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三响。
万籁俱静。
整座省城均已进入黑甜之乡,只有城角远处,不时传来一二声断续的犬吠,使这凄清的秋夜,更平添了无限萧瑟之意。
大校场前面一座四合院的西厢屋顶,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一条矫捷的身影。
上弦月自云缝中洒下的迷蒙月色,照在这人面孔上,可以看出这位神秘的夜行客,正是黄昏时分在七星镇偷偷跟踪白天星和张弟的那名方脸汉子。
方脸汉子双目精光如电,这时正在仔细打量着这座四合院的形势。
一点不错,这座四合院位于大校场和薛家祠堂之间,门前长着两株白果儿树,院中杂草丛生,一片荒芜,看上去的确像是很久未有居住过。
方脸汉子看得不住点头,似乎非常满意招风耳洪四详尽的描述。
他继续停留在屋脊上,又朝四下里眺望聆听了片刻,方跃身而下,纵落院心。
那麻子把宝物藏在什么地方呢?
正如洪四所说,这是一座假四合院,实际上只是一座加了围墙的三合厢。
方脸汉子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举步向西厢走去。
现在到天亮还有足足两个更次,他有的是时间,尽可从容不迫,慢慢搜索。
西厢以前大概是座书斋,只是现在里面除了结满蛛网的旧家具,已看不到一幅完整的字画,或是一本像样的书籍。
方脸汉子不愧是个老江湖,虽然明知道这是一所空宅,依然不敢有丝毫粗心大意。
他先将大门掩上,再将窗户用带来的一块黑布密密蒙起,方从怀中掏出火种,点亮一支油蜡烛。
他把蜡烛在一张破书桌上粘牢,然后仰脸先看天花板。单这第一个动作,应当不难看出他在这方面是个大行家。
天花板上积灰均匀,角缝之间,满布蛛丝,可见至少在近半年内没有人动过手脚。接着,他再查察地面。
地上铺的是方石砖,他只各处运劲试走一遍,便断定地下是实心的,也没有什么花样。
四边的墙壁呢?
他一寸一寸地用指节敲打,结果发觉也都是实心的,没有暗门没有夹层。
现在只剩下那些破破烂烂的木桌和书橱了。
他从桌椅开始,然后是书橱,用的仍是老方法,以指节骨敲打。
他很有耐心地敲打着第一块隔板。
“卜。”
“咚!”
一块书橱的隔板,忽然发出空洞的音响,方脸汉子心头也咚的一声跳了一下。
难道隔板后面有暗格?
方脸汉子连忙从腿肚上拔出匕首,小心地撬起那块隔板。
当那块隔板落下时,方脸汉子兴奋得差点跳了起来。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辛劳终于有了代价。
隔板后面果然有个暗格,暗格里放着一个黄色油纸筒。
方脸汉子双手微微颤抖,取下纸筒,倒出一看,里面卷藏的赫然正是一幅绢质工笔美人图。
这幅美人图画得并不高明,绘画者的印鉴已模糊不清,看上去毫无引人注目之处,但由此却足以证明它就是传说中的汉明妃像。
方脸汉子呼吸喘促,心跳加速,慌忙将原照卷起,放进纸筒,纳入怀中。
西厢已搜完,虽然只找出一件宝物,不过成绩也算不错了。
于是,方脸汉子吹熄蜡烛,取下黑布,蹑足出门,又向东厢走去。
东厢是厨房。
厨房里除了一座破灶,几张桌椅,别无长物。
经过细搜,东厢没有收获。
最后,方脸汉子进了坐北朝南的堂屋,堂屋三间,一明两暗,中间是客厅,两边是卧房。
客厅只有一张长方形的供桌,一目了然。
方脸汉子将全部精神都放在两间卧房的搜索上,他足足努力抄翻了一个更次,累得满头大汗,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难道这整座四合院,就只收藏了一幅汉明妃画像?
他不相信。
但是,他不信也不行。该抄的地方,他全抄过了,墙角挖开,家具拆散,连一只旧马桶,他都拿到亮处照了好几次。
要是还有其他宝物,会放在什么地方呢?
方脸汉子拭着汗水,各处又细细踏勘了一遍,最后决定歇手。
他再度熄了蜡烛,走出堂屋。
远处传来鸡啼,离天亮已经不远了。
方脸汉子站在屋檐阴影中,撮唇轻轻打了一个响哨,东厢屋脊后面应声纵落一条人影。
原来方脸汉子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方脸汉子带来的这个伙伴是谁呢?
如果看清了来人的面目,恐怕无论换了谁,都难免大吃一惊。
原来此刻从东厢房上纵落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天在品刀台上慷慨陈词,公然要向谋害刀客之凶徒挑战的魔刀令狐玄!
令狐玄含笑上前道:“岑兄,辛苦你了!收获如何?”
方脸汉子道:“‘三图一照’中的‘一照’。”
令狐玄道:“明妃写照?”
方脸汉子道:“是的。”
令狐玄沉吟道:“怎么会只有一件呢?这倒也是桩怪事。”
方脸汉子道:“是啊!要没有,就该一件也没有。要有,就不该只有一件,小弟也想不透这是什么道理。”
他想了想,又道:“令狐兄要不要各处重新检视一遍?横竖离天亮还有一会儿,或许是兄弟我看走了眼也不一定。”
令狐玄摇摇头:“我看用不着了,收藏的地方要能瞒过你夜猫子岑兄这双眼睛,我再找也是自找了。”
方脸汉子道:“不知道会不会是那麻子为了小心起见,将宝物分批藏放在几个不同的地方?”
令狐玄叹了口气道:“只可惜那麻子如今落在黑鹰帮手里,一时无法弄出来问个清楚。”
方脸汉子道:“如今觊觎这批宝物的人已愈来愈多,我看不管它什么黑鹰帮白鹰帮,不如来个先下手为强,找机会且把那麻子弄到手再说。”
令狐玄点点头,沉吟不语,似乎正在思索一件什么难以决断的事。
方脸汉子只好一旁默默等候。
令狐玄思索了片刻,忽然像下定决心似的,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就这样也算不错了。”
方脸汉子微微一怔,道:“只找到一件,还算不错?”
令狐玄抬头微笑道:“岑兄知不知道这幅明妃画像值多少?”
