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大吃一惊,说道:“程兄,请恕小弟招待不周,咱们还是回客厅坐吧。”
展、褚二人认得这个被穆庄主称为“程兄”的人也正就是他们来的时候,看见的那个乡下老头,穆家是用最隆重的礼节,奏乐迎宾,将他当作贵客招呼进去的。
如今这个乡下老头模样的人,手里拿着一杆旱烟袋,一面说话,一面抽烟,意态自得,旁若无人。反而身为武林大豪的穆安,和他说话,却是必恭必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原来这个“乡下老头”乃是山东最负盛名的武师程德威。他武功高强,还在其次,最令穆安忌惮的是他的脾气又臭又硬,性子一起,不论你是大官还是巨富,什么人他都敢得罪的,穆安的武功未必在他之下,但为了怕他生事,就不能不对他必恭必敬了。
不料程德威连穆安的帐也不卖,听了穆安的话之后,哈哈一笑,说道:
“咱们练武的人,最喜欢的就是看人比武,你怎么要把我赶回客厅去呢?哼,哼,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和你那班官场人客应酬。”
穆安不敢作声,心想:“他倘若只是看看,倒也并无大碍。”
不料,程德威看了一阵,又再说道:“这样的比武,可是太不公平呀!
一边五个大人,一边只是三个少年。这不是以大欺小,以众凌寡吗?我瞧着不大顺眼!”
穆安连忙低声说道:“这不是比武,这是办案!”心里暗暗咒骂:“岂有此理,这老头儿分明是诈作不知。”
程德威大声说道:“什么,你说什么?是官府在你府上办案吗?办什么案?”
穆安满面通红,说道:“程兄,别这么叫嚷。官府的事,咱们犯不上沾惹。”
程德威大声说道:“哎呀,这个使刀的少年不是刘振的儿子吗,他是叫你姑父的呀!
“哼,哼,岂有此理,今日是你花甲寿辰,要办案也不能今天在你的府上来办!何况还是要拿你的嫡亲内侄!哼,哼,这真是太不给你老兄面子了!
你老兄忍得住,我姓程的可要替你打抱这个不平了!”
穆安急忙叫道:“程兄,不可!”程德威瞪眼道:“为何不可?难道你要助外人拿你的嫡亲内侄?”
穆安讷讷说道:“不,不!我家一向是黑道白道两不沾惹的。”
程德威道:“很好,很好!你既然两不沾惹,那么我去沾惹,也就不关你的事了!好,这个不平,我是打定的了。”
程德威口口声声说是为穆安“打抱不平”,把穆安当真是弄得啼笑皆非。
但穆安虽然恨他“惹事”,却又不敢阻拦他。
程德威吸了几口烟,不理穆安,拿着旱烟袋,大踏步的便下场了。程德威其貌不扬,尉迟俊是将门之子,一向住在京师,这两年虽然到了魏博做事,也还是在官场之中,并非武林人物。他一来不大知道程德威的名头,见他貌似乡下老头,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二来穆家对这“乡下老头”招待的礼数,竟似比他还要敬重几分。
尉迟俊给人奉承惯了,为了此事,心中亦是早已有气。见此时程德威下场,心里想道:“谅一个乡下武师,有甚能为?哼,他竟敢目中无人,我倒要挫折挫折他。”于是冷笑道:“姓程的,你是穆家客人,我本该让你几分,但你既然要来插手,那可就别怪我不给你面子了。”这话一半是对付程德威,另一半也是说给穆安听的。
穆安不敢作声,程德威哈哈笑道:“我从来就不想借任何人的面子。不必扯上穆家,只借穆家的地方打一架吧。”
尉迟俊怒道:“好,打就打吧!”唰的一鞭向他打去,程德威忽道:“别忙,等下再轮到你。”原来刘芒此时正给一武士迫得手忙脚乱,眼看就会有性命之危。程德威是个武学行家,知道尉迟俊不是三招两式所能打发,故而先撇开他。
说话之间,程德威身形一弓,倏的就从鞭底窜过,尉迟俊那一鞭打得沙飞石走,方圆三丈之内,都在他鞭势笼罩之下。但这么厉害的一招杀手神鞭,竟然给程德威轻轻巧巧、恰到好处的避开。尉迟俊这才吃了一惊,心道:“这糟老头的身法倒是高明。”
心念未已,只听得“..”的一声,程德威与那名武士已经交上了手。那名武士用的是一柄青铜锏,重达三十六斤。程德威就用他的那杆旱烟袋作为兵器,舞动起来,轻飘飘的,但却只是一下,就把那柄沉重的青铜锏格开了。
那武士大怒,伏身一窜,青铜锏霍地朝头打下。程德威冷笑道:“你这点本领,挡得我的三招,就算你赢。”猛地喝声“撒手!”旱烟袋一甩,正正打着了这武士的虎口。他这杆旱袋是用熟铜做的烟斗,斗里还有着未曾抽完的旱烟,烟斗也尚在发热。这武士的虎口给它一烫,皮肉烧焦,筋酥骨软,大叫一声,果然撒手,把那柄青铜铜抛上了半空,一支手吊了下来,竟不能再举了!程德威哈哈一笑,这才回过头来,对付尉迟俊。
尉迟俊见他的手下给这“乡下老头”一招打得抛了兵器,又惊又怒,喝道:“好呀,姓程的,你不要跑,吃我一鞭!”
