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了却旧仇




  此刻,山岩下,“魔面子”雷仲已飞扑上来,他手上多了一件怪异物体二——那是一面大小有如面盒,金色,盗形,且在盔面布满了寸许长短银梭的兵器!
  秋离目梢于二斜,不觉冷冷哼了一声,在这冷冷一哼下,他的银牛角抖成月弧如轮,光流似虹,飞旋象浚云,激泄如飞瀑,简直暴烈得山震河颤,狂悍得天地变色,一口气逼了过去!
  气流呼啸旋回,波荡排挤,四周空间全被纵横交织的角形所布,没有一点细微的缝隙,没有一点点可供环转的余地,而压力如铁如石,有形与无形的,就那么漫天盖地地罩下!
  凄厉的长嚎有如颤抖着直传九天,令人毛骨依然。那位上官坛主,面容完全扭曲成一副怪诞又可怖的形象,打着转子飞撞到山岩之下,在他坠落的瞬息,老天,他身上竟然已满布着数十个血窟窿了!
  那位身材魁梧的上官坛主坠落下去的同时,恰好“魔面子”雷仲正咬着牙自下面掠上来,一个死人一个活人,就这:么上下擦掠过去,雷仲目光一扫之间,却几乎提不住气,也险些跟着栽跟头了!
  秋离等着雷仲掠上,而雷仲甫始心惊胆颤地足底尚未踏:实,一片角影已当头盖来!
  倏然闪晃,雷仲手中的盗形兵器呼轰还攻,他一边大叫:“秋离,我和你拼了!”
  秋离身形翻飞激旋,银牛角挥舞着,有如狂风暴雨,一角与一角之间速度是那般急促,那般绵密,看上去便仿佛有千万只银牛角自阴其中倏然飞射撞刺一般,眩晕极了,诡邪极了;也狠辣极了!
  雷仲的身手也是顶尖之选,反应如电,攻拒凌厉,再加上招奇力沉,内劲悠长施展开来自也非同小可——但是,这只指一般武林人物的感受而说,如今他的对手乃是“鬼手”秋商,场面便大大的不一样了,雷仲的武学造诣固然够得上登堂人室,不过,秋离却已超凡入圣了——雷仲手上的盔形兵器闪舞翻飞,来去如电,却无法突破秋离的角网,只见纵横穿掠的银色角影紧罩着一团跃动的金芒,就宛如漫天的银霞网着一轮乏力而挣扎不停的昏暗月亮相似,眨眼问,二十招过去,雷仲已屡屡见险,逐步退向山岩边缘了!
  出手如电,秋离轻描淡写地道:“雷大掌旗,你要和我拼?用什么拼?妈的,却是你这只配打孩子屁圾的三脚猫庄稼把式?”雷仲闻声不响,只管全神贯注地与他有生以来所遇上的第一个强敌厮杀着,虽然,他早已感到左支右绌,压力如山了!…目光斜视,秋离不觉笑了,唔。下面,“九翼手”邵斌又和他那位胖胖的对头倪尚强动上了手,大约,邵斌认为眼前是闯关的好机会。
  突然——
  秋离暴闪逼近,七十七角一次科手挥出,猝斜急旋,反手又是七十七角,同时,左掌一式“鬼在哭”血刃似地飞去!大吼急叱着,雷仲手上的盔形兵器雷轰电掣也似的四周挡拦拒截,金芒溜泄呼呼生风!
  全身倏缩,秋离的身形贴着地面平平射出,银牛角由下而上,龙卷风似地涌卷,气势磅礴磅!
  雷仲尖叫着金盔往下快击,身躯候然拔升,秋离狂笑如啸,银牛角如影随形紧跟而上,左手划出一道硕大的圆弧,在这圈无形的圆弧中,千百掌影穿掠飘射,有如星月交辉,浮沉不定,展现出一副罕异的景色,这副罕异的景色,只是突然一闪又寂,而凌空的“魔面子”雷仲却巳闷吭连连,身子在急剧的翻滚中,断线风筝般沉重摔跌到山岩左侧的一片锯齿形石面上!