方脸汉子摇头道:“不知道,只听说二王父子的行书,现在的行情好像是一件五万两。”
令狐玄微笑道:“这幅明妃画像,正好是一件二王行书的十倍!”
方脸汉子一呆,道:“十倍?五十万两?值这么多?”
令狐玄点头道:“是的,这是京师梅斋开的价钱,如果不经盘剥,直接卖给识家,价钱还可以好个一成到二成!”
他望着方脸汉子,笑了一笑,又道:“现在你岑兄不妨仔细想想,你岑兄应该摊分的八分之一是多少!”
方脸汉子愣在那里,隔了很久很久,才长长嘘了回气道:“我的老天爷,八五六十二,八二下余四,八四倍作五,八分之一是六万二千五,就是零头不算,我夜猫子这辈子也吃喝不完呀!”
令狐玄仰脸看看天色,伸手一拍方脸汉子肩膀道:“时间不早了,咱们也该上路啦!”
方脸汉子腰杆一挺,正待举步,忽然一个踉跄,向前绊了出去。
令狐玄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方脸汉子像喝醉了酒似的,向前绊出五六步,才勉强摇摇晃晃地稳住身形。
然后,他发直的眼光,就呆呆地盯在胸前从肋骨间冒出的一截刀尖上。
鲜血正从刀尖上往下滴。
先是像滚珠般一滴一滴的滴,很快地便连成一根带有些弧度的血线。
方脸汉子又歪斜地绊出一步,方始扭过头来。瞪大了眼睛道:“我……我……究竟……
做错了什么?”
令狐玄冷冷地道:“你什么也没有做错。”
方脸汉子一张面孔慢慢扭曲。嘶声道:“那么……你……你为何要……要这样狠心?”
令狐玄缓缓移步走了过去道:“我是为了想要看看你找到的宝物,是不是真的只有这一幅明妃画像!”
方脸汉子双手合住刀尖,两腿一阵抖索,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的眼睛没有闭上,嘴巴张得很大,脸上布满了难以描述的痛苦表情。
他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
只可惜刚刚张开嘴巴,就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令狐玄俯身拔出那把狭长的柳叶刀,拭净血渍,纳入袖鞘,然后撕开方脸汉子衣裤,从头到脚仔细抄搜。
结果,他所能找到的,当然还只是一幅明妃画像。
夜色更浓了。
鸡唱频仍。
晓露渐重。
令狐玄捡起那只油纸筒,慢慢直起身子,叹了口气道:“这也只能怪你姓岑的自不量力,岳人豪一死,你失去靠山,就该处处小心了。”
突听西厢屋顶上有人冷冷接口道:“咱们兄弟今夜总算开了眼界,名满江湖的十八刀客,私底下原来就是这副德性!嘿,哩,哩!”
令狐玄头一抬,便看到西厢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一字并立着三条人影。
由于夜色太暗,这三条人影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大块黑布上又贴上三块更黑的布条。
这么远的距离,这么暗的夜色,令狐玄当然无法辨认来人的面目。
不过,他虽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却已听出发话者的口音。
他听出发话者正是玉门三煞中的老大,青衣煞神赵得标。
玉门三煞一向形影不离,另外两人,不问可知,自是老二黑衣煞神胡二歪,老三紫衣煞神夏渔无疑。
令狐玄收好油纸筒,紧紧腰带,扶一扶肩后的刀把,徐徐踱至院心,脸一仰道:“三位不会是凑巧路过吧?”
青衣煞神嘿嘿一笑道:“这一点阁下心里应该有数。”
令狐玄眼珠一转,又道:“三位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
青衣煞神冷笑着道:“我很想告诉你消息的来源,只可惜现在不是叙家常的时候!”
令狐玄轻咳了一声道:“很好!那么,我可不可以再问一下:如今咱们哥儿几个既然走到一条路上来了,贤昆仲打算怎样摆平这件事?”
青衣煞神道:“要想不伤和气,只有一个办法。”
令狐玄道:“见者有份?”
青衣煞神赵得标冷冷道:“放下东西走路!”
令狐玄道:“没有转团余地?”
青衣煞神道:“没有。”
令狐玄微微一笑道:“若是换了别人,我令狐玄也许可以照办,只可惜,你们三兄弟似乎还不够料子。”
黑衣煞神胡二歪勃然大怒道:“好,就让你看看咱们兄弟是副什么料子吧!”
话未说完,人已怒矢一般,凌空向院心扑了下来。
黑衣煞神已经出了手,青衣煞神和紫衣煞神当然不会还闲着。
所以,黑衣煞神胡二歪身形尚未落地,青衣煞神赵得标和紫衣神煞夏渔两人,也跟着双双随后扑下。
三煞兵刀相同,用的都是亮银鞭。
只见银光闪闪,三根亮银鞭,有如三条游窜的灵蛇,人未到,鞭已到,挟着一片呼呼风声,像一道光网般对准令狐玄当顶罩落。
令狐玄对玉门三煞所知有限,他似乎没有想到三煞在三根亮银鞭上,竟有着这等精纯的火候,一时大意没有拔刀,再想拔刀迎战,已经来不及了。
还好他在身材方面占了点小便宜。
令狐玄在十八刀客之中,只比降龙伏虎刀岳人豪高了一头皮,其矮可知。
而三煞都是高挑个子,人人都比令狐玄至少要高一个半头。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三个高大的人围攻一个矮胖子,往往要比三个矮胖子围攻一个高大的人吃力得多。
因为矮的人比较滑溜,不像个子高的人容易在下盘露出空门。
尤其是在这种近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院子里长满了杂草,这对身材矮胖的令狐玄自然更为有利。
令狐玄眼看三煞居高临下,三根亮银鞭已封死他的出路,突然一声不响,单足一滑,横身倒下。
夜里,草高,令狐玄一倒下去,就仿佛突然间没有了这个人。
三根亮银鞭,急如旋风,先后狠狠打落在令狐玄倒下去的地方。
但结果只卷起了一片纷飞的断草,却没打中令狐玄。
令狐玄滚开了。
一个矮而胖的人,走起路来也许不及腿长的人快,若是打滚,则要比腿长的人利落得多,这跟竹竿一定滚不过茄子是同样的道理。
令狐玄一滚就是八尺。
他不是向后滚,也不是向两旁滚,而是向前滚。
滚向三煞身后。
令狐玄从地上跳起,刀已出鞘。
黑衣煞神一鞭扑空,回过头去找人,正好来得及看到令狐玄把形状极其不雅的短刀,带有一片邪恶的寒光,吱的一声送进了他的腰眼之间。
黑衣煞神胡二歪身子只歪了一歪,就惨吼着撒手倒了下去。
青衣煞神和紫衣煞神双双族身抢救,但已慢了一步。
三名敌人一起手就解决掉一个,令狐玄气势更壮大了。
只可惜这位魔刀忘了一件事。
他忘了被他杀死的夜猫子岑龙,这时就躺在他身后不到两尺之处。
就在他从黑衣煞神身上抽回短刀,正想退后一步,缓一缓势子,以便对付另外的两名敌人时,他无意中一脚踩着了夜猫子岑龙的尸体。
一个人倒着往后退,注意力集中在别的地方,脚底下若是突然踩着了一堆软软的东西,除了认命摔上一跤,大概没有更好的选择。
倒在夜猫子岑龙血糊糊的尸首上。
这一次不仅不是出于自动自发,就连想滚一下,也办不到了。
人上滚人,尤其是胖子,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青衣煞神和紫衣煞神当然不会放过这种大好的机会。
银光一闪,双鞭齐下。
令狐玄急急扬刀格挡,刀随鞭落,刀柄正好砍在自己的鼻梁上。
令狐玄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鼻梁碎裂的声音,然后,一幅血幕像焰火般在眼前升起,爆散,展开……
这幅血幕,遮盖了他的视线,也隔断了他的感觉。
再接着,眼前一暗,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位魔刀可惜死得太快了些,否则,他一定会向自己发出疑问:今夜如果岑龙不死,情形又如何呢?
