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官衙赏花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偶然相遇人间世,会在层台阿姥家。

  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

  胡姬献曲,曼舞轻歌。舞影蹁跹,俨似穿花蝴蝶;歌声美妙,胜于出谷黄莺。

  主人劝酒,客人大乐。

  “舞得好,唱得妙。可惜有一句唱词说得不对。”客人说道。那歌姬吃了一惊,“是哪一句不对,请哈大人指点。”“唯有牡丹真国色”,客人说道:“牡丹怎么比得上你。”说罢哈哈大笑。

  歌姬佯羞说道:“哈大人拿我取笑,我、我不干啦。”主人笑道:“哈大人喜欢听歌,我叫她们再唱一曲。”客人说道:“其实,我应该说是花娇人更娇才对。完颜将军,说真个的,京城的牡丹可还当真比不上你家的牡丹呢!”客人的称赞倒不是客套的应酬说话。

  园中花圃锦绣,但却并非百花齐放。

  园中无杂木,有的只是牡丹。

  满园子都是牡丹!

  放眼看去,只说花的形状便有楼子、冠子、平头、绣球、莲台、碗形、盘形等等类型。花瓣也有莲花瓣、旋瓣、丝瓣、卷简瓣、裂瓣、尖长瓣等等..

  颜色方面则更加多姿多采了,有红、紫、黄、白、绿等色,而只是红色又可为深红、淡红、朱砂红、梅红、胭脂红、粉红、霞红等..真个是花光潋艳,美不胜收。

  “多谢哈大人赞赏,待看罢这场歌舞,咱们再去赏花。”主人说道。

  这时正有一个女仆在修花剪草,但客人正在目迷五色,当然不会注意及她。

  客人没注意她,她可注意到这个客人了。“咦,这个客人不就是那个什么金国一等巴图鲁的哈必图吗?”她没看错人,不过哈必图早已加官晋爵,比一等巴图鲁职位更高了。

  现在他已是金国御林军的副统领,奉了新皇帝完颜亮的命令,秘密出京,来到商州的。

  此际款待他的主人,就正是商州节度使完颜鉴。

  商州在大散关之北,与宋国接壤,是一个重要的边际地区。商州节度使的职位不是等闲之辈可以做的。

  完颜鉴不但是宗室,(细算起来,他和金国的当今皇上还是兄弟辈呢,虽然这个“细算”,要用算盘才算得清楚,当然他也不敢以皇亲自居。)而且他有一个大名鼎鼎的伯父。

  他的伯父完颜长之是世袭亲王,现任的金国兵马大元帅。他的职权还可以兼管御林军。本来御林军乃是皇帝的亲兵,依照惯例,一向是由御林军统领直接向皇帝负责。如今金国的皇帝却准许他兼管御林军,他的权力之大,亦可见一斑了。

  从职位上来说,完颜长之也可说得是哈必图的顶头上司。完颜长之之所以得享大名,还不仅仅是因为他官高权重,而是因为他是公认的金国第一武学高手。

  完颜鉴并不是他的亲侄,但因完颜鉴文武全材,人又精明能干,故此完颜长之才把商州节度使的位置,给了这个疏堂侄儿。

  论官职,节度使的官衔比御林军副统领高;论背景,完颜鉴有伯父撑腰,也绝不在哈必图之下。

  不过,他现在却必须巴结哈必图。

  因为,对他来说,哈必图不单是御林军的副统领,而且是皇上秘密派来的钦差。

  为了巴结钦差,他精选女乐,歌舞娱宾。

  另一队胡姬又在蹁跹起舞了。

  哈必图眯着眼睛笑道:“完颜将军,你可真会享福,哪里寻来的这许多天仙似的美人儿?”完颜鉴道:“哈大人,你看上哪一个,不妨携她回京。”

  哈必图笑道:“这我可不敢,给皇上知道了,我的脑袋可得搬家。”完颜鉴伸伸舌头,说道:“这么厉害?”

  哈必图道:“大家自己人,我不怕和你说。老皇上已经是够精明、够厉害的了,新皇上可比老皇上还更精明厉害得多。还有一层,老皇上虽然厉害,对得力的大臣还是宽厚的,这位新皇上却是喜怒无常,脾气甚为暴躁。完颜将军,你也得当心点呢。”

  完颜鉴忙道:“多谢大人指点。不知当今皇上喜爱什么?”

  哈必图低声说道:“其实皇上也是甚好女色的,不过你可不能明里送去,也不能由我代送。我是奉命单骑出京的钦差,不能招摇的,带了女人同行,成什么样子。你可以先把美女送入京中,然后再由皇上亲信的太监给你秘密献给皇上。”

  完颜鉴道:“我怎知道哪个是皇上亲信的太监,知道了又怎样能够接得上头?”哈必图道:“这你倒不用担心,到时我可以帮你安排的。”

  完颜鉴心花怒放,暗自想道:“我送给他的黄金宝石果然见效了。”说道:“好,那我先多谢哈大人的帮忙了。”他举起酒杯,正想给哈必图敬酒,只见哈必图已是看得出了神,对他这个敬酒的举动毫无反应。原来领队的那个歌姬已在轻启朱唇了。这个歌姬不但长得艳丽,歌喉也很美妙。

  完颜鉴知趣,放下酒杯,陪他听歌。

  只听得那歌姬曼声唱道:

  “浓紫深黄一画图,中间更有玉盘盂。

  先裁翡翠装成盖,更点胭脂染透酥。

  香潋艳,锦模糊,主人长得醉工夫。

  莫携弄玉棚边去,羞得花枝一朵无。”

  哈必图读书无多,其实听得不大懂,听得一个“花”字就问道:“这支曲子唱得又是什么花?”

  完颜鉴道:“还是牡丹。”

  一个歌女说道:“哈大人,你不知道,我们的夫人最喜欢的花就是牡丹了。所以园子里栽的都是牡丹。”

  哈必图讨好主人,举起酒杯赞道:“风雅、风雅!牡丹花是富贵花,也只有牡丹花才配得起完颜将军的身份。”接着笑道:“唱得好,歌词也写得好,是谁写的?”

  完颜鉴呆了一呆,那个歌女已是替他答道:“这首词名叫鹧鸪天,听说是江南一个名叫辛弃疾的才子写的。”

  想不到哈必图竟然知道辛弃疾的名字,他愕然放下酒杯,说道:“哦,才子?听说辛弃疾是南朝(宋国)一个颇有名气的武将,是耿京的得力部下,原来他还是个会吟诗做词的才子吗?”

  选唱这首词的歌女知道闯了祸,吓得发抖了。

  完颜鉴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只好从旁解释:“南朝词风甚盛,每有新词一出,民间艺人就拿来谱曲,到处都有人唱。商州和南朝交界,自从那年停战之后,至今未再重启干戈,百姓往来也渐渐多了。南朝流行的词曲,往往也在商州流行。倘若不是仔细查问,连我也不知道曲词是谁写的。这两年我管军务多了一点,这些小事情也没工夫去细查啦。不过,这首词虽然是辛弃疾写的,咏赞的只是牡丹,倒似乎没有什么犯忌之处。大人若认为不当,我愿代她受过。”他看得出哈必图很喜欢那个歌姬,他也舍不得将那歌姬责打,是以大胆代她求情。

  哈必图哈哈笑道:“将军过虑,唱南朝流行的曲子有什么关系?咱们的皇上还写汉诗呢。完颜将军,你知道岳飞吧?”完颜鉴道:“岳飞我怎能不知,他是咱们金人的死对头!”

  一个歌姬道:“不是听说岳飞早已死了多年吗?”