程德威哈哈笑道:“我为什么要跑?我若怕你,我还会伸手管这档事么?”话犹未了,只听得鞭风呼响,尉迟俊已是使出了他家传鞭法中最厉害的一招杀手——“八方风雨会中州”!
这一招曾令刘芒吃过大亏,也曾令展伯承只有招架之功。如今他义用来对付程德威,他知道程德威比刘、展二人都强,这一招他就更用足精神,把鞭法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程德威“噫”的一声,说道:“尉迟鞭法,果然名不虚传。可是要用来打我,只怕也还未必能如你所愿!”只见他在千重鞭影之中,将一根旱烟杆舞得滴滴溜溜的转了几圈,刹那之间,钢鞭与旱烟杆已碰击了十七八下,发出一串震耳欲袭的叮当之声,他这根旱烟杆是梨花木做的,竟没给钢鞭打断,而且把尉迟俊力贯鞭梢的水磨钢鞭荡开了!
但尉迟俊也未吃亏,随即又是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程德威兀立如山,衣袂飘飘,挡了他三鞭,尉迟俊紧接着又使一招“八方风雨会中州”。
他已试出这一招即使占不到便宜也不会吃亏,不妨反复使用。程德威挡这一招必须用足精神,只要稍有疏失,他还可以乘虚而入。
却不料程德威早已想好了破他之法,就在他变招之际,程德威忽地笑道:
“官老爷最讲面子,乡下老儿先敬你吃一口烟。”嘴巴张开,笑声中一股浓烟喷出。原来他在抽烟上也有一样“绝技”,能够把那吸迸肚子里的烟过了一阵又全喷出来。
尉迟俊又是个不会抽烟的,给他迎面一喷,烟气一熏,不由得呛了一喉,眼泪鼻涕呛了出来。这样还不打紧,浓烟迷眼,敌人乘虚打来,如何抵挡?
尉迟俊连忙闭了双目,腾出左掌,使出劈空掌功夫,扫荡烟雾。但这么一来,他的这招“八方风雨”,威力可就大大减弱了,程德威喝道:“你也撤手吧!”早烟袋一甩,就像刚才打那武士一样,滚热的烟锅打中了尉迟俊的手腕。尉迟俊大吼一声,钢鞭也果然撒手,但他的本领到底不是那武士可比。
程德威虽然打中了他,但在他鞭未脱手之前,也给他的鞭梢刮了一下,手背上起了一道伤痕。不过他练有铁布衫的功夫,受的只是皮肉之伤,而尉迟俊的一根腕骨,却给他打碎了!
穆安这一吓非同小可,情急之下,失声叫道:“程、程兄请、请手下..”
“手下留情”这四个字还未能完全说得出来,程德威冷峻的声音已经抢在他的前头说道:“怎么样?你是嫌我手底还不够狠辣么?好,我反正已经得罪了官老爷,坐牢也好,填命也好,我都豁出去了。穆庄主,你若嫌不够痛快,只要你出一句声,我替你杀了这狗官也行!”