想像可知,那必然是另外一种局面。
就算他收拾不了玉门三煞,也绝不会死在三煞手里。
退一万步说,就算岑龙帮不了忙,最后胜利仍属三煞,相信对方也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而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死得窝窝囊囊!
所以,归根结底,可以这样说:今夜杀死他的人,并不是玉门三煞,而是他自己。
血战结束,荒芜的院子里,又回复一片死寂。
紫衣煞神夏渔收起亮银鞭,指着黑衣煞神胡二歪的尸体道:“老二的尸体怎么办?要不要找个地方埋起来?”
青衣煞神赵得标点点头道:“当然要埋起来,地方愈隐蔽愈好,要不然被人认出他的面目,知道宝物到了我们手里,我们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这就是生死共患难的结义兄弟。
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声叹息,连最后收尸,还是为了活人的利益着想!
紫衣煞神夏渔似乎颇具同感,当下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上前抱起黑衣煞神的尸体,纵身上了屋面,瞬息消失不见。
等紫衣煞神埋了黑衣煞神再回到院子里时,青衣煞神赵得标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手里拿着那只油纸筒,低垂着头呆呆出神,像是正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紫衣煞神走过去。关切地道:“老大,你在想什么?”
青衣煞神木然不动,似是没有听到。
紫衣煞神又拢近一步,道:“老大,你在想——”
青衣煞神猝然转身,一掌拍出,冷笑道:“想你死!”
紫衣煞神骇然惊呼:“老大!”
但他马上就发觉认错人,那人不是老大!
那人身上唯一像老大的部分,只是一件青色的风衣。
紫衣煞神心冷了。
风衣已经到了别人身上,老大的命运,自是不问可知。
“蓬!”
那人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紫衣煞神心口上。
紫衣煞神眼前一黑,连哼也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张口喷出一股血泉,身子一颠,仰天倒下。
天快亮了!
但这时候,却是一夜之中最黑暗的一刻。
那人发出一阵冷笑,收起油纸筒,只一晃肩,便如一缕轻烟,于黑暗中失去踪影。
最后这位坐收渔人之利的神秘人物,有人知道他是谁吗?
不多,只有一个。
这个人便是铁算盘钱如命,当那位神秘客现身时,钱如命就伏在前面的门楼上。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人自东厢扑下,出其不意一掌击弊青衣煞神,然后又伪装青衣煞神,同样以一掌结果了紫衣煞神的性命。
如果换了别人,眼看自己带来的伙伴被人杀死,又夺走了价值连城的宝物,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但这口气钱如命硬是咽下了。
因为他的算盘比别人打得精明。
他第一眼便看出来人一身武功不俗,自己很可能不是对方的敌手,同时就算他能胜了对方,他也没有出头为三煞报仇的意思。
今夜情势一再变化,还不知道究竟来了多少人,他即使胜了这位神秘客,谁又能保证一定就是最后一战?
届时,他精疲力竭之余,如再杀出一路人马,他岂非也要步上三煞后尘?
很多人常把酒色财气四字挂在口边,但却很少有人想过这四字之间的微妙关系。
他想过了,不是“和气生财”,而是“忍气生财”。
尽管“酒色”不分家,“财”与“气”,却是完全对立的。
财气不可得兼,有人争财不争气,有人争气不争财。
争气不争财的是好汉,他不是好汉,也不想充好汉。
三煞死了,宝物也丢了,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认清对方的面目,回去与小孟尝吴才慢慢从长计议!
这件事他做到了。
夜色虽浓,但他已从来人身材、举止、衣着以及口音上认出了这位神秘客是谁!
他相信小孟尝吴才一定有办法对付得了这个人!
东方天际,一抹鱼肚白慢慢驱走黑暗。
新的一天,又已开始。
白天星第一次失信于张弟。
昨晚,他临出门时告诉张弟,要张弟守在屋子里,他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事实上张弟再见到他时,已是第二天早上。
在何寡妇的豆浆店里。
张弟走进去时,白天星正坐在店内一角喝豆浆。
蔡大爷等人也来了。
大家一边喝豆浆,一边低声交谈,显然又在等小癞子的消息,想看看昨天发表了议论的毒刀解无方,会不会也能像先一天的魔刀令狐玄一样幸运地安然无恙?
