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 恶有恶报



  他练这心法只不过数日,虽有方证日加解说,毕竟修为极浅,但调理引导之下,那十股异种真气竟能渐渐归聚。他不敢稍有怠忽,凝神致志的引气盘旋,初时听得鼓乐丝竹之声,到后来却甚么也听不到了。方证见令狐冲专心练功,脸露微笑,耳听得鼓乐之声大作,朝阳教教众叫道:「朝阳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大驾上恒山来啦!」过了一会,鼓乐之声渐渐移近。上见性峰的山道甚长,朝阳教教众脚步虽快,走了好一会,鼓乐声也还只到山腰。伏在恒山各处的正教门下之士,心中都在暗骂:「臭教主好大的架子,又不是死人,吹吹打打的干甚么了?」预候迎敌之人心下更是怦怦乱跳,各人本来预计,魔教教众杀上山来,便即跃出恶斗一场,杀得一批教众后,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强,便循长索而退入深谷。却不料任我行装模作样,好似皇帝御驾出巡一般,吹吹打打的来到峰上,各人心弦反扣得更紧。过了良久,令狐冲觉得丹田中异种真气给慢慢压了下去,痛楚渐减,心中一分神,立时想起:「是任教主要上峰来?」「啊」的一声,跳起身来。方证微笑道:「好些了吗?」令狐冲道:「动上了手吗?」方证道:「还没有来呢!」令狐冲道:「好极!」刷的一声,拉出了剑。却见方证、冲虚等手上均无兵刃。仪和、仪清等女弟子排成数行,隐伏恒山剑阵之法,长剑却兀自尚在腰间,这才想起任我行尚未上山,自己未免过于张皇,哈哈一笑,还剑入鞘。
  只听得锁呐、钟鼓之声停歇。响起了萧笛、胡琴的细乐,心想:「任教主花样也真多,细乐一作,他老人家是大驾上峰来啦。」越见他古怪多端,越是觉得肉麻。果然细乐声中,两行朝阳教的教众一对对的并肩走上峰来。众人眼前一亮,但见一个个教众均是穿着崭新的绿色锦袍,腰系白带,鲜艳夺目,前面一共四十人,每人手中都托着一张盘子,盘上铺了缎子,不知放着些甚么东西。这四十人腰间竟未佩剑,不知兵刃暗藏何处。那四十名锦衣教众一上峰后,便远远站定。跟着走上一队二百人的细乐队,也都是一身锦衣,箫管丝弦,仍是不停吹奏。其后上来的是号手、鼓手、大锣小锣,铙钹钟铃,一应俱全。令狐冲看得有趣,心想:「待会打将起来,有锣鼓相和,岂不是如同戏台上做戏一般?」
  鼓乐声中,朝阳教教众一队队的上来。这些人显是按著名堂分列,衣服颜色也各不同,黄衣、绿衣、蓝衣、黑衣、白衣,一队队的花团锦簇,比之做戏赛马,衣饰还更光鲜,只是每人腰间各系了一条白带。上峰来的却有三四千之众。冲虚寻思:「若是乘他们立足未定,便一阵冲杀,我们较占便宜。但对方装神弄鬼,要来甚么先礼后兵。我们若即动手,倒未免小气了。」眼见令狐冲笑嘻嘻的不以为意,方证则视若无睹,不动声色,心想:「我若显得张皇,那是定力不够了。」各教众分批站定后,上来十位长老,五个一边,分站左右。音乐声突然一歇,十位长老齐声说道:「朝阳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驾到。」便见一顶蓝呢大轿抬上峰来。这轿子由十六名轿夫抬着,移动既快且稳。一顶轿子便如是一位轻功高手,轻轻巧巧的便上到峰来,足见这一十六名轿夫个个身较不弱的武功。令狐冲定眼一看,只见那轿夫之中,竟有祖千秋、黄伯流、计无施等人在内。若不是老头子身子太矮,无法和祖千秋等一起抬轿,那么他必被迫做一名轿夫了。令狐冲气往上冲,心想:「祖千秋他们均是当世豪杰,任教主却迫令他们做抬轿子的贱事。如此奴役天下英雄,当真令人气炸了胸膛。」大轿之旁,左右各有一人,左首的是向问天,右首的却是个老者。这老者面熟得紧,令狐冲一怔,记得乃是洛阳城中教过他弹琴的绿竹翁。这人叫盈盈作「姑姑」,以致自己误以为盈盈乃是个年老婆婆。自从离了洛阳后便没再跟他相见,今日却跟了任我行上见性峰来。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寻思:「何以不见盈盈?」突然间想起一事,眼见朝阳教教众人人腰系白带,似是服丧一般,难道盈盈眼见父亲率众攻打恒山,苦谏不听,竟然自杀死了?
