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两全其美




  君山独叟静静的趴在雪地上,双目紧闭,面孔青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果你没有仔细察察他那轻微起伏的胸部,那麽,你准会以为这只是一具僵硬的体。
  江背轻松地蹲下身躯,向君山独叟凝视了片刻,双臂在刹那间伸缩六次,拍在君山独叟腹部“坚络叁焦”之上。
  於是,这位奄奄一息的灵蛇教教主,竟奇迹似的吁出一口气。
  江青顿时面露喜色,低喝一声,一把将君山独叟提起,右掌掌心迅速地贴在他背心“命门穴”上。
  如烟雾似的丝丝白气,开始在江青头顶飘起,他脚下所踏的冰雪,也在极速的溶化。
  片刻後
  君山独叟裴炎那形如瘫痪的身躯,已微微抖动起来,毫无生气的面孔,亦缓缓泌出一层红晕。
  江青又是一声大喝,右掌用力一顶,将君山独叟置於地上,他向裴炎的面孔一瞥,然後十分满意的走开。
  江青寻到一处较为高亢的所在,以双手之力,在极短的时间内掘成两个深坑。於是,他轻轻摇头太息一声,将死去的赤阳判官郭芮及七环手武章,分别埋入那两个掘就的深坑中。
  潮湿而冰冷的泥土,遮住了这两个曾经名斐一时的江湖高手,然後,皎洁的白雪又被堆积在上面,两个简单的坟墓,就这麽完成了。
  没有深沉的哀祷,也没有鲜花果食和冥奠,惟一点缀这场凄凉的葬礼的,只有江青无言的惋惜,与默默的悼念。
  静默中,一个低微的响声,起自江青身後,显然,这声音是出自一个人类口中,而且,出声之人必然是身罹疾痛。
  江青不必回头知道那是谁,他悄悄转过身来,目光徵瞬,已看到那险死还生的君山独叟裴炎。正艰辛的坐起身躯,满脸惊疑的向他注视着。
  裴炎的面孔上病色未褪,独带青白,他那失去光彩的瞳仁大睁着,嘴唇在微微翕合,好似要说什麽,又没有力气说出来。
  江青洒然抬起脚步,轻轻一跨,便飘至裴炎面前。
  “裴大教主,阁下仍是十分奇异,不明白这是怎麽回事,是麽?”江青沉声说道。
  裴炎面孔上起了一阵微小的痉挛,他正想努力开口,江青已一摆手道:“阁下目前最好不要说话,请先以本身真气疏导血脉流转,老实说,阁下已等於自鬼关门前前过一转回来了。”
  江青稍稍一停,见裴炎果然已依言运功调息,他微微点头,又道:“阁下运功之际,且由在下将眼前之事述说一遍;其实,阁下以为下腹“坚络叁焦”要穴已遭到重创,这却是一种错觉,阁下所以会受创倒地,其实并非被龙虎追魂之『丹顶脚』踢中,嗯,乃是在下的一种小小手法,以『离火玄冰真气』中之『玄冰气』反震之力!”
  盘膝运功的君山独叟裴炎神色一变,闭住的眼微微动,江青已自一笑道:“裴大教主,阁下不用如此紧张,若在下对教主你含有恶意,则适才便用不着施展那瞒天过海之计了,阁下想想,如果龙虎追魂那一记『丹顶脚』蹴实,阁下尚会活到现在麽?”
  裴炎没有出声,但由他逐渐放松的面孔肌肉上,可以看出这位灵蛇教教主心中的疑虑已减轻不少。
  江青微微一顿,续道:“龙虎追魂东九山施出的那招『极西神火』,已在阁下迎上的『大罗一现』中互相抵消,但是,他暗藏於招式中的『丹顶脚』与阁下猝然使出的『定坤指』,却是二位彼此间不及躲闪的,换句话说,束九山的『丹顶脚』可以使阁下丧命,而阁下的『定坤指』亦可将他仅在的独目剜出,令其终生残废,这是个两败俱伤,同归於尽的桔果,裴大教主,在下分析得对麽?”
