「莫非他有脱身之法?」岳不群狞笑道:「小贼,你得意洋洋的从山洞中出来,可没料到大祸临头吧?」令狐冲道:「那也没甚么大祸临头之可言。一个人总要死的,和我爱妻死在一起,那就开心得很了。」盈盈这才明白,原来他脸露喜容,只是为了可和自己同死。令狐冲道:「你要杀我,只能便这样杀死我二人,可不要将我夫妻分开,一一杀死。」岳不群怒道:「小贼,死在眼前,还在说嘴!」将绳索又在他一一人身上绕了几转,捆得紧紧地。令狐冲道:「你待我当真不错,明知我二人不愿分开,便用绳索缚得我夫妻如此紧法。你从小将我养大,明白我的心意,这世上的知己,也只有你岳先生一人了。」他口中胡说八道,只盼拖延时刻,看有什么方法能够脱险,又盼风清扬能突然现身相救。
  岳不群冷笑道:「小贼,从小便爱胡说八道,这贼性儿至今不改。我先割了你的舌头,免得你死后再进拔舌地狱。」左足飞起,在令狐冲腰眼中踢了一脚,登时点了他的哑穴,令他做声不得,随道:「任大小姐,你要我先杀他呢,还是先杀你?」盈盈道:「你爱先杀谁,便先杀谁,又有什么分别?我身边三尸脑神丹的解药,可只有三颗。」岳不群一听到「三尸脑神丹的解药」八字,登时脸上变色。他本来打的主意,是将令狐冲和盈盈先行杀死,再到她身上搜解药,要知他对这二人甚是忌惮,令狐冲会「吸星大法」,更令他刻刻惊心。虽然候准了良机,在他二人甫脱险境,欣然出洞,最不提防之际突撒金丝渔网,将他二人罩住,但只要二人不死,总是有突遭反噬之危。他自被盈盈逼着吞服「三尸脑神丹」后,日思夜想,只是如何取得解药,此刻听盈盈说她身上只有三颗解药,那么将他二人杀死后,自己也只能活三年,而且三年之后尸虫入脑,狂性大发,死得苦不堪言,此事倒是煞费恩量。
  他虽是养气功夫极好,却也忍不住双手微微颤动,说道:「好,那么咱们做一个交易。你将制炼解药之法跟我说了,我便饶你二人不死。」盈盈一笑,淡然道:「小女子虽然年轻识浅,却也知道君子剑岳先生的为人。阁下若是言而有信,也不会叫作君子剑了。」岳不群道:「你跟着令狐冲没得到什么好处,就学到了贫嘴贫舌。那制炼解药之方,你是决计不肯说的了?」盈盈道:「自然不说。三年之后,我和冲郎在鬼门关前恭候大惊,只是那时阁下五官不全,面目全非,也不知是否认得。」
  岳不群背上登时感到一阵凉意,明白她所谓「五官不全,面目全非」,是指自己毒发之时,若非全身腐烂,便是自己将脸孔抓得稀烂,思之当真不寒而栗,怒道:「就算面目全非,那也是你早我三年。我也不杀你,只是割去你的耳朵鼻子,在你雪白的脸蛋上划他十七八道剑痕,且看你多情多义的冲郎,是不是还爱你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丑八怪。」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
  盈盈「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她死倒不怕,但若教岳不群给毁得鬼怪一般,让令狐冲瞧在眼里,实在见毕生大恨。令狐冲虽给点了哑穴,手足尚能动弹,明白盈盈的心意,以手肘碰了碰她,随即伸起右手两根手指,往自己眼中插去,盈盈又是「啊」的一声,急叫:「冲郎,不可!」
  岳不群并非真的就此要毁盈盈的容貌,只不过以此相胁,逼她吐露解药的药方,令狐冲若是自坏双目,这一步最厉害的棋子便无效了。他出手迅疾无比,左臂一探,隔着渔网便抓住了令狐冲的右腕,喝道:「住手!」两人肌肤一触,岳不群便觉自己身上的内力向外直泻,叫声「啊哟!」忙欲挣脱,但自己手掌却似和令狐冲手腕黏住了一般。令狐冲一翻手,抓住了他手掌,催动「吸星大法」,将岳不群的内力源源不绝的吸将过来。岳不群大惊之下,右手挥剑往他身上斩去。令狐冲手一抖,拖过他的身子,这一剑便斩在地下。岳不群内力疾泻而出,第二剑待欲再砍,已是疲软无力,几乎连手臂也抬不起来。他勉力举剑,将剑尖对准令狐冲的眉心,手臂和剑不断颤抖,慢慢插将下来。