  他忍不住一冲而前,朝着向问天道:「向大哥,任姑娘呢?」向问天点了点头,道:「令狐兄弟,你好!」令狐冲又问:「任姑娘怎地不来?」向问天道:「待会你便知道了。」令狐冲只得退回原处。
  见性峰上虽是聚着数千之众,却是鸦雀无声。那顶大轿停了下来,众人目光都射向轿帷,只待任我行出来。忽听得无色庵中传出一声喧笑之声,一人大声说道:「快让开,好给我坐了!」另一人道:「大家别争,自大至小,轮着坐坐这张九龙宝椅!」正是桃花仙和桃枝仙的声音。方证、冲虚、令狐冲等人立时骇然变色。桃谷六仙不知何时闯进了无色庵中,正在争坐这张九龙宝椅,坐得久了,引动药引,那便如何是好?冲虚忙抢进庵中。只听他大声喝道:「快起来!快起来,这张椅子是朝阳教任教主的,你们坐不得!」桃谷六仙的声音从庵中传将出来:「为什么坐不得?我偏要坐!」「你起来,好让我坐了!」「这椅子坐着真舒服,又软又有弹性,好像是坐在一个大胖子的屁上一般!」「你坐过大胖子的屁么?」令狐冲心知桃谷六仙争着坐那九龙宝椅,你坐一会,他坐一会,终将压下机簧,引发埋藏于无色庵下的数万斤炸药,见性峰上朝阳教和少林、武当、恒山派群豪,势必玉石俱焚。他初时便欲冲进庵中制止,但不知怎的,内心深处却似乎是盼望那炸药炸将起来,反正盈盈已死,自己也不想活了,大家一瞬之间同时毕命,岂不干净?一瞥眼间,蓦地见到仪琳的一双俏目,正在凝望自己,但和自己眼光一接,立即避开,心想:「仪琳小师妹年纪还这样小,却也给炸得尸骨无存,岂不可惜?但人孰无死,就算今日大家安然无恙,再过得一百年,此刻见性峰上的每一个人,还不都成为白骨一堆?」
  只听得桃谷六仙还在争闹不休:「你已坐了第二次啦,我一次还没坐过。」「我第一次刚坐上去,便给拉了下来,那可不算。啊哟!做甚么?」「喂,我有一个主意,咱们六兄弟一起挤在这张椅子之上,且看坐不坐得下?」「妙极,妙极!大家挤啊,哈哈!」「你先坐!」「你先坐,我坐在上面!」「大的坐上面,小的坐下面!」「不行,自然大的先坐,年纪越小,坐得最高!」
  方证大师眼见危机只在顷刻之间,可又不能出声劝阻,泄漏了机关,当即快步入殿,大声说道:「贵客在外,不可相闹,别吵!」这「别吵」二字,却是运起了少林派至高无上内功「金刚禅狮子吼」功夫,一股内家劲力,对准了桃谷六仙喷去。冲虚道长只觉脑中一晕,险些摔倒。桃谷六仙却已同时昏迷不醒。冲虚大喜,出手如风,先将六人从椅上提开,随即点了六人穴道,都推到了观音供桌底下,侧身在椅旁一听,幸喜并无异声,自觉手足发软,满头大汗,只要方证再迟得片刻进来,药引一发,那是人人同归于尽了。他和方证并肩出来,说道:「请任教主进庵奉茶!」可是轿帷文风不动,轿中始终没有动静。冲虚大怒,心想:「老魔头架子恁大,我和方证大师、令狐掌门三人,在当今武林之中,位望何等崇高,站在这里相候,你竟是不理不采!」若不是九龙椅中伏有机关,他便长剑出手,挑开轿帷,立时和任我行动手了。他又说了一遍,轿中仍是无人答应。向问天弯下腰来,俯耳轿边,听取轿中人的指示,连连点头,站直身子后说道:「朝阳神教任教主说道,少林寺方证大师,武当山冲虚道长两位武林前辈在此相候,极不敢当,日后自当亲赴少林,武当相谢赔罪。」方证和冲虚都是哼了一声,知道他话中说得客气,其实是说日后必来扫荡少林、武当。向问天又道:「任教主说道,教主今日来到恒山,是为和令狐掌门相会而来,单请令狐掌门一人,在庵中相见。」说着作个手势,十六名轿夫便将轿子抬入庵中观音堂上放下。向问天和绿竹翁陪着进去,却和众轿夫一起退了出来,店中便只留下一顶轿子。
  冲虚心想:「其中有诈,不知轿子之中,藏有什么机关。」向方证和令狐冲瞧去。方证心地朴实,不善应变,不知如何才是,脸现迷惘之色。令狐冲道:「任教主既欲与晚辈一人相见,便请两位在此稍候。」冲虚低声道:「小心在意。」令狐冲点了点头,大踏步走进庵中。那无色庵只是一座小小瓦屋,观音堂中如有人大声说话,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得令狐冲道:「晚辈令狐冲拜见任教主。」