  君山独叟裴炎嘴角微动,仍旧没有出声。
  江青长长吸了一口气,又道:“在下为了化解二位这场仇怨,乃於千钧一发之际,以迅速的手法,用右腕格开阁下使出之『定坤指』,以左掌硬接束九山踢向阁下腹部的『丹顶脚』,更以偷天换日的手法,将『玄冰真气』聚至手背,在刹那间逼入阁下『坚烙叁焦』之内,造成阁下受创之状,东九山因为当时紧张过度,心神紊乱,故而未曾察觉,在他想来,却以为在下仅是单独替他挡过了阁下一指,而不知在下亦在同时为阁下硬接了他那一脚。江青一望君山独叟已有了转机的面孔,接着道:“束九山又看到阁下受伤倒地,便越发相信在下为他挡过一指後,他那一记『丹顶脚』已奏奇功,於是,他相信大仇已报,乃於适才返回关外,隐居不出,这样一来,非但这场仇怨得以化解,而阁下更可以免去日後之忧了,不过,在下对施用於教主你身上的这条『苦肉计』却感到有些抱歉。”
  江青娓娓说完後,君山独叟裴炎也恰好调息完竣,他缓缓睁开双目,然而,目光却并不像江青想像中那样友善。
  江青正自感到有些征愕,裴炎已沙哑的道:“江青,你可知道本教已为今日之战赔上一条人命了麽?”
  江青有些不悦,冷哼一声,道:“何止一条?那位郭大护坛亦魂归极乐了。”
  裴炎闻言之下,神色大变,急忙扭首四顾,江青冷笑道:“裴大教主,在下今日之举,并不用阁下领情,哼哼,不过,贵教虽然赔上两条性命,束九山却也失去一只眼睛,连本带利,相信也差不多了。”
  裴炎好似甚为悲戚,他喃喃的道:“完了,完了……灵蛇教好手尽失,如何再能称雄天下?”
  江青沉声道:“阁下是否尚未忘怀在下於杭州城内,与贵教冲突之事?”
  裴炎双目中现出一股深刻的怨毒光芒,他几乎有些疯狂的嘶声喊道:“江青,老夫辛苦创立的灵蛇教,你可知道全然毁在你的手中麽?”
  江青沉静的一笑,淡漠的道:“阁下不要忘记,区区救了阁下一命,又等於使灵蛇教留下了东山再起的本钱!”
  裴炎长叹一声,嗒然无语,是的,江青的话是具有一种力量的,如果他没有及时援救裴炎一命,则裴炎如今安有命在?又从何去谈重建灵蛇教呢?
  江青抓住时机,又道:“所以,这件仇怨,还是化解为妙,阁下想亦深知,区区虽则一个草莽之辈,却并非省油之灯。”
  裴炎突然抬起头来,神情有些古怪的道:“罢了,事到如今,夫复何言?不过,江青,你如此大费周章,救助老夫,恐怕不会没有原由吧?”
  江青洒脱的一笑,道:“难怪曲下能称雄江湖,领袖群伦,果然心计超人一等,不错,在下的确尚有个心愿,要请教主你代为解决。”
  裴炎被江青捧又眨,弄得十分窘迫,他有些喘息的道:“也罢,老夫不该受人之恩,你有何须要老夫效力之处,但请说明,老夫能之所及,必当尽力为之,不过,这却并非老夫衷心情愿。”
  江背心中窃笑一声,庄容道:“不敢,在下并非示恩相胁,实乃成人之美,此事非他,请教主你能网开一面,饶恕令媛私奔之罪,并玉成令媛与在下拜兄之事……”
  君山独叟裴炎闻言之下,好像被人猝然打了一拳,当即双目怒瞪,嘶哑的吼道:“什度?要老夫恕饼那忘恩弃亲的贱人?这个女儿老夫早就不想要了,如若她还稍具羞耻之心,便该自绝以谢老夫!”
  江青严肃的道:“裴大教主,阁下舍得杀死亲生骨肉,在下却不愿失去一个如此专惜娴淑的嫂子,世间之事,往往有多种意义,在阁下来说,自然是认定令媛大逆不道,罔顾亲恩,但是若以在下及拜兄等人的立场说来,又何尝不认为令媛为情牺牲,廿支磨难,非但是意坚心专,并且是一段千古佳话?”