  方才,秋离一口气连串暴展“大悲角法”中的精华招式,:同时,左掌也以他那古怪邪异的卓绝散手、“攀月摘星手”合并攻敌,如此双管齐下,雷仲任是再三分刁钻狡猾,又如何抵挡得住这连天山派一流强手也无法抗拒的凶悍武功!仰卧在那起伏不平,粗砺坚硬的石岩上头,雷仲口中暗紫色热血不停地往外狂喷,他双眼圆瞪,眼珠子似欲突出双眶,面上痈痉赘结的疤痕也呈现出一种可怕的乌青色彩,胸口在剧烈地起伏,四肢断续地痉挛,而他那个金盔形兵器,却仍紧紧握在他有如藤箩般五指缠绕的手中……
  秋离的银牛角并没有伤着他——仅只逼退他往高处跃躲,真正使雷仲吃到苦头的乃秋离同时推出的“攀月摘星手”,这一记曾使天山派泰斗可札软汉也栽了跟头的“攀月摘星手”,在刚才那一刹那问,便有十七掌重重击中了雷仲的身体,而且,大多数伤到要害!
  现在——
  秋离缓缓地走近了雷仲。雷仲仰躺在那里,已经无法移动,无法挣扎,甚至,连双眼也难以转侧了!
  有生以来,秋离曾看过很多尸体,以及很多垂死的人,如今,他知道雷仲已然快要接近成为一具尸体,现在,他正是一个典型的嵌死者了!…微微俯下面孔,秋离有些悲悯地注视着那奄奄一息的雷仲,口中“啧”了两声,他叹息道。“何苦来呢?雷仲,虽说早晚你也逃不过这一关,但多话些日子总是好的哪,你非要争一口不值得争的气。真叫我替你惋惜……”“哇”地又吐出一口紫血,雷仲张了张嘴想嘶叫,但是,发出的声音却低弱有如蚊蚋。
  “你……你好狠……”
  摇摇头,秋离平静地道:“当然,你在临去之前,必定不会感到心甘情愿的,假如我是你,我也会和你一样,雷仲,觉得痛苦么?”那一双血红的,却光芒散乱僵硬的眼珠子死盯着秋离,在泉血溢流中,雷仲气如游丝般道:“三十年……江湖……闯荡……
  到头来……却竟栽在……你的手中……我……我死也不能………瞑……目!”
  叹了口气,秋离颔首道:“瓦罐难离井上破,大掌旗,如今你也就应了这句话啦。”
  喉头发出一阵“咕噜噜”的怪异声响,在这片声响中,雷仲口里的鲜血又狂涌如泉,蓦地,他双眼怒翻,摧肝沥胆似地嘶叫:“秋离……你等着……我要找你索命——”秋离尚未及回答,雷仲已全身一挺,“咯”的一声之后立即断了气,他就那么形状惨怖地仰卧在那里!
  伸直了腰,秋离舔舔嘴唇,懒散地道:“妈的,什么场面全叫我碰上了,都挺了尸竞然还变鬼来吓唬我,好在我胆子尚不太协……”摇摇头,他不再迟疑,双臂腾空,一个跟头翻到山岩之下,咽,下面,那胖大的倪尚强仍然在和“九翼手”邵斌火并得难分难解,看情形,他们似乎还不晓得山岩上厮杀已经结束了呢………此际,邵斌显然已稍占上风,烂银短枪闪炫如蛇电飞舞,纵横点截,隼利无比,倪尚强的“盘龙杖”虽也奋力挥展,浩荡有威,但两者相较,倪尚强却逐渐有些活动不开,受制于人了!
  从一边走过来,秋离用手拈拔着胡茬子淡淡地道:“你们两个还没有够呀?”挤斗中的两位仁兄,闻声之下俱不由大惊失色,心寒胆颤,不约而同地,两个人齐齐虚晃一记,慌忙分向两侧跃出!
  将一根钳在手指上的胡茬子轻轻吹掉,又伸手朝前襟上擦了擦,秋离来到三步之外站定,他笑了笑,道:“呢,这才听话,而你们即将知道,听话的人有福了,我心里一高兴,你们会受到不少的恩典。”
  肥胖油亮的面孔如今已是一片灰青,倪尚强艰辛地咽了一日唾液,心惊胆颤地道:
  “秋……秋离,我……我们的大掌旗……呢?”左手向自己颈项一比,秋离眨眨眼,道:
  “翘辫子了!”
  “什么?”倪尚强如道雷殛,震惊之下,不由“噔噔”一连踉跄退了好几步,他全身哆嗦,两颊肥肉急剧抽搐,声如嚎泣:“你……你是说……你是说……我们……的雷……
  大掌旗……已……已经死了?”
  笑了笑,秋离道:“除了这个解释,大坛主,你对‘翘辫子’三个字,莫不成还有其他的说法?”痉挛着,倪尚强气急败坏地道;“你……是你杀的?”