  完颜鉴哼了一声道:“他的骨头化了灰也还是咱们的死对头。你一个娘儿哪里懂得,岳飞虽然死了,他的旧属还未死绝,要奉他的什么遗志和咱们作对。哈大人,因何你提起岳飞?”哈必图道:“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完颜将军,你一定想不到。”

  完颜鉴道:“是和岳飞有关的吗?”哈必图道:“不错。”完颜鉴道:

  “哦,那是一件什么事情?”

  哈必图喝了一杯酒,说道:“有一天我们见皇上摇头晃脑地念诗,连说写得好,写得好。我问是谁写的,他说是岳飞写的什么满堂红。”

  歌姬忍着笑道:“是满江红吧?”

  哈必图一拍脑袋,说道:“对,是满江红。不过依我看来,满堂红可要比满江红好听,最少也多一点吉利的兆头。岳飞写的诗不叫满堂红却叫满江红,怪不得他不能逢凶化吉,要给秦桧杀了。”

  完颜鉴不敢指出“满江红”是词不是诗,说道:“哦,这我倒真料想不到,皇上怎的会念岳飞所写的诗?”

  哈必图道:“皇上说岳飞的口气很大,我倒要和他比一比。他夸口要直捣黄龙,但终他一生都做不到。我却要在有生之年,灭了宋国。皇上还因此写了一首汉诗,说是要和岳飞比一比高下呢!”完颜鉴好奇之心大起,说道:

  “皇上这首诗不知哈大人可记得否?”

  哈必图道:“皇上的诗,我怎敢不念得滚瓜烂熟。”当下敞开喉咙,把这首诗朗诵出来:

  “混一车书四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这首诗他念过不知多少百遍,果然是熟极如流,背得一字不差。

  完颜鉴作洗耳恭听状,听罢,击节大赞:“皇上此一御诗,气盖今古,岳飞怎能和皇上相比,要比也只有——”哈必图道:“哦,只有谁?”

  完颜鉴道:“只,只有历史上功业最大的皇帝,才能和皇上相比,岳飞何足道哉?”

  原来金主完颜亮虽说是要和岳飞一比高下,但这首诗却是自比秦始皇的。只因秦始皇功业虽盛,但在历史上也以残暴著名,故此完颜鉴不敢直言。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书同文,车同轨”,即是把文字统一了,把度量衡(包括车轨的长短,田亩的大小、钱币的轻重和形式等等)的制度也统一了。“混一车书”亦即是代表统一天下的意思。

  完颜亮此诗,意思是说,他要像秦始皇一样统一天下,不容许江南有宋国另划疆界。西湖与吴山都在南宋的首都临安(即今杭州)境内,“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即是要灭亡宋国的意思。

  修剪花草那个女花匠听得哈必图朗诵此诗,心头大愤,不知不觉,“咔嚓”一声,剪断了一枝不该剪的枝头上开有牡丹花的花枝,幸而她的主人商州节度使完颜鉴正在把全副精神用于和钦差对话,大拍他们皇上的马屁,没注意及她。哈必图哈哈大笑,说道:“对,对,岳飞怎能和咱们的皇上相比,岳飞的‘直捣黄龙’只是梦想,咱们皇上的‘立马吴山’则是必定可以实现的!”

  他喝了一杯酒,继续说道:“岳飞不能和咱们的皇上相比,辛弃疾也不能和岳飞相比,对不对?”

  完颜鉴道:“对,对极了!岳飞最高的官衔是少保,辛弃疾如今还不过是耿京手下的一个参军,当然不能相比,不能相比!”

  哈必图笑道:“是呀,皇上连岳飞的什么、什么满堂红都念得滚瓜烂熟,你们唱一唱辛弃疾的什么、什么..(歌姬轻轻提醒他道:鹧鸪天)对、对,什么鹧鸪天,那又有什么关系!”

  完颜鉴放下心上石头,说道:“多谢大人通情达理,不加责怪。但她们选词不当,可还得罚她们多唱一曲。”

  领队的歌姬已有戒心,连忙请示:“不知大人喜欢听什么曲子?”

  哈必图哈哈笑道:“你问我怎样杀人,我倒敢自夸是个行家,问我曲子的好坏,那可是向瞎子问路了,还是请完颜将军说吧。”

  完颜鉴道:“哈大人过谦了。但哈大人既然有命,我也不敢推辞,就替哈大人点一曲吧。咏牡丹的诗词,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但似乎以唐代大诗人李白的清平调三章最为脍炙人口,就叫她们唱李白的清平调如何?”要知李白的清平调是为唐明皇与杨贵妃赏牡丹写的,这是“奉旨题诗”,必须讨好皇帝和杨贵妃的,在李白的诗篇中其实是庸俗之作,但却不会犯忌。(这里的犯忌是指犯哈必图之忌,至于词中的赵飞燕犯杨贵妃之忌,那是另一回事了。)

  哈必图笑道:“将军说是好的,那就一定是好的,唱吧,唱吧!”

  歌姬重展歌喉,唱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疑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卸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哈必图拍掌赞道:“妙极,妙极,你若是被选入宫中,一定也会得到当今皇上带笑看的。”歌妃犹有余悸,不敢多说,甚至连打情骂俏的话都没心思说了,只道:“大人,取笑了。”

  完颜鉴道:“不知大人是否还想再听新歌?”

  哈必图道:“我倒想再听一遍辛弃疾那首什么、什么鹧鸪天,不过不必起舞了,只清唱就行。还有,完颜将军,你知道我肚子里墨水不多,要请你为我讲解讲解词意才好。”

  完颜鉴自思:“我已经送了他黄金宝石,料想他不会故意找我的岔子。

  这首词也没什么犯忌之处,不怕为他解释。”于是稍作客气一番,便答应了。

  这首词是辛弃疾在一个姓祝的朋友家里赏牡丹作的,上半阙写花,后半阙兼写主人和陪酒的女子(大概也是主人家中的歌姬之类),正是可说得上是应他们的眼前之景的。后半阙歌词是:“香潋艳,锦模糊,主人长得醉功夫。莫携弄玉栏边去,羞得花枝一朵无。”

  哈必图听罢,笑道:“这位主人也算得是贤主人了,他喝醉了也有工夫陪客。但喝醉了赏花恐怕看不真切,咱们还是别喝醉的好。”完颜鉴忙拍他的马屁:“对,对极了。哈大人这样说才是真正懂得风雅之道呀!醉眼模糊,赏花还有什么意思,咱们这就赏牡丹吧。”哈必图道:“且慢,且慢。”

  完颜鉴道:“大人有何吩咐?”

  哈必图忽地问道:“弄玉是个很美貌的女子吧?”

  完颜鉴知道他读书无多,对有关秦弄玉的典故恐怕他听得不耐烦,因此只就诗句解释,说道:“一点不错,正因为弄玉是一个非常美貌的女子,所以客人劝主人不要带她到栏边赏花,恐防牡丹花见了这样美貌的姑娘,也要自愧不如。诗中的弄玉,是客人借用古代的美女来比喻主人家中那位陪酒的女子的美貌的。”

  哈必图哈哈大笑:“完颜将军,你的这班歌姬都长得天仙一般,依我看,随便你哪一个都比得上弄玉吧?”

  完颜鉴一听便知其意,说道:“大人的意思,是叫她们不要——”哈必图笑道:“是呀,请你不要叫她们陪我们赏花了。试想她们一个个这样美貌,她们都去赏花,牡丹花恐怕都羞得不敢开了。”

  完颜鉴屏退歌姬,其他仆人也都退下,天香亭里就只剩下主客二人了。

  这座天香亭是完颜鉴专为赏牡丹而建的,比王侯巨室的客厅还大。只剩下两个人颇有空阔之感,但目力所及,对园中的景物,却也看得清楚多了。那个女仆似乎恐怕惊动他们,在园子一角躲在花丛里轻轻修剪花枝,不敢走出来。

  哈必图道:“完颜将军,你过的真是神仙日子,但再过些时,恐怕你就要忙得没功夫也没心情赏花了。”

  完颜鉴吃了一惊,试探他的口风道:“大人是说将有大事发生?”哈必图道:“是呀,所以咱们还是先谈正经的大事吧,赏花可以稍稍押后。”完颜鉴道:“大人奉皇上密令出京,不知有何大事见告?”