张弟走去白天星对面坐下,何寡妇马上送来一大碗豆浆。
张弟偏开脸,不敢看她,自那晚两人有过了肌肤之亲后,张弟一直不敢接触何寡妇的眼光。
他并不是有意回避她,他心里想着的也许正好相反,但他就是提不起这份勇气来。
白天星等何寡妇走开后,带着歉意,笑了笑道:“没生我的气吧?”
张弟问道:“你这一夜,是到哪里去了?”
白天星低声道:“热窝。”
张弟道:“赌钱?”
白天星道:“不是。”
张弟道:“不是赌钱,干什么一夜不回来?”
白天星道:“陪一个人。”
张弟道:“陪谁?”
白天星道:“美凤。”
张弟微微一呆,道:“你想利用那个叫美凤的姑娘,替你把消息传出去?”
白天星道:“是的。”
张弟道:“传给谁?”
白天星道:“七步翁。”
张弟道:“如何传法?”
白天星道:“事先我已打听过了,金雨曾把美凤包下三天,直到弓无常出了变故,姓金的才失去信息……”
张弟惶然道:“姓金的既已不知去向,美凤又能把消息传给谁?”
白天星道:“我猜姓金的可能受了伤,临时换了一个地方,他如听说我在美凤那里住过一夜,必然会在我离去之后,悄悄去向美凤打听我有没有告诉她一些什么话。”
张弟道:“就算一切如你所料,不也太迟了些?”
白天星道:“不迟。”
张弟道:“何以不迟?”
白天星道:“姓金的一伙在听得这个消息之后,一定会派人赶去省城,他们在那幢旧宅里虽然找不到财物,但必然会发现很多尸体。”
张弟道:“这有什么用?”
白天星道:“用处大了!这样一来,足证美凤提供给他们的消息完全正确,他们可以从死去的人身上,推想宝物已落入什么人手里,再展开另一场血腥争逐!”
张弟想想果然有理,遂又问道:“你跟美凤怎么说?”
白天星笑笑道:“跟我告诉钱如命的内容差不多!”
他又笑了一下,接着道:“我把昨天我和那方脸汉子的地位对调了一下。我告诉,我跟踪一个人,偷听到一个大秘密,可以利用这个秘密发一笔大财,就替她赎身。她问是什么秘密,我就把洪四的那番描述,重复对她说了一遍。”
张弟点点头,放低声音,又道:“毒影叟方面呢?”
白天星笑道:“这毒物更简单。”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我跟钱如命交往,一直没有瞒他,也可以说这根本就是他指派给我的工作,我只须直说事实就行了。”
张弟道:“老毒物当时如何表示?”
白天星道:“老毒物听了我的述说,只是点头,没有开口。”
张弟道:“难道这老毒物不想采取行动?”
白天星笑道:“那你放心好了,这老毒物一不吃斋,二不念佛,在这件事上,要他不伸手,恐怕谁也办不到。”
张弟道:“这老毒物目前住在什么地方?”
白天星道:“七星栈。”
张弟一咦道:“七星栈——不是早就没有房间了吗?”
白天星笑道:“那是指一般人而言,这老毒物当然有他的办法。”
正在说着,小癞子回来了。
店中马上静了下来。
蔡大爷第一个抢在前面道:“怎么样?小癞子。”
小癞子喘着道:“—……一样。
蔡大爷道:“跟谁一样?”
小癞子道:“跟……跟大前天那……那一个一样。”
蔡大爷道:“跟那个八字眉毛的追风刀江大侠一样?”
跟小癞子说话,不但要有耐性,而且要讲技巧,他当然不知道什么追风刀追雨刀,所以你提起一个人时,就必须附带提起这个人的特征,他才会听得清楚。
小癞子连连摇头:“不,不,再前面的那一个。”
众人都呆住了!
再前面的一个,是闪电刀贾虹。
所有死去的刀客,再没有比闪电刀贾虹给人的印象更深刻的人。
闪电刀贾虹可说是死得最惨的一位刀客!事后据七星庄一名庄丁透露,死在自己房间里的贾虹,最少挨了十刀以上,头脸四肢全分了家,几乎流光了身上每一滴血。
蔡大爷面孔发白,定了定神,才又问道:“也是死在自己房间里?”
小癞子道:“是的。”
张弟的豆浆,已无法再喝下去,白天星则若无其事,依然照喝不误。
这时,乌八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
白天星向他招手道:“乌兄,请过这边坐!”
乌八过来坐下,板着面孔,一声不响,神色很不好看。
白天星偏不知趣地道:“乌兄昨天后来有没有去找那位太白义樵?”
乌八哼了一声道:“义樵?嘿嘿,就是外号取得好听!”
白天星像是吃了一惊,忙道:“怎么呢?”
乌八恨恨不已地道:“昨天后来我去找他,你猜他怎么说?”
他根本没有留给白天星猜的时间,就滚珠般接了下去道:“他说,刚接到京里朋友来信,信中说假孝子在来七星镇之前,已退回了那八千两银子,所以,抱歉之至,前议只好作罢!”
白天星顿足道:“唉!可惜就慢了那么一步,只要他付出了银子,就不怕他赖账了。可惜呀,可惜!”
乌八冷笑道:“可惜个屁!我看这个家伙根本就是在鬼扯一通。”
白天星眨着眼皮道:“你说姓武的在拿我们要活宝儿?”
乌八走鼻音道:“跟要宝也差不到哪里去!”
白天星露出迷惑之色道:“咱们拿他当人物,请他喝酒,陪他聊天,这种朋友打灯笼找也找不着几个,他有什么理由耍我们?”
乌八眼珠一转,忽然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我刚刚听来的一个秘密,我告诉了你们,你们可不许告诉别人。”
白天星连忙接着道:“那还用你乌兄吩咐!”
乌八满意地点点头,又四下里溜了一眼,这才悄声接着道:“那个姓曾的假孝子,你们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白天星道:“一个大骗子?”
乌八道:“不对,重猜!如果只是个骗子,就谈不上是个秘密了!”
白天星撩撩耳根子道:“那可就不容易猜了。”
乌八面现得意,低声加重语气,一字字地道:“一位品鉴古董的大行家!”
白天星一怔道:“真的?”
乌八微笑道:“你们想不到吧?”
白天星道:“想不到。”
他想了想,又露出疑问的神气道:“就算是真的,这跟太白义樵伪称要找他算财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乌八微笑道:“这一点我已经想过了,姓武的来这一手,用意不外两点。”
白天星道:“哪两点?”