  却不听见任我行说什么话,跟着令狐冲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冲虚吃了一惊,只怕令狐冲遭了任我行的毒手,一步跨出,便欲冲进相援,但随即心想:「令狐兄弟剑术之精。当世无对,他进庵时携有长剑,不致一招间便为任老魔头所制。倘若真的不幸遭了毒手,我便奔进去动手,也已救不了他。任老魔头没杀令狐兄弟,那是最好,否则让他独自一人留在观音堂中,必去九龙椅上坐坐,我冲将进去,反而坏了大事。」一时心中忐忑不宁,寻思:「任老魔头这会儿只怕已坐到了椅上,再过片刻,触发药引,这见性峰的山头都会炸去半个。我若是此刻便即趋避,未免显得儒怯,给向问天这些人瞧了出来,立即出声示警,不免功败垂成。但若炸药一发,身手再快,来不及闪避,那可如何是好?」
  他本来计算周详,朝阳教一攻上峰来,便如何接战,如何退避,预计任我行坐上九龙椅之时,少林、武当、恒山三派人众均已退入了深谷。不料朝阳教一上来竟不动手,来个甚么先礼后兵,任我行更要和令狐冲单独在庵中相会,全是事先算不到的变局。他虽饶有智计,一时之间竟感张皇失措。
  方证大师也知局面紧急,亦是挂念令狐冲的安危,但他修为既深,胸襟亦极通达,只觉生死荣辱,祸福成败,其实也并不是太了不起的大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头来结局如何,冥冥之中,往往自有安排,实非一己所能强求。所以他内心虽然隐隐觉得不安,却是淡然置之,当真炸药炸将起来,尸骨为灰,那也是圆寂之一法,又何惧之有?九龙椅下埋藏炸药之事,行得极是机密,除方证、冲虚、令狐冲之外,动手埋药的清虚、成高等数人,此刻都在峰腰中相候,只待峰顶一炸,便即引发地雷。见性峰上余人均是不知。少林、武当、恒山三派人众,只等任我行和令狐冲在无色庵说僵了动手,大家便拔剑对付朝阳教教众。冲虚守候良久,不见庵中有何动静,更无声息,当即运起内功,倾听声息,隐隐听到似乎是令狐冲低声说了句甚么话,他心中一喜:「原来令狐兄弟安然无恙。」心情一分,内功便不精纯,一时再也听不到什么,又担心适才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心有所欲,便耳有所闻,未必真是令狐冲的声音,否则为什么再也听不到他说话之声了?又过了好一会,却听得令狐冲叫道:「向大哥,请你来陪送任教主出庵。」向问天应道:「是!」和绿竹翁二人率领了一十六名轿夫走进无色庵去,将那顶蓝呢大轿抬了出来。站在庵外的朝阳教教众一齐躬身,说道:「恭迎圣教主大鴐。」那顶轿子抬到原先停驻之处,放了下来。向问天道:「呈上圣教主赠给少林寺方丈的礼物。」便有两名锦衣教众托了盘子,走到方证面前,躬身奉上盘子。方证见一只盘子中放的是一串沉香念珠,另一只盘子中是一部手抄的古经,封皮上写的乃是梵文,识得乃是「法华经」,不由得心中一阵狂喜。他精研佛法,于「法华经」更有心得,只是所读到的只是东晋时高僧鸠摩罗什的中文译本,其中颇有难解之处,生平渴欲一见梵文原经,以作印证,中原无处可觅,此刻一见,当真是欢喜不尽,合什躬身,说道:「阿弥陀佛,老僧得此宝经,感激无量!」方证恭恭敬敬的伸出双手,将那部梵文「法华经」捧起,然后取过念珠,说道:「敬谢任教主厚赐,实不知何以为报。」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说道,敝教对天下英雄无礼之处,方丈大师不加怪责,敝教已是感激不尽。」侧头说道:「呈上圣教主赠给武当派掌门道长的礼物。」又有两名锦衣教众应声而出,走到冲虚道人面前,躬身奉上盘子。