穆安给他吓得面青唇白,心里想道:“这老混蛋的脾气又臭又硬,我若代为说情,只怕他越发要做了出来,当真在我家里做出杀官的命案!”
穆安的武功未必输给程德威,但他多少总还要顾着一点声誉,若果公然袒护官府与程德威为敌,他在武林中也势将没有立足之地,这后果可能比给官府抄家更坏。因此,他怕了程德威这又臭又硬的脾气,只好低下了头,不敢再出一声。
尉迟俊手腕碎了一根骨头,已是不堪再战。最初的一瞬间,他还动过念头,想压穆安助他阻吓程德威的,但听了程德威这番话,他已知道穆安阻吓不了程德威,生怕程德威真的赶来再下辣手,心想:“留得性命,哪怕没机会报仇?”于是也就不敢出声,慌忙便逃。
尉迟俊和他的一个手下受了伤,五人中已去其二。展、褚、刘三人对付对方三个武士,自是大占上风。就在程德威发话之时,展伯承和褚葆龄也各自打伤了对手。褚葆龄抢过去接战刘芒的对手,刘芒腾出身子便要去追赶尉迟俊。
程德威说是要杀尉迟俊,这是故意吓吓穆安的。他与穆安到底是数十年相识的朋友,虽然不直穆安所为,也还不想令他太难下场,是以尽管口里说了狠话,手下其实已是留情。尉迟俊逃跑,他也没有去追。
刘芒就不同了,刘芒少年气盛,他刚才给尉迟俊打了一鞭,痛入骨髓,如今未过。此时见尉迟俊扔下兵器,落荒而逃,禁不住怒火勃发,喝道:“你打了我一鞭就想跑了么?哼,你打我一鞭也该吃我一刀!”追上前去,当真是想斩尉迟俊一刀。
穆安不敢阻拦程德威,对刘芒他却是无须顾忌的。他受了程德威的闷气正好发泄在刘芒身上。刘芒正在骂尉迟俊,穆安也跟着骂他,猛地喝道:“刘芒,你惹了事我不说你,你还想给我惹祸么?”
刘芒虽然早已知道姑父的态度,站父不愿意保护他,但穆安这一喝却还是他意想不到的。
刘芒呆了一呆,蓦地把刀一抛,向穆安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道:“多蒙姑父收容,打扰了姑父一个多月,侄儿实是感激不尽!这次给姑父惹了麻烦,侄儿心里又是非常惶恐不安。但请姑父放心,从今之后,侄儿是决不会再上穆家之门,至令姑父添忧的了。”刘芒说了这一番话,便即离开。
穆安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叠声说道:“好,你走!姑父说了你几句,你居然和姑父发起脾气来了!好哇,你以后就别再登门。”穆安是一半生气,一半庆幸,他口里好像是在怪刘芒不该离开,心里其实却是巴不得他离开的。
刘芒一走,褚葆龄和展伯承当然也跟着走了。至于尉迟俊和他的手下,则在刘芒和穆安吵闹的时候,早已溜之大吉。园子时只留下一个程德威,拍拍穆安的肩膊,似笑非笑他说道:“老穆,你把亲内侄也赶跑了,要不要再赶我呢?”穆安讷讷说道:“程兄,哪里的话?”内疚于心,满面通红。
程德威笑道:“好,你不赶我走,那我就叨扰你一杯寿酒吧,咱们回客厅去,你也该陪陪客人了。别担忧,有这许多武林朋友,还怕帮不了你的忙吗?”程德威脾气臭硬,为人却很热心。
穆安大吃一惊,连忙说道:“程兄,你、你可别提刚才之事。”要知穆安是既要身家又要面子的,他怎敢让程德威把他的丑事当众说出来?程德威的热心正正是他最最忌讳的事情。
按下穆安如何善后的事情不说,且说刘芒出了穆府,服侍他的那个小厮早已守在门口,给他牵来了一匹坐骑,说道:“刘相公,你多多保重。恕我不能伺候你了。”这小厮已知他和姑父闹翻,不能再挽留的了。刘芒谢过了他,说道:“我不要穆家的东西!”那小厮道:“这是我的坐骑,虽然这匹马原来也是穆家的,但却是扣了我的工钱才给我的。算不得是穆家的东西了!
