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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俗世柔肠俗世恨 别时琴心别时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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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忘情地相拥相抱。
时光过得极慢,好半天,雯儿从韦小宝的怀里挣出了身子,理了理鬓发,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哥,咱们只顾自己高兴了,忘了救命恩人啦。”
洪安通却是面色苍白,浑身水洗的一般。衣衫俱已湿透,那都威风凛凛的长胡子,也湿得如同从水里浸泡过的一样。
雯儿下得床来,在洪安通面前抱拳行礼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洪安通犹自在调息运气,没有应声。
韦小宝一拉雯儿的衣袖,道:“教主在运功,咱们还是不要打扰他罢。”
雯儿跟着韦小宝来到外间,曹雪芹一见之下,也是大喜过望,扑进雯儿的怀里,道:
“雯儿姐姐,你大好了么?”
韦小宝一把推开他,低声道:“妹子,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雯儿愕然道:“洪老前辈救了我的命,咱们怎能一走了之?”
韦小宝着急道:“亲亲好妹子,现下不走,待会儿他奶奶的洪老乌龟功德圆满,可就晚了,咱们再也走不成啦。”
雯儿索性坐了下来,尽量将话说得委婉些:“大哥,江湖人物,义气为先。这种不仁不义的事情,妹子恕难从命。”
曹雪芹也插话道:“是啊,言而无信,仁者不为,人神共愤。”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曹小花脸,你乱插甚么一杠子?老子且来问你,是性命要紧啊,还是甚么狗屁仁义要紧啊?”
曹雪芹道:“自古人无信不立……”
韦小宝打断他的话,道:“人无信站不起来,一个甚么值一千两金子,老子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么?不过洪老乌龟并不是真心相救,而是为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没有存了好心。”
雯儿的心里打了个突,面孔一红,道:“难道他对我……”话没有说下去,意思却是极为明白:“难道他对我存了甚么非分之想?”
韦小宝心道:“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吓唬你一下也好。”道:“老子抢了他的老婆,教他戴了顶天下第一的绿帽子。做了个天下第一的大乌龟,他能善罢甘休么?自然恶罢甘休了。”
雯儿也没有弄明白甚么教“恶罢甘休”,只是女子一关乎自己的名节,便格外的没了章程,迟疑了一下,道:“大哥,我听你的。”
韦小宝道:“事不宜迟,快走。”
三人刚刚走到门口,却见洪安通从天而降,冷笑道:“招呼也不打一个么?”
雯儿躬身道:“前辈。”
心中却是吃惊不小:“此人耗费了如此巨大的内家真力,顷刻之间便复元如初,功夫当真了得。”
洪安通道:“韦小宝,想赖帐么?”
韦小宝诧异道:“教主说甚么?你老人家要赖帐?咱们不是说得好好的,连本带利,一次付清了么?”人无信站不起来,一个甚么值一千两金子……”
洪安通道:“对极,人无信不立,一诺千金,你便将剩下的七十四个地名告诉了本座,银货两讫,从此两不相干。”
韦小宝胡搅蛮缠道:“甚么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教主,你老人家还不到阎王差了无常来请的年纪罢?”
洪安通逼前一步,道:“你真的要赖?”
韦小宝看他眼里的光极是凶恶,要吃人一般,不由得害怕,道:“属下一时糊涂,记不清了也是有的……啊,我想起来了,我是说过,只要教主治愈了雯儿妹子的伤,便告诉你七十四个地址。”
洪安通点头道:“你能想得起来自己的话,那是你的福分。”
韦小宝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道:“记是记得起来了,对,教主,咱们开的盘子,是治愈我义妹的内伤,是不是啊?”
洪安通点头不语。
韦小宝道:“你点头便是认了。我且请问教主,我义妹的伤,你治愈了没有?”
洪安通道:“你没长眼睛么?”
韦小宝上下打量着雯儿,半晌,道:“唔,眼下看着倒是像痊愈了一般。”
他将脸转向了雯儿,道:“雯儿妹子,那一次咱们请胡神仙算命,他怎么说你来着?”
雯儿不知道韦小宝的用意,只得含混地“唔”了一声。
韦小宝笑道:“妹子不好意思说了。其实洪教主不是外人,说说也是无妨的。……妹子福禄寿考,样样占全,日后贵为王妃,七子八婿,活到一百零二岁,无疾而终,是不是啊?”
雯儿“唰”地红了脸。
韦小宝道:“这可不是我说的,是胡神仙说的。教主,听说这位胡神仙大大的有名,他算的命,没有不应验的,是不是啊?”
洪安通道:“你扯得太远了罢?”
韦小宝笑道:“不远,不远,立刻便扯回来的。教主,我义妹享寿一百零二岁,她今年十八,一百零二减十八,等于八十四。八十四年之后,我义妹无疾而终,便是证实了你老人家将她小人家的内伤治愈了,到那时候,属下将剩下的七十四个地址,自然一个不留地全部告诉你。”
洪安通胡须微动,道:“消遣本座么?”
话音未落,就见那胡须如一阵铺天盖地的暗器,袭向韦小宝。
韦小宝早有防备,身形晃处,一招“神行百变”已然避开。
洪安通又是将头一摇。
房间大小,韦小宝防守不及,便被胡子点中了胸前穴道,顿时站立着不能动弹。
洪安通道:“乖乖的说实话,才是好孩子。”
一见韦小宝穴道被制,雯儿拱手道:“前辈,你于小女子有救命之恩,小女子本来不该与你动手过招,不过兄妹情切,小女子无礼了。”
洪安通摇头道:“你不行的。”
韦小宝知道,雯儿的武功江湖上已是难有匹敌,作为倚仗,才敢赖帐。
这时,韦小宝叫道:“妹子,打他洪老乌龟!”