  盈盈大惊之下,想伸指去弹岳不群长剑的剑身,只是她双臂都压在令狐冲身下,渔网又缠得极紧,虽是出力挣扎,却也难以抽出手来。令狐冲左手给盈盈压住了,也是移动不得,情急智生,当即在眉心间运起「吸星大法」,只盼剑尖一碰到自己眉心,便经由长剑而吸去岳不群的内力,使得长剑不致剌入。但是否得能生效,事出无奈,胜于束手待毙了。眼见剑尖慢慢剌将下来,忽想:「我以慢剑之法杀左冷禅,伤林平之,此刻师父也以此法杀我,算得是报应好快。」
  岳不群只觉内力飞快消逝,长剑的剑尖和令狐冲眉心相去也只数寸,心下又是焦急,又是欢喜,只盼这一剑杀得了他,纵然已失的内力无法收转,却也可以保存小半,不妨从头再练。忽然身后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你干什么?快撤剑!」脚步声起,一人奔近,岳不群眼见剑尖只须再沉数寸,便能杀了令狐冲,此时自己生死也是系于一线,如何肯即罢手?拚着余力,使劲一沉,剑尖已触到令狐冲眉心,便在此时,后心一凉,一柄长剑自他背后直剌至前胸。
  那少女叫道:「令狐大哥,你没事吧?」正是仪琳。令狐冲答不出话来。盈盈道:「小师妹,令狐大哥没事。」仪琳喜道:「那才好了!」怔了一怔,惊道:「是岳先生!我—我杀了他!」盈盈道:「不错。恭喜你报了杀师的大仇。请你解开渔网的绳索,放我们出来。」仪琳道:「是,是!」她虽是学武之人,但生性十分胆小,眼见岳不群俯在地下,剑伤处鲜血渗出,吓得全都身软了,颤声道:「是——是我杀了他?」抓起绳索想解,双手只是发抖,使不出力,说什么也解不开来。忽听得左首有人说道:「小尼姑,你杀害尊长,今日教你难逃公道!」一名黄衫老者仗剑奔来,正是劳德诺。令狐冲暗叫:「不好!小师妹不是这恶贼的对手!」盈盈道:「小师妹,快拔剑抵挡。」仪琳一呆之下,从岳不群身上拔出长剑,劳德诺刷刷刷三剑快攻,仪琳挡了三剑,第三剑从她左肩掠过,划了一道口子。
  眼见劳德语剑招越使越快,有几招依稀便是辟邪剑法的剑路,只是学得没有到家,仅略具其形,出剑之迅疾,和林平之也还相差甚远。劳德诺经验老到,剑法并兼嵩山、华山两派之长,新近又学了些辟邪剑法,仪琳原本不是他的对手。好在仪和、仪清等盼她接任恒山掌门,这些日子来督导她勤练令狐冲所传的恒山派剑法绝招,武功确有进境,而劳德诺学得一些辟邪剑法后,急欲试招,将一些乍学未精的新招,夹在嵩山、华山两派的剑法中使挣出来,反而驳杂不纯,使得原来的剑法打了个折扣。
  仪琳初上手时见敌人剑法极快,心下惊慌,第三剑上便伤了左肩,但想自己若是败了,令狐冲和盈盈未脱险境,势必立时遭难,心想他要杀令狐大哥,不如先将我杀了,既抱必死之念,出招时便奋不顾身。劳德诺遇上她这等拚命的打法,一时倒是难以取胜,口中乱骂:「小尼姑,你他妈的好狠!」
  盈盈眼见仪琳凭着一鼓作气,虽可勉力支持,但斗得久了,仍将落败,当下滚动身子,抽出左手,解开了令狐冲的穴道,伸手入怀,摸出短剑。令狐冲叫道:「劳德诺,你瞧你背后是什么东西?」
  劳德诺经验老到,既在与人作生死之战,自不会凭令狐冲这么一喝,便转头去看,以致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他对令狐冲的呼喝置之不理,加紧进击。盈盈握着短剑,想要从渔网孔中掷出,但仪琳背向己方,和劳德诺近身而搏,若是准头稍偏,掷中了她,那可大大的不妙。忽听得仪琳「啊」的一声,左肩又中了劳德诺一剑。第一次受伤甚轻,这一剑却深入数寸,青草地下登时溅上鲜血。令狐冲叫道:「猴子,猴子,啊,这是六师弟的猴子。乖猴儿,快扑上去咬他,这是害死你主人的恶贼。」