相公,”你可别掏银子,你若要给我银子,就是看不起我!”
刘芒热泪盈眶,长叹一声道:“想不到姑父在武林中号称德高望重的大豪,却,却是..”他想说的是“不如一个小厮!”但话到口边,终于忍住,跨上了马便走,不再回头。
展伯承和褚葆龄也骑上了他们原来的坐骑同走。他们的坐骑当然不是小厮送给刘芒那匹坐骑可比,是以展、褚二人都放慢了马来迁就他。展伯承有意让他与褚葆龄并辔而行,可是刘芒却挨着他走。
刘芒也不知是因为受了穆家的气,余怒未消?还是因为另有心事?本来他与褚葆龄久别重逢,是应该有许多话要说的,但自从离开穆家之后,他却一直不发一言,甚至避免与褚葆龄并辔同行。
褚葆龄此时亦是心事如潮,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刘芒不与她说话,她当然也不好意思与刘芒搭讪。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了一程,离开穆家已有十余里了。展伯承忍不住说道:
“刘大哥,你不用伤心。穆安这样的亲戚,不认也罢。你还有许多好朋友啊!
比如送马给你的小厮,不是对你很好么?还有龄姐,她走遍江湖,前来会你,对你更是一片真心。你失了一门亲戚,却得知己重逢,正该高兴才是。”
展伯承平时不大擅于言辞,但这番说话,却说得极为真挚感人。当然他说的那个小厮只是个陪衬,他代褚葆龄向刘芒表自心意,才是话中主旨。
刘芒这才不得不开口道:“是,多谢你们前来看我。展兄弟,你我相交虽浅,但你对朋友的肝胆相照,我是深深感激的。”本来展伯承已把话题带到褚葆龄身上,不料刘芒巧妙避开,却把话题落到他的身上。
展伯承心里一着急,索性爽直他说了出来,笑道:“你和龄姐许久不见,刚才没有工夫说话,现在你们也该叙叙了吧?”
刘芒淡淡说道:“是呀。褚姑娘,我也非常感激你来看我。你们准备往哪儿?”
褚葆龄怔了一怔,心道:“即使是因为有第三个人,你不便和我表示亲热,但也不该如此这般冷淡呀!”她猜想刘芒对她冷淡的原因,只有两个可能,或者误会了她与展伯承的关系,或是因为他另外有了个龙成芳。若是前者,刘芒的气量未免太窄,若是后者,则褚葆龄当更难堪。
褚葆龄是一个自尊心很重的女子,本来她因为刘芒刚才不惜性命之危,出头助她,对他的感情己是死灰复燃了的。此际,见他冷冷淡淡,炽热的情怀也不觉随着刘芒的态度而又冷下来。于是褚葆龄也是淡淡他说道:“我要回去给我爷爷上香。”
刘芒听她提起了她的爷爷之死,心里更为难过,说道:“那晚之事,我、我十分抱歉..”
展伯承连忙道:“过去了的事情,还提它干嘛?褚爷爷也没有怪你,他临死的时候,还、还希望..”展伯承要替他们撮合,正想把他编造的谎言再说一遍,褚葆龄却打断了他的话题道:“小承子,你不要说了!”
褚葆龄如此复杂微妙的心事,展伯承焉能体会?尽管他们是一同长大。
展伯承暗自想道:“是了,我编造爷爷的遗言,许她嫁给刘芒,龄姐虽然信以为真,”但毕竟是她的终身大事,她却怎好意思由我替她说出来?”于是尴尬一笑,说道:“不错,以后你们相处的日子长着呢,那就留着到盘龙谷再说吧。咱们赶路。”
在展伯承的心里,以为刘芒是一定要和他们同走的,所以根本没想到要征求刘芒的意见。
哪知刘芒忽地勒住马头,说道:“展兄弟、褚姑娘,多谢你们前来探我。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如今咱们也该分道扬镳了。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展伯承吃了一惊,说道:“怎么?刘大哥,你不和我们一同回去吗?”