  那二人还没走近,冲虚便见一只盘子中横放着一柄长剑,待二人走近时凝神一看,只见那长剑剑鞘铜绿斑烂,乃是一柄古剑,上面以铜丝嵌着两个篆文「真武」。冲虚一见,忍不住「啊」的一声。他知道武当派创派之祖张三丰先师所用的佩剑,名叫「真武剑」,向来是武当派镇山之宝,于八十余年之前,被朝阳教的几位高手长老夜袭武当山,连同张三丰手书的一部「太极拳经」,都一并盗了去。
  当时一场恶斗,武当派中死了三名一等一的好手,虽然也毁了朝阳教五名长老,但一经一剑却未能夺回。这是武当派的奇耻大辱,八十余年来,每一代的掌门临终时留下遗训,必定是夺还此经此剑。但黑木崖壁垒森严,近数十年又是声势极盛,武当派数度明夺暗盗,均是无功而还,反而每次都送了几条性命在黑木崖上,想不到此剑竟会在见性峰上出现。他一斜眼看另一张盘子时,盘中赫然是一部手书的册页。纸色早已转黄,封皮上写着「太极拳经」。冲虚道人在武当山见过不少张三丰师祖的手书遗迹,一见便知这「太极拳经」确是真迹。他双手发颤,握住剑柄,轻轻抽出半截,发觉寒气扑面。他知道三丰师祖到晚年时剑术如神,轻易已不使剑,即使迫不得已与人动手,也只用寻常铁剑、木剑,这柄「真武剑」是他中年时所用的兵刃,扫荡群邪,威震江湖,却是一口极锋锐的利器。他兀自生怕给任我行骗了,再翻开那「太极拳经」一看,果然无一不是三丰师祖所书。他将经书放还盘中,跪倒在地,向一经一剑磕了八个头,才站起,说道:「任教主宽洪大量,使武当祖师爷的遗物重回真武观,冲虚粉身难报。」将一经一剑接了过来,心中激动,双手颤个不住。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敝教昔日得罪了武当派,好生惭愧,今日原璧归赵,还望武当派上下见谅。」冲虚道:「任教主可说得太客气了。」
  向问天又道:「呈上圣教主赠给恒山派令狐掌门的礼物。」方证和冲虚均想:「他送给我们的是如此厚礼,不知送给令狐掌门的又是什么宝贵礼品。」却见这次上来的共有二十名锦衣教众,每人手中也都托着一只盘子,走到令狐冲身前。只见盘中所盛,却是袍子、帽子、鞋子、酒壶、酒杯、茶碗之类日常用具,虽然均是十分精致,却绝无出奇。只有一只盘子中放着一根玉萧,一只盘子中放着一具古琴,较为珍贵,但和赠给方证、冲虚的礼相比,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令狐冲拱手道:「多谢。」命恒山派于嫂等收了过来。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此番来到恒山,诸多滋扰,甚是不当。恒山派每一位出家的师太,致送新衣一袭,长剑一口,每一位俗家的师姊师妹,致送饰物一件,长剑一口,还请笑纳。敝教又在恒山脚下购置良田三千亩,奉送无色庵,作为庵产。这就告辞。」说着向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深深一揖,转身便行。
  冲虚叫道:「向先生!」向问天转过身来,笑问:「道长有何吩咐?」冲虚道:「承蒙贵教主厚赐,无功受禄,心下不安。不知——不知——」他连说了三个「不知」,再也接不下口去,他想问的是「不知是何用意」,但是这句话毕竟问不出口。向问天笑了笑,抱拳道:「物归原主,理所当然。道长何必不安?」一转身,喝道:「教主起驾!」当下乐声奏起,十名长老开道,一十六名轿夫抬起蓝呢大轿,走下峰去。其后是号角队、金鼓队、细乐队,更后是各堂教众披着服色,先后走下峰去。