洪安通冷笑道:“小娃娃,斗智斗勇,你都还嫩。姑娘,你且运一运气看。”
雯儿便将真气搬运至丹田……
忽然“啊”的一声,面如金纸,跌坐在地。
那真气便如一堆硬骨头,紧紧地塞满了丹田,出不来,也进不去。
洪安通几乎没有动手过招,便已制服了二人。
他缓步走到雯儿的身后,胡子一甩,紧贴着雯儿的头皮而过。
雯儿身子一软,便又昏倒在地。
韦小宝大叫道:“洪……教主,你不要伤她。”
洪安通道:“不伤她可以啊,将地址一个不漏地告诉我。不然,哼哼。”
洪安通胡子一抖,就见雯儿的衣衫刀割般的裂了开来,露出贴身的亵衣。
洪安通面目狰狞,道:“不然的话,本座就扒下这女子的衣衫。”
洪安通“哼哼”怪笑,道:“你抢了本座的老婆,给本座戴了顶绿帽子,本座当面教你做大舅于,他奶奶的,先奸后杀!”
韦小宝打了个冷颤,道:“好,算你狠。你放了我妹子,我将地点告诉你也就是了。”
洪安通道:“事到如今,还开盘子么?”
说着,将眼睛朝着雯儿瞪去。
洪安通的目光,凶恶而淫亵。
那目光在重复着一句话:“先奸后杀!先奸后杀!”
韦小宝大吃一惊!
他心中着急异常,思忖道:“这只老乌龟说得到做得到,素来不打折扣。雯儿冰清玉洁的好妹子,别说甚么先奸后杀,便是叫他那乌龟爪子碰上一碰,老子这个做大哥的,也是他奶奶的罪恶滔天,罪大恶极,罪无可赦,罪不容诛,罪……”
也并非无路可走,要搭救雯儿,惟一的便是献出藏宝图。
韦小宝的脑子里,风车般的转起了念头:“然而那藏宝图关乎着好朋友小玄子的‘龙脉’,挖了‘龙脉’,小玄子的龙庭坐得不稳当了,老子不是太也不讲义气了么?”
“再说,即使要献出藏宝图,也应当献给女师父独臂神尼九难师太,她老人家是崇帧皇帝的公主,继承国室,那叫理所应当。”
“天地会念叨着反清复明,男师父临死都记挂着,宝藏归了天地会也成。”
“不对,那藏宝图是老子拼了性命,才弄到手的,宝藏该归老子才是。”
“洪老乌龟算他奶奶的甚么东西,竟也想得到藏宝图?那不是癫蛤蟆想吃天鹅肉么?”
“可是,不献出藏宝图,洪老乌龟不甘心,雯儿妹子就要横遭强暴!”
思谋再三,计无可施,韦小宝将心一横:“他奶奶的,这时候还顾得上甚么小玄了小黑子、女师父男师父!满世界的宝藏都集中了起来,去换雯儿妹子一个人的周全,也值!老子投降也就是了!”
因为总也打人不过,于是大叫“投降”便成了韦小宝的登手好戏。可他每一回投降都是为了自己。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了别人投降。
韦小宝的嘴顿时像连珠炮一般,吐出一串串地名:“呼你妈的山……呼你爸的河……”
倏地,一个身影鬼魅般地闪了进来。也没见他施行甚么步伐,眨眼之间,已然到了韦小宝的面前。
来人正是韦小宝的义弟于阿大。韦小宝大喜,叫道:“三弟,他妈的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啊?”
于阿大道:“二哥,藏宝图说不得。”
韦小宝道:“老子难道不知道说不得么?不过是火烧眉毛,且顾眼前。”
洪安通悄俏地隐到了于阿大的身后,冷冷道:“谁说藏宝图说不得啊?”
韦小宝惊道:“三弟小心!”己然晚了。
洪安通长须甩出,疾如闪电,似千百件暗器一般,一起袭向于阿大的数十处大穴。
于阿大陡然转身,双手乱抓乱挠,看似乱七八糟,极不成章法,然而顷刻之间,已将洪老乌龟进攻的招数尽数化解。
于阿大的双手各攥着一缕长长的胡须,冷冷一笑,道:“洪老前辈,亏你也是江湖成名人物,这等偷施暗算,不害臊么?”
韦小宝大喜道:“三弟,你不必手下留情甚么的,他奶奶的,连一只老乌龟也生了这么长的胡子,这世道也越来越不成话了。”
洪安通重现江湖,以他怪异之极的“兵刃”、登峰造极的内功、外力,哪里遇到过对手?不料却在一个年轻汉子面前,虽说是偷施暗算,却在一招之下败落,顿时脸色通红。
韦小宝道:“洪老乌龟,你脸红甚么啊?红脸的乌龟不好看啊。”
洪安通忽然怒吼一声,身如陀螺,旋转起来。那一部雪白的四尺四寸长的胡须,顿时飘起,直如一团强劲之极的旋风,“呼呼”地向于阿大滚来。
于阿大武功高深莫恻,毫无感觉。
而韦小宝内力毫无根基,被洪安通的内力迫得几近窒息。
面对强敌,于阿大不慌不忙,忽然也是一声低啸,只见洪安通的胡子,自胸腹之间,如同被手拂动一般,倏地向两边分了开来。
赢得了这片刻之间,于阿大揉身直上,出于如电,瞬间已点中了洪安通胸腹处“天池”、“神藏”、“气海”三处大穴。
洪安通要穴被制,顿时动弹不得。
原本威风凛凛的长胡子失去了内力的挥动,垂头丧气地耷拉了下来。
洪安通做梦也没有想到,凭自己的武功,在这个貌不惊人的汉子面前,竟然走不了一招。顿时心灰意懒,面如死灰。
韦小宝乐了,道:“三弟,劳驾你,将我的穴道解开来啊。”
于阿大笑道:“好不容易见到了二哥,你看我真正喜欢得糊涂了。”
说着,在韦小宝有关的穴道上拍打了几下、韦小室的穴道顿时解开了。
韦小宝穴道被点的时间长了,浑身酸麻,搓揉了好半天,才恢复了过来。
他走到洪安通面前。笑道:“老乌龟教主,属下祝愿你老人家仙福不享,寿与虫齐。”
洪安通低声喝道:“姓韦的,要杀便杀,折磨人的不是好汉!”