  秋离颔首道:“不错,我也并没有诬赖别人。”
  僵窒了好半响,倪尚强才面容死灰,语声扑颤地道:“秋离……‘八角会’誓不与你甘休……你将为你今天的暴行偿还血债,连本带利的偿还……”打了个哈欠,秋离略略显得有些疲乏地道:“新鲜事儿,倪大坛主,哪个说过要和你们‘八角会’善甘罢休的哪?你不要在这里自作多情,以为我姓秋的搞下这场乱子就得开溜,我老实告诉你,今天的这一回合,只是个开头,热闹的还在后面,你们便是不找我,我也会寻上门去与你们亲热亲热,一直亲热到你们‘八角会’死尽埋光才算结束。”
  不待对方回答,他又突然变得冷厉之极道:“在我秋离手下,已不知宰杀了多少武林蟊贼,江湖妖孽,你们‘八角会’的几十条狗命,在你们来说,象是惊天动地,非同小可了,在我眼中,却和宰杀了一批奋生没有两样,根本算不得一回事,而你们‘八角会’所有的性命,便一起赔上,也抵偿不了我义兄屠孤吉的一滴血!”狠狠地,他接着暴烈地道:“你们只是一群贪婪的狼,一群无义的狗,一批奴才的奴才;一批小人的小人,全该凌迟碎剐,五马分尸,没有一个配在世为人!”
  秋离语声带血,神情蕴煞,每个字俱似一把刀,每句话皆象一柄剑,字字句句都那么冷森森,血滴滴的插进了倪尚强的心窝,使他不寒而栗,魂惊魄散,连大气也憋得透不了一口了!
  右手的银牛角角尖指点向倪尚强,角尖上血迹浓稠粘滴,秋离冷酷如冰地续道:
  “当年,我义兄‘赤胆圣手’屠孤吉便是你们‘八角会’联合了‘青衫帮’‘红心教’一些魔魑魅魉以阴毒手段损害了他,你们以众凌寡,以多欺少,用群殴战,车轮战,使毒物,施暗器,用尽了一切可能使出的歹毒伎俩来算计他,可恨哪,你们一个个昧着天良,不顾仁义,逼着他走向绝路,迫着他舍弃生命人……妈的,你们这些是人生父母养的野种,老天有眼屠大哥还留着我这个亲人,而我,我早就在处心积虑地要寻找你们了,早就渴盼着以血偿血了,早就将二双铁鞋也快要踏穿了。正好,你们正好不甘寂寞,又在蛰伏中蠢蠢欲动,幸亏你们死灰复燃了,才将我这一颗已经绝望的心激跳,才又把我那一股已然冷却的仇燃起,这是天意,要你们自行送到我手,你们,也就认命了吧!”
  惊骇的,倪尚强失措地道:“秋离……你……你还要……如何?”双眉倏竖,秋离道:“我当然不会将我妹子嫁你!”
  哆嗦了二下,倪尚强恐惧地道:“你……要赶经……杀绝?”秋离冷酷地道:“不,至少,我目前不会杀你,我要留着你那张污秽的活口;回去哭诉你们的主子!”
  顿了顿,他又道:“你们那两个该死的头儿,‘魔眼双心’丘达和他的搭挡‘小灵王’苏样,他两个老杀才乃是你们的大二龙头,是么?回去告诉他们,我‘鬼手’秋离,就要摘掉他们的脑袋瓜子了!”惊魂甫定,倪尚强不敢相信地道:“你是说……秋离……
  你会放我生还?”狂笑一声,秋离道:“正是!”他又阴沉地道:“本来,这个幸运不是落在你身上的,我先赏给了雷仲,但是,他硬要充能,结果充掉了他自己的老命,如今,你算白拣了这个便宜了!”
  润了润那干裂的嘴唇,倪尚强沙哑地道:“秋离,我记着你这‘恩典’,我——”
  一挥手,秋离粗暴地道:“还没有轮到你放屁的时候,我暂且饶你狗命,条件却和雷仲一样,你可以活着回去,但是须留下身上四两人肉!”
  猛一锉牙,倪尚强道:“我认了!”
  秋离残忍地道:“好,我喜欢干脆的人,你爽快,我更爽快,这四两肉,姓倪的,你自己找地方割吧!”
  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倪尚强弯下腰来,自靴简里霍地拔出一柄精光闪闪的小匕首,他咬着牙,略一迟疑,挥手就朝自己大腿根部用力切割下去!