  劳德诺为了盗取岳不群的「紫霞神功」秘笈,确是杀死了华山派的六弟子陆大有。这个华山六弟子经常带着一只小猴儿,放在肩头,寸步不离,身死之后,这只猴儿也就不知去向。此刻他听到令狐冲呼喝,不由得心中发毛,「这畜生倘若真的扑上来咬我,倒是碍手碍脚。」侧身反手一剑,向身后砍去,却见身后岩石边有六七只猴子跳来跳去,和他相距尚远,也不知其中是否有陆大有所养的那只在内。便在这时,盈盈短剑脱手,呼的一声掷出,直取其后颈。劳德诺应变甚快,一伏身,那短剑从他头顶飞了过去,突觉左脚足踝上一紧,被一根绳索缠上了,绳索向后一拉,登时身不由主的扑倒。却原夹令狐冲眼见事势紧迫,劳德诺伏低避剑,良机难失,来不及解开渔网,便将渔网上的长绳甩将出去,缠住他左足,将他拉倒。令狐冲和盈盈齐叫:「快杀,快杀!」仪琳手起一剑。便往劳德诺头上砍落。但她既慈祥,又胆小,初时杀岳不群,只是为了要救令狐冲,倩急之下,挥剑直剌,浑没想到要杀人,此刻一剑将要砍到劳德诺头上,心中一软,剑锋异偏,擦的一声响,却砍在他的右肩。劳德诺琵琶骨立被砍断,长剑脱手,他生怕仪琳第二剑又再砍落,忍痛跳将起来,挣脱渔网绳索,飞也似的向崖下逃去。
  突然崖边冲上二人,当先一个女子喝道:「喂,刚才是你骂我女儿吗?」正是仪琳之母,在悬空寺中假装聋哑的那个婆婆。劳德诺飞起一腿,向她踢去,但那婆婆身手之快,难以形容,侧身一避,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喝道:「你骂『你他妈的好狠』。她的妈妈就是我,你就骂我?」令狐冲叫道:「截住他,截住他,别让他走了!」那婆婆伸掌本欲往劳德诺头上击落,听得令狐冲这么呼喝,气往上冲,叫道:「天杀的小鬼,我偏偏放他走了!」侧身一让,在劳德诺屁股上踢了一脚。劳德诺如得大赦,直冲下山。那婆婆身后跟着一人,正是不戒和尚,他笑嘻嘻的走近,说道:「什么地方不好玩,怎地钻进渔网里来玩啦?」仪琳道:「爹,快解开渔网,放了大哥和姊姊。」那婆婆沉着脸道:「这小贼的帐还没跟他算,不许放!」令狐冲哈哈大笑道:「夫妻上了床,媒人丢过墙,你们夫妻团圆,怎不谢谢我这个大媒?」那婆婆想起令狐冲作弄她的恨事,在他的身上踢了一脚,骂道:「我谢你一脚!」令狐冲笑着叫道:「桃谷六仙,快来救我!」
  那婆婆最是忌惮桃谷六仙,听他叫喊,吃了一惊,回转头来。这时令狐冲已从渔网孔中伸出手来,解开了绳索的死结,让盈盈钻了出来,自己待要出来,那婆婆喝道:「不许出来!」
  令狐冲笑道:「不出来就不出来。渔网之中,别有天地。大丈夫能缩能伸,缩则进网,伸则出网,何足道哉,我令狐——」他正想胡说八道下去,一瞥见岳不群伏尸于地,虽则他数度想害死自己,但二十年来将自己抚养成人,毕竟恩义甚重,若不是为了一部辟邪剑谱,也绝不致师徒翻脸成仇,想到此处,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心头甚是沉重,突然间热泪盈眶,跟着泪水便直泻下来。