韦小宝笑嘻嘻的,道:“你是教主啊,属下怎能犯上作乱?你老人家大可放十七二十八颗心,老子是不杀你的。”
韦小宝伸出手来,抓了洪安通的一缕胡须,放在手心,慢慢地把玩着。
胡子雪白、柔软,很难想象出当作“兵刃”时,那等的凶恶、狠辣。
韦小宝思忖道:“老乌龟的胡子委实太过厉害,他奶奶的,老子见到一次,便倒一次霉。老于索性将他的胡子拔它个精光,教他变成没毛的乌龟,也省得他横行霸道,‘肆无鸡蛋’。”
韦小宝忽然将脸一板,道:“不过,老子见了长了胡子的乌龟,心里便大大的生气,教主,属下便帮了你,将乱七八糟的胡子拔了罢。”
说着,手指一捏,洪安通的一根长长的胡须,被拔了下来。
洪安通是武林大家,宁愿死了,也不愿受到这等羞辱,顿时脸色通红,冒了内伤的危险,大喝一声,道:“小子,你敢!”
虽说他穴道被点,然而积威尚在,这一声舌绽春雷,韦小宝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韦小宝强自镇定,道:“好啊,落在老子的手里,还这般狠霸霸的么?”
于阿大闽身挡在了韦小宝与洪安通之间,道:“二哥,洪老前辈是大有身份的人,咱们不能这般羞辱他老人家。”
韦小宝强辩道:“甚么大有身份?我看是小有身份,没有身份。”
洪安通对于阿大投去感激的一瞥,道:“英雄出在年少,洪某人败落在于英雄之手,也没有甚么丢人的,只是请于英雄给个痛快的了断。”
于阿大正色道,“前辈这样说,便是折杀晚辈了。前辈为雯儿姑娘医治内伤,耗费尽了内家真力,晚辈出手,实在是拣了个现成的便宜。”
洪安通一生自视甚高,这回“阴沟里翻船”,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晚生后辈手中没有走过一招,心中自是极大的不服气。
听了于阿大的话,他怨气稍减,道:“若是我们公平相斗,那便如何?”
于阿大不假思索,道:“前辈可以在十招之内杀了我,在十八招之内咱们两败俱伤,晚辈若是侥幸躲得了前辈四十二招杀手,那躺倒在地的,便不是晚辈,而是你老人家了。”
韦小宝大惑不解:“他奶奶的,十招之内头就被人砍了,四十二招却去砍别人的头,于老三算的是那门子糊涂帐啊?”
洪安通闭目不语,如老和尚念经的一般,嘴里念念有词。
这片刻之间,他已将四十二招攻防招数统统的在心里过了一遍。对于阿大目光的犀利、判断的准确,大是佩服。
洪安通缓缓点头,道:“说得不错。尊驾的武功、识见,果是不凡。”
于阿大道:“前辈过奖。”
韦小宝道:“啊,好肉麻,好肉麻。你捧我,我捧你。
不害臊么?”
于阿大对洪安通拱手道:“前辈一代宗师,人中龙凤,本来不应该趁这趟浑水,如今既然已经搀合其中,晚辈只得,只得……”
忽然,于阿大的眼里发出凶恶的光。
倏地,他双掌齐出,带着“呼呼”掌风,向着洪安通当胸击到!
这一掌,不但出乎洪安通的意外,也大出韦小宝的意外。
洪安通胸口中掌,“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像一堵墙似地翻身倒地。
韦小宝急忙道:“喂,你吓唬吓唬他也就是了,做甚么杀人哪?”
于阿大冷然道:“韦爵爷,不但他要杀,雯儿姑娘、还有这个孩童,都要斩草除根。”
韦小宝几疑听错了,愕然道:“他奶奶的,你小子发疯了么?”
韦小宝道:“韦爵爷,卑职这是为了你好。留下活口,与你大大的不利。”
韦小宝怒道:“放你娘的狗臭大驴屁!老子甚么时候叫你胡乱杀人了?”
地上的洪安通,此时忽然道:“老子本来佩服你十分,你他奶奶的乘人之危,偷施暗算,咳,咳,老子如今只佩服你三分啦。”
听得洪安通忽然说话,于阿大吃了一惊。
以洪安通现时的状况,以于阿大现时的功力,一掌竟然没有将他击毙!
于阿大也不说话,脸色慢慢地变得青紫。
韦小宝知道他又要对洪安通痛下杀手,倏地身形一晃,挡住了于阿大。
果然,于阿大的双掌,已是凝聚了十成功力,作势便要击出。
韦小宝喝道:“他奶奶的,洪教主好赖是我们神龙教的教主,你伸手便打,举手便杀,这不是要老子这个副教主的好看么?”
于阿大尴尬地一笑,道:“韦爵爷,你这等说,属下可不敢当。”
于阿大对洪安通极为忌惮,心里在想:“既然是撕破了面皮,不杀洪安通,放虎归山,于某人只怕日后死无葬身之地了。”
于阿大形如鬼魅,双掌一错,身形晃处,已是绕开了韦小宝。
韦小宝习练“神行百变”已有多年,虽说未得其中要旨,但眼光、动作,俱已极为快疾,却没有发觉于阿大如何绕过自己的。
于阿大手掌罩在洪安通的头顶,沉声道:“老前辈,对不住之至了。”
洪安通毫不畏惧,“哈哈”长笑道:“老子纵横江湖数十年,杀人无算,从来不作兴说甚么对不住的,小怪物,不必惺惺作态,便请动手罢。”
于阿大面上肌肉忽然颤抖了一下,道:“甚么小、小怪物?”