  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血光暴现之下,天爷,倪尚强左手上已提着一大块血淋淋的肉片!那块肉片白中透红又嫩又鲜,看上去就和任何;块刚切下的猪肉没有二般,而且,只怕分量有半斤多重!
  连眉头也不皱,秋离笑嘻嘻地道:“不错,你还多少有点种!”忍受着这种刺骨钻心的痛苦,冷汗涔涔里,倪尚强不由身体颤抖,脚步摇晃,他寒着脸道;“成了么?”
  秋离道:“成了。”
  吸了口气,倪尚强又道:“我……可以离开了吧?”秋离深沉地道:“回去之后,你告诉你的主子,今天算起第六十天,我在‘白草坡’恭候大驾,‘白草坡’在‘大玄山’东去十五里之处,你知道那地方?”咬着牙点头,倪尚强语声喑哑地道:“我知道……
  相信二位龙头也知道……”哧哧一笑,秋离道:“当然;江湖上传统的决斗之处。”
  “嘶”的一声,倪尚强撕裂了一长条衣襟,草草将大腿伤处包裹完事。末了,他疑注秋离片刻,瞥了瞥呆立;侧的邵斌,然后,这位“八角会”“大雄坛”’的坛主,便转身离开,他破着腿,技着“盘龙杖”,那背影;显得如此老迈龙钟,又显得如此颓唐伦凉……忽然,秋离想到了昨天在襄阳城的小饭馆里走漏消息的那位,“癫子”与“老马”。他记得这两个人并未丧在自己手下,游目四顾,却早已踪迹杏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溜掉了,但看这情形,这二位仁兄一定是见势不妙,才临阵逃脱的………心中感喟着,秋离转过头朝呆若木鸡的“九翼手”邵斌露齿一笑,那笑容却多和蔼可亲,他懒洋洋地道:“好可叹啊,是么?”
  悚然惊悟,邵斌忙踏前一步,诚惶诚恐,感激地躬身施礼道:“幸蒙秋兄仗义相助,拔刀拯危,解救邵某人于生死边缘,此恩此德,邵某人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不等邵斌说完话,秋离那张原来和蔼可亲的面容突然沉了下来,猛地变得寒如秋霜:“少套交情,邵斌,你趁早给我闭上体那张臭嘴!”
  大大地吃了一惊,邵斌又是难堪,又是骇异,又是迷惘地愣了一愣,好一阵子,他才张口结舌地道:“这……这……秋兄………这……”重重一哼,秋离道:“这算怎么回事,是么?你这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娟,挂羊头,卖狗肉的伪君子!”
  惊恐地退了一步,邵斌骇然道:“秋……兄想秋兄必是听了什么人恶言中伤,对邵某有了误会……秋兄,且请听我解释………”嗤之以鼻,秋离道:“解释?你还用得着解释么?你混身几根骨头我全清楚,姓邵的,不必麻烦了!”
  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邵斌神色灰败,绝望地叫:“秋兄……莫不是……你也想要夺取我怀中玉盒?”不屑地一笑,秋离道:“你省着吧,邵斌,就算你跪下来双手献上,我秋离也一脚踢它老远,那只玉盒,你们全拿着当宝,在我看来,却不值一晒!”
  全身骤然冰凉,邵斌恐惧地道:“那么……秋兄之意……”“啧”了一声,秋离道:
  “简单得很,我们有笔旧帐要结,就象我先前告诉‘八角会’那批畜生所言。”
  惊骇加迷惑,邵斌忐忑地道:“有笔旧帐要结?但……但是,秋兄,你我并无怨仇可言,秋兄大名,邵某也只是神仰,一直未曾拜谒尊颜……这……这又何来旧帐可算?”
  冷冷地逼视着邵斌,秋离目光如刃:“邵斌,你再仔细想想看,看我们果真素无仇怨么?
  而你,也的确与我未曾晤过面么?”提心吊胆的仔细端详了秋离一阵,邵斌摇着头有如坠入五里雾中:“秋兄,秋兄盛名煌赫,神威盖世,邵某钦仰已久,但是,邵某的确未曾有幸拜识……”秋离阴沉地道:“你再认认看。”
  苦笑一声,邵斌道:“不会的,邵某虽然年近五旬,然双目尚明,如秋离此等叱咤天下之英雄,只要见过,邵某又岂能忘记?秋兄,这其中恐怕有了什么误解,或是秋兄受了什么人挑拨……”暴烈一哼,秋离叱道:“放你的狗屁!”
