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天子臭豆腐




  凌晨时份,天还没亮,四下漆黑一团,连农庄里的雄鸡还未醒来啼唱,大街市集里便有小贩在为一天的工作做好准备,凭着依稀朦胧的月光,摸黑地架起铺前木排,准备放上要卖的各样杂货、小吃、工艺品,因为刚从床榻起来的缘故,每人的神智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动作有点迟缓慵懒,恍恍惚惚的走路,黑暗之中,从大街那头看过去就似有几头鬼魅在无依地四处飘荡。
  卖菜的米花是个十六岁怀春小姑娘,一双美目总露出幽幽的眼神,脸孔清丽却又像满怀少女心事,经常紧皱的眉头令她一双柳眉总是连成一线,就算是笑起来也总带点苦苦凄凄的模样,正因她楚楚可怜又弱不禁风的样子,更令人一见难忘。
  她就是那种令每个男人都渴望将她搂在怀中保护的女人,虽干着卖菜这种营生,经常要应对五湖十方的人,但她向来性格娴静内向,又容易脸红,说话总是轻轻的仿佛害怕自己说错话,所以在这市集里受到所有男人的眷顾,幸而每个都只是想把她保护,并不怀恶意。
  东方惭露鱼肚白,雄鸡也开始咯咯地啼唱,俏丽可人的米花就在此时打开铺门,只见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第一线的晨光刚好映照到她美白的脸上,只觉她真的人比花娇,比冬日里的阳光更让人感到温暖。
  真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雪地里的红梅、沙漠里的甘泉。
  可能昨夜酣睡中做了个美梦的缘故,今晨醒来她精神特别畅旺,心情也似乎特别怡朗,这个呵欠打得长了一点,她自己也惊觉有点失仪,急忙用小手掩着嘴巴,眼珠儿骨碌骨碌的偷偷斜望,样子可爱。
  咚的一声,只见对面卖肉档口男档主谢一世搭在肩上的一头死猪跌倒在地,谢一世远毫不客气的直盯视着米花,双目睁得大大,傻傻的带点憨气,也有点色迷迷,差一点唾涎要直流到地上。
  米花一见谢一世赤着上身,一步不移又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容易害羞的她立即低下头来,心乱如麻的暗骂他实在太无礼,大清早便亳不客气的用眼神将她非礼,忽然听得谢一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红……红色……红色小肚兜啊!”
  米花一听之下便往自己身上看去,发现自己刚才伸懒腰时动作过大,连衣襟胸口处的小花钮也松脱开来,打露出里面的红色钉花小肚兜,难怪谢一世会斗胆地用色迷迷的目光望着自己。
  她面更红,耳更热,娇嗔一声便背转身走回铺堂内去整理衣襟,一边暗骂谢一世太过分,可是她不擅骂人,说话已在口中却没说出来。
  因为自己一时不小心,被人偷窥了女儿家的小秘密,米花躲在铺内良久也不敢再走出去,她不时用双手抚脸,只觉脸颊还是热烫的,虽看不见,也知道一定很红,她暗骂道:
  “糟了,怎么办……我真没用,竟然这么容易脸红,万一给他看见我这样子的话便羞死了……”
  不知道米花心中怒慕的情人是谁,只见她紧张地在铺内团团转圈,用盆子盛了些冷水,湿了手便轻拍两追脸蛋,企图让双颊不再充血通红,一股傻劲的她益见惹人怜爱。
  十六岁,风华正茂,春心荡漾之时,是谁这么幸运可得到这小可爱的爱慕暗恋,他必定在这市集难以立足。
  因为一定有很多男人会视他为敌。
  米花正急急地忙着用水泼脸之际,一股熟悉的味道淡淡的飘来,她深吸一口去确认这股味道,肯定了,便偷偷地笑得开怀,也不理还是脸红耳赤,整理一下额前几蔟凌乱发丝,确定仪容没问题后便快步扑到铺外去。
  刚要踏出铺门,她又急急止步,心想这样急惊风的样子实在要不得,也一定会败露自己的少女心事,便低下头跨出门槛外去。
  她闭着眼刚跨出门外去,忽然地上一滑几乎要把她跌个四脚朝天,幸好她反应快,抓着门把处定住身子,但姿势极其狼狈,仪态尽失,她在心中暗骂,今天一定是倒楣极的一天。
  只见她铺前地上放着几枚新鲜的蔬果,又有一束三十六枝还是蓓蕾的丁香花、糕点,除此之外,更有一块新鲜五花猪肉,米花刚才闭着眼恰恰踏在那块猪肉上,怎会不滑一跤?