刘芒苦笑道:“我在盘龙谷没有家也没有亲人,还回去干吗?我这次是从夏侯英叔父那儿回来,料理我爹爹的后事,如今事情已了,我当然还是要回到夏侯二叔那儿。”
刘芒这样的回答大出乎展伯承意料之外,他几乎忍不住就要反驳刘芒:
“你怎能说在盘龙谷没有亲人?龄姐不就是你的亲人?难道你不该给她的爷爷上一炷香?”但他觉得这些话还是让褚葆龄来说更好,因此便用眼色催促褚葆龄说话,他自己则隐忍不说了。
褚葆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她恼刘芒对她的冷淡,但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忽又听得刘芒就要与她分开,却也是心中难舍。此时正是走到三岔路口,眼看刘芒就要拨转马头,褚葆龄忍不住眼泪,带着又是气愤又是辛酸的语调说道:“好,刘芒,你走好了,你可以忘掉盘龙谷,也可以忘掉咱们说过的话。以后我也不会再找你了。”
褚葆龄哪里知道,刘芒的心里比她还要难过十分。刘芒何尝是想对她冷淡?只因在他心里觉得褚葆龄和展伯承更是适合,不论在任何方面的关系都比他亲切得多。因此,他这才硬起心肠,故意对褚葆龄表示冷淡,好让她与展伯承成其“佳偶”,不必内疚于心。
不料在他决意与褚葆龄分手之际,却忽地从褚葆龄口中听到了这番如位如诉如怨如慕的说话。褚葆龄指他“忘掉说过的话”,分明是埋怨他背誓寒盟。
刘芒难过到了极点,心里叹道:“我何尝是想如此?”这刹那间,他原来的意志发生动摇,几乎就要跑回褚葆龄的身边,向她重申盟约。正当此际,只听得马铃声响,一个红衣女子快马赶来,不是别人,正是龙成芳。
龙成芳快马追来,看见刘芒与褚葆龄在三岔路口,各向一方,似是准备分手的样子,心中大喜,顾不得先与褚葆龄打个招呼,便即扬声叫道:“芒哥,你跑了,也不叫小厮告诉我一声?你的姑父得罪了你,我可没有得罪你啊!”
刘芒怔了一怔,说道:“我想不到你也会出来的,你,你不是——”
话犹未了,龙成芳已到他的跟前,气呼呼地道:“不错,我是给你的姑父点了穴道。姐夫瞒着他父亲,偷偷给我解了。哼,真想不到穆安竟会这样对待咱们,若不是看在我姐姐的份上,我真想骂他一顿才走。”
龙成芳和刘芒说了一阵子说话,这才记起了褚葆龄和展伯承在她旁边,于是有点不好意思他说道:“褚姑娘,你来的时候,我没有带你去见刘大哥,这是我姐姐安排的。穆庄主是我姐姐的公公,他早有禁令,不许任何人透露刘芒的消息。所以我姐姐也只能这样安排。褚姑娘,你可别要见怪。好在你们也终于见面了。怎么?你们不是同一条路走么?嗯,我以为你有许多话要和芒哥说的,怎的这样快就分手了?”
褚葆龄本来是可以与刘芒分手,也可以不分手的。只要刘芒和她说几句好话,他们之间的僵局就可打开。可是刘芒一直对她冷冷淡淡,而现在又有个龙成芳来了,龙成芳一开口,就坐实了褚葆龄是要和刘芒分手,这么一来,褚葆龄不由得又加了三分气恼,把心一横,当真是决意要与刘芒分手了。
龄淡淡说道:“我说过我只是来探望旧日的邻居,哪有许多话说?
他有他的去处,我有我的去处,当然不是同一条路。”
龙成芳心中大喜,暗自想道:“不管她是不是因为这姓展的小子的缘故与芒哥分手,她既然这样说了,以后她总也不好意思再纠缠芒哥了。”
刘芒道:“褚姑娘和展少侠回盘龙谷。我去投奔我的夏侯二叔。你呢?”