  冲虚和方证一齐望群令狐冲,均想:「任教主何以改变了主意,其中原由,只有你方才知情。」但令狐冲的脸色却一点也看不来,但见他似乎有些欢喜,又有些哀伤。耳听得朝阳教教众走了一会,乐声便即止歇,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呼声也不再响起,竟是耀武扬威而来,偃旗息鼓而去。冲虚忍不住,问道:「令狐掌门,任教主忽然示惠,想必是冲着你的面。不知——不知」他自是想问「不知跟你说了什么」,但随即心想,这其中的原由,如果令狐冲愿说,自然会说,若是不愿说,多问反为不妥,是以说到两个「不知」又缩住了口。令狐冲道:「两位前辈原谅,适才晚辈已答允了任教主,其中原由,暂且不便见告。但其中亦无大不了的隐秘,两位日久自知。」方证哈哈一笑,说道:「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实是武林之福,看任教主今日的举止,于我正教各派实无敌意,化解了无量杀劫,实乃可喜可贺。」冲虚无法探知其中原由,实是心痒难搔,但听方证这么说,也觉甚有理由,说道:「不是老道过虑,只是朝阳教诡诈百出,咱们还是小心些为妙。说不定任教主得知咱们有备,生怕引发炸药,是以今日故意卖好,待咱们毫不在意,然后再加偷袭。以二位之见,是否会有此一着?」方证道:「这个——人心难测,原也不可不防。」令狐冲摇头道:「不会的—一定不会。」冲虚道:「令狐掌门认定不会,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遇了一会,山下报上讯来。朝阳教一行已退过山腰,守路人众没接到讯号,是以未加截杀。亦未引发地雷。冲虚命人通知清虚,成高将连接于九龙椅及各处地雷药引都割断了。
  令狐冲请方证、冲虚二人回入无色庵,在观音堂中休息。方证翻阅梵文「法华经」。冲虚抚弄一会「真武剑」,读几行「太极拳经」,实是喜不自胜,心下的疑窦也渐渐忘了。突然之间,供桌下有人说道:「啊,盈盈,是你!」另一人道:「冲郎,你—你—你—」正是桃谷六仙的声音。令狐冲「啊」的一声惊叫,从椅中跳了起来。只听得供桌下不断发出声音:「冲郎,我爹爹,他——他老人家已过世了。」「怎么会过世的?」「那日在华山朝阳峰上,你下峰不久,我爹爹忽然从仙人掌上摔了下来。向大哥和我接住了他身子,只过片刻,便即断气。」「那—那那——有人暗算他老人家么?」「不是的,向大哥说,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在西湖底下又受了这十几年苦,近年来以十分霸道的内功。强行化除体内的异种真气,实在是大耗真元。他老人家是天年已尽。」「当真想不到。」「当日在朝阳峰上,向大哥与十长老会商,一致举我接任朝阳教的教主。」「原来任教主是任大小姐,不是任老先生。」
  方证和冲虚听得又惊又喜。适才桃谷六仙争坐九龙椅,方证以「狮子吼」佛门无上内功将之震倒。冲虚生怕泄漏机密,将六人点了穴道后便塞入供桌之下。不料六人内功也颇深厚。不多时便即醒转,将令狐冲和「任教主」的对话一字不漏的都听了去,此刻又一字不漏的照说出来。方证和冲虚一听到任我行已死,盈盈接了朝阳教教主之位,其余种种,自是无不立时恍然。盈盈所以赠送二人重礼,送给令狐冲的却是衣履用品,那是二人文定的礼物,自当如此。只听得桃谷六仙还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个不休:「冲郎,今日我上恒山来看你,若是教人知道了,不免惹人笑话。」「那又有什么要紧?你就是会怕羞。」「不,我不要人家知道。」「好吧。我答应你不说便是。」「再说,朝阳教和恒山派、少林派、武当派化敌为友,我也不要让人家说是我的主意。江湖上好汉一定会说,因为我——跟你——跟你的缘故,连一场大架也不打了,说来可多难为情。」「嘻嘻,我倒不怕。」「你脸皮厚,自然不怕。爹爹故世的信息,朝阳教瞒得很紧,外间只道是我爹来到恒山之后,跟你谈了一会,就此和好了。这于我爹爹的声名也有好处。待我回到黑木崖后,再行发丧。」「是,我这女婿可得来磕头吊孝了。」「你能够来,当然最好。那日华山朝阳峰上,我爹爹本来已亲口许了我们的婚事,不过——不过那得我服满之后——」令狐冲听他六人渐渐说到他和盈盈安排成亲之事,这些话可不能让方证和冲虚二位前辈听到,当即大喝一声:「桃谷六仙,你们再不出来,在桌底下胡说八道,我剥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却听得桃干仙幽幽叹了口气,学着盈盈的语气说道:「我却担心你的身子。