洪安通本来只是揣测而已,听得于阿大的话,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对路了,笑道:“老怪物调教出来的,自然是小怪物啦。”
于阿大咬牙切齿,道:“你更是死定啦。”
内力到处,便欲将洪安通的脑门拍个稀烂。
忽地。背心冷飕飕地顶上了一把匕首。
于阿大惊问道:“韦爵爷,二、二哥,你老人家这是做甚么?”
韦小宝将匕首逼住了于阿大,笑道:“不做甚么啊,你二哥虽说在江湖上乱七八糟的胡混,还是不喜欢血淋淋的杀人。三弟,你还是将手缩回去罢,免得伤了咱们兄弟的和气。”
洪安通也没有想到,韦小宝会出手相助。
于阿大慢慢地将手收口,站立起来,无可奈何道:“韦爵爷的命令,卑职敢不懔遵?”
洪安通却突然叫道:“小心!”
话音未落,于阿大反掌击出。
韦小宝胸口中掌,猛地倒退了三步。手中的匕首也被震落在地。
饶是他有宝衣护体,于阿大也是手下留情,也是断了几根肋骨。
韦小宝惊愕道:“于老三,你当真下手,连老子也敢、敢杀么?”
于阿大拱手道:“二哥,小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待得此间大事一了,小弟任凭二哥发落。是杀是剐,小弟决无怨言。”
韦小宝冷冷笑道:“那么不必客气啦,三弟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咱们哥儿俩么,到底谁发落谁,还说不清楚呢。”
于阿大的眼里倏地闪过一丝凶光。
那凶光却又是一闪即逝。
韦小宝依然感到恐惧,心道:“三弟平日木头一般,极是憨厚,怎么今日狠霸霸的要吃人似的?……啊,是了,他已与洪老乌龟破了脸,怕放虎、放豹归山,是以要斩草除根。”
韦小宝又是仔细一想,还是觉着不大对头:“即便他要斩草除根甚么的,雯儿妹子也没有得罪他啊,干嘛也要杀她?曹小花脸小小孩童,又能知道甚么了,他也要杀人灭口?”
于阿大的目光,瞬间已是恢复了平日的木呐,道:“事关重大,日后自向二哥请罪。”
倏地转身,下手再不容情,右掌便向洪安通的头顶拍落。
洪安通自分必死,闭上了眼睛。
韦小宝也别转了头不忍看。
他与洪安通恩恩怨怨,然而看到洪安通一世英雄,终究难逃一死,心中也是悲哀。
于阿大的手掌用了十成功力,猛地击落。
忽然,一支拂尘伸来,托住了于阿大的手掌。以于阿大的功力,那手掌的内力却突然问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击落不下。
于阿大惊叫道:“九难师太!”
来人果是独臂神尼九难师太。
九难师大拂尘向上轻轻一扬,于阿大使一一个跟头翻了出去,倒在地上。
九难师太用拂尘指着手阿大的咽喉,冷冷道:“乘人之危的事儿,都是你们这一帮子顶天立的大好男儿所为,贫尼却是不做的。”
于阿大无地自容,道:“师太,我……”
韦小宝惊喜地叫道:“师父……”
九难师太“哼”了一声,道:“真正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宝,你结拜的好兄弟啊!”
韦小宝急忙辩解道:“师父,我三弟平日不是这个样子的。”
九难师大厉声道:“若不是你天良未泯,再三再四为洪老英雄求情,你师父惩戒别人不得,取你性命,却是清理门户!”
韦小宝素来对师父也是嬉皮笑脸,也从未看到师父对自己这等疾言厉色,不由得噤若寒蝉,颞颥道:“师父,徒儿知道错了。”
九难师太拂尘收起,对于阿大道:“你走罢。”
于阿大尴尬之极,道:“师太,这里面确实有着重大的关碍,晚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九难师太道:“甚么关碍?至多掉脑袋罢?那也不能恩将仇报罢?”
韦小宝为于阿大开脱道:“师父,洪老乌龟救雯儿妹子的事儿,是假的,他要逼迫弟子支出,交出《四十二章经》……”
满清王朝覆灭了明朝,九难师太作为前朝的公主,一直耿耿于怀,听得“《四十二章经》”几个字,九难师太不由一震。
韦小宝双手一推,道:“师父你不是不知道,弟子哪里有甚么《四十二章经》、《五十二章经》?被这只老乌龟逼得无奈,只得给他胡说八道一通,连阿妈儿、阿爸儿也喊出来了。”
九难师太知道,自己这个弟子武功一塌糊涂,胡搅蛮缠的功夫倒是天下第一。洪安通向他讨要《四十二章经》。哪里能讨要得出?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于阿大道:“师大,还有,洪老前辈并没有治好雯儿姑娘,只是将她的真气使内力逼出,使她暂时显出解毒迹象,等于釜底抽薪。”
九难师太身形一动,将拂尘搭在雯儿的身上,已知于阿大所言非谬。
九难师太冷冷说道:“你们这班武林高手、大好男儿,真正的教人佩服!”
又将拂尘在洪安通的身周穴道轻扫,道:“洪教主,你也请罢。”“洪安通立时起身;不声不响地向九难师太作了一揖,却向于阿大说道:“小怪物、青山常在,绿水常流,你等着本座罢。”
话音刚落,身形已起、洪安通低啸一声,一个“旱地拔葱”,屋顶已被洞穿,刹那间消失了身影。
他受了这样的重伤,兀自这等勇猛,于阿大也不禁愕然。
九难师太却像没有见到的一般,若有所恩地看了于阿大一眼,道:“小怪物?”
韦小宝道:“洪老乌龟打不过我三弟,又不识得我三弟的武功,他奶奶的,就叫三弟小怪物啦。”
九难师大喝道:“小宝,甚么老……甚么甚么的?不许讲这等难听的话。”
又对于阿大道:“于英雄,你师父可好?”