乌八道:“第一,姓武的可能真的在找那个假孝子,他也许只知道假孝子来了七星镇,而不知道假孝子目前落脚在什么地方?”
白天星道:“第二点呢?”
乌八道:“第二,姓武的可能是想藉这个机会,顺便试探今天七星镇上一般人的反应。”
白天星道:“什么反应?”
乌八道:“看别人是不是也知道假孝子的这种专长!”
白天星听得不住点头,如今他的点头绝不是敷衍,而是由衷的佩服,因为乌八所作的这两点推测,事实上也正是他的看法。
乌八得意地笑了笑,低声又道:“适才我来这里之前,同时还听到一个秘密。”
白天星道:“也是关于假孝子的?”
乌八道:“不是。”
白天星道:“一个新秘密?”
乌八点点头,眼光在白天星和张弟两人脸上来回一扫问道:“你们认不认识莫瞎子烧饼店对面的那个盛跛子?”
白天星道:“那个自称七代祖传,专医跌打损伤的盛跛子?”
乌八道:“不错。”
白天星道:“这个盛跛子怎样?”
乌八道:“这个盛跛子据说生活苦得很,一直是镇上吉利当店的老主顾。”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这也没有什么希奇,要养活一家老少,又没有生意上门,除了跑当店,又能怎样。”
乌八笑笑道:“我说的是以前,现在这跛子可抖起来了。”
白天星道:“哦!怎么个抖法?”
乌八笑道:“有人看见他那个黄脸婆子,今天一早就在蔡老板肉店里买了一副大蹄膀,还在赵老板那里买了一整罐子酒,盛跛子本人也笑眯眯的,像是突然年轻了十岁。”
白天星道:“这跛子发了财?”
乌八低声道:“是的,听说这跛子昨天一连接了两桩生意,为了调药配药,整整忙了一夜。”
白天星道:“镇上有人受了伤?”
乌八道:“那还用说!”
白天星道:“知不知道受伤都是些什么人?”
乌八道:“只知道其中一个人是七星庄的那位贾总管,另一个是谁,就不怎么清楚了。”
另一个受伤的人是谁,乌八不清楚,白天星可清楚得很。
白天星当然不会说破另一个受伤的人就是星河倒泻金雨。
乌八压着嗓门,兴奋地又接着道:“现在可越来越热闹了!你们想想:除了已死的鬼影子阴风、七绝拐吴明、人屠刁横、病书生、弓无常,以及热窝的六名打手和一些无故失踪的人不算,单是十八刀客,就去了将近一半,如今,你们瞧,接在钱麻子出事之后,七星庄总管又受了伤!嘿嘿,嘿嘿!细想起来真他妈过瘾。”
他说得口沫横飞,念起连串的死人名字来,如数家珍,就忘了自己一条性命也是从鬼门关上捡回来的。
白天星长长叹了口气道:“是啊,先后半个月不到,一死就是这么多人,真不明白究竟是所为何来!”
乌八一叹道:“你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是大悲老人那批宝藏在作怪呀!”
白天星望望他喉头上那块膏药,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块膏药,无疑也是盛跛子贴上去的。一个死里逃生的人,居然还在做这种发财的美梦。
喝豆浆的客人,开始慢慢散去。
白天星心中一动,忽然问道:“这些日子你有没有看到那位灵飞公子?”
乌八一愣道:“是啊,你要是不提,我差点忘了,那小子本来跟钱大爷成天走在一起,后来不知怎么就忽然失了踪影,想想也真怪。”
白天星思索了片刻,低声道:“如果得到了那批宝藏,乌兄可想分一杯羹?”
乌八呆了一下,旋即摇头道:“算了,这话我也不知听你说过多少次,少拿这种空心汤团来吊我的胃口。”
白天星道:“我底下的话还没说出来,你怎知道这一次又是空心汤团?”
乌八有点拿不定主意,迟疑地点点头道:“好,你说!”
白天星食指一勾,乌八只好把耳朵送上去。
接着,白天星低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乌八居然听得眉飞色舞,连连点头,意颇赞许,白天星刚说完,乌八就兴冲冲地起身走了。
张弟道:“你又在捣什么鬼?”
白天星笑道:“这位仁兄一刻也闲不得,一闲下来就非出毛病不可,所以我交给他一份差事好让他继续大做美梦……”
张弟道:“你把一份什么差事交给了他?”
白天星摇摇头道:“这件事可以告诉别人,就是不能告诉你。”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笑道:“能告诉你为什么,我就不说这些了!”
每个小镇上的客栈,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
穿过店堂,是一片拴牲口的大敞院,两边是鸽笼式的普通客房,大院子后面,有个小院子,那便是一般指称的上房。
七星栈的形式,当然也不例外。
如果一定要说今天的七星栈与一般小客栈有什么不同,那也许便是很少有一家小客栈,曾像今天的七星栈这样,一下住进了这么多不该住进这种小客栈的客人。
尤其是像小孟尝吴才这样的客人。
七星栈后院,共有十四个房间,真正的上房,其实只有三间。
那就是坐北朝南的三开间。
这三开间没有石阶护栏,原就较别的上房看来顺眼,自从玉门三煞腾让出来,由小孟尝吴才住进之后,气派也就益发显得与众不同了。
不仅窗帘床单、茶具盆巾一律由旧换新,甚至大小便器也另外备了一套。
无论谁现在走进了这排房子,都很难想像是置身在一家小客栈里。
不过,这位吴大公子生活起居虽极讲究,衣着却很随便。
他如今坐在客厅里,陪着几个客人谈话,用的虽然是上等茶点,但身上却只披了一件旧夹袍。
别人见了,也许会感觉奇怪,像小孟尝这样的阔公子,难道连一件新夹袍也做不起。
事实上也只有像小孟尝这样的阔公子才知道衣着随便的好处。
衣随便,最大的好处,就是舒适。
舒适岂不也是一种享受?