  哈必图笑道:“完颜将军,皇上叫你在商州整军经武,皇上想要做的这件大事是什么,你也应该想得到吧?”

  完颜鉴道:“皇上是否将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哈必图道:“不一定是‘即将’,但伐宋之举,势在必行,至迟恐怕也不会迟过明年。”

  完颜鉴道:“请哈大人禀告皇上,卑职奉命镇守商州,不敢稍有松懈,军马粮草是都已有了准备的。伐宋之令一下,卑职愿为前驱。”

  哈必图道:“将军忠心为国,皇上是知道的。我这次回去,自必也会把将军如何悉心整军经武的功劳奏明皇上。”

  接着微微一笑,说道:“你放心,咱们如何饮酒作乐,听歌赏舞这些小事,我不会对皇上说的。其实皇上也喜欢女色,只是不能明言罢了。”

  两个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哈心图继续说道:“除了军国大事,皇上还有两件事情交托你,这两件事情虽然说不是军国大事,但也足以影响军国大事的。”

  伐宋这件大事,其实用不着哈必图传达皇上的意旨,完颜鉴亦已知道的了。金国要吞并宋国,这早已是路人皆知的公开秘密。他要知道的是皇上有何密令,心里想道:“这可说到正题来了。”

  “不知是哪两件事情?”完颜鉴问道。哈必图道:“你知道皇上最顾忌的是哪两个人吗?”

  完颜鉴其实是略有所闻的,但当然他不敢直说是业已知道。

  “卑职不知,请大人赐示。”

  哈必图道:“第一个是檀公直,他是贝勒身分,将军想必不会不知。”

  完颜鉴道:“这位檀贝勒不是听说在二十年前就已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吗?”

  哈必图道:“咱们是自己人,大家都不必顾忌。从现在起,咱们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好吗?”

  完颜鉴道:“多谢皇上和哈大人这样信任我,我若有所知,自是不敢隐瞒。”

  哈必图道:“三年前我也曾奉老皇上之命,秘密出京,你知道这件事吗?”

  完颜鉴道:“哈大人那年出京之事我是知道的,但老皇上密令我当然不得与闻了。”

  哈必图道:“实不相瞒,那年我秘密出京,就是奉了老皇上之命,召檀公直回京面圣的。”

  完颜鉴佯作吃了一惊,说道:“那位檀贝勒还活在人间?”

  哈必图道:“可惜现在他是否尚活在人间我却不知了。”完颜鉴道:“当年他没奉诏?”

  哈必图道:“是呀,我也想不到他那么大胆,竟敢撕破诏书。”

  完颜鉴道:“哈大人,那你怎能容他如此放肆?”

  哈必图道:“我当然不能容他如此放肆,当时就要将他逮捕回京。不料他非但敢撕破诏书,还敢公然拒捕。”

  完颜鉴道:“真是无法无天!但听说这位檀贝勒武功很好,是真的吗?”

  他已猜想得到,哈必图定是在檀公直手下吃了大亏,为了替哈必图遮羞,唯有抬高他的对手的武功。

  哈必图道:“他的武功是很不错,依我看,本国除了令叔之外,武功能够胜过他的恐怕也是寥寥无几。不过,他的武功虽好,我本来还是可以将他擒获的。只可惜我那两个随从本事不济,他们却打不过檀公直的亲家和儿子。

  那时檀公直已经给我用大力金刚手打得重伤,我,我也受了一点轻伤。但因我那两个随从丧命,我,我只好放、放过他了。”

  完颜鉴道:“他中了哈大人的大力金刚掌,料想也是不能活命的了!”

  哈必图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当今皇上却是放心不下。”他带着苦笑,喝了满满一杯酒,继续说道:“你知道那年我奉老皇上之命秘密出京之时,老皇上已是龙体欠安,准备传位给当今皇上的。老皇上此举是恐他万一驾崩之后,新皇上制伏不了檀公直,故而想趁在生之日,把檀公直除掉免除后患。当然所谓‘除掉’,不一定就是将他杀掉。老皇上的主意是要将檀公直押回京师之后,再行处置的。他和老皇上是中表之亲,他在朝之时,虽然有某些政见和老皇上不同,对老皇上也还是有几分忠心,不敢太过放肆的。

  故此老皇上以为他当会奉诏,那知他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呢!唉,他拒不奉诏,可苦了我了!”

  他追思往事,心中犹有余悸,抹了抹额上淌出来的冷汗,继续说道“我拿不到人,自己还受了伤,带伤赶路,两个月之后才回到京师,正不知如何向老皇上交差,幸好,不,不,不料,不幸..”他一时间未有详加考虑,说出“幸好”二字,方始省觉失言。

  完颜鉴连忙替他掩饰,说道:“是呀,那一年我们正在计划大举伐宋,我领一路兵马已经攻入大散关了,谁也想不到,不料,不料老皇上竟然不幸驾崩,新君即位,安内重于攘外,我们只好班师。”

  哈必图接下去道:“当今皇上即位,要办的事情很多,一时间也就无暇去理会那檀公直的死活了。但现在可不同了,完颜将军,我想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完颜鉴点了点头,说道:“当今皇上,文才武略,比起老皇上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当今皇上励精图治之下,国家已是安如磐石。”其实这一大串说话,只须四个字就可以说得明白,无非是指新君的地位已经巩固,不过,“地位巩固”这四个字却是不能由臣子来“妄加议论”的。

  哈必图继续说道:“是呀,国家安如磐石,当今皇上继续承老皇上的遗志,重新兴师伐宋了。既然准备伐宋,檀公直的死活就必须弄清楚了。完颜将军,你当然知道,檀公直在二十多年前是做过兵马大元帅的,目前也还有许多带兵的将领是他的部下,他对军心的影响,不能忽视!”

  这样说其实是和“安如磐石”四个字有矛盾的,但哈必图已是想不出更好的说法了。

  完颜鉴道:“我明白。目前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查明檀公直的死活。”

  哈必图道:“你可知道他当年躲在什么地方么?”

  完颜鉴道:“请大人示知。”

  哈必图道:“就在你管辖的商州境内,接近大散关的盘龙山上。”

  完颜鉴道:“大人要不要我派兵前往盘龙山搜查?”

  哈必图道:“我想檀公直没有这样笨,即使他没有死,料想也不敢藏在盘龙山上了。”

  完颜鉴道:“是,是。多谢大人教导。”

  哈必图忙把语气兜回来道:“将军,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这是笨主意——”

  “为了忠君之爱,即使明知他不会躲在盘龙山上,为了预防万一,咱们也应该去查一查的。不过我已经派人去查过了。要是再派兵去,那就恐怕要打草惊蛇啦!”哈必图道。

  完颜鉴道:“商州的户口是编有名册的,待我再下一道严令,要他们注意可疑的户口。倘若檀公直还没死掉,他敢藏在商州的话,我一定把他揪出来。”

  哈必图道:“将军肯这样尽心尽力,自是最好不过,但也要避免张扬。”

  完颜鉴道:“卑职懂得。”

  哈必图若有所思,沉吟半响,方始接下去说道:“注意可疑的户口是一个办法,但恐怕要费很大的人力,却未必能够得到结果。”

  完颜鉴顺着他的口气说道:“大人所虑甚是,注意可疑的户口,不过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罢了。依我想,那檀公直已经中了大人的金刚掌,他活下去的希望实是微乎其微,不过他的死若不查明属实,又不能解皇上之忧,咱们做臣子只能尽力而为。不知大人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迅速查明真相?”