  裴炎气得面孔微紫,重重的哼了一声,微微仰首上望。
  江甘又沉冷的道:“阁下切莫如此固执,要知道,一场悲剧,或是一场喜剧,目前全然操诸於阁下之手,如阁下不认为江某这救命之恩有何意义的话,那麽,江某亦不愿多说厉话,只是,等到悲剧发生之时,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挽回了,那时的痛苦,只怕不是阁下如今所能想像的。”
  “现在,言止於此,如何抉择,尽在阁下一念之中,江某就此告辞了。”
  江青的语声,每一句,每一字,都是那麽坚定有力,宛如铁锤一般,沉重的敲击在君山独叟裴炎的心弦上,而他的心弦亦在激烈的震动了。
  俗语说:“虎毒不食子”,裴炎再是如何凶残,也不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绝情,只是,他为女见裴敏受的怒气太多,一时愤怒之下,而至恨之切骨,江青的话,有力的震荡着他的内心,十分奇妙的消弭着他内心的怒气,於是,他在瞬息间想到很多,也在睹息间觉得他唯一的女儿是可以原谅的。
  在裴炎的脑海中,翻涌着老妻临终时弥留榻上的叮嘱,那是千遍一律的:“好生照拂我的敏儿啊……”,女儿那娇憨的面靥,如花似玉的笑容,渗合着一幕幕往昔父女问亲挚的片段生活。彷若潮水一般,不停息的,不可抵制的在他心中映浮,而这又是多麽隽永与深刻的啊!
  江青回过头去,一步步的走着,每走一步,他的心便往下沉落一寸,脚步亦宛似万斤动铁,有些艰难到提不起来。
  “难道说裴老儿果真是如此绝情寡义不成?为了一时的气怒,连亲生骨肉也要诛绝?
  唉,我的话都白说了,心机都枉费了麽?”
  江青正失望的暗暗叹息,君山独叟裴炎那低沉沙哑的嗓音却突然自他背後响起:“罢了,罢了……江青,你回来,唉,谁要老夫这条性命在你手中挽回呢?”
  语声是亚而剌耳的,但在江青此时听来,却不啻是世界最优美动人的音乐,最令他激功而兴奋的喜讯。
  於是,几乎在裴炎语声甫毕的同时,江青已闪电般掠回原地,豁然大笑道:“对了!这才是英雄本色,长者风范,在下早知阁下绝不会如此绝情,更不会令在下过於失望,在下特此为拜兄及令媛向教主你致最诚挚的谢意。”
  君山独叟裴炎十分尴尬,苦笑道:“唉,俗语说:“女大不中留”,敏儿虽是老夫的独生女儿,却不能够体谅为父者心中对她的呵护,贸然私逃而去,更令本教教友为此事伤亡累累,但是……罢了,罢了,这些罪孽,全让老夫为她承当吧……”
  一个盛名赫的武林豪士,竟在瞬息间改变了他平昔的飞扬神态,说话中,充满了慈父的和祥与爱怜,江青知道,这除了天生的骨肉亲情外,天下再没有别的力量会如此神异,君山独叟形熊的改变,确实说来,是一件既寻常,却又并不平凡的奇迹啊!
  江青略微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裴教主,天下之事,追本溯源,只能解释为一种误会,而在江湖上闯荡,这种误会又往往是不可避免的,在下亦知道这些话似乎显得有些空洞,更了解阁下身为一教之主的难处,但是,有些事情,却不能坚持着一定要追根究底,得到相等的代价,以阁下的明智练达,想会知道在下话中的含意……”
  君山独叟已经在内心中恕宥了自己的独生女儿,江青的谈话,又在无形中减轻了他精神上对殉难教友的歉疚,其实,在不能为某一件事作完美的处置时,有些自辩的道理虽然未免牵强了些,亦只得拿来作为行为上最合理的解释。
  於是,在不知不觉中,雪花又飘舞了,君山独叟裴炎已能自地上站起,他徐缓的走到两名属下的墓前,默默地低头沉思。
  良久
  有些带着哀伤意味的北风,排起雪地上二人的衣衫,浓厚的落寞之感,分别充斥在二人心中,自然,其成份与性质是各异的。
  君山独叟微抚长髯,回头道:“江青,老夫即刻返回本教总坛,安顿一切事宜,唉,本教近来接二连叁的遭受折损,教中元气大伤,待老夫回坛安置慰各人之後,自当妥嘱一切,尽速赶到杭州……”
  江青十分清楚,君山独叟虽为一教之主,但要了断灵蛇教与江青间的仇怨纠扮,更且收回成命,玉成爱女美事,这都不是一件简易之事,其尴尬处境与措词之难,当可想见。
  君山独叟裴炎忽然问道:“江青,你现在意欲何往?”