于阿大诚惶诚恐道:“师太,你老人家这等称呼晚辈,晚辈死无葬身之地了。”
九难师太冷笑道:“那也不用客气。我问你,你师父可好?”
于阿大正不知如何回答,忽然,传来一阵歌声:“熨斗儿熨不出的眉间皱,剪刀儿剪不开的腹内忧,菱花镜照不出的你我形容瘦,周文王的卦儿准,算不出的你我佳期凑。口儿里说的舍了罢,是怎么我的心里难丢。快刀儿割不断的连心肉。这才是:心强人强命不强,难得自由……”
于阿大用心倾听,忽然低呼道,“晴儿……”摹地身形一晃,也是破房而出。
九难师大恍若未见,口中还在说道:“老怪物?老怪物?”
转脸对韦小宝道:“小宝,你知道你这个义弟的身份、来历么?”
韦小宝见师父神色庄重,不敢撤谎,道:“他是皇宫门前的侍卫……师父,你老人家行行好,先看一看雯儿姑娘罢。”
九难师大将雯儿抱在床上,让她半躺半坐,仔细地为她把了脉,叫韦小宝端了水,取出了独门伤药,喂雯儿服了两粒。
雯儿面如金纸,昏然人睡。
九难师太面色凝重,道:“小宝,你说实话,你与这个姑娘到底是甚么关系?”
韦小宝道:“我们义结金兰,雯儿是我的妹子,我是雯儿的哥哥。”
九难师太缓缓摇头。
韦小宝发急道:“弟子一向任性胡闹,也难怪师父信不过。可是,弟子与雯儿妹子,倒确确实实是干干净净的。”
韦小宝指天划地,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韦小宝若是动过义妹雯儿甚么肮脏的念头,叫韦小宝立即就死,叫韦小宝死得苦不堪言!”
韦小宝常常赌咒发誓,像这样一口一个叫“韦小宝如何如何”,极是少见。
九难师太微笑道:“你起来,师父信你就是了,不过……”
却是半天没有下文。
韦小宝急道:“师父,你老人家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这等不爽快?”
九难师太沉吟有顷,道:“小宝,你道你义妹受的甚么内伤?”
韦小宝道:“曹大花脸想杀了我,却不料自作自受,使了甚么大成掌、小成掌的,将他自己的孙子打成了重伤,雯儿妹子多管闲事……”
九难师太打断他的话,道:“这些都不打紧,小宝,我问你,世上最难治的内伤是甚么?”
韦小宝偶然道:“师父,弟子给你老人家丢人,于武功一道,实在是甚么也不懂的。”
九难师大而色一红,显得极难启齿。
韦小宝大奇,心道:“师父这等年纪,也会羞答答的红脸么?莫下成她老人家相中了哪个老头子,想叫我去做媒人么?……”
忽然暗叫一声:“哎呀不好,我师父刚才出手救了洪老乌龟,只怕是相中了他也说不定。若是师父变成了师娘,洪老乌龟做了师父,老子这个弟子,可就大大的有得苦头吃了。”
他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九难师太道:“小宝,你想甚么啊?”
韦小宝脱口而出:“想洪老乌龟……”忽然又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弟子该死。”
九难师大脸一板,道:“我问你的话,你总是不会,不能好生想一想么?”
曹雪芹一直躲在一边,他又是一个小小孩童,人们几乎将他淡忘了。
这时候,曹雪芹忽然忍不住插话道:“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九难师太一怔,看了看他道:“这孩子是谁?他说的甚么?”
韦小宝道:“师父,他就是曹大花脸的孙子,叫曹小花脸。”
曹雪芹抢着给九难师太施礼道:“晚辈曹雪芹,拜见师太。”
韦小宝心里骂道:“他奶奶的好不要脸,我师父便连你奶奶也做得了,你倒是赶着巴结。”
却听得曹雪芹道:“师太,晚辈知道雯儿姑娘生了甚么病。”
韦小宝喝道:“你知道个……甚么?”
韦小宝本想骂他一句粗话,看师父面色不豫,临时改了口。
九难师太道:“这孩子谈吐倒是不俗,你说一说,雯儿姑娘何以生病?”
曹雪芹恭恭敬敬道:“是。”便轻声吟诵道:“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
曹雪芹似乎是天生的儿女情长,吟诵终了,竟然眼含泪水。
九难师太喃喃自语,梦幻般地轻声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
她的眼前,出现了袁承志的音容笑貌。
九难师大少年之时,只身闯荡江湖,爱上了年青英俊的大侠袁承志。
不料袁承志却情有另钟,是以饱尝了情爱之苦的九难师太,自行落发,出家为尼。
(庸按:有关九难师太与袁承志的情爱故事,见《碧血剑》。)事情已过多年,韶华早逝,古佛青灯,自觉早已心如死灰。
岂知曹雪芹的一曲小唱,竟勾起了九难师太的无限情思。
乱世英雄乱世哀,人长在,情长生,泪长流……
九难师大强自慑定心神,抚摸着曹雪芹的头,道:“好孩子,你很聪明。”
韦小宝妒意大增,暗道:“小花脸聪明甚么?不就是在我妈妈的丽春院里,学了两支婊子唱的小曲儿么?老子自小学的小曲儿,可比小花脸多得多了!一呀摸。
呀摸,摸到了……”
九难师太道:“小宝,雯儿姑娘的病,可是凶险得紧啊。”
韦小宝口过神来,道:“师父,你救救她罢。”
九难师太道:“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救是自然要救的,不过……”
韦小宝赶紧道:“要用甚么药,师父尽管说。便是龙肝凤髓。,弟子也有本事弄了来。”
九难师太摇头道:“药是不用的了。小宝,你要知道,尘世之中,‘情’字乃是天下至毒,一个人若是中了‘情毒’,药是无能为力的……小宝,我的意思,你总明白罢?”