  哈必图忽道:“我们是还有一个办法,不过你听了可别吃惊。”当下小声说了几句。

  尽管他已有“预告”,完颜鉴听了,仍是不禁大吃一惊,说道:“什么,这根线索,竟然是在宋国的边关总兵的官衙之内?”

  哈必图笑道:“不必大惊小怪,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上盘龙山找檀公直那天,宋国也派了四个大卫士前去,不过,我在先,他们在后,我是在下山之时,才碰上他们的。”完颜鉴道:“他们也去找檀公直做什么?”

  哈必图道:“他们要找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恰好是檀公直的媳妇。你别吃惊,也先别多问,待会儿我再告诉你他的媳妇是什么人。这个人是秦桧提拔的,你知道的,秦桧生前是和咱们有联络,所以我认识他们当中的一个。他们起初不知道檀公直的身份,也是我告诉他们。那时檀公直已经受了伤,依我猜想,檀公直可能已经给他们打死,也可能是两败俱亡!”

  完颜鉴道:“你没有和他们联络上么?”

  哈必图道:“这四个人杳无音讯,我们的人到盘龙山查过,也没发现他们的尸体。”

  “据宋国来的消息,那四个人是一去无踪,恐怕是已经死了。另外一个宋国来的消息,檀公直那个汉人亲家,大概十九亦已死了。不过消息的来源语焉不详,这亦即是说,我们还没有和在宋国那边替咱们做事的比较重要的人物直接见过面。

  “但现在却是接上线头的机会了。”

  说至此处,他的声音更低,差不多已是接近于“耳语”的程度了。

  “秦桧在生时的一个心腹卫士和咱们以前也是有联络的,他现在的身份是宋国的一等大内卫士,最近派来边关做监军,不过他的监军身份也不是公开的,你可以派人暗地里去见他,说不定他会知道檀公直的死生之谜,如果檀公直逃到宋国,请他侦查也容易些。”

  完颜鉴大喜道:“有这样的人在宋国边关,真是天助咱们大金了。莫说可以打探檀公直的消息,即使他毫无所知,我也是必须和他接上线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们在天香亭内细语喁喁,那个在花丛中修剪花草的女仆侧耳细听,听不清楚,索性伏地听声,但可惜得很,话语倒是断断续续听到几句,那个金国奸细的名字却听不见。他怕给发现,不敢伏地过久,待到哈必图和完颜鉴说话较为大声之时,她就站了起来重新修剪花草了。

  只听得哈必图说道:“檀公直是死是活我们暂且不管,但他的媳妇那天丝毫没有受伤,料想是还在人间的。这个娘儿身份的重要,纵然不能说是超过檀公直,恐怕也不在檀公直之下!”

  完颜鉴说道:“她是什么身份?”

  哈必图道:“她的父亲是张宪!”

  完颜鉴吃了一惊道:“张宪不是岳飞的女婿么?”

  哈必图道:“不错,正是和岳飞一同在风波亭被秦桧所杀的张宪。因此檀公直这个媳妇本人虽然无足轻重,但因她的外公是岳飞,她的身份就重要了!”

  完颜鉴怔了一怔,说道:“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岳飞的外孙女儿,竟然会嫁给咱们大金国的一个贝子!”哈必图道:“是呀,她做别个人家的媳妇也还罢了,做檀公直的儿媳妇,那就更加可虑啦!”

  完颜鉴瞿然一省,说道:“对,岳飞的旧部也还有许多在生的,有的已经变成草野之雄,有的则还在宋国军中任事,檀公直为儿子讨这门媳妇,其志恐不在小,说不定就是想利用岳飞的外孙女儿,联合岳飞的旧部,和咱们作对。”哈必图道:“如果她的公公和丈夫死了,她就会更加仇恨咱们大金,用不着她的公公指使,她一样也要和咱们作对。”

  完颜鉴道:“我懂,她本人虽然不是什么奢栏(了不起)人物,但因她是岳飞的外孙女儿,她的身份就重要了。咱们不能让她受人利用,做出对咱们大金不利的事,所以就必须将她除去,以免后患。”

  说至此处,他顿了一顿,跟着问哈必图道:“檀公直是咱们金国的老贝勒,有许多人认识他,但他这个媳妇,我的手下却是没有人见过她的,如何才能将她缉拿归案?”

  哈必图道:“我见过她,我凭自己的记忆已经请一位画师画出了她的容貌,现在我就把这张画图给你。”

  完颜鉴展开画图一看,笑道:“听说岳飞的女婿张宪是一员勇猛绝伦的虎将,想不到他的外孙女儿竟然还长得相当漂亮呢!”

  哈必图道:“她的名字我也查出来了,是盘龙山的猎户说出来的。”

  完颜鉴道:“叫什么名字?”

  哈必图道:“叫张雪波。”

  完颜鉴道:“叫张雪波?哦,我懂了,这个名字是含有深意的!”

  哈必图道:“含有什么意义?”

  完颜鉴道:“岳飞和张宪不是同时同地在风波亭被秦桧害死的吗?雪波的意思就是要雪风波亭之恨!”

  那个修剪花枝的女仆听见“张雪波”这个名字,不觉陡然一震,“咔嚓”

  一声,又把一枝不该剪的枝头上开有牡丹的花枝剪断了。

  天香亭里已经没有闲杂人声,这次可是引起了哈必图的注意了。

  哈必图抬起头来,把眼望去,说道:“这个躲在花丛里的女人是什么人?”

  完颜鉴道:“是一个专司料理牡丹的女仆。”

  哈必图道:“哦,她会种花?她是汉人的女子吧?”

  完颜鉴道:“不是,她是金人。”

  哈必图道:“她是‘家生’的还是买来的?”当时一般富贵人家的奴婢分为两种,一种是用钱买来的,一种是原有的奴婢生下的儿女,一生下来,身份也注定是奴婢的了,这种奴婢,称为“家生”的奴婢。

  完颜鉴不知他何以对一个女仆问得这样仔细,说道:“两者都不是。她本来是个难民,内子见她可怜,收容她的。”

  哈必图道:“她很得夫人宠爱吗?”

  完颜鉴道:“是的,内子见她有几分气力,又会栽花剪草,所以收了她做贴身女仆。”其实这个女仆之所以会“栽花剪草”,还是到了她的家中之后才学会的,不过完颜鉴恐怕惹起哈必图的多疑,累及他的妻子,故而没有详细说明。

  哈必图点了点头,说道:“请你叫她来!”

  完颜鉴叫道:“兰姑,你过来!”

  这个名字叫“兰姑”的女花匠似乎吃了一惊,应道:“大人,你叫我吗?”

  哈必图不觉皱起眉头,原来这个“兰姑”的名字虽美,声音却像破罐一般。

  完颜鉴道:“花园里又没有别的人,当然是叫你。你不必惊慌,这位哈大人有话问你。”

  这个兰姑是否惊慌不得而知,但当她走到哈必图面前的时候,哈必图倒是被她吓了一惊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貌丑的女人,脸上横七竖八的有许多疮疤。

  哈必图道:“听说你对牡丹花懂得很多,是吗?”