这种道理当然不是人人都懂得,至少此刻厅中的几位客人,就好像不太懂得这种道理。
四位客人的衣着都很光鲜。
尤其是其中那位蓄着一付山羊胡子,正在吸着旱烟的紫衣老人,一套团花夹裤祆,更是上上下下几乎连皱褶子都找不出一个来。
这老人衣服上虽然没有皱褶子,脸上的皱褶却多得怕人。
无论谁只要见过这张面孔一次,相信都会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这张面孔其实也不算太难看,问题似乎就出在那套新衣服上。
这就像一把破茶壶放在旧木柜底层,谁也不会多看一眼,但如果配上一套杯子,放在客厅里目处,就会叫人看了不舒服一样。
坐在紫衣老人下首的,是一名二十岁不到的黄衣少年。
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脸上当然不会有皱褶。
但只看了紫衣老人的面孔,然后再看这黄衣少年的面孔,便不难一目了然这一老一少的关系。
这一老一少无疑是爷儿俩。
坐在紫衣老人上首的,是个独眼中年汉子。
这汉子瞎的是一只左眼。
一个人眼睛失明,当然有很多原因。不过,这汉子瞎掉一只左眼,原因显然只有一个:
这只左眼无疑是被人用手挖掉。
这汉子左眼虽然只剩下一个往里陷进去的黑洞,一只右眼却黑白分明,精芒如电,锐利异常。
独眼汉子再过去,坐的是个面目姣好的红衣少妇。
这少妇约莫二十三四的年纪,皮肤虽不及销魂娘子杨燕生得白皙细嫩,但眉梢眼角,春意盎然,风情撩人,别具一股充满野性的冶荡意味。
最特别的,是这女人除了脸蛋儿生得俏丽之外,还有着一副迷人的身材。
沿着一双修直坚挺的小腿向上,先成瓶肚式的扩展,再成瓶颈式的收缩,由于腰肢纤细,更衬托出上半身的丰满圆润。
又是一个惹火的尤物!
这女人是谁呢?
客厅中的寒暄,好像刚告一段落。
吴才端起茶碗喝茶。
紫衣老人捻着胡梢,浓浓地喷了一口烟,忽然叹息着道:“异数,异数,老夫从南到北,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十年,可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但是像今天的七星镇……嘿,嘿……唉!”
从语气听起来,他这几句话像是充满了感慨,甚至还好像感到有点寒心。
但事实上,谁都可以看得出来,他这几句话真正的弦外之音,其实是在表示自己的运气还不错,虽然返来了几天,却未错过好戏。
吴才也陪着叹了口气。
紫衣老人继续吸烟。
栈伙葛大提着茶,走向西厢一间上房,那间上房中隐隐传出毒影叟古无之的爽朗笑声。
毒影叟似乎也在招待客人。
吴才朝院子里溜了一眼,又转向那独眼汉子,笑了笑道:“贺老大这一路来,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独眼汉子淡淡一笑道:“消息是听到了些,就只怕说出来你们不相信。”
吴才一哦,马上露出倾听的神气。
只有耸人听闻的消息,才会带给人难以置信的感觉,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也往往是很少人知道而出人意外的消息。
吴才想要听的,无疑正是这一类的消息。
紫衣老人也从嘴角拔开旱烟筒,转向独眼汉子望去。
从紫衣老人这一动作,不难看出这老少男女四人,今天虽同为小孟尝座上客,彼此之间也可能早已熟识,但这次来七星镇,却显然不是一路来的。
红衣少妇没有表示。
她仍在望着自己的鞋尖。
那是一双缎鞋,鹅黄镶边,鞋头上绣卜一双花蝴蝶,样式生动,绣工细腻,看来有如振翅欲飞。
她眼光落在鞋尖上,已经很久很久了,由此可知她现在心中一定在想着一些别的事。
黄衣少年则在仰望着梁上一只燕巢。
燕子已经飞到南方去了。
如果巢中燕子没有飞走,它们此刻一定会发觉一件很有趣的事。
那便是黄衣少年此刻一张面孔虽然对着它们,两眼望去的,却是另一处地方。
他的一双眼珠全挤上眼角,眼光中充满渴羡之色,两颊微微发红,这说明他已不是个不懂事的大孩子了。
被唤作贺老大的独眼汉子轻轻咳了一声缓缓接下去:“我听南方道儿上一些朋友说,最近这两三年,十八刀客在南方一个个混得都很不错。”
吴才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这几句开场白,当然不算消息,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引子,独眼汉子要说的正文,一定还在后面,同时也必与十八刀客有着很大的关系。
独眼汉子又咳了一声:“最近两三年来,大江南北,凡是有大油水的行当,差不多全被这批小伙子伸了手。据有心人估计,这几年来,除了几十条人命不算外,各行各业的损失,至少也在百万两以上!”
吴才淡淡地道:“江南一带,我已很久没去了。”
这意思也就是说,在这以前,他还没有听人提过这些事。
独眼汉子喝了口茶,忽然笑了笑道:“所以,总结一句,除了一个快刀马立,今天这些刀客即使被人统统杀光,我也不会感觉奇怪!”
这个结论虽然惊人,但实在下得太快,也太突然了些。
吴才呆了一下,讷讷道:“贺兄……什么意思?”
独眼汉子微微一笑道:“有些事情吴公子必然清楚。我们都知道,举凡赚钱容易的行当,十九多为是非之窝,如不是有点来头的角色,谁也不敢轻易染指。打个比方说:钱麻子的热窝,就只能开设在七星镇,这座热窝若是搬省城,以他麻子这块料,保管不出三天,就非砸不可!”
吴才点头。
只要是跑在江湖上的人,这点道理,当然谁都懂得。
独眼汉子微笑着接下去道:“这番道理,说起来虽极简浅,可是,今天七星庄中的那些年轻的刀客们,一个个却似乎忽略了这一点。他们这两三年来,预取预求,尚以为今天江湖上已成了他们十八刀客的天下,殊不知他们事事顺遂,其实是另有原因!”
吴才道:“什么原因?”
独眼汉子道:“那是因为他们一直没有碰上好主儿!”
吴才愕然道:“贺兄意思是说,南方一些见不得光的行业,全部都操纵在某一个大东家手里?”
独眼汉子笑笑道:“不错,这就是我在南方听到的消息。”
他又笑了一下,道:“这种消息并不是人人都能听得到,同时也不见得人人都会相信,所以我把招呼打在前头,只当它是个笑话就是了。”
吴才陷入沉思,一边不断点头,客厅中顿又平静下来。
那位大东家是何许人呢?