  米花厥着小嘴抬头看去,只见对面肉铺谢一世亲切地向他展出傻笑,又见其他卖花、卖糕点及卖蔬果的档铺男档主向她挥手,可见这些东西都是他们特意送到她门前。
  其实卖猪肉的谢一世、卖蔬果的丁大大、卖花的田七及卖糕点的严超,还有其他也是独身的男档主,每天都会送一份同样的东酉到米花门前,目的当然是要夺取米花的芳心。
  可是米花是个睡醒后便很容易忘掉昨天事情的人,就算是平时习惯天天要干的事有时也会忘了,刚才她又急着走出来,所以被滑了一跤也不是太出奇。
  米花对着他们扁扁嘴,便心急地向街头那边望过去,只见她盼望看见的人还未完全踏进大街,即是瞧不见自己刚才几乎滑倒的失态,吁了一口气,又再若无其事的装作开铺,一边低头斜望。
  只见街头前一个缺了左臂的影子,右肩上搭着一副担挑,担挑两端是两个木箱子,也是一个街头小贩打扮,他从街头那边来,即肯定不是市集里的居民。
  他愈踏近市集,刚才米花嗅到的味道便愈浓烈,她的心头--的跳,几乎连她自己也听到心跳的声音,禁不住再把头低一点偷偷笑。
  可是谢一世等几个男档主刚好相反,他们一见这个男人的出现便全都露出厌恶神色。
  这个外来小贩走到米花档口旁边,放下担挑,把那两个箱子放好,只见一个箱子上面放着油镬,里面的油卜噗卜噗的翻滚,正在炸着几砖豆腐,味道正是从这油镬里散发出来。
  谢一世用手掩着鼻子厌烦地高声说道:“好臭啊!好臭啊!喂!你这个跛子真的只会卖臭豆腐,不会卖其他东西么?就算真的是只懂卖臭豆腐的话也不要大清早便来卖呀!哪有人一早便把这样臭的东酉吃下肚?我看你摆了几天档连一砖豆腐也卖不出去便应该转卖些其他的啦!傻瓜!”
  这个蓬头垢面卖臭豆腐的男人,听到谢一世奚落之言也不动气,只是默不作声地继续用竹筷夹起已炸得色泽金黄的臭豆腐,只见他一丝不茍地将豆腐放到另一边箱子的簸箕上去隔掉油。
  这时候,米花忽然拿着一个铜钱走到那男人面前说道:“给我这一砖臭豆腐吧!”
  男人抬头望去,只见米花把头茸得低低的,根本无法让他瞧真她的容貌,她实在还没勇气直视自己暗中钟情的人,也许是对自己的里里外外没有多大自信。
  只见那男人取出油纸把臭豆腐包好,然后递到米花面前,米花一手接过刚要将铜钱放到他手中之际,那男人不知如何在她手背上摸了一把,米花心头一震连手握的铜钱也掉下,眼看铜钱要掉进油镬里去,米花驽惶失措的习惯又令她低呼起来。
  那男人眼明手急,出手如电,刚好在铜钱掉下油镬前抄起来,米花惊呼中不得不抬起头,让男人看见自己的样子,再次两颊绯红,双耳如火烧,四目交投下,那档贩说道:“你的样子这么可爱,为甚么老是要低着头不让人看见?不过今天终于让我看到了,你比我想像中更可爱。”
  被这男人一赞,米花娇羞地弓起了腰,踡缩起来,侧着头,就像是做了坏事被人发现的小女孩般不知所措。
  档贩又捉住米花的手,把刚才的铜钱放回她手中,说道:“为报答你是第一个帮我买臭豆腐的客人,这一砖豆腐就送给你吧!”
  米花刚想拒绝时档贩又续道:“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莫说是一个问题,只耍可以跟他如此亲近对话,就算是十个问题米花也愿意作答。
  那档贩问道:“我在这裹摆了五天档,由第一天开始便是卖臭豆腐,为甚么今天你才有兴趣来尝试一下我弄的臭豆腐?”
  米花又是那样侧起头来,不敢凝视他的双目,但经刚才第一次四目交投,他那饱历沧桑的眼神已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从今天开始她一定可以夜夜回味,再不是凭空想像做梦儿。
  米花想了一下,也想要给档贩一个令他印象深刻的答案,好让他也会将她记在心里。
  米花说道:“因为你第一天是用新鲜豆腐,这种豆腐如果不放久一点让它发酵,是弄不出一些香味来的。就像是人一样,假如没经过磨练的话是不会让人有一见难忘的感觉。”
  米花说完才惊觉自己的说话太大胆,就像是向对方表达自己爱慕之情一样,她想要转身逃跑,可是双脚却像紧钉在地不听使唤。
  那男人满意地笑着说道:“就像是人一样……对啊!只有经历过千锤百炼的人才会有吸引力。”
  蓦地,一股寒意忽自米花背项透体而过,她双腿酸软,要逃跑也逃不来,转过头看去,背后袭来的压力令她一动都不敢动。
  只见米花背后突然多了一人,相貌猥亵,一头赤红的头发,眼神却透着前所未见的杀气,他说道:“师父,你的豆腐我全要了。”
  春冰薄唤作师父的人,那人一定就是伍穷。
  想不到伍穷将帝位交出来后,他竟然跑来干起卖豆腐这些粗活来。
  伍穷往春冰薄身上打量过去,只见他还是一般盛装打扮,并不是披上龙袍,令他吃惊的是他左边袖子空空如也,竟然被人断了一臂。
  伍穷道:“你让太子登上了帝位,他反而斩了你一臂?”