  兰姑说道:“这个园子里的牡丹花都是由我料理的,稍微懂得一些。”

  哈必图道:“好,我和将军正要去赏牡丹,请你作陪,给我们解释。”

  兰姑道:“奴婢遵命,请字可不敢当。”

  哈必图听她口音,虽然极为难听,却的确是商州一般土生土长的金人口音。

  这个兰姑陪他们去赏牡丹,果然是有问必答。

  她指出了许多著名的牡丹品种:泰红、姚黄、金粉、白玉、二乔、瑶池春、露珠粉、蓝田玉、银盏金龙..。

  最后指着一种黑牡丹说道:“这是最名贵的一种,叫做青龙卧墨池。”

  哈必图道:“这种黑牡丹我在御苑也见过,可惜只开了一年就枯萎了。

  那年开的花也没你这枝黑牡丹好看。”

  这个“青龙卧墨池”的花名因为比较特别,他还记得。心里想道:“看来这个女花匠倒不是冒充的。”

  完颜鉴道:“这种黑牡丹的原产地是在山东荷泽,花谱上也有名的。有这样两句话说:‘荷泽牡丹甲天下,天下牡丹出荷泽。’但可惜或者是因接种不得其法,荷泽的名种牡丹移植外地,大都不能生长。这枝黑牡丹能够成长、盛开,说起来还是靠了兰姑的功劳。”

  哈必图道:“哦,如此说来,你倒真是专家了,如何培植,你说说看,我也想知道呢。”

  兰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困难,牡丹花是喜欢生长于阳光充足,排水良好,土壤深厚肥沃的土壤中的。这里的土壤都是经过加工施肥的,在没有阳光的阴天,我们就利用炭培的方法让它得到暖气。选种时选取在原地已定植生长了三四年的牡丹,用种子育苗和分株的方法繁殖,分枝繁殖的时间也要注意,必须是在每年秋分至寒露之间,挖出根部,剪下粗根,存下细根,视每蔸芽头多少,按其生长情况用竹刀将根蔸分开若干块,每块保留二三个新芽移栽。若是用种子育苗法则必须于七月份收取种子,于当年九月播下,播种以后幼苗经过足二年生长,才能于九月份或十月份起苗移栽定植。”

  哈必图因为常常陪皇帝在御苑赏花,对花事也说得是一知半解,听兰姑说得头头是道,心里想:“可惜她长得太过丑陋,否则倒是可以将她荐入宫中当个花匠。”

  他本来是有点疑心,至此方始消除,心中暗自失笑:“我也真是太多疑了,她和那个人不过是背影稍为相似而已,怎能真的就是那个人?那人是在盘龙山长大的,恐怕压根儿就没见过牡丹。面貌纵然可以改变,也改变不了这样大,而且以那人的身世以及遭遇之惨,她又怎能有闲心学种牡丹?甚至懂得比御苑的花匠还多!”

  哈必图道:“看了这许多名种牡丹,真是令我大饱眼福,不过今天恐怕是看不完的了,还是留待明天再仔细赏玩吧。”

  完颜鉴会意,说道:“兰姑,你回去伺候夫人吧,这些花草,明天修剪不迟。”

  兰姑遵命退下,但她走到一座假山背后,却停下脚步。

  节度衙的花园很大,经过这座假山,还要走一段花径,才能走出园门。

  但她躲在假山后面,完颜鉴已是看不见她了。

  她只不过是一个仆人身份,完颜鉴当然绝对料想不到她敢这样大胆。

  而且那座假山和天香亭的距离少说也有半里之遥,即使有人躲在假山后面,也听不见天香亭这边的谈话。是以他根本就没起过怀疑,这个兰姑竟然敢在假山后面偷听。

  完颜鉴和哈必图回到了天香亭来,笑道:“这个兰姑倒是有点本事的,只可惜面貌太丑。哈大人,我以为你只喜欢美女,想不到你对她倒也似乎颇有兴趣。”

  哈必图竟然一本正经的说道:“不错,我对她是颇有兴趣。对啦,你说她是难民,她是怎样遇难的?你和她又是怎样碰上的?”完颜鉴道:“就是那年我从大散关班师回来,在路上碰上的。据她说他的全家都已被宋兵所杀,内子见她可怜,就收留她了。”

  哈必图道:“她没有孩子的吗?”完颜鉴道:“我说漏了一点,她全家遇害,是指她的父母和公婆丈夫等人通通被宋兵所杀,她的孩子倒还没有遇难。”

  哈必图道:“她的孩子有几岁了。”

  完颜鉴暗暗奇怪:“为什么哈必图问得这样仔细?难道他是怀疑兰姑来历不明?”

  他小心翼翼地答道:“她有两个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三岁。”

  哈必图听说兰姑有孩子之时,本来又已起了几分疑,但一听得她有两个孩子,这几分疑心又消除了。他暗自思量:“三年前那娘儿只有一个孩子,即使她是夫死再嫁,也不可能就生出一个三岁大的孩子来。”他本来不是粗心的人,但在这件事情上,却未够细心推敲了。他一时间可没想到,这个三岁大的孩子可能是遗腹子。

  不过他的粗心也并非没有原因的,因为他所怀疑的那个“娘儿”,三年前还曾经是打过虎的女英雄,哈必图就是在她打过老虎的那天晚上,到过她的家里的。

  虽然哈必图没见过她打虎的身手,但试想一个在当天还能够打老虎的女人,如何会给别人看出她是孕妇?因此在哈必图的印象中,他见过的那个“娘儿”是怎样也不可能和一个孕妇联想起来的。

  他去了疑心,随口笑问:“她的孩子长得没她这样丑吧?”

  完颜鉴笑道:“说也奇怪,乌鸦也会养出凤凰来呢。她的孩子非但不丑,而且比一般孩子还要俊美得多,尤其是她那个三岁大的女孩,内人喜欢得不得了,简直想要收她做干女儿。”

  那知哈必图对女孩子不感兴趣,对男孩子却感兴趣,他很留神地听完颜鉴说话,听罢,若有所思,忽地说道:“兰姑那个十二岁大的男孩子我倒想见他一见。”

  完颜鉴有点为难神色,说道:“这孩子很野,我也不常见到他,但听说他是很喜欢到山上跑的。我叫人去找他就是,但恐怕一时间未必找得着他。”

  哈必图只是略起疑心而已,并非一定要见那孩子不可的,于是说道:“也不用这样着忙,反正我还要过两天才走。明天你再叫那孩子来见我吧。今天咱们先谈正事。”

  ×××

  兰姑躲在那座假山后面,偷听他们说话,一面听一面捏着冷汗,越听越是吃惊。

  本来天香亭和她藏身之处距离甚远,换了别一个人,甚至即使是学过武功的人,也不能听见天香亭这边的谈话。

  但她却听得一字不漏,因为她是自小就在盘龙山长大的!她的丈夫是猎人,她也常常跟丈夫去打猎的。在山上长大的人听觉已是要比普通人敏锐的了,何况是以打猎为生的人?猎人必须具备的本事之一,就是能够在很远的地方听得见野兽走路的声音。他们伏地听声的本领是比江湖人物更高的。

  面听一面手里捏着一把冷汗,直到听见了哈必图说明天才要找她的孩子,她才松了口气,稍稍放了点心。

  但想起孩子,她却不禁心头苦笑了。

  她的容貌并不是生成这样丑陋的,她是为了避难,不能不自己毁容的。

  她想起那天早上,她的孩子醒来,第一次看见母亲变得这样丑陋的时候,是如何吓得哭了起来!

  “好在我变成这个样子,否则一定逃不过哈必图的眼睛!”

  “冲儿哭那一场也是值得的,他总算学会一个忍字了。若不是他学会一个忍字,三年前那场灾难我们就避不过。”

  原来这个兰姑不是别人,她正是哈必图所要缉拿的张雪波,身份是岳飞的外孙女儿的张雪波。

  三年前那场“因祸得福”的奇遇在她心头重新浮现。

  天地茫茫,她和孩子不知应该走到哪里去觅容身之地。

  她想回到宋国去,宋国对她来说虽然比金国更加陌生,但总是她的故国。

  她的父母和亲人是埋在宋国的土地上的。

  不料未到大散关,已经碰上完颜鉴从大散关撤回来的兵马了。

  金兵包围她们母子,有的说她是宋人的奸细,要把她打死;有的见她长得壮健,要她做随军的民伕。好在她已经毁容,否则恐怕还要受更大的侮辱。

  忽然有一顶轿子停在她的面前,一个贵妇人揭开轿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这个难妇如此可怜,你们还欺侮她!”