  难堪地噎窒了一下,邵斌却提不起胆量来和秋离翻脸,他长长吸了口气,委委屈屈地道:“秋兄,便是邵某有什么无意间开罪尊驾的地方,也还请尊驾不吝指明,至少,邵某也可以赔个不是……”秋离冷冰冰地道:“非但你曾经开罪过我,邵总镖头,襄阳地面的仁义大阿哥,你几乎要了我的命!”
  大吃一惊之下,邵斌惶恐又迷惘地喊着冤:“秋兄,尊驾………尊驾莫不是找错人了?邵某与尊驾素无恩怨可言,又哪里会有尊驾方才所云之事?再说,邵某便是有三头六臂,也不敢妄想谋夺尊驾性命的地步碍……”忽然哧哧笑了,秋离陨阳怪气地道:
  “别嚷嚷了,总镖头,大人王,我且问你一件事,你想想看,想好了再留点心回答我。”
  三分怔愕加七分忐忑,邵斌嗫嚅着道:“秋兄……未知尊驾欲问何事?若然邵某知道,定然有问必答,答无不尽,邵某是一片诚——”不等他说完,秋离已侵吞吞地道:
  “你那‘雄泰’镖局子里,大约在十年以前吧,有一个镖师,姓什么叫什么已记不起来,但是,他有个绰号,叫‘黑猴’,这个‘黑猴’,邵老前辈,你可还记得?”一听到“黑猴”两个字,邵斌那张威武严肃的面庞已难以克制地歪扭了一下,脸色也没来由地突然涨成了褚赤。但是,这些反常的表情只是微微一瞬,眨眼问又已恢复原状,干涩地笑了一声,他摆出一副茫然的模样道:“‘黑猴’?不错,邵某早年问确曾有过这么一位镖师,未知秋兄如何识得此人并又提起他来?这人只是一个武功泛泛能力寻常的小角色而已,秋兄凌霸天下,想不到却识得此人……”古怪地笑了笑,秋离道:“当然,我也知道他只是一个武功泛泛能力寻常的小人物,否则,也不会有那些倒霉的事临到他身上了。”
  心里有如十五个吊桶在七上八下,邵斌小心翼翼地道:“秋兄言中之意,是指?……”
  秋离冷冷地道:“这人今在何处?”
  窥探着秋离的脸色,邵斌谨慎地道:“他已在七年之前,自行辞离镖局了……”一边的眉梢子微扬,秋离不怀好意地道:“是带着他那房如花似玉,却妖冶淫荡的熊老婆一道离开的呢,抑是只有一个人走了!”
  吞了口唾液,邵斌唇角的肌肉不由抽搐了几下,他尴尬又心虚地佯笑着道:“秋兄……
  呢,秋兄在说笑了,丈夫离开,那有不带着妻子随行的道理?当然他是携带着家眷一齐走的……”点点头,秋离要死不活地道:“那么,你舍得么?”心腔子猛地一跳,邵斌几乎吓得叫出声来,他冷汗顿流,面孔泛白,窘迫之极,惶恐之极地道:“这……这是什么意思?秋兄,邵某人手下镖师辞退,理应携眷他迁,这和邵某人又有什么关系?邵某人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秋兄,呢,尊驾真令邵某人迷糊了……”阴恻恻地笑着,秋离缓缓地道:“迷糊?邵总镖头,只怕你是一点也不迷糊呢,而且,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邵斌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地强行声辩道:“真是黑天的冤枉叼,秋兄,你是武林两道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总不能听信一些宵小奸徒从中挑拨离间,无端端给邵某扣上这一项恶毒帽子……秋兄这全是有人中伤邵某,欲待借你之手来陷害于我……”秋离毫无表情冷板板地道:“你也用不着在这里呼天招地,其实,任你喊冤喊破了嗓子也是白饶,这就叫‘欲盖弥彰’!”震骇地,邵斌圆睁双眼叫道:“秋兄,你切不可听信一面之言!”
  摇摇头,秋离冷冷淡淡地道:“我哪一个人的话都不听,只是信我自己的!”
  目光突寒,他又道:“现在,邵斌,我们不用再打哑谜了,我问你,可还记得在十余年之前,有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你在那家破德局的后院里,和一个手下镖师的老婆幽会私通的事情?”全身突地一颤,邵斌惊恐地叫道:“你……你是……”点点头,秋离凛烈地道:“不错,我就是那晚上撞破你们一对狗男女奸情的小孩子,或者,说是一个小童、小打杂的来得更恰当,和他幽会的那个婆娘你该记得,就正是绰号‘黑猴’的镖师妻子!”