  米花听到帝位两宇,登时瞠目结舌,已经知道眼前的伍穷果然非同常人,至少他绝不是一个档贩。
  春冰薄道:“原来太子根本不易对付,他登基之后,春冰薄曾经想要放弃大将之位,与师父你共同进退,可是他竟然把我拦阻,还斩掉我一臂,如果我再敢彿逆他意,他说过会把我极刑处死。”
  伍穷一直等春冰薄把话说完,脸上尽量不流露一丝情感,他不明白为何太子要这样做。
  春冰薄忽然说道:“师父,我今天来是太子的圣旨,他要我来杀你。”
  蓦地,市集里档贩那边忽然有几人扑下,全部都拿着兵器,谢一世等人还未知发生何事时,那扑出来的几人已提着兵器冲前。
  米花被一阵喧闹声吸引,想要转过头去看,可是伍穷突然一手将她拉向自已,用力按着她的头不让她望过去,米花被她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得不懂反应,一头便栽进伍穷怀中,只听见后面传来哗然惨叫,米花听声音也猜知是何事,愈想愈怕,在伍穷怀中禁不住抖震起来。
  伍穷道:“你最好不要看。”
  米花牙齿打颤地说道:“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她蓦然省觉之前的不祥感觉,认为今天必然是最倒楣的一天,如今果然应验,而且她完全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甚么帝位、师父、太子,又甚么要把师父杀伍穷道:“后面的事不会是你乐意看见的,那些甚么卖花的,现在都被斩得脑袋开花,卖猪肉的那个现在甚至有资格自已扮一块大猪肉来卖,你还打算转头去看吗?”
  只见档口那边,四“穷将”影剑、招尤、毛产及巅疯四人都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把刚开档的档贩一一杀掉,而且出手极之残酷。
  伍穷道:“太子明知就算加上四‘穷将’甚至‘穷凶极恶十兄弟’都不能将我杀掉,为甚么明知故犯?”
  春冰薄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道:“太子吩咐过如果杀不了伍穷,便要杀尽他身边的人。”
  伍穷顿时明白过来,说道:“要是让你春冰薄来做皇帝的话,太子一定无法接受在你之下,与其如此,他便真的非立即继位不可。但一是不登基为王,否则就要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杀了我的确是好方法。而在太子眼中你们几个根本形同废物,逼你们来杀我是废物利用,侥幸杀了我就免除后患,杀不了的话也要阻我再次集结势力。”
  太子绝对明白作为一个皇者,首要条件便必须是决断够狠够快,铲除异已,哪管被人批评为心狠手辣,伍穷自已也曾是皇帝,当然理解太子这样做绝对正确。
  春冰薄斗不过太子,又明知没有能力杀伍穷,只好说道:“师父,究竟你为何有皇帝不做,要走来这里卖豆腐亍?”
  伍穷笑着反问:“那为甚么我伍穷不可以卖豆腐,而一定要做皇帝?”
  伍穷怀内的米花终于知道伍穷的真正身份,心头遽然震荡,连身体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伍穷问道:“知道我不是个普通的小贩,你感到害怕,是吗?”
  米花答道:“怕,实在怕得要死,我乐得要死,原来你是如此高高在上。由第一天见到你时我便知道你是个盖世的人物,绝不会是个平凡的贩夫走卒,只是没料到你原来是个皇帝,求你把我带走吧!”
  米花不避嫌表达心述,伍穷一呆,说道:“你想走到哪儿?”
  米花道:“不知道,只是米花讨厌这个市集,每天都是干着同一样的苦闷工作,对着些没大志,肉麻当有趣的人,以为送一些鲜花便可把我追到手,我米花一直没动情,因为我要等,等一个像你这样的盖世人物出现,所以求你啊!把我带走吧!”
  外表清丽纯洁的米花,原来心底里又是一个贪恋荣华富贵的人,她一直没轻易付出,原来只是为了要一击必中,而且洁身自爱的女人总会更有价值。当伍穷第一天来到这个市集,她就感觉到伍穷绝不平凡,如今果然是押对了宝。
  伍穷望着双目近乎发光的米花说道:“假如我真的只是个卖豆腐为生的人,你还会说同样一番话吗?”
  凭着米花一个错愕的反应,伍穷已知道自已所需要的回答,突然伸出手来抚着她一张俏脸,她还特意侧头过去再次表现出她的“温柔”。
  伍穷道:“我之所以选择在这裹开裆卖豆腐,全因为你很像我当年曾认识的一个女人,可是今日才知道天下原来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尽管气质、样貌如何相似,不一样便是不一样,你令我好失望……”
  与米花相似的人,当然就是昔日的小婢女十两,一样的平凡、也一样给人楚楚可怜的感觉。米花听见伍穷最后一句话,又再悚然心惊,只见伍穷缩回他的手,挑起用来夹豆腐的木筷子说道:“就是你这一对给人楚楚可怜感觉的美目,让人有所误会,为了别人不再踩进你的陷阱中,朕就夺去你这一双美目。”
  只见伍穷手一伸,一对木筷便插进米花双目处去。
  果然,今天是她最倒楣的一天。
  而她今后也必定会好好记住与伍穷四目交投的光景,绝对是此生不忘,夜夜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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