  江青嘴角抽搐了一下,强颜笑道:“在下尚须办理些许私事,恐怕於最近不克返回杭州,在下这些私事,并不是十分愉快的,裴教主,令媛现居於杭州庆春门红面韦陀府中,阁下可迳自往寻。”
  君山独叟好似有些惊愕,道:“江青,敏儿可是住在战千羽家中?”
  江青双手抱拳一礼,身形倒纵而起,大声答道:“这没有什麽奇怪,战千羽乃是在下拜兄!”
  语声在雪花中飘荡,又在北风里逐渐摇曳而去。
  君山独叟眼瞳再度往飞雪中凝望时,已失去了江青的身影,而君山独叟知道,这位强绝一时的年青俊彦,必然正为了某件难於启口之事而在愁丝萦怀。
  他怆然独立於风雪中,仰首深沉的太息,然後,缓慢的瞥视了那两堆孤坟一眼,又蹒跚的举步行去。
  周遭仍是与先前一样,皎洁而凄冷,除了两堆孤坟,没有任何不同,是的,生命在世界上,又具显得多麽渺小与微不足道啊!
  没有一丝蛛丝马迹,好似云山孤雁已在空气中消失了一样,江青失望极了,他已经详细的搜寻及探访了所有他经过的地方,但是,得到的却是失望,失望中,也包含着悲怆与轻微的怨恚。
  这是第七个飞雪的日子,凌晨的微熹,并没有给大地带来太多的光亮,相反的,却更寒冷得令人抖瑟了。
  江青在风雪中提高衣领,冒着酷寒自一间简陋的客舍中行出,他望了望这个破落的小村庄,忧戚的想道:“这些天来,自己从杭州城内外,直到与君山独叟等人解怨处的浙境边界,更将四周数百里的地面全然探寻一遍,却未见蕙妹丝毫踪迹,唉,她莫非……不,蕙妹决不会去寻死的,她知道,她定然知道,我是真心的爱着她……”
  江青又向寥寂的村落中打量了几眼,微微向双手呵了口热气。
  “这个小村庄乃在『顺溪县』之北五十里,那麽,再稍有片刻行程,便可以进入皖境了………”
  他想到这里,不由心中一跳,默默一算:天啊,距离与那痴心的全玲玲约晤之期,只有叁天多一点的时间了。
  “她说过:这是死约会……是的,死约会。”
  江青脑海与眼睛都涌起了一片蒙胧,去呢?还是不去?江青知道,这两种选择,将有一个共同的结果:更深沉而痛苦的加重自己在心灵及情感上的负荷。他痴迷的站立在风雪中,如同暴露在衣衫之外的肤体,早已被酷寒冻得麻木了。
  忽然,一声呛咳响自身後。江青却仍旧痴立不动。虽然,他早已寮背後有人。
  “兄弟,这大冷天,干嘛站在这儿发呆?屋子里暖和暖和吧。”语声是苍老而低沉的。
  江青没有回身,他惑到脑中有一阵晕眩?但是,他却不知这是生理上的抑是心理上的徵侯。
  於是,他向前走了两步,背後却又响起那苍老的语声:“兄弟,小老儿虽然不认识你,可以看得出你必然怀有心事,唉,像你这般的年青人,原应该蓬勃而有生气才对啊!”