  残酷地露齿而笑,秋离又道:“那绰号‘黑猴’的镖师是不幸的,他生相猴琐干瘦;个性又软弱优柔,却偏偏要了个水性杨花、妖媚放荡的妻子,再恰巧遇上了你这么一个虚情假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那老婆,却又怎生不会红杏出墙?妈的。你这野种却还在我面前装扮得有声有色,似模似样呢,可笑!”
  不可抑止地哆嗦着,邵斌全身冰冷,有如一下子坠落到万丈深渊之中,他直楞楞地瞪着一双牛服看着秋离,象在做梦一般不敢相信地道:“你……你……秋离……你,你就是那……那个飘零街头的小孩?那……个被我收容回来……打杂……的瘦小童子?”
  哧哧一笑,秋离道:“别光说中听的,当然,我是那个飘零街头的瘦弱小孩子,也是那个被你收容回去的打杂小童。但是,你别忘了,我更是那个几乎被你毒死,又被迫再度开始了飘零生活的小孩……’怔愕着,迷离着,惶惊着,邵斌宛如置身于一场荒诞不经的恶梦里,他看着秋离,又竭力在脑海中追忆当年那个蓬头垢面的流浪小童,然后,将小童模糊的轮廓与眼前的秋离相印合,相联系,但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秋离的形象与昔日那个瘦小邋遢的孩子吻凑在一起,任是从哪一个角度,哪一抹回忆,哪一桩条件来说,这全不可能是同—个人碍……十年之前,那个面黄肌瘦,几乎沦为饿殍的孩子,竟会成为今天雄霸武林,立威天下的“鬼手”秋离?不,不,这太不可能,也太离奇了……
  秋离是什么样的人物?对方那种错愕迷乱的心里他岂会看不出来?懒洋洋地笑了笑,他道:“如今的我,和十余年前的我不大一样,是么?”口中“啧”了两声,他接着道:
  “江湖上有句俗词儿,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不能老是一辈子注定是同一个命运,十年前,你是总镖头,我只是个不值半文的愣小子。但是,十年后,你虽然还是总镜头,我却不能再一点出息也没有的仍是个愣小于呀,至少,我也得衬上点什么才行,直到眼前,老实说,可怜得很,我依然没有什么大不了,充其量,在这几千个日子里,我只算长高长大了些,而且,再就背了个‘鬼手’的恶名罢了,讲起来稀松平常,为的不长进,提一次我就脸红一次。”
  搓搓手,他又笑嘻嘻地道:“我这十多年来,就一直忘不了你总镖头昔日的恩典,早想找你报报恩,又怕你名盛势大,就这么忍了又忍,直到今天,我才敢再来,‘鬼手’秋离来了,你老人家也勉强包涵再教训教训吧!”
  秋离讲了这些反话,哪一句不带着毒刺,哪个字不蕴着仇恨,刁滑狡诈的邵斌又如何听不出来,觉不出来?可是,唯其听出来了,觉出来了,才越发感到心惊胆颤,魂飞魄散,他明白秋离是寻仇来了,索还那十余年前的怨恨来了,秋离——往日那个苦孤伶仃,黄皮寡瘦的流浪童子!
  口腔发干,两眼晕涩,连腑脏也在痉挛了,邵斌不由自主地抖颤着,骇惧地哑着声音道:“秋……秋兄……所谓‘君子不念旧恶’那已是……过去十多年的事了,你又何苦非要斤斤记怀不可?”嘿嘿笑了,秋离道:“恩怨能够分明的人才是大丈夫,邵斌,你以毒药下在饮食中企图谋害于我,幸亏我机警识破,才拣回了这条性命。但是,如果我当时糊涂一点,不就白白坑在你的手里了!而你害了我,到今天你仍然当你的大镖头,挂你的仁义招牌,我却岂不是白白地赔上了命?因此,这笔帐并不简单,更不轻松,这是一笔人命债,换句话说,我也需要人命来顶!”
  黄豆大的汗珠子自额头滚滚淌下,邵斌哀怨地道:“秋兄,你大人大量,就放过了我那一次吧……十年以前,我也是年轻气盛,鲁莽毛躁,凡事欠缺思考……一时的冲动才几乎铸成大错………秋兄,好在事情并未弄得太糟,而且,事后我已深感仟悔……难道说,偶肇的过失,便不能给我一个自新的机会?我……我还不算一个十恶不赦之徒碍……”
  秋离似笑非笑地道:“恩,表面上象是如此!”