九难师太是出家人,说了“情”字已是为难了半天,可韦小宝不学无术,哪里听得懂?
韦小宝忖道:“‘轻毒’是个甚么毒?难道比‘重毒’还厉害么?”
九难师太沉思片刻,道:“小宝,我想收雯儿姑娘作为关门弟子,不知可以么?”
韦小宝大喜,心道:“那好得紧啊,雯儿妹子有了这样的高手师父,无论是‘轻毒’还是‘重毒’,自然都成了‘无毒’了。我师父名满江湖,轻易没人敢惹,便是洪老乌龟这样狠毒的主儿,也不敢随意找雯儿妹子的晦气啦,还有……”
韦小宝越想越是得意:“我是师父的弟子,我老婆阿珂也是我师父的弟子。现下我师父又将我的干妹子收为弟子了,大家都是一家人。我师父真正是南海观世音菩萨转世,阿弥陀佛,救苦救难……”
韦小宝道:“师父,你这样做很好啊,雯儿妹子一定会感激你的。”
九难师太道:“你与阿珂虽是列我门墙,却是俗家弟子,而雯儿姑娘不同,她若是拜我为师,则是必须削发为尼才行。”
“削发为尼”四个字,吓了韦小宝一跳。
佛门俗家弟子,戒律较少,修持较轻,婚丧嫁娶,与一般世人无异;而削发正式成为比丘尼,便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韦小宝乱摇手道:“不行不行。”
九难师太道:“为甚么不行啊?”
韦小宝顿时语塞,道:“这个……这个……”
九难师太神色庄重,道:“小宝,雯儿姑娘若不皈依佛门,性命难保。”
韦小宝正欲说话,忽然雯儿醒了过来,强打精神,向九难师太翻身跪倒,说道:“弟于拜见师父,恳请师父剃度。”
韦小宝大惊,道:“妹子,使不得,做了姑子,那可是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
九难师太喝道:“小宝,你胡说甚么!”
雯儿也不理他,长跪不起,向九难师太说道:“请师父慈悲。”
九难师太道:“雯儿姑娘,佛门之大,只度有缘之人,我且问你,魔由何生?”
雯儿答道:“魔由心生。”
九难师太道:“心由何生?”
雯儿答道:“心由情生。”
九难师太道:“情由何生?”
雯儿答道:“情由景生。”
九难师太道:“景由何生?”
雯几答道:“景由欲生。”
九难师人点头道:“不错,由欲生景,触景生情,情极伤心,心碎着魔。欲除心魔,该当如何?”
雯儿道:“清心寡欲,心魔不存。”
九难师太道:“善则善矣,却非尽善。”
说着,九难师木将手在雯儿的头上摩掌着,就见雯儿的满头青丝,纷纷落地。
九难师太一边剃度,一边偈道:“空空世界,无心无魔;皈依我佛,法名心无。”
念谒完毕,雯儿的满头青丝,已是一根不剩。
雯儿磕了头,站立起来的时候,已然是一个满面病容的小尼姑了。
韦小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九难师太指着韦小宝,对雯几道:“心无,这是你的大师哥。”
雯儿合什道:“大师哥。”
九难师太道:“你还有一个师姐,也是你的大师嫂,叫阿珂。……小宝,你见过你的小师妹啊。”
韦小宝没听见一般,傻子似的站立不动,自言自语道:“这是唱的一曲甚么戏文?刚才还好端端的雯儿妹子,怎么转眼之间变成了小尼姑了?是我疯了,还是雯儿疯了,或者是师父疯了?说不准,我们大家一起都他奶奶的疯了!……”
九难师太道:“小宝,你将曹公子送回江宁,我带着心无回山去了。”
雯儿默默地向韦小宝合什施礼,跟在九难师太的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客舍顿时空空荡荡。
曹雪芹怯怯地拉了拉韦小宝的衣袖,道:“前辈,她们都走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走了好,走了好!”
说着、也扬长出门。
曹雪芹紧紧地跟着他,喊道:“前辈,前辈,你到哪里去啊?”
韦小宝道:“走了好,走了好!”
曹雪芹心中害怕,奋力追赶着韦小宝,然而毕竟年幼体弱,慢慢地距离越来越远。
曹雪芹带着哭声,边追边叫道:“前辈,等等我,等我……”
忽然,曹寅疾如旋风,冲了过来,一把抱起了曹雪芹、颤抖着声音道:“雪儿,雪儿!”
曹雪芹扑到曹寅的怀里,道:“爷爷,前辈他、他疯了。”
曹寅道:“哪个前辈啊?”
曹雪芹用手一指,道:“就是他。”
韦小宝展施开“神行百变”,快步如飞,身影已是模糊了。
曹寅忿忿道:“他是你那门子的前辈?”心里却在纳闷:“这小流氓怎么了?”
韦小宝蓬头垢面,不知跑了几天,也不知自己到了甚么地方。
这一日,正值中午时分,天空万里无云,一轮骄阳高高地挂在头顶,那样肆无忌惮,就似要将行人烤干了的一般。
这样,那一座茅屋,那一株古槐,那一面酒旗,便格外的有了吸引力。
一张桌子边坐着一个人,韦小宝神情恍惚,笑嘻嘻地走了过去,在那人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笑道:“痨病鬼小叫花,你好啊?”
那人正是丐帮的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
郑义虎也笑道:“小流氓韦帮主,你好啊?”
痨病鬼小叫花说着话,嘴里喷出一股酒气。显见酒已经过量了。
韦小宝与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是一对冤家对头,两人从第一次见面,便打了个你死我活,今日却像老朋友一般地坐在一起,怪是不怪?