  江青缓缓回过身来。看到说话之人,是一个穿着一身破旧棉袄,面目慈祥而多皱纹的实老人,这时,老人也正以一双充满了怜惜和关切的眼光向他凝注。
  江青微微苦笑,拱手道:“人生原来便是古涩多於甜蜜的,老丈,谢谢你对在下如此关怀。”
  老人呵出一口白米,搓了搓手,面孔的皱纹稍微舒展了一些,他靠近江青两步,道:
  “年青人,这世界是辽阔的,人生在世,更有数不尽的变幻与飘移,自然,痛苦和幸福尚待你个人去寻求,不要太失望,我活了一大把年纪,见的、听的多了。年青人,人活着,有其意义,如果你知道生命的真谛,那麽,你便会了解,我们日常遭遇与接触到的,仍然有着极多的温暖和浓厚的挚爱,人生是值得留恋的,年青入,由你适才的话里,我大约知道你为什麽如此颓唐,小伙子,可是为了情感的控折麽?江青想不到这位慈和淳的老人,竟会说出这些话来,於是,他不由得重新向老人身上打量,心中也彷佛在骤然间明白了一些什麽。老人世故的一笑,道:“年背阳,假若我猜得不错,你也是江湖中人?你对我这糟老头子有些疑异,是麽?对了,我现在的模样,也确实不似个曾经试过人生经验而能加以体会的过来人,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以前也是江湖上一个可以算得上的角色,现在麽,却已退隐十五年了,你投宿的这间小店,便是我那犬子开设的。”
  江青微微颔首,低声道:“老先生,尊驾大名,可否赐告?在下对尊驾的功告,极为感佩,尊驾既然知道在下心中烦恼,可否指引一条明路?”
  老人苍劲的一笑道:“年青人,不要过份客气,老夫斗莫晓天,当年有个浑号,人称善心樵子,其实,善心谈不到,只是在老夫闯荡江湖之年,未曾妄杀一个好人罢了。自你昨夜投宿之时起,老夫已对你十分注意,不瞒你说,我已猜到你定然是个在武林中极有作为的後起之秀!对吗?”
  江青悠悠说道:“老先生。名利对於在下,已发生不了多少影响,倒是似尊驾这般悠游自在,无牵无挂来得安适多多……”
  老人莫晓天又呵了两口热气在手上,摇首道:“唉,心病只有心药治,年青人,我了解你的苦楚,前两天有个极为美丽的姑娘,路过此处时,也是和你一样,她却比你更加憔悴,只怕她的心已完全碎了,在店中住了一天,几乎连一枚米也没有下肚,两只眼睛也被泪水泡肿了,我一再不嫌冒昧,前往相劝,换来的,却又是两行清泪,一声长叹……”
  江青闻言之下,心头一动,急问道:“老先生,那位姑娘是件麽生像,叫什度名字?”
  老人仰首沉思了一会,有些歉然地道:“当时我没有问她,就像我现在不曾问你一样,唉,一个女孩子,年纪轻轻的便遭到薄幸与折磨,亦未免太凄惨了,她身上想是银钱不便,临时十分扭妮的告诉我,要我收下她一枚头钗作为店金,老夫无论如何不肯接受,但是,唉,这位姑娘却恁般硬朗,丢在桌上便掠身而去……”
  江青觉得呼吸都有些室息了,他艰辛的问道:“老先生你可还记得她的生像模样?”
  老人一拍脑袋,道:“呵,我真是老糊涂了,竟忘了你的另一半问话,是的,那位姑娘十分年住,生得清丽无比,有些瘦弱,穿的是一件……好像是一件单薄的淡紫色夹袄……”
  老人的话,好似一个闷雷击在江青的脑门上,它只觉得身体一震,脑中“轰”然作鸣,双手不自觉的微微颤栗。
  这时,莫姓老人已自怀中摸出一只青玉雕成,十分精致的头钗来*他递在江青眼前,道:“喏,这便是那位姑娘留下之物,我……”
  老人尚未说完,江青已两眼发直,他面色清白的踏前一步,一把自老人手中将那只青色玉钗抢过,细一审视,颤声呼道:“是她的东西,不错,化了灰我也认得!”
  莫姓老人微微一愕,瞬息又恢复自然,因为,他十分明白这年青人此刻心中的感触,在听到江青的话後,老人忙道:“年青人,莫非这位姑娘………”
  江青有些迷乱的道:“不错,她便是在下目前所急欲寻找之人,老先生,谢谢你,她是往那一个方向走去的?”
  莫老人双眸向风雪中一望,朝左前方一指,道:“好似往那个方向,不过,可没有准呢……”
  江青向怀内一掏,翻手之间,一锭重约十两的金元宝已塞入老人手中,身形正欲纵起。
  老人一面双手乱摇,一面又急着道:“使不得,使不得,年青人,你尚未告诉我你的大名?咱们也好交个朋友啊!”
  江青回身一个长揖,恳切的道:“在下江青,人称火云邪者,老先生,赐惠之恩,在下必当永怀於心!”