  抹了把冷汗,邵斌又嗫嚅着道:“事后……我已主动与陈奎的妻子断绝了来往——
  啊,是了,陈奎便是‘黑猴’的姓名……我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更辞退了陈奎的职位,赠他白银三百两,要他带着妻子另往他处谋生……这件事,我知道我错了……秋兄,我已经在能力范围之内尽量寻求弥补,秋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冷凄凄地一笑,秋离道:“你讲了这许多,可有证明?”哆嗦了一下,邵武急切地道:“秋兄若是不相信,可以让邵某转回襄阳去问!—”秋离凝视着他,道:“但我与你之间的那段冤案?”满脸的惊惶惊栗之色,邵斌颤着嗓子道:“这……这只有请秋兄高抬贵手,放过我了……”
  沉默了半晌,秋离忽道:“你没有霸占了陈奎的老婆又杀了陈奎灭口吧?”惶急地,邵斌连连摇头道:“绝对没有,绝对没有,秋兄,我可以用我的首级来赌咒——”“呸”
  了一声,秋离怒道:“扯你妈的蛋,你那颗狗头还算是你的?老实告诉你,我秋离可以随时给你摘下来当球踢!”
  邵斌恐惧又瑟缩地道:“是……秋兄……是……”观颜察色,秋离明白邵斌所言不会太过离谱,他用手中的银牛角点了点对方鼻尖,冷森地道:“如果你所说的与陈奎老婆之间的事,有半字虚言,邵斌,你就会为这些谎话后悔了!”
  急急点头,邵斌忙道:“字字是实,秋兄,我天大胆子也不敢欺瞒你,你可以到襄阳打听……哼了哼,秋离道:“不要再罗嗦了,邵斌,我念在你创业不易,成名维艰,日常并无大恶,更念在你昔日曾收容于我,赏给我一碗并不容易吃的粗饭份上,我可以强迫自己饶你一命!”
  邵斌大喜过望,他如释重负地慌忙向前踏进一步,感激零涕地道:“多谢秋兄,秋兄恕命之恩,邵某永铭于心便是!”叱了一声,秋离暴烈道:“你且慢道谢,我话还没有说完!”邵斌愕然惊道:“秋兄,你?……”秋离断然道:“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猛一咬牙,邵斌心乱情焦地道:“这活罪……秋兄……是怎生个领受法?”微微仰头,秋离平静地道:“容易,一只耳朵,或是两只手指!”
  震了震,邵斌忍受着心头羞愤与惊恐,讷讷地道:“是哪一边耳朵?哪一只手的手指?”踏前一步,秋离冷凛地厉叱:“你不甘愿?”邵斌大大地一哆嗦,他畏缩地急道:
  “甘愿,甘愿,心甘情愿!”
  秋离双眉一扬,狠毒地道:“好,哪只耳朵,哪只手的指头,全由你自己挑,而且,也全由你自己动手摘除!”颤悚着,邵斌面色灰白地道:“我……我自己挑?自……自己摘?”丝毫不带笑意地一笑,秋离道:“由我代劳也可以,只是,我怕我一下失了手,我摘下你一只耳朵或是多切了你几只指头来!”
  顿了顿,他又道:“而你知道,邵斌,一个人的身上,不论是耳朵或手指,都没有生长太多,而且,也并无存货!”
  蓦地长叹一声,邵斌悲凉地道:“罢了,罢了,秋离,我便自断左手二指予你,自今以后,我即退出江湖,永不复出!”
  冷冷地,秋离道:“这是明智之举!”
  “当啷”一声,邵斌丢下手中的银枪,他双目目光凄恋而又怯惧地注视着自己的左手,脸孔的肌肉在这瞬息间全扭曲了!
  生硬地,秋离道:“还等什么?舍不得么?”再一锉牙,邵斌伸手自怀中模出一柄狭窄而细小的刀子来,他挥掉皮套,咽,那柄锋厉异常的小刀子已在泛着森冷锋芒!
  不再迟疑,邵斌大吼一声,寒光闪处,他已用力将自己左手的小指与无名指生生切掉!