  那婆婆不知他的心情,兀自在发怒,骂道:「小贼!我不狠狠揍你一顿,难消心头之恨!」左掌一扬,便向令狐冲右颊击去。仪琳叫道:「妈,别—别——」令狐冲右手一抬,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却是当他瞧着岳不群的尸身呆呆出神之际,盈盈塞在他手中的。他长剑一指,剌向那婆婆的右肩要穴,逼得她退了一步。那婆婆见他竟敢还手,更加生气,身形如风,掌劈拳击,肘撞腿扫,顷刻间连攻七八招。令狐冲身在渔网之中,长剑随意挥洒,每一剑都是指向那婆婆的要害,只是每当剑尖将要碰到她身子时,立时缩转。这「独孤九剑」施展开来,天下无敌,令狐冲若不容让,那婆婆早已死了七八次。又拆数招,那婆婆长叹一声,自知自己武功和他差得甚远,住手不攻,脸上神色极是难看。不戒和尚劝道:「娘子,大家是好朋友,何必生气?」那婆婆怒道:「要你多嘴干什么?」一口气无处可出,便欲发泄在他身上。令狐冲抛下长剑,从渔网中钻了出来,笑道:「你要打我出气,我让你打便了?」那婆婆提起手掌,拍的一空,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令狐冲哈哈一笑,竟不闪避。那婆婆怒道:「你干么不避?」令狐冲笑道:「我避不开,有什么法子?」那婆婆呸的一声,左掌已然提起,却不再打下了。盈盈拉着仪琳的手,道:「小师妹,幸得你及时赶到相救。你怎么来的?」仪琳道:「我和众位师姊,都给他〔说着向岳不群的尸身一指〕——他的手下人捉了来,我和三位师姐给关在一个山洞之中,刚才爹爹和妈妈救了我出来。爹爹、妈妈、和我,还有那个『不可不戒』和那三位师姊,大家分头去救其余众位师姊。我走到崖下,听得上面有人说话,似是令狐大哥的声音,便赶上来瞧瞧。」盈盈道:「我和他各处找寻,一个人也没见到,却原来你们是给关在山洞之中。」令狐冲道:「刚才那个黄袍老贼是个极大的坏人,抬他逃走了,那可心有不甘。」拾起地下长剑,道:「咱们快追。」
  一行五人走下思过崖来,行不多久,便见田伯光和七名恒山派弟子从山谷中攀援而上,其中便有仪清在内。相会之下,各人甚是欣喜。令狐冲心想:「这华山之上,我算得极熟,怎不知这山谷下边另有山洞?田兄乃是外人,他反而知道,这可奇了?」拉一拉田伯光的袖子,两人堕在众人之后。令狐冲道:「田兄,华山的幽谷之中,另有秘洞,连我也不知道,你却找寻得到,令人好生佩服。」
  田伯光微微一笑,道:「那也没什么稀奇。」令狐冲道:「啊,是了,原来你擒住了华山弟子,逼问而得。」田伯光道:「那倒不是。」令狐冲道:「然则你何以得知,倒要请教。」田伯光神色忸怩,微笑道:「这事说来不雅,不说也罢。」令狐冲更加好奇了,不闻不快,笑道:「你我都是江湖上的浮浪子弟,又有什么雅了?快说来听听。」田伯光道:「在下说了出来,令狐掌门请勿见责。」令狐冲笑道:「你救了我派中的众位师姊师妹,多谢你还来不及,岂有见怪之理?」田伯光低声道:「不瞒令狐掌门说,在下一向有个坏脾气,你是知道的了。自从太师父剃光了我头,给我取个法名叫作『不可不戒』之后,那色戒自是不能再犯——」令狐冲想到不戒和尚惩戒他的古怪法子,不由脸露微笑。田伯光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脸上一红,续道:「但我从前学到的本事,却没忘记。不论相隔多远,只要有女子聚居之处,在下——在下便觉察得到。」令狐冲大奇,道:「那是什么法子?」田伯光道:「我也不知是什么法子,好像能够闻到女人身上的气息,与男人不同。」