独眼汉子没说出来,也没有人追问下去,各人心里无疑都已有数。
就在这时候,院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从前院走进来的这个人,正是铁算盘钱如命。
钱如命今天一身衣着也很光鲜。
一袭刚浆洗过的竹布罩袍,上上下下也很少发现皱褶。
脚上一双双梁千层底,洁白鞋帮子上,几乎找不到二线灰星子。
无论谁见了他这身整齐的打扮,都绝不会相信他昨晚曾经离开过七星镇,当然更不会相信他是刚来自百里开外的省城,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合过眼皮。
他是在镇外下的马、换的衣服,一切都是昨晚出发之前就准备好了的。
他做每一件事,都很细心。
他话比别人说得少,但想得却比别人多。他并不只是在银钱方面算盘打得精,同时他也并不真是一个把银钱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人。
钱如命——这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他取这样一个名字,就是希望别人把他看成这样一个人,这样人家才会对他嗤之以鼻,才会松懈对他的注意。
人活在世上,赚钱的方法和机会多的是,而性命则只有一条,有财无命,也是枉然。
这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就因为他清楚这个道理,所以他今天回到了七星镇。
第一个看到钱如命走进来的是小孟尝吴才,但小孟尝吴才的招呼并不热切。
钱如命走进客厅,也只朝小孟尝随便地点了一下头,便转向紫衣老人抱拳含笑道:“好几年不见了,宫老好,宫老好!”
紫衣老人还了礼,他又转向那独眼汉子和红衣少妇打着空哈哈道:“你们贤伉俪居然也赶到了,幸会,幸会!”
独眼汉子起身微笑道:“钱兄多年不见,近来财气还好吧?”
钱如命哈哈大笑道:“这以前一直不怎么样,如今就要看你们两口子会不会为我钱某人带来好运了!哈,哈,哈!”
大家正在虚伪应酬着,忽然又有人进了院子。
一行三人——艾胡子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两名黄衫汉子,是小孟尝吴才带来的家丁。
三人手上都端着一只大木盘,三只大木盘内都放满了酒菜。
艾胡子进门先躬腰请安,然后将酒菜一样一样地端上厅中一张八仙桌。艾胡子目不斜视,每放下一样菜,口中都会低低说上几句,仿佛在向主人分别介绍着每一道菜的特色。
听听他是怎么样介绍的吧!
“长孙弘仍然没有音讯。”
“恶花蜂梁强刚刚上路。”
“今天一早,黑鹰帮又到了好几名高手。帮主江西流依旧未见露面,落脚之处不明。”
“毒影叟的两名客人,一个是形意拳吴德,一个是鬼镖段如玉……
白天星一点没有冤枉这个胡子。
这个艾胡子,果然不是凡物,只是白天星显然没有料到,这胡子效忠的主人,竟然也是小孟尝吴才。
钱如命等人仍在大声应酬,像是谁也没有留意到艾胡子说了些什么。
小孟尝吴才听完,点点头道:“好,替我继续打听,同时多多留心那个白浪子的举动,长孙弘方面,暂时别去管他,我已另外派人调查去。”
艾胡子应了一声是,躬身而退。
接着,众人应邀入座。
如果有人注意到众人入座的顺序,将不难发现另一件很奇怪的事。
你道结果谁坐的首席?
坐首席的既不是宫姓紫衣老人,也不是独眼汉子和红衣少妇,而竟是铁算盘钱如命。
钱如命凭什么资格可以坐上首席呢?
这个谜马上就揭开了。
原来是为了说话方便。
桌子放在客厅中间,首席是左边上首第一个位置,若是有人从院子里经过,因为有门槛挡着,最不容易被发现的,便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
这样一来,无异又解答了另一个谜。
钱如命适才进门时,见人打哈哈,原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目的是让别人见了,好以为他们今天纯属不期而遇,大家都是冲着小孟尝来的,彼此之间并无深交。
接着,饮宴开始,大家纷纷举杯。
钱如命趁着这个空当着将昨夜省城荒屋夺宝经过,很快地说了一遍。
吴才听完注目道:“最后带走明妃画像的那个家伙,你说是谁?”
钱如命道:“一品刀!”
在座诸人,闻言均是一呆。
虽然只是短短三个字,却无异在每个人心口上重重打了三拳。
钱如命徽微一笑,又道:“也许我应该更正一下,应该说是那位冒牌的一品刀!”
吴才默然。
官姓紫衣老人,也没有什么表示。
这一次感到惊讶的,只有两人,便是贺姓独眼汉子和红衣少妇夫妇。
红衣少妇抢着道:“如今那一位一品刀,原来是个冒牌货?”
钱如命微笑道:“这一点早已不成为秘密了。”
红衣少妇道:“这是谁说的?”
钱如命道:“谁也没有说过,因为谁也没有资格说。一品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根本就没有人亲眼见过!”
红衣少妇道:“既然谁也不知道,那位真正的一品刀生成什么样子,又怎知道现在的这一位一定就是冒牌货?”
钱如命笑道:“这个你问问宫老就知道了!”
红衣少妇果然转向紫衣老人道:“宫老也认为目前这位一品刀身份有问题?”
紫衣老人点头道:“是的,是有点问题。”
红衣少妇道:“指哪方面?”
紫衣老人捻着胡梢,缓缓道:“清楚一品刀过去这几年种种作为的人,都知道两件事。”
他喝了口酒,接下去说道:“第一件是:真正的一品刀,有一个最大的忌讳,就是不论任何情况之下,绝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钱如命笑着插口道:“这一点也可以说是这位冒牌货最大的仗恃,因为他知道只要言行检点些,绝不会有人出面拆穿他的戏局!”
紫衣老人点点头,接着道:“是的,从这件事上,你就可以想到,现在的这位一品刀,绝不是真正的一品刀。因为真正的一品刀,说什么也不会公开参加这种不明的品刀大会!”
红衣少妇道:“第二件事呢?”
紫在老人道:“第二件事:真正的一品刀,绝不贪非分之财!四年前淮扬帮总瓢把子被一品刀杀死,身上怀有一匣明珠,价值以百万计,事后大家发现,那匣明珠竟然一颗未少!”