  这个贵妇人是完颜鉴的妻子。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这位将军夫人心地倒很仁慈,而且和她“投缘”,不但收留了她,而且要她做贴身女仆。

  她编造的那段谎话,由于夫人都已相信了,节度使衙门那些下人也就没人敢怀疑了。其实,认真说来,也不算全是谎话,她的父母和外公的确是被“宋国人”害死的。

  她改姓鄂,这是金人普通的姓氏,恰好和她的外公岳飞的“岳”字同音。

  兰姑这个“兰”字是她本身的姓和她夫家的姓,“张”字和“檀”字拼出来的。

  第二年春天她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羽樱。

  完颜夫人没生下儿女,对她的女儿特别疼爱,疼爱得简直有点“过份”,她为她的女儿请了奶妈,经常把她的女儿留在身边。“过份”的程度,几乎不像是她的女儿,而是将军夫人的女儿了。

  她的女儿像是从荷泽移植来的名种牡丹,被放进“温室”培养,不但和外面的天地隔离,也隔离了母体,她要见自己的女儿,也得先请求夫人的准许。

  衙门里的人都说她有福气。她心头苦笑,却也不能不承认这是一种“福气”。

  她只有十月怀胎之苦,却免了三年哺育之劳。

  怀胎虽苦,但比较起来,到底还是生孩子容易,抚养孩子较难的。

  她被免除了抚养儿女的“麻烦”,她是可以专心教自己的儿子了。

  她白天帮夫人料理牡丹,晚上就偷偷教她的儿子檀羽冲(现在已改名鄂冲)练武。(假如她的女儿不是另有奶妈照料的话,她在晚上哪里还有精神做别的事情?)

  她在盘龙山的时候,本来是连牡丹花也没见过的,现在已经成为种植牡丹的“专家”了。

  这方面的知识,是两个老花王传授给她的。夫人喜欢牡丹,她用重金请来的这两个“花王”,据说是比御苑的花匠还更高明的。夫人兴致好的时候,有时也会指点她。现在她已经是专家了,以她现在专家的眼光看来,夫人对牡丹花的知识,是绝不在那两个花王之下的。

  “奇怪,夫人为什么只喜欢牡丹?”

  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问过夫人。但不管怎样,夫人这种特殊爱好,今天却救了她的命。

  要不是她得夫人将她培养成为一个种牡丹的“专家”,刚才哈必图盘问她,只怕问不上三句,她就对答不来了。那两个花王因为年纪太老,虽然尚未退休,但料理牡丹的事情,主要已是由她负责。

  她白天料理牡丹,晚上传授儿子武功,这两方面都已有了令她满意的成绩。

  满意得简直超过她原来的期望!她的儿子本来聪明绝顶,虽然限于年纪,还不能说是已经成为“高手”,但对檀家的家传武学,却已学得烂熟于胸,只谈“武学”的造诣,甚至是比他的母亲还更高明了。(檀家的武功秘笈,是她的公公临死之前交给她的。她只能照本宣科,传给她的儿子。在节度使衙门里,她是不敢偷练的。她的儿子可以跑到外面去玩,练习的机会反而比她多。)她在夫人跟前的特殊地位,还给她的儿子带来了另外一种“福气”。

  由于她的特殊地位,节度使衙门的上下人等,对她的儿子也都另眼相看。

  节度使衙门高手如云,在完颜鉴重金礼聘之下,有许多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都做了他的卫士。

  檀羽冲最喜欢看那些卫士练武。那些卫士为了讨好他,也常常教他三招两式。

  檀羽冲跟母亲学的只是武学的原理(主要是内功心法),在尚未大成之前,反不如那些卫士教他的招式更切实用。

  其中有两个和他特别要好的卫士,时常陪他到山上练武。因为在山上练武,有许多好处,例如要练轻功,在平地练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在山上练的。

  (还有一个好处,在山上练可以避免给完颜鉴看见,不过,这一点,檀羽冲当然是不会告诉那些卫士的了。)

  没有卫士陪他的时候,他一个人也喜欢到山上去“玩”。——躲在没人到的地方,练他的家传武学。

  张雪波看见她的儿子武功进展神速,当然是很喜欢的。她常常想,这样下去,孩子未到十六岁就可能成为一流高手了,虽然未必比得上他的爷爷,但要杀像哈必图这样的仇人,说不定也可以做得到了。

  但想不到的是,孩子还未到十六岁,只是十二岁刚满,他们两家的仇人之一的哈必图就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的孩子还未有能力报仇,哈必图正是要找她的孩子!而且期限已定,至迟不过明天,完颜鉴就要把她的孩子找来,让哈必图审问他了。

  (哈必图为什么要“见一见”她的孩子,这原因完颜鉴不知道,她当然是知道的。)

  “好在哈必图现在尚未认出我,也未敢断定冲儿就是檀家的小贝子,但若给他见到,他还会认不出是冲儿吗?十二岁大的孩子和九岁大的孩子虽有差别,差别也不是很大的。”

  怎么办呢?

  正当她心乱如麻的时候,完颜鉴和哈必图在天香亭那边谈话的声音,又传到她的耳朵中了。

  他们谈话的内容,立即吸引了张雪波的注意。

  他们在谈到一个人,这个人正是张雪波想要找寻,却连他的半点消息都听不到的。

  “对啦,一个女仆无关重要,咱们还是谈正经事吧。刚才说到哪里?”

  完颜鉴道。

  哈必图道:“说到当今皇上最顾忌的两个人。”

  完颜鉴道:“对,第一个是檀公直,你已经说过了,第二个是否即是他的媳妇张雪波?”

  哈必图道:“不,张雪波是只能和檀公直算在一起的。第二个皇上所顾忌的另有其人。这个人论地位和论武功,比起檀公直来都是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皇上对他的顾忌,恐怕也要比对檀公直的顾忌更多一些!”

  完颜鉴吃了一惊,说道:“檀公直已经是咱们大金国的亲王,有谁比他的地位更高?论武功,我的伯父完颜长之是公认的本国第一高手,檀公直的武功仅次于家伯父,虽然没有金国第二高手的称号,实际亦已算得是第二高手了。对皇上不忠的王公大臣,又有谁的武功能够比檀公直更高?”说到此处,不觉心里有点发毛:“莫非皇上顾忌的第二个人,就是我的伯父?”他的伯父完颜长之是现任的兵马大元帅兼御林军统领,又是皇叔身份,论地位也要比当年的檀公直更高。哈必图所说的那个人具备的那些条件,竟似非他的伯父莫属的。

  哈必图笑了一笑,说道:“你忘记一个人了,那个人是有资格可以做辽国的皇帝的。”

  完颜鉴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但还有点怀疑,说道:“辽国不是早已在二十年前,就已给咱们灭了么?”

  哈必图道:“是呀,所以这个有资格做辽国皇帝的人,似乎只有耶律延禧的儿子吧?”耶律延禧是辽国最后一个皇帝,国亡之后,被金人囚于五帝城三年,终被杀害。

  哈必图道:“不错,这个人正是耶律延禧的儿子。”

  完颜鉴道:“耶律延禧的五个儿子六个女儿,不是听说都已被杀了么?”

  哈必图道:“这个人是耶律延禧的第六个儿子,是耶律延禧未做辽国皇帝之前的私生子,不知什么原因,在他即位之后,却没有为他的这个私生子正名份,这私生子也不是在宫中长大的。不过,身份虽没公开,辽国的王室中人,还是有许多人知道的。这个人密谋恢复辽国,皇上和令伯父也是知道的。令伯父没有对你说过么?”