韦小宝若不是精神恍惚,见了痨病鬼小叫花的影子便只有望风而逃的份儿;痨病鬼小叫花若不是酒入愁肠,见了韦小宝也非出手拿他不可。
如今一个“醉鬼”,一个“疯子”,浑忘记了往日的恩怨,直如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般,亲亲热热地坐在了一条板凳上。
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道:“店小二,快给我们帮主取酒杯来。”
韦小宝将手搭在他的肩头,道:“好,咱们哥儿俩个,一醉方休。”
说着,韦小宝怀里掏出一块银子,便朝门口的柜台上扔去,道:“好酒好菜,尽管搬了上来,老爷们有的是他奶奶的银子。”
重整席面,两人对饮。
痨病鬼小叫花已有八分酒意,而韦小宝酒量甚小,是以两人共饮几杯之后,都是大醉。
忽然,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如孩童般地“呜呜”哭出声来。
韦小宝笑道:“不害臊,流马尿。嘻嘻。”
痨病鬼小叫花怒道:“老子,咳,咳,愿意哭啊,你他奶奶的管得了么?”
韦小宝道:“就你会哭么?来来,咱们比试比试,看谁哭得伤心。”
忽然,韦小宝放声号陶:“呜呜,啊啊,我韦小宝好命苦啊……”
痨病鬼小叫花受了感染一般,更是泪如泉涌:“他奶奶的,你这等……咳,咳……欺负我,有朝一日,呜呜,老子抓住你碎尸万断啊……”
韦小宝道:“痨病鬼小叫花老兄啊,你的仇还有法儿报啊,呜呜……老子可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啊,呜鸣……”
你也哭,他也哭,各自数落着,却又谁也不知道对方在说甚么。
酒店掌柜的似乎看惯了酒鬼,满不在乎地拨拉着算盘。
胆小的顾客们怕他们喝酒闹事,一个个地蹑手蹑脚地走了。
他俩人惊天动地地哭了一阵,又“呜呜”地饮位了一阵,韦小宝沫了抹眼泪,问道:
“痨……郑老兄,到底甚么事情,惹得你这样伤心啊?”
痨病鬼小叫花咬牙切齿道:“郑克爽那小子,将晴儿姑娘,咳,咳……”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憋的,他脸色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听到郑克爽的名字,韦小宝一惊,追问道:“郑克爽将晴儿姑娘怎么啦?”
“咳,咳……”痨病鬼小叫花忽然发火道:“他奶奶的,你这个小流氓小无赖,这么关心晴儿做甚么?难道也要插上一手么?”
韦小宝也发火道:“他奶奶的,问一问又有甚么了不得的?”
痨病鬼小叫花的眼里血丝通红,面目狰狞地盯着韦小宝。
他的一双瘦骨嶙峋的大手,骨节摸得“嘎巴”、“嘎巴”地响。
若是在往日,韦小宝早就吓得逃之夭夭了,这时候因迷失了心性,却毫不在乎地喝了一口酒,包斜着眼睛与痨病鬼小叫花对视着,道:“这么看着老子做甚么?难道要杀了老子么?”
痨病鬼小叫花怪笑道:“老子杀你,便如捏死一只蚂蚁!”
痨病鬼小叫花武功高强,出手如电,倏地掐住了韦小宝的脖子。
韦小宝一阵窒息,却用手扒着痨病鬼小叫花坚硬如钢的手指,道:“他奶奶的,刚喝了酒,总得叫老子吃块肉再死啊。”
抓了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咂咂嘴巴,一片心满意足的样子,道:“来罢。”
痨病鬼小叫花“哼”了一声,潜用内力,渐渐掐紧了韦小宝的脖颈。
韦小宝窒息得很,却面色平静。
忽然,痨病鬼小叫花松了手。
韦小宝睁开眼睛,骂道:“他奶奶的,你为甚么不杀了老子?”
痨病鬼小叫花骂着:“他奶奶的,你不怕死,老子为甚么要杀你?”
韦小宝忽然叹息道:“郑老兄,你说,一个人是活着好,还是死了的好?”
痨病鬼小叫花道:“你活着好,我么,咳,咳,还是死了的好。”
韦小宝诧异道:“为甚么啊?”
痨病鬼小叫花道:“你有钱有势,还有七个老婆,自然是越活越有劲儿了。老子双手空空,甚么也没有,还活个甚么劲几?”
韦小宝道:“一家一本难念的经。”他略作停顿,说道:“雯儿出家做尼姑去了。”
痨病鬼小叫花一怔,随即说道:“晴儿跟着别人跑两人相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
这时候,只听得隔壁的一张桌子上,一个酒客冷冷道:“你们笑甚么?”
这酒客头戴斗笠,将面目尽行遮盖住。
韦小宝一拍桌子,喝道:“他奶奶的,老爷们喜欢笑,你管得着么?老子——”
话来说完,只听得“啪”地一声,一块骨头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巧堵住了韦小宝的嘴。
韦小宝“呸”地将骨头吐出,怒道:“好孝顺的儿子,给老子啃骨头么?”
戴斗笠的酒客道:“我们家里有条狗,它汪汪咬人的时候,只要一块骨头便堵住了它的嘴。”
韦小宝在嘴头上从不吃亏,这次让人比做了狗,不禁大怒道:“甚么东西。敢来老子头上讨野火?难道活腻了不成!”
戴斗笠的酒客并不作答,只顾闷头喝酒。
忽然,他的筷子扬起,又是一块骨头,呼呼生风地飞向了韦小宝。
韦小宝正要躲藏,痨病鬼小叫花却忽然将手中酒杯轻轻推出。
酒杯与骨头在半路相撞,只听得“啪”地一声响亮,酒杯稳稳地飞了口来,痨病鬼小叫花伸手接着,满满的一杯酒,却是没有撒出一滴。
韦小宝大叫道:“好!”