  令狐冲哈哈大笑,道:「田兄真是天才。」田伯光道:「惭愧,惭愧!」令狐冲笑道:「田兄这本事,原是多做坏事,历练而得,想不到今日用来救我恒山派的弟子。」盈盈转过头来,想问他什么事好笑,但见田伯光神色鬼鬼祟祟,料想不是好事,便即住口。田伯光突然停步,道:「这左近似乎又有贵派弟子。」他用力嗅了几嗅,向山坡下的草丛中走去,低头寻找,过了一会,一击欢呼,叫道:「在这里了!」他所指之处堆了十余块大石,每一块都有二三百斤重,当即搬开了一块。不戒和令狐冲过去相助,片刻间将十几块大石都搬开了,底下是块青石板。三人合力将石板掀起,露出一个洞来,里面躺着几个尼姑,果然都是恒山派的弟子。仪清和仪敏忙跳下洞去,将同门扶了出来,扶出几人后,里面尚有,每一个都已奄奄一息。众人赶快将被囚的恒山弟子拉出,只见仪和、郑萼、秦绢等均在其内,这地洞中竟藏了三十余人,再过得一两天,只怕尽数会死在其内。令狐冲想起师父下手如此狠毒,不禁为之寒心,赞田伯光道:「田兄,你这项本事当真非同小可,这些师姊妹们深藏地底!你嗅得出来,实在令人好生佩服。」田伯光道:「那也没什么希奇,幸好其中有许多俗家的师叔师伯——」令狐冲道:「师叔师伯?啊,是了,你是仪琳小师妹的弟子。」田伯光道:「倘若被囚的都是出家的师叔伯们,我便查不出了。」令狐冲道:「原来俗家人和出家人也有分别。」田伯光道:「这个自然。俗家女子身上有脂粉香气。」令狐冲这才恍然。众人七手八脚的施救,仪清、仪琳等用帽子舀来山水,一一灌饮。幸好那山洞有缝隙可以通气,恒山众弟子又都练有内功,虽然被囚数日,尚不致有性命之忧。仪和等修为较深的,饮了些水后,神智便先恢复。令狐冲道:「咱们救出的还不到三股中的一股,田兄,请你大显神通,再去搜寻。」那婆婆横眼瞧着田伯光,心下甚是怀疑,问道:「这些人给关在这里,你怎知道?多半囚禁她们之时,你便在一旁,是不是?」田伯光忙道:「不是,不是!我一直随着太师父,没离开他老人家身边。」那婆婆脸一沉,道:「你一直随着他?」田伯光暗叫不妙,心想他老夫妇破镜重圆,一路上又哭又笑,又打骂,又亲热,都给自己暗暗听在耳里,这位太师娘老羞成怒,那可十分糟糕,忙道:「这大半年来,弟子一直随着太师父,直到十天之前,这才分手,好容易今日又在华山相聚。」
  那婆婆将信将疑,问道:「然则这些尼姑给关在这地洞之中,你又怎知道?」田伯光道:「这个——这个——」一时找不到饰辞,正发窘间,忽听得山腰间数十枝号角同时呜呜吹起,跟着鼓声蓬蓬,便如是到了千军万马一般。众人都是愕然。盈盈在令狐冲耳边低声道:「是我爹爹到了!」令狐冲「啊」了一声,想说:「原来是我岳父大人大驾光临。」但内心隐隐觉得不妥,这句话便没说出口。皮鼓擂了一会,号角声又再响起,那婆婆道:「是官兵到来么?」突然间鼓声和号角声同时止歇,有七八人齐号喝道:「朝阳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任教主驾到!」这七八人都是功力十分深厚的内家高手,齐声喝了出来,登时山谷鸣响,群山之间,四处回声传至:「任教主驾到!任教主驾到!」威势慑人,不戒和尚等都是为之变色。回音未息,便听得无数声音齐声叫道:「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教主中兴圣教,寿与山齐!」听这声音,少说也有二三千人。四下里又是一片回声:「中兴圣教,寿与山齐,中兴圣教,寿与山齐!」这数千人放大喉咙齐声叫喊,直有惊天动地之威。
  过了一会,叫声止歇,四下里一片寂静,有人朗声说道:「朝阳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任教主有令:五岳剑派掌门人暨门下诸弟子听着:大伙齐赴朝阳峰石楼相会。」他朗声连说了三声,稍停片刻,又道:「十二堂正副香主,率领座下教众,清查诸峰诸谷,把守要道,不许闲杂人等胡乱行走。不奉号令者格杀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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