  完颜鉴道:“说是说过一点,但没说出那个人的真正身份。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想密谋造反的辽国人。”

  哈必图道:“令伯父是在你出镇商州之前说的吧?”完颜鉴道:“不错。”

  哈必图道:“如此说来,令伯父当时可能还未知道这个人的真正身份。”跟着问道:“关于这个人,令伯父还说了一些什么?”

  完颜鉴道:“家伯父是在和我谈及当今武林高手之时,提及这个人的。

  他说听说这个人的武功很是不错。”

  哈必图道:“令伯父是当今第一高手,他说‘不错’,那已经是非同小可了。我也曾听到一些武林人物的谈论,说出来你别生气。”完颜鉴笑道:

  “我又不想和这个人一较高下,别人说他的武功好,我又怎会生气?”

  哈必图道:“令伯父可是想和此人一较高下的啊!”完颜鉴道:“那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哈必图道:“那些人倒不是认为此人的武功一定在令伯父之上,只是说此人的武功比檀公直高明得多,但若与令伯父比较,他们就不敢妄加议论,不知谁高谁下了。”完颜鉴道:“只不知家伯父常日说的那个人,是否即是咱们现在说的这个人?”哈必图忽道:“完颜将军,听说你的金刚指功夫练得很是不错。”

  这句话来得很是突兀,完颜鉴不知他的用意,小心答道:“我是跟家伯父学的,不过略得皮毛而已,怎比得上哈大人练的大力金刚掌功夫。”

  哈必图道:“将军不必客气。咱们各自将那个人的名字写在这张檀香桌上如何?”

  完颜鉴当然懂得,所谓“写”即是要他以指代笔“写”出来的意思。当下笑道:“大人想考我,我是唯有从命,写得不好,大人可莫见笑。”

  张雪波在假山那边偷听,当然看不见他们在桌子上写的是什么字。半响,只听得哈必图笑道:“果然是同一个人。将军的指力入木三分,家传绝技,确是非同小可。”

  完颜鉴道:“多谢大人夸赞,但这人的名字留在桌上,恐有未便,待我用刀将它铲去吧。”

  哈必图笑道:“用不着这样麻烦——”笑声未绝,只听得完颜鉴已在大声喝采起来,说道:“大人的金刚掌力,才当真是非同小可呢,只这么轻轻一抹,就抹平了!”

  那人的名字已经给哈必图以金刚掌力抹去,但张雪波虽然看不见,亦已知道这人是谁了。

  这人是辽国末代皇帝的私生子,辽国皇帝复姓耶律,子从父姓,这个习惯,宋金辽三国都是一样的。固此张雪波虽然看不见这个人的名字,但最少亦已知道他是复姓耶律的了。

  张雪波瞿然一省,心里想道:“这个人莫非就是公公要我寻找的冲儿的师父?”这是她的公公在临死之前嘱咐她的,临死之前,气息奄奄,说得当然甚为简略,姓名都说得不全。但从公公简略的嘱咐中,她也知道了四点事实,一、这人是公公的好朋友;二、这个人的武功在公公之上;三、这个人复姓耶律;四、这个人已经答应了公公,收她的冲儿做徒弟。二、三两点,已经是和哈必图所说的相符了。

  心念未已,只听得天香亭那边,哈必图又在说话了。

  “辽亡至今,已有二十余年,这个人咱们还是始终抓不到他。完颜将军,你可知道其中缘故?”

  完颜鉴道:“是否因为此人武功太高?”

  哈必图道:“这个人的武功,是在辽国灭亡之后,才练得这么高的。在辽国灭亡之时,他还未到二十岁,虽然懂得一点武功,却还及不上咱们一个普通的巴图鲁!”完颜鉴道:“是不是因为当时咱们的人还未知道他的身分?”

  哈必图道:“不,老皇上是早已知道他的身分,也知道他是矢志想恢复辽国的了。老皇上在灭了辽国之后,就发出密令,要七个金帐武士负责去缉拿这人归案,我就是这七个中之一人。”

  完颜鉴道:“那为什么抓不到呢?”

  哈必图道:“因为有檀公直包庇他。檀公直当时还是咱们金国的贝勒,而且是握有军权的贝勒。”说至此处,声音略低:“后来檀公直之所以要逃亡,和老皇上政见不同,固然是最大的原因,但他知道了老皇上知道他包庇那人的秘密,也是促使他逃亡的原因之一。”

  听至此处,张雪波一颗心怦然而动:“原来这个人和公公是有过这样一段交情,怪不得公公放心把冲儿托付给他了!”从哈必图的口中亦已证实了这个人是她公公的好朋友了。公公说的那个人,就是他们说的这个人,那是一定不会错了!她第一次听见了这个人的消息,但这个人目前在何处呢?

  哈必图继续说道:“那年我奉老皇上的密令,去宣召檀公直回朝,后来方始知道,这个人先我三天,已经到过盘龙山见过檀公直了。不但如此,他在我负伤下山之后的第二天,又重回盘龙山。这一次恰巧碰上前往搜山的一小队御林军,他把这一小队共有三十多人的御林军,连同两个有巴图鲁衔的都尉在内,杀得一个不留!”完颜鉴道:“这件事家伯父也曾和我说过,他说这是御林军的奇耻大辱,只恨不知此人逃往何方,无法缉拿归案。”哈必图道:“好在现在已经知道了!”

  完颜鉴连忙问道:“是在哪?”

  哈必图道:“那次他逃出盘龙山之后,据说是逃往宋国。有人说他是在去拜访中原四大门派的掌门研讨武功的;也有人说,他是去找寻岳飞的旧属,意欲与岳飞的旧属结盟反金的。众说纷纭,不知真假。但有一点,现在却是可以证实的了,他上个月已经离开宋国,目前很可能就是在贵节度使所辖的境内!”

  完颜鉴吃了一惊,说道:“就在商州境内?”

  哈必图道:“这只是我凭他的行程推断的,或者在途中逗留也说不定,但总之不可不防!”

  完颜鉴道:“好,那么我立即下令,要他们注意外来的可疑人物!”

  哈必图道:“也不必马上就去,此人武功太高,切忌打草惊蛇,蛇捉不到,反被蛇咬。明天有三个金帐武士会来到商州。待他们来了,咱们再合计合计,如何对付此人!”从言语中也可听得出来,哈必图对这个人实是忌惮之极。

  张雪波在假山那边偷听,不由得又惊又喜。心里想道:“他来到商州,碰上的机会虽然还是微乎其微,但总比以前完全不知道他的消息好多了!”

  但随即又是心头一沉,想道:“这哈必图明天就要我的冲儿去见他,冲儿的师父纵然来到了商州,也是远水不救近火。我的冲儿如何才能避过这场灾难呢?”正当她惊喜交集之际,忽听得有脚步声向她藏匿之处走来。

  张雪波恐防给他发现更加不妙,索性自己从暗处先走出来。这个人是完颜鉴手下的卫士,和她也是相熟的。

  他正想说话,张雪波就把一根指头竖了起来,贴着嘴唇,轻轻嘘了一声。

  这个卫士是知道她的身份的,见她如此示意,连忙蹑手蹑脚地和她走出园门,方敢开口。

  “哈大人还在里边?”

  张雪波道:“你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吗?”

  那卫士点了点头,说道:“我有点事情想禀告将军,但听得崔总管说,将军陪钦差大人看了一回歌舞,就叫众人退下,崔总管也不敢替我通报。但他告诉我,你是奉了夫人之命,修剪花枝的。你不比我们,将军对你无须避忌,所以崔总管叫我先找你打听打听。”

  张雪波道:“你是将军的亲信卫士,要见将军,何须先来向我打听。”

  那卫士道:“话不是这样说。若在平时,我当然无须禀报,但此际却是有钦差大人在里边的呀。万一他们正商议什么军国大事,我进去打扰,那就不好了。对啦,兰姑,你怎么也出来了?”