刘芒明知龙成芳是来跟他的,但他却明知故问。
果然龙成芳便即笑道:“我离开了穆家,还有什么地方好去?你上哪儿,我也上哪儿。”
刘芒道:“好,夏侯二叔那儿正需要人,你和我一同去也好。这就走吧。
展兄弟,褚姑娘,祝你们一路平安。”刘芒并非移情别恋,但为了要“成全”
展、褚二人,他却故意表示得与龙成芳亲热,激褚葆龄生气。
龙成芳笑逐颜开,催赶坐骑,紧紧跟在刘芒后面。褚葆龄一言不发,拨转马头,便即纵马疾驰。展伯承心里暗暗叫苦,却是无法挽回。眼看他们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这决裂之局是业已造成了。
展伯承追上褚葆龄,叹口气道:“龄姐,你们怎的会弄成这样?”褚葆龄气道:“你要我怎么样,拉着他不许他走吗?哼,他要走就走,谁又稀罕他了?”
展伯承心里一阵难过,暗自想道:“按照情理,刘大哥是决不应该对龄姐如此冷淡的。唉,难道,难道刘大哥当真是一个负心汉子,舍旧怜新?”
展伯承猜不着褚葆龄的心事,也猜不着刘芒的心事。他哪里想得到刘芒之所以如此,正是为了他的缘故。
展伯承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抬头,只见褚葆龄一马当先,已是远远把他甩在后面。展伯承叫道:“龄姐,你刚经过一场剧战,要爱惜身体才好!
又不是急着赶路,何必跑得这么快呢?”
褚葆龄心里一阵辛酸,想道:“想不到倒是小承子肯体贴我。”要知女孩子家最受不了的是情侣的委屈,在褚葆龄原来的想法,她历尽艰难,好不容易才找着刘芒,刘芒正该对她千般怜惜,百般爱护,怎想得到与她所料的完全相反。
褚葆龄感激展伯承对她的体贴,但她对展伯承的话却似置若罔闻,快马疾驰,跑得越发快了。好像她是要把满腔的郁闷,在风驰电掣之中发泄出来。
马蹄践踏的不是生机蓬勃的原野,而是她一颗受创的心灵。
展伯承的坐骑正是昔日秦襄赠与他父亲的那匹大宛名驹,马龄虽然大了一点,跑起路来,可比褚葆龄的那匹坐骑还要快些。虽然褚葆龄的坐骑也是价值千金的骏马。展伯承不多一会,又追上了褚葆龄,与她并辔同行。把眼一瞧,只见褚葆龄颜容憔悴,双颊火红,额中的汗珠一颗颗滴了下来,显然已是有病的模样。
展伯承吃了一惊,道:“龄姐,你怎么啦?”伸手过去,代她勒住马疆。
褚葆龄推开了他,气喘吁吁地道:“你别管我!”话犹未了,忽地“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马鞍。
展伯承道:“龄姐,我要你平安回到家里,但你现在却不能急着回家了。
前面有个小镇,我和你去找大夫。龄姐,以往我听你的,这次你要听我的了。”
褚葆龄热泪盈眶,缓缓说道:“好,小承子,我听你的。”
褚葆龄听从展伯承的主张,策马缓缓而行,到了前面的小市镇,便找了间客店投宿。
客店的掌柜见褚葆龄面带病容,不禁皱起了眉头,说道:“这位小娘子敢情是在路上得了病吧?”要知一般的客店都是不愿意招待有病的客人的,害怕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便难免要给客店招惹麻烦。
褚葆龄本来已在发烧,听了“小娘子”三字,双颊更加火红。展伯承说道:“我们是姐弟。我姐姐大约是中了暑,有点不大舒服,想借贵店歇两天。
这锭银子给你们作按柜,麻烦你们费神照料,多余的不必找了。”
展伯承给的这锭银子是十两重的大元宝,掌柜的接了过来,眉开眼笑,心里想道:“这个女子是骑马来的,她既然能够骑马,看来即使不是中暑,也一定不是重病,决计不会便在店中死掉。难得他们出手如此豪阔,这样的财神爷怎能还往门外推?”