  当“心”字出口之际,江青瘦削的身躯,已飘然掠出七丈之外!
  莫姓老人目瞪口呆的独立地上,望着江青如流星划空般不可思议的快速身法,喃喃自语道:“火云邪者……了不起,了不起,原来他就是当年邪神的传人,新近威震江湖的那位奇才啊!”
  时间如飞而逝,冬日苦短,在寒风长号中,在雪花飞舞里,这一天又是这样平淡的过去了。
  然而,在江青来说,这一天却不啻是在更重於日前十倍的痛苦与焦虑中过去的。因为,他在几乎绝望中,却又燃起了一线希冀,但是,这线可怜的希望,却又给他带来了更多的失望,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煎熬下,江青已觉得有些心力交瘁了。
  他整整奔波了一天,在广大而寒冷的旷野绝涧,在繁荣或荒僻的城镇村落,只要在他的脚程来得及在最快时间内赶到的地方,他都已去探寻过了,但是,结果,仍旧是音讯杳然,伊人芳踪还是了无头绪。
  雪花依然不停的落下,飘在江青的脸上,又和着他的泪水淌下,这时江青自己也不知道他确实奔驰了多少路程,他只晓得现在,他是孤独的站在一个小山坡之下。
  没有人烟,没有声息,最近的房舍,尚在叁里外的一丛树林边。
  “我已记不清我向多少人问过同样的一句话:“请问,阁下见个一位身穿着紫色衫衣的夏蕙夏姑娘麽?”我也记不清人家摇饼几次头,做过几次讽笑。但是,我连发怒的精力也提不起来了……”
  江青疲惫的坐在雪地上。他已一天未曾进过饮食,但他一点也不觉得饥渴,充满在他胸膈的,只有夏蕙,夏蕙,夏蕙……
  夜色渐渐地笼罩於四周,浓浓的,还带着一片凄怆的意味。
  江青深垂着头,手指毫无意识的,在雪地上划着,多日末曾修剪的胡髭上沾着雪花,在嘴角的轻微痉挛中,又轻轻地飘落在地上。
  在如死般的寂静中,呼啸的寒风中一阵马蹄声来得十分突然,好似原本不是向着这个方向,而在发现江青後又改折而来一般。
  江青连头也不抬一下,他想:“罢了,不管什麽人来,又与我有什麽相干呢?”
  蹄音有些杂乱,显示着来骑众多,忽然,蹄声停息了一刻,似是在向坐在雪地上的江青摇摇打量,於是,在江青听到几声随风传来的细语声後,蹄声又复响起,但是,这次却显然是极度小心而谨慎的缓缓移至。
  江青心中有些奇异,但他依然没有抬头顾视,可是,自他听觉中辨出,来骑好似已采取了半包围的形势逼近了。
  於是,在他缓缓移目瞧去时,五丈之外,已有二十四只马蹄静静的映入他的眼。
  夜色虽然迷蒙,但江青的一双犀利眼睛,却可清楚的看到那二十四只马蹄,除了其中四只是银白的以外,其馀的全是沌一色的纯黑。
  他十分淡漠的顺着马蹄向上望去,於是,他看清了乘於那六匹健马之上的骑士,他的面色,随着目光的移动而有些微的转变,但仅是“些微”而已,江青知道,面前出现的六人,若在平素遇见,必然会使他紧张地戒备起来,但在目前,他却觉得异常坦然与平静。
  这六个骑士,来得太突然了,他们便是昆仑派的青黄双绝及白马红绫,另外,还有两个神色严峻的中年大漠。
  江青悄然地起身,向马上的六人逐一注视,没有说话,没有任何一丝意识上的表示。
  六骑中,为首的黄袍书生赵叁忌,一拂颔下长髯,苍劲的笑道:“江大侠,吾等原以为尊驾仍在杭州,却不料会在此处相逢,呵呵,老夫等远远经过此地,便看到尊驾独坐於此,本来还以为是其他武林朋友,却想不到竟是鼎鼎大名的火云邪者。”
  江青目光与白马冰心司徒宫那双充满了火焰般毒烈的眼神相触,又轻轻移到一傍的金发红绫赵莹脸上,赵莹那丽的面容依旧,但却有着仆仆风尘的憔悴,憔悴中,含有一股说不出是怨是恨的奇异神色。
  於是,江青收回目光,语声低沉的道:“阁下断道至此,要说的便是这些话麽?”