爹爹没传你化解异种真气的法门,其实就是传了,也不管用。爹爹他自己,唉!」桃干仙逼紧着嗓子,说得极尽哀伤,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听着,亦不禁颇有凄测之意。任我行一代怪杰,虽然生平恶行不少,但如此下场,亦令人为之叹息。令狐冲对任我行的心情更是奇特,虽憎他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却也不禁佩服他的文武才略,尤其他肆无忌惮,独行其是的性格,倒和自己颇为相投,只不过自己绝无「一统江湖」的野心而已。
  冲虚心想再说下去,于令狐冲面上须不好看,笑道:「六位桃兄,适才多有得罪。不过你们的话也说得够了,倘若惹得令狐掌门恼了,点了你们的『终身哑穴』,只怕犯不着。」桃谷六仙大惊,齐问:「什么『终身哑穴』?」冲虚笑道:「那『终身哑穴』一点,一辈子就成了哑巴,再也不会说话,吃饭喝酒,倒还可以。」桃谷六仙齐嚷:「说话第一、吃饭喝酒尚在其次。」冲虚道:「你们刚才的话,一句也说不得的。令狐掌门,你就瞧在方丈大师和老道的面上,别点他们的『终身哑穴』。方丈大师和老道负责担保,他六位在供桌底下偷听到你和任大小姐的说话,绝不泄漏片言只字。」桃花仙道:「冤枉,冤枉,我们不是自己躲在供桌底下的!」桃实仙道:「我们又不是自己要偷听,声音钻进耳朵来,又有什么法子?」桃枝仙道:「要点『终身哑穴』也点你的!」
  冲虚道:「你们听便听了,谁也不来多管,听了之后乱说,那可不成。」桃谷六仙齐道:「好,好!我们不说,我们不说。」桃根仙道:「不过朝阳教圣教主那两句八字经改了,说不说得?」令狐冲大喝:「说不得,更加说不得!」桃枝仙叽哩咕噜:「不说就不说,偏你和任大小姐说得,我们就说不得。」冲处心下纳闷:「朝阳教的那句八字经改了?八字里自然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八个字。任大小姐当了教主,想一统江湖了,却不知改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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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之后,杭州西湖孤山梅庄挂灯结彩,陈设得花团锦簇,这天正是令狐冲和任盈盈成亲的好日子。这时令狐冲已将恒山派掌门之位交给了仪清接掌。仪清极力想让给仪琳,说道仪琳手刃恒山派大仇,为师时雪恨,该当接任掌门之位。但仪琳说什么也不肯,急得当众大哭。毕竟还是依着令狐冲之议,由仪清掌理恒山门户。盈盈也已辞去朝阳教教主之位,交由向问天接任。向问天虽是个桀傲不驯的人物,却无吞并正教诸派的雄心,数年来江湖上倒也太平无事。这日来到梅庄贺喜的江湖豪士挤满了杭州一城。行罢大礼,酒宴过后闹新房时。群豪定要新郎、新娘出剑演一演剑法。当世皆知令狐冲剑法精绝,贺客中却有一大半未曾亲眼见过。令狐冲笑道:「今日动刀使剑,未免太煞风景。在下和新娘合奏一曲如何。」群豪齐声喝采。当下令狐冲取出瑶琴、玉萧,将玉箫递给盈盈。盈盈不揭霞帔,伸出纤纤素手,接过箫管,引宫按商,和令狐冲合奏起来。两人所奏的正是那「笑傲江湖」之曲。令狐冲想起初聆此曲,乃是在衡山城外荒山之中,听得衡山派刘正风和朝阳教长老曲洋合奏。二人相交莫逆,只因教派不同,难以为友,终于双双毙命,留下了这首曲子。今日自己得与盈盈成亲,教派之异不复得能阻挡,比之撰曲之人,自己幸运得多了。又想刘曲二人合撰此曲,原有弥教派之别,消积年之仇的深意,此刻夫妇合奏。