  张雪波道:“将军要我陪那位哈大人看了一会牡丹,然后他说,花枝明天修剪不迟,我当然乐得偷懒了。”

  那卫士道:“兰姑,多谢你提醒我,你想要什么东西,明天我就买来给你。”

  张雪波道:“我可并没有提醒你什么呀。”

  那卫士笑道:“彼此心照,也就是了。”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兰姑是夫人身边最得宠的女仆,完颜鉴都要她避开,这当然是因为他和哈必图所说的事情,是不能让任何人听见的了。兰姑把这件事告诉他,亦即等于提醒他了。

  张雪波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商量什么,不过如果你的事情确实非常紧要——”

  那卫士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商州城内,发现一个踪迹可疑的人物,我想求将军指示。你这样问,是不是可以替我..”

  张雪波其实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不敢太着痕迹,说道:“我不过随便问问,将军刚刚叫我回去伺候夫人,我还怎敢多事。”

  那卫士道:“好在这件事也并非马上就要办的。我可以在这里等候。”

  张雪波道:“好,那你在这里等候好了。”那卫士为了讨好她,说道:“有件事情,你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

  张雪波道:“什么事情?”

  那卫士道:“我回来的时候,刚好见令郎在场子上跟老褚练武,一套伏虎拳打得虎虎生风,真是好得不得了!”这个“老褚”单名一个“岩”字,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在一众卫士之中,他教檀羽冲练武,是教得最为用心的一个。

  张雪波淡淡说道:“小孩子玩耍,也值得拿来夸赞。”那卫士笑道:“单我夸赞,没有什么稀奇。还有一个人比我更为夸赞他呢,你猜是谁?”

  张雪波道:“府中卫士少说也有一百数十人,我怎么猜得中是谁?再说,你们夸赞他,也不过是哄小孩子喜欢吧了。我可不是小孩子。”

  那卫士笑道:“这个人可不是普通的卫士,是我们卫士的头头。有巴图鲁衔的军副队长车缭!你也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人的,他一向沉默寡言,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跟他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听见他称赞过别人。但这次他对令郎可是大赞特赞,说是这套伏虎拳令郎才不过学了十来天,打出来非但中规中矩,甚至比许多出身少林寺的弟子还要高明。他说令郎是天生的练武资质,连车缭都夸赞你的儿子,还不值得你高兴吗?”

  张雪波摇头道:“这孩子就是喜欢练武,我倒担心他不务正业呢。”当然她是故意这样说的。其辞若有憾焉,其心则实喜之。那卫士道:“兰姑,你这话可说得有点不对了。怎能说练武不是正业呢?咱们的完颜将军就是武功练得很好的,令郎将来——”

  张雪波道:“我可没工夫和你闲磕牙了,我的孩子怎能和将军来比,我也不指望什么富贵,只盼孩子能安安份份守在我的身边。对不住,我要回去侍候夫人了,你在这里等吧。”她一个人走开,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欢喜的是儿子练武,进境神速,能够博得车缭称赞,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的。

  担忧的是,儿子就在府中的练武场上练武,那么说不定完颜鉴今天就会把他的儿子叫去见哈必图。

  “他若是在外面玩耍还未回来那还好些,可以多一个晚上的时间给我想应付的办法。但若这个卫士待会儿万一和将军提及冲儿今天练武的事,哈必图恐怕立刻就要将军叫他来了,怎么办呢?”

  节度使衙门的规矩很严,内堂的婢仆是不能踏出外门的。她虽然得宠,也还是个女仆人的身份。以一个女仆人的身份,跑到练武场上看人练武,那是连想也不能想的事情。须知练武场这种地方,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禁止女人进去,实际上也等于是“女人的禁地”的了。何况即使那些卫士不赶她走,她跑到练武场去叫她的儿子回来,那也是太着痕迹的。

  怎么办呢?

  张雪波心乱如麻,终于得了一个主意。

  她没有回去“伺候”夫人,而是到一个老花王的住所去。

  这个老花王叫佟玉桂,是教她种牡丹的师傅。由于年纪老迈,如今已是等于半退休。节度使衙门有两个花园,内花是专栽牡丹的,还有一个外花园兼种其他花木,佟玉桂就住在外花园,张雪波是时常到他那里“串门子”的,不会引起别人疑心。

  老花王见她来到,甚是喜欢。

  “听说从京城来的哈大人和将军在赏牡丹,他们很赏识你种的牡丹吧?”

  “牡丹种得好,这都是佟师傅你的功劳。哈大人问了我一些移植荷泽牡丹的方法,我的这点玩艺都是师傅你教会我的,我按师傅所教的说给他听,侥幸应付了过去,没给你老丢脸。”

  佟玉桂哈哈笑道:“你早已青出于蓝了,我晚年能够收了你这样一位好徒弟,实在是平生最得意的事。”

  张雪波道:“我是特地来向师父道谢的,要不是佟师傅你把平生的技艺都传了给我,我哪里有今天的好日子过。”佟玉桂道:“对啦,说起你的儿子,那更是前途如锦了。他学的可是做军官的本领,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兰姑,你真好福气。”说至此处,不觉有点黯然,因为他是无儿无女的。

  说至此处,张雪波也正好可以牵入正题了,说道:“佟师傅,你喜欢我这孩子,我叫他拜你做干爹好不好?”

  佟玉桂道:“这我怎么敢当?兰姑,你有这心意我已感激你了。”

  张雪波道:“我们母子都是你栽培的,你别客气,择个好日子我叫他向你磕头,你一定要收他做干儿子。不过说起这个孩子,我,我..”佟玉桂道:“你有什么心事,但说无妨。”

  张雪波道:“也不是什么心事,这孩子今天我还没有见过他,他总是喜欢在外面乱跑,我不想他变得太野性,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可以帮我找他回来吗?”

  佟玉桂笑道:“这孩子是到山上去了,但可不是去玩的。”张雪波吃了一惊,说道:“他不是在练武场上练武吗?你怎么知道他上山去了?”

  佟玉桂道:“说出来叫你高兴,不错,他半个时辰之前还在跟老褚练武的,后来车都尉(车缭的官衔。他是以都尉的职衔担任卫士的副队长的)看了一会,似乎很夸奖他,他们三个人就一同出去了。他们从这个园子的后门走出去,我刚好看见。至于练武场上的情形,则是另一个卫士告诉我的,他知道我们时常见面,因此特地告诉我,好让我说给你听。”

  张雪波听了,做声不得,原来她是想要儿子在未奉召之前偷偷逃走的,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佟玉桂道:“听那卫士说,车都尉似乎要收令郎做徒弟,这次他们一同上山,是想在山上叫令郎练一些平地上不方便练的武功给他看的。”忽然发现张雪波面色似乎有点不对,他停了下来,咦了一声,说道:“车都尉看上你的儿子,你怎么有点不大高兴呢?”

  张雪波道:“不,不,我正是因为太高兴了,反而有点害怕,怕,怕这孩子福薄消受不起。”老花王看着她的眼睛,似乎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内心的秘密。

  张雪波内心的秘密他或许还未看得出来,但他已经看见她眼眶的一滴泪水。

  ×××

  檀羽冲在上山的时候,已经显露了一点纵跃的功夫。他根本就是在山上长大的孩子,爬悬崖峭壁,自小就习惯了,虽然没有认真练过轻功,但加上他现有的内功底子,纵跃的功夫比起节度使衙门的一般卫士已是不遑多让。

  但由于他这种功夫(自小习惯爬山)不是“正规”的轻功,落在武学的大行家眼中,还是看得出其中分别的。而车缭就正是这样的一位武学大行家。

  车缭看在眼内,却不出声。

  他们到了山上的一块草坪,车缭叫褚岩和他“喂招”,练了一套拳法和一套刀法。然后车缭忽地说道:“来,我和你拆招,你可以施展六合刀法和我空手对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