  当那两根白腊似的手指头洒着漓漓鲜血坠落地下,邵斌的一张脸庞已变成淡金之色,嘴角的肌肉也在急剧抽搐,在额际青筋暴浮中,他全身猛一摇晃,蹲下地来抓了把泥土便:按接在断指的创口上!
  笑了笑,秋离将银牛角收进长衫之内,他淡淡地道:“很痛,这是当然的,那总是自己手上的肉啊!”
  呻吟了一声,邵斌痛楚又悲愤地道:“秋离……这该如你心意了?”微笑的面容焕然一变——变得铁青,秋离狠酷地道:“你象是还觉得委屈?邵斌,你大约不知道我原是要取你这条狗命的吧?”不待对方回答,秋离又厉声道:“老实告诉你,仅以两根手指换回你的狗命,在我来说,是一桩太过吃亏的交易,而我并不是习惯如此吃亏的,你应该觉得庆幸,否则,邵斌,我们可以按照原来的方法来解决!”
  猛一机灵之下,自痛苦中突然清醒的邵斌顿时明白了自己的失着与鲁莽。他呆了呆。
  赶紧强忍苦楚,换上了笑容,惶恐地道:“呃……秋兄,秋兄……请息雷霆之怒,我,我是一下痛晕了头,出言无状,有顶撞尊驾之处,还请秋兄千万包涵……”秋离冷冷地盯着他,毫无感情地道:“你该晓得,我秋离对你已是恩典了!”
  那张威武的面孔上泛动着凄楚,肌肉的抖颤表现了他内心的不甘与无奈,汗水渗溶在深陷的沟纹里,邵斌的双目晦黯而苦涩,他抖着声音道:“是,是的,秋兄……这是恩典……是恩典………”拂拂衣袖,秋离道:“你明白最好。”
  无声地浩叹着,邵斌唏嘘地转首望向来路那边,魁梧的身体在层弱地摇晃不停……
  秋离静静地道:“可是在探视跟在后面的你那两个手下镖师?”
  吃了一惊,邵斌忙道:“正是……”
  摇摇头,秋离踱出几步,道:“不用等了,他们必定已被‘八角会’埋伏在山坳入口那边的杀手摆平了,我听到他们商量,由他们一个姓上官的坛主率着几名硬把子专门负责料理你那两个随后的镖师!”
  闻言之下,邵斌不觉悲愤填膺地长号:“天啊,你为什么不睁眼啊,不打雷碍……
  这些天杀的虎狼,没有人性的刽子手……”淡淡地,秋离道:“求苍天不如求自己,邵斌,那几个杀害你手下镖师的‘八角会’人物,已经全给我干掉了!”
  目蕴痛泪,邵斌伤感逾怀地道:“秋兄,可是当真?……”嘿嘿一声,秋离道:
  “此时此地此景,我没有兴趣和你开玩笑!”
  停了一下,他又道:“你谁也不用再等了,你那六个镊师,没有一个还活着,不信,你可以到山助口那边的杂草丛里找找,另外插在前面竹竿上的两颗大好头颅似乎也应该取下来了……”再也忍不住了,邵斌泪如泉涌,他呜咽着道:“天啊!…这是手下最为……
  得力的六个镖师……如今全然死在这里,我……又怎生向他们的家属交待?我的名声,前程……也全完了……”
  点点头,秋离道:“这样正好,干干净净,你不是原来也打算退出江湖?借着这个机会,拍拍屁股下台恰是时候……”热泪纷洒,邵斌语不成声,“几十年闯荡江湖……
  到头来却落得此等下抄……”冷冷地,秋离道:“这还不算太惨,至少你仍保全了自己老命,邵斌,有很多人连退出江湖的福分也没有便叫江湖吞噬了………!”流着泪,咽着声,邵斌伤痛欲绝,早已无心回话了。
  轻喝一声,秋离不再留恋,转过身来,迈开大步直向襄阳城行去。
  走着,步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秋离心中有些无可名状的烦嚣,也有些说不出来的惶恼,另外,还掺着一丝儿怅惘,一抹儿空茫,秋离知道为什么他今生有这些错杂的感触,但是,便知道,又能奈何?’进了襄阳城,秋离先去他存放金子的那家“鸿兴钱庄”取回了坐骑,然后,他毫不停留,快马加鞭地离开了这里,他走得很急,很快,又很干脆,象要抛舍一些什么在身后,当然,那可能是一夜来不愉快的,血淋淋的回忆了!
  自爱阳经三河口,出铜锣关,过了金家寨再走两天,现在秋离已风尘仆仆地来到了风景如画的“小青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