终于完偿了刘曲两位前辈的心愿。想到此处,琴箫奏得更是和谐。群豪大多不懂音韵,却无不听得心旷神怡。一曲既毕,群豪纷纷喝采,喧哗声中退出新房。喜娘请了安,反手掩上房门。令狐冲笑道:「盈盈,不想——」伸手轻轻揭开罩在她脸上的霞帔。盈盈嫣然一笑,红烛照映之下,当真是人美如玉,突然间喝道:「出来!」令狐冲一怔,心想:「什么出来?」盈盈笑喝:「再不出来,我用水淋了!」只见床底下钻出六个人来,正是桃谷六仙。六人躲在床底,只盼听到新郎、新娘的说话,好在大厅上去向群豪夸口。令狐冲心神俱醉之际,没再留神。盈盈心细,却听到了他六人压得极细的呼吸之声。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六位桃兄。险些儿又上了你们的当!」
  桃谷六仙走出新房,张开喉咙大叫:「千秋万载,永为夫妇!千秋万载,永为夫妇!」冲虚正在花厅上和方证谈心,听得桃谷六仙的叫声,不禁莞尔一笑,三年来压在心中的哑谜,此时方始揭开。原来那日令狐冲和盈盈在观音堂中山盟海誓,桃谷六仙却道是改了朝阳教的八字经。
  四个月后,正是草长花秾的暮春季节。令狐冲和盈盈新婚燕尔,携手共赴华山。令狐冲要带同妻子,去拜见太师叔祖风清扬,叩谢他传剑授功之德。可是两人踏遍了华山五峰三岭,各处幽谷,始终没发见风清扬的踪迹。令狐冲心下怏怏不乐。盈盈道:「太师叔祖是世外高人,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又到那里云游去了。」令狐冲叹道:「太师叔祖固然剑术通神,他老人家的内功修为也算是当世无双。这三年半来,我修习他老人家所传的内功,几乎已将体内的异种真气化除净尽。」盈盈道:「那可得多谢少林寺的方证大师了。咱们既见不到风太师叔,明日就动身去少林寺,向方证大师叩头道谢。」令狐冲道:「方证大师代传神功,多所解说引导,便好比是半个师父,原该去谢。」盈盈抿嘴笑道:「冲郎,你到今日还是不明白,你所学的,便是少林派的『易筋经』内功。」
  令狐冲「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这——这便是『易筋经』?你怎知道?」盈盈笑道:「当日听你说,这内功是风太师叔叫桃谷六仙带口讯,告知方证大师的。我心下生疑,寻思这内功精微奥妙,修习时若有厘毫之差,轻则走火入魔,重则送了性命,如何能叫桃谷六仙代带口讯?桃谷六仙缠夹不清,又怎说得明白?后来一问这六位仁兄,他们一口咬定确有其事。但要他们背诵几句,一个说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一个说只能告知方证老和尚,不能说给别人听。六个人各说得几句,更是前言不对后语,破绽百出。后来露出口风,抵赖不得,才说是方证大师为了救你性命,却不愿让你得知,才假托风太师叔传功,你若问起,叫他们代为隐瞒。」令狐冲张大了口。半晌做声不得。盈盈又道:「但风太师叔叫他们传讯,却是有的,只是叫他们告知方证大师,说朝阳教要攻打恒山,请少林、武当两派援手。」令狐冲道:「你也坏得够了,早知此事,却至今日,才说出来。」盈盈笑道:「那日在少林寺中,你脾气倔强得很,方证大师要你拜师,改投少林,便传你『易筋经』神功,但你说什么也不肯,一拂袖子使出了山门。方证大师若是再提传授『易筋经』之事,生怕你老脾气发作,宁可性命不要,也不肯学,那岂不是糟了?所以他只好假托风太师叔之名,让你以为这是华山派本门内功,自是学之无碍。」令狐冲道:「啊,是了,你一直不跟我说,也怕我牛脾气发作,突然不练了?现下得知我异种真气化解殆尽,这才吐露真相。」盈盈又抿嘴笑了笑,道:「你这硬脾气,大家知道是惹不得的。」令狐冲叹了口气,拉住她手,说道:「盈盈,当年你将性命舍在少林寺,为的是要方证大师传我『易筋经』,虽然你没死,方证大师却认定是答应了你的事没办到。