钱如命叹了口气道:“难就难在这种地方,如果换了别人,谁能办得到?知道,若是我钱某人,我钱某人第一个就办不到!”
这几句话,倒是老实得可爱。
办不到的并不是他一人,有勇气承认办不到,恐怕还没有几个。
至少吴才就没有这份勇气。
红衣少妇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独眼汉子忽然望着紫衣老人道:“如今大局已经很明朗了,依宫老之见,下一步我们应该如何行动?”
紫衣老人沉吟道:“依老夫之见,那幅明妃画像,我们可以暂时撇开不管。”
红衣少妇一怔,说道:“吴公子不是说那幅画像足值五十万两银子吗?这么贵重的东西既然有了下落,为何置之不管?”
独眼汉子忙道:“玉姬,你听宫老说下去,宫老当然还有下文。”
紫衣老人点点头,说道:“是的,老夫话还没有说完。老夫的意思,只是暂时不管,并不是说真的就让那家伙白白捡个便宜。”
他摸出旱烟筒,装上烟丝,点着了火,深深吸了几口,喷着烟雾,又道:“大悲遗珍,不止这一件,我们应该先从大处着想。”
钱如命点头道:“钱某人昨夜隐忍着没有露面,也正是这个意思。”
紫衣老人道:“至于那幅明妃画像,我们根本不必担心,那厮跑不掉飞不了的,我们须派几人盯牢了他,早晚还是我们的!”
吴才忍不住道:“宫老的意思,是不是认为我们应该先想法子把那个钱麻子弄到手?”
紫衣老人点头道:“老夫的意思,正是如此。”
吴才道:“这样一来,我们岂非要跟黑鹰帮闹翻了脸?江西流那老家伙可也不太好惹。”
紫衣老人喷了口烟,徐徐道:“关于这一点,老夫也已经想过了,所以老夫认为这事应以智取为宜。”
钱如命道:“如何智取?”
紫衣老人道:“智取的方法有好几种,比较躁急的一种方法,是先打听那麻子的藏身之所,然后出其不意,斩关夺人,再把那麻子火速送离七星镇,等风声稍过,从容迫供,一网全收!”
钱如命点头道:“这个主意不坏。”
紫衣老人道:“这主意坏是不坏,不过仍然有个很大的缺点。”
钱如命一哦道:“什么缺点?”
紫衣老人道:“这个方法已有人试过了,弓无常便是一个失败的例子。”
钱如命道:“姓弓的粗人一个,怎能跟我们派出的人手比?”
紫衣老人道:“老夫顾忌的,便是这一点。”
钱如命一愣道:“怎么呢?”
紫衣老人道:“刚才老文的报告,你们全听到了,黑鹰帮又来了人物。这正表示,钱麻子无论安藏在什么地方,护卫都必然严密得很,我们若想一举成功,就必须要倾尽全部力量。”
钱如命道:“这又有何不可?”
紫衣老人道:“如此一来,我们纵然得手,身份亦必随之败露,我们身份一败露,势必就要牵连到吴公子。你钱兄想想,像这种事,我们又怎能将吴公子牵涉进去?”
小孟尝吴才总算交到了一个好朋友!在这种紧要关头,他竟然能处处为吴才的声誉着想,吴才听到这番话,应该引以为慰了。
钱如命没有开口。
台面上交朋友,讲的便是义气,紫衣老人说得如此明白,他当然不便反对。
吴才要大家喝了一杯酒,又进了点菜肴,才朝向紫衣老人问道:“那么,除此而外,宫老还有没有较为缓和的一点方法?”
紫衣老人点头道:“当然有。”
大家等着。
紫衣老人缓缓接着道:“这个方法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我们先来个坐山观虎斗,然后坐收渔人之利!”
仍然无人开口。
话人人听得懂,方法也的确简单。但要怎样才能看到虎斗,才能收到渔人之利呢?
紫衣老人捻捻胡梢,露出一种只有猎犬争骨头才差可比拟的笑容道:“你们想不出来了,对吧?好,那就由我来告诉你们:还是第一个老方法——只是稍稍修改一下。”
钱如命望着他那仍旧露在外面的一排黄牙,迟疑地道:“如何修改?”
紫衣老人笑着道:“那麻子的藏身之所,照找不误。找着之后,只放风声,不动手,现在懂了老夫的意思没有?”
钱如命怔了一怔,突然一拍桌子道:“妙!妙!这个法子太妙,太妙了!”
不论别人见解如何,至少他昨夜就曾亲身体验过采取这套办法的妙处。
在一场多边的宝物争夺战中,很明显的,出手愈迟,愈是有利。
等别人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然后看准时机,以逸待劳一涌而出,轻轻松松地将宝物抢到手中,岂不比一开始就加入战圈合算得多?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一个很聪明的决定。
聪明的决定,当然只有聪明人才想得出来;然而,谁又是傻瓜呢?
品刀大会第十二天。
天气晴和。
七星广场上,人如潮涌,到处都是一片窃窃私议之声。
只要看看每个人脸上那种兴奋而又诡秘的神情,便不难猜想得到,大概又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七星镇上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因为又死了一名刀客?
错了!大家谈论着的,原来竟是那位突告失踪的热窝主人:钱麻子。
消息不知是谁先透露出来,只不过眨眼工夫,一个惊人的秘密便传遍了整座!”场,进入每个人的耳朵。
大悲宝藏出现,不是语言。谁获得了那些宝藏呢?钱麻子。
只不过知道钱麻子目前下落的人,似乎还不多。
所以,如今大家谈论着的——也可以说在彼此打听——便是那钱麻子目前躲去了什么地方?
如今,经过一再夸张渲染,钱麻子几乎已成了一位活财神。
好像只要谁能设法找到这位活财神,谁便可以平地一声雷,马上变成百万富豪一般。
由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太刺激,每个人的情绪都显得很热烈。这一来使得生意本就不差的白酒担子,又不知好了多少倍!
一张张红通通的面孔相继出现,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话,也相继出笼。
人人感觉相同:那麻子真他奶奶的太岂有此理!数以百万计的财富,居然想一口独吞?
嘿嘿走着瞧吧!麻子,看你他妈的吞不吞得下!
这时广场上,有没有人对这件事不太热中呢?
有——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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