俗语说:“有钱使得鬼推磨”,掌柜的得了这锭大银,态度登时改变,连忙说道:“出门人得了病痛,最怕的是无人照料。不过客官你可以放心,到了小店,就像回到家中一般,我们一定会小心照料的。你们先歇下来,要什么尽管吩咐。”
展伯承道:“有宽敞些的上房吗?”掌柜的道:“有,有。你们要一间还是两间。”展伯承道:“要两间。”掌柜的道:“正好有两间相邻的。你们要请大夫吗?想吃些什么东西,可要戒口吗?可要找个人服侍么?我可以叫我的浑家(妻子)来给姑娘陪夜。”
这掌柜的过分殷勤,褚葆龄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笑道:“我又不是病重,哪用得着这许多张罗?给我弄点稀饭,几样素净的小菜就行了。我只要安静的睡一觉,也用不着请大夫,更无需别人服侍。倒是我们这两匹坐骑,请你多喂草料,替它洗刷。”
掌柜的道:“是,是。姑娘你放心,我们一定照料得妥妥当当,保你们人畜平安。”掌柜的带他们入房,另有小厮将他们的坐骑牵进马厩。
褚葆龄以为自己只是小病睡一觉便会好了。哪知躺下来之后,只觉得脑袋就像铜块一般,虚火上升,浑身发烫。展伯承服侍她吃过稀饭,留在房中照料她。
褚葆龄见展伯承对她如此殷勤服侍,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她的病本来是七分心病加上三分的过度疲劳所致,这么一来,病得就出乎意外的沉重了。
高烧过后,褚葆龄神智渐渐不清,到了午夜,竟然断断续续的发出谵语。
一会儿咬牙切齿地嚷道:“刘芒,你好!”一会儿又叫着“小承子”,拉着展伯承的手流下泪来。
展伯承没有看护病人的经验,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褚葆龄的谵语杂乱无章,但也正表现了她混乱的心事。展伯承再笨也听得出来:他的龄姐对刘芒是爱恨交加,而对他也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一楼。
本来自从他们两人重逢之后,展伯承早已隐隐感到他的龄姐有着这样一种心情,不过,如今从她的谚语之中则是更为表露无遗了。展伯承伴在她的床前,听她断断续续他说着谵语,心中不由得也是乱成一片,他脑海里闪过刘芒的影子,又闪过了铁凝的影子,盘龙谷里,他的龄姐为刘芒编织花环;青州道上,铁凝与他分手时的泪眼相看,一幕幕往事心头翻过,展伯承暗暗叹了口气,中心想道:“我与龄姐情缘已断,是再不应陷入情网了。”
展伯承对着病人手足无措,但又不敢叫客店的人帮忙照料,因为他不知道褚葆龄还会乱说一些什么,她的谵语实不宜于让外人听见。
折腾了半夜,褚葆龄终于因为太过疲劳,沉沉睡去。展伯承这才得以松了口气,回到自己房中睡觉。可是他这一晚也是辗转反侧,不能入梦,直到天明。
展伯承担了一晚心事,第二日一早便去探视褚葆龄。褚葆龄早已醒来,精神似乎比昨晚好了些。
展伯承道:“龄姐,你今日觉得如何?”褚葆龄道:“没什么,就是脑袋还觉沉重。嗯,我昨晚发烧,神智迷迷糊糊的,可有说了些什么乱话么?”
展伯承心弦颤抖,却替她掩饰道:“没说什么。嗯,我看你可别要逞强。
今日须得请个大夫来给你看病了。”
掌柜的也知道展伯承昨晚服侍了他的“姐姐”大半个晚上,放不下心,一早也来探望。展伯承和他说起要请大夫看病,那掌柜道:“病向浅中医,我昨晚也曾劝告你们请大夫的了。我们这里虽是小地方,倒也有一位名医,要是你能够把他请来,包你药到病除。”展伯承喜道:“这位大夫住在什么地方?”
掌柜的道:“可惜住得远一点,离这里约有四五十里呢。还有,这位大夫脾气很怪,他出门诊病是但凭高兴的。他隐居乡下,等闲不肯进城,连赶集也很少有。去年一年,我不过见过他三次。另外,近处也有两位大夫,可是本领却就比他差得远了。”
展伯承道:“四五十里路算得了什么?我骑马去中午就可以赶回来了。
你快点告诉我这位大夫的姓名和地址,我一定把他请来。”
展伯承得了地址,匆匆去请医生,他本来预计中午可以回来,不料直到傍晚时分,仍然未见他的踪迹。正是:
最是相思无药治,芳心不定落谁家?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