他是武林前辈,最重言诺,终于还是将这门神功传了给我。这是你用性命换来的功夫,就算我不顾死活,难道—难道一点也不顾到你,竟会恃强不练吗?」盈盈低声道:「我原该想到的,只是心中害怕。」令狐冲道:「咱们明天便下山去少林寺,既然学了『易筋经』,只好到少林寺出家做和尚去了。」盈盈知他说笑,说道:「你这野和尚大庙不收,小庙不要,少林寺的清规戒律严谨得很,没半天便将你这酒肉和尚乱棒打出来。」两人携手而行,一路闲谈。只见盈盈不住东张西望,似乎在找寻什么,问道:「你在寻什么?」盈盈道:「不跟你说,等找到了你自然知道。这次来到华山,没能拜见风太师叔,固是遗憾之极,但若见不到那人,却也可惜。」令狐冲奇道:「咱们还要见一个人,那是谁?」盈盈微笑不答,道:「你将林平之关在梅庄地底的黑牢之中,确是安排得十分聪明。你答应过你小师妹,要照顾林平之的一生,他在黑牢之中,有饭吃,有衣穿,谁也不会去害他,确实是照顾了他一生。我对你另一位朋友,却也想出了一种特别的照顾法子。」令狐冲更是奇怪了,心想:「我另一位朋友?却又是谁?」知道妻子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他既不肯说,多问也是无用。
  当晚二人在令狐冲的旧居之中,对月小酌。令狐冲虽是面对娇妻,但想起往事,心下仍是不禁颇有感伤之志,饮了十几杯酒,正微有酒意,盈盈突然面露喜色,放下酒杯,低声道:「是了,咱们去瞧。」令狐冲听得对面山上有几声猴啼,不知盈盈说的是谁来了,跟着走出屋去向盈盈循着猴啼之声,快步奔到对面山坡之上。月光下只见七八只猴子聚在一起。华山猴子甚多,令狐冲也不以为意,却见群猴之中,赫然有一个人,凝目一看,竟是劳德诺。他喜怒交集,转身便欲往屋中取剑。盈盈拉住他手臂,低声道:「咱们走近些,再看看清楚。」二人再奔近十余丈,只见劳德诺夹在两只极大的马猴之间,给两只马猴拖来拖去,竟似身不由主。他一身武功,但对两只马猴,却是全无反抗之力。令狐冲心下骇然,低声道:「那是什么缘故?」盈盈笑道:「你只管瞧,慢慢再跟你说。」
  猴子性躁,跳上纵下,没半刻安定。劳德诺给左右两只马猴东拉西扯,偶然发出几虽吼叫,两只马猴便伸爪往他脸上抓去。令狐冲看得明白,原来劳德诺的右手和右边马猴的左腕相连,左手和左边的马猴的右腕相连,显然是以铁铐之类扣住了的。令狐冲这时明白了大半,问道:「这是你的杰作了?」盈盈笑道:「怎么样?」令狐冲道:「你废了劳德诺的武功?」盈盈道:「那倒不是,是他自己作孽。」群猴听得人声,嗡嗡连声,带着劳德诺翻过山岭而去。令狐冲本欲杀了劳德诺为陆大有报仇,但见他身受之苦,远过于一剑加颈,也就任其自然,心下颇感复仇之快意,心想:「这人老奸巨猾,为恶远在林师弟之上,原该让他多吃一些苦头。」说道:「原来这几日来,你一直要找他来给我瞧瞧。」
  盈盈道:「那日我爹爹来到朝阳峰上,这厮便来奉承献媚,说道得了『辟邪剑法』的剑谱,前来献给爹爹。爹爹问他有何用意,他说想当朝阳教的一名长老。爹爹没空跟他多说,叫人将他看管起来。后来爹爹逝世,大伙儿忙成一团,谁也没去理他,将他带到黑木崖。过了十几天,我才想起这件事来,叫他来一加盘问,却原来他自练『辟邪剑法』不得其法,竟自己将一身武功尽数废了。这人是害你六师弟的凶手,而你六师弟生平爱猴子,所以我叫人觅了两只大马猴来,跟他锁在一起,放在华山之上。」说着伸过手去,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叹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说着盈盈一笑,娇柔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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