与此同时,那骨头却被酒杯撞击了回去,带着“呼呼”风响,击向戴斗笠酒客的胸前穴道。
那酒客却也不慌不忙,伸出筷子,便夹骨头。
岂知就在筷子即将夹住的时候,骨头忽然拐了弯儿,向上斜飞,正巧击在那酒客的斗笠上,就见斗笠如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那酒客的面目暴露无遗,韦小宝大吃一惊:“郑克爽小王八!”
郑克爽面色通红。
痨病鬼小叫花与郑克爽比拼内力,以一只薄薄的酒杯,撞击坚硬的骨头,酒杯不但没碎,飞回来时连杯中酒也没有洒出一滴。
而郑克爽击出的骨头飞回之后,中途拐弯,将斗笠击飞,痨病鬼小叫花不但内力强劲,而且力道拿捏之准,也使郑克爽望尘莫及。
举手之间,郑克爽已是输了一招。
痨病鬼小叫花道:“尊驾在陆上的功夫,还差了几分火候罢!”
郑克爽道:“那咱们水里见就是。”
韦小宝心道:“郑小甲鱼凶横得紧,痨病鬼小叫花也不是个好东西!怎生叫他们打上一架,打个两败俱伤、三败俱伤甚么的。”
他眼珠子一转,说道:“郑老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晴儿姑娘呢?”
郑克爽并不理睬他,只顾自斟自饮。
韦小宝道:“那日在微山岛上,那座茅草房里,你们两个好风情啊,嘻嘻。”
痔病鬼小叫花急忙问道:“甚么微山岛?甚么茅草房?”
韦小宝思忖道:“那茅草房虽说平常得紧,里面却又暗藏机关,定是丐帮的机密所在,痨病鬼小叫花不会不知道的。”
便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道:“那是我们丐帮的那间……屋啊,里面有暗道机关的。”
痨病鬼小叫花果然怒道:“那是丐帮的机密重地,便是八袋长老,不得帮主批准,也是不能进去的,姓郑的,你敢混进去,好大的胆子!”
韦小宝忙道:“倒不全是郑老兄的事,是晴儿姑娘将他领进去的。”
痨病鬼小叫花道:“他们在里面做甚么?”
韦小宝道:“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刚刚做了帮主,雯儿妹子领着我,就藏在地道之中,无非是熟悉咱们丐帮总舵的意思。”
又向郑克爽道:“郑老兄,我当时不知道你与晴儿姑娘在里面,不是存心偷听你们二位的说话,还请你们两个多多包涵。”
痨病鬼小叫花一拍桌子,道:“你罗嗦甚么?我问你,他们在里面做甚么?”
韦小宝道:“我说过,我也不知道。我只听得郑老兄说道:‘这种事儿,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风险。天地之间,就剩下咱们两个人啦。’嘻嘻,郑老兄,这几句话,可是你说的罢?”
这些话,确实是那日在微山岛上的茅草屋中,郑克爽亲口说的。但说这话的目的,只是为了打听鹿鼎山藏宝图而已。
郑克爽道:“是我说的,又能怎样?”
韦小宝道:“是你说的就好。不过,我又听得另一个人说道:‘你这张嘴啊,真正比蜜还甜呢。’”
说这话的时候,韦小宝却又是学着女子的声音,并且学得维妙维肖,痨病鬼小叫花一听,就知道除了晴儿,没有别人。
韦小宝又间道:“这是谁说的?郑老兄,你难道连这声音也忘了么?”
晴儿的音容笑貌,无时无刻不在郑克爽的心里。加之韦小宝学得维妙维肖,郑克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这是晴儿姑娘的话啊。”
韦小宝点点头,道:“后来,我也不知道你为甚么叹息起来,道:‘是啊,一个人哪,死了也好,活着也好,就是这不死不活的难挨。’郑老兄,‘不死不活的难挨’是甚么意思啊?”
那是郑克爽感叹自己的身世,可一时之间,哪里说得清楚?
韦小宝道:“你不说,也是没有办法。只是你后来又道:‘女孩儿是水做的骨肉,臭男人是土做的骨肉,在下将你的骨肉颠倒一颠倒,那滋昧可美得紧哪。’郑老兄,你的这番话,学问大极了。”
这是郑克爽施展“颠倒阴阳”的神功,将韦小宝收拾得不知自己是男是女,狼狈之极。
想到这里,郑克爽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韦小宝叫道:“啊,你还笑?你一定好痛快,是不是啊?”
郑克爽笑道:“痛快。痛快之极。”
韦小宝道:“你痛快,晴儿姑娘却是不待见的,她说道:‘我又没与你拜花堂啊,怎么能做你的老……甚么的?
平时锦衣玉食,丫鬟、使女一大堆地侍候着,如今却躺在稻草堆里,确也太不雅相了。’嘻嘻,躺在稻草堆里做甚么啊?”
郑克爽道:“那里只有稻草,不躺在稻草堆里,你还想躺在哪里?”
郑克爽的脑子是转得快的,却不知绕来绕去的,还是被韦小宝绕进了圈子里。
韦小宝学的郑克爽与晴儿的话,全部是原话,甚至连一个字也不差。
可是,这些话是他二人分别与韦小宝说的,并非他二人的对话。
而且每一句话都有前因后果,韦小宝这样掐头去尾地捏合在一起,痨病鬼小叫花便如目睹般地想象出他二人当时的种种不堪来。
痨病鬼小叫花原本就满是病容的脸上,升起了两块红云,道:“你们做的好事!”
郑克爽已被韦小宝引进了迷魂阵,以为痨病鬼小叫花说的是《四十二章经》的事,急忙道:“你胡说八道,我们甚么也没有得到。”
韦小宝笑道:“你还不满意么?郑老兄,不是我说你,其实你这事做得太也孟浪了些。
你知不知道,晴儿姑娘是这位郑义虎郑老兄的甚么人啊?”
痨病鬼小叫花一声虎吼,身形鹞起,直扑郑克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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