  这时,神态之间,仍然显得十分儒雅洒脱的青衫客展平,“唰”的一声又展开了手中那柄轻年不离的描金骨扇,清朗的一笑道:“那麽,照江大侠的想法,区区等是为何而来的呢?”
  展平这句话虽然说得极是柔和,但其中隐隐带着一丝含有敌意的火药气息。
  江青仰首向天,吁出一口气,沉声道:“尊驾之意,莫非是想为阁下等昔日那强横跋扈的行为再做一次示范麽?”
  江青这句十分讽损的言词一出,除了青黄双绝之外,其馀四人登时勃然色变,白马冰心司徒宫肩膊碎骨已经本门精深医术治愈,他双臂怒挥,厉声道。:“江青,丹阳城中的折臂之仇,今夜便叫你加倍奉还,司徒宫痛心疾首的期待这一天来临,现在,已到了你应该还债的时候了!”
  江青漠然一哂,冷冷的道:“司徒宫,你要报那折臂之仇,是凭你一人之力,还是倚恃阁下全派?”
  白马冰心司徒宫面色大变,嘴角抽搐,他悲愤的狂吼道:“你不用如此欺人,我和你拚了!”
  正在这一触即发的当儿,背衫客展平沉叱一声,喝道:“宫儿,冷静一点,有师叔等在此做主,昆仑派的威望不会容此人这般蔑视!”
  江青冷冰冰的道:“说得是,不过,便有昆仑派所有高手在此,也唬不住在下江某!”
  黄袍书生赵叁忌沉练的向同来各人一瞥,又向江青道:“江大侠,尊驾如此豪气飞扬,确令老夫等佩服莫名,老实说,此次老夫等一行,主要便是到杭州寻找尊驾,了断以前所结仇怨,如今在此处相遇,自是最好不过,老夫等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中,无时无刻不记着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教训,为了对尊驾的尊重,我们不惜迢迢万里,自新疆昆仑请到派中超绝的高手,领教尊驾扬威武林,连挫昆仑的神技!”
  江青目光转向那两个形色冷峻,举止沉稳的中年大汉身上,缓缓答道:“便是这二位麽?”
  他适才说到这里,背後已忽然响起一个极为清雅润致,几乎不带一丝烟火气味的嗓音:
  “是眼前人,亦是身後僧,江施主,幸遇了。”
  江青闻声之下,不由心中一跳,他尽力镇定下来,悠闲的转首望去,在他身後的小山坡之上,赫然并排站着五位身量高大,穿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
  由第一眼起,江青心中便急速的猜测到,这些定是盛名赫天下的昆仑派五伏罗汉!
  於是,他有些紧张了,但他依然沉声道:“五位大师,想是号称五伏罗汉的各位高僧了?”
  立在山坡之上,状如闲鹤,气如苍松的一位瘦长老僧,微数手中握着的乌金念珠,清雅的道:“不敢,老衲等蹙处荒芜绝岭,悠悠岁月中,只知茹素奉佛,想不到似尊驾之武林雄才,会知晓老衲等人之名。”
  江青心中想道:“照眼前情形看来,昆仑派的“五伏罗汉,青黄双绝”可以说都到齐了,看样子,只怕昆仑派为了与自己之争,已是倾巢出动了。五伏罗汉平素决不轻易下山,难道说,他们真想以鲜血来染在仇恨之上麽?他急速的在脑中转着意念,口中却道:“大师法号,可否赐告江某?”
  那瘦长的老僧,双手微微合十,轻沉的道:“老呐伏龙!”
  江青面色一动,第二个身材魁梧,面孔红润的僧人亦垂目道:“贫僧伏虎!”“贫衲伏狮!”第叁位头如色斗,声似洪钟的老僧道。另一位细目如丝,颔留长发的老和尚,向江青微微注视,合十道:“老衲伏蚊。”站立最侧,身量十分胖大,满面于思,狮鼻海口的一位僧人,亦已前行近一步,洪声道:“老衲伏鹰!”深沉而肃穆的语声,一句句的连接而出,回荡在寒悚的夜色中,播散在皎洁的雪地上,而众人又俱皆不语,空气里不仅是生冷,更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