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好梦难成




  洪四家的桌子上果然不止一副碗筷。
  四菜一汤,三副碗筷。
  洪四坐在一边吸旱烟。
  他们走进屋子时,洪四嫂正把一只大暖壶放上火炉。
  白天星扭过头扮了个鬼脸道:“我说如何?”
  洪四嫂笑笑,转身走了,就好像看到自己家里的人回来了一样。
  洪四磕去烟灰,站起身来,手一摆道:“来来,菜冷了不好吃。”
  桌上的四样菜是:红烧栗子鸡,韭菜炒鸡杂,油炸开花更,酱、醋、麻油三仙汤泡老豆腐。
  汤是青菜百叶汤。四菜一汤,总共加起来,还值不到两钱银子。
  不过,材料虽然普通,经过一番巧妙的搭配之后,却成了有干有湿,可以喝酒,可以下饭,经济而香色味俱全的一桌菜肴。
  烧菜,煮饭,是女人的天职;饭菜做得好,也不算什么稀奇。
  要成为一个好主妇,为难的事,只有一件。
  那便是要能在匆促之间,以最节俭的开销,办出一桌既合时令,又合客人口味的菜色来。
  张弟暗暗感叹。
  他真不明白,像小孟尝吴才等人,整日里蝇营狗苟,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在他们心目中,洪四也许只是个卑微的小人物,实际上他们又有谁比洪四更幸福?
  张弟感叹之余,不禁又暗暗立下一个决心。
  等会儿他们从这里回去之后,他一定要提醒白天星,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最好能设法别使洪四牵连进去。
  洪四没说什么客套话,他们一坐下去,洪四就替他们斟满了酒。
  酒香扑鼻,色如绿玉,居然是京师骆家酒坊出品的“贵妃青”。
  白天星喝了一大口酒,问道:“结果怎样?”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当然只有他们三个人听得懂。
  洪四摇摇头道:“一点收获也没有。”
  白天星点点头,又喝了口酒,似乎并无意外或失望之色。
  洪四接着道:“侍候情刀秦钟的庄丁是缺嘴孙二,据孙二说,这位情刀比什么人都守规矩,按时用餐,按时安息,自品刀会举行以来,几乎从不轻易走出庄门一步。”
  白天星皱眉沉吟不语。
  张弟本来想问天山四丑的事情,但又怕打扰了白天星的思绪,只好忍住没有开日。
  洪四忽然笑了笑,道:“不过我另外却发现了一个秘密,只是不知道这个秘密有没有可供参考的价值。”
  白天星抬头道:“什么秘密?”
  洪四微微一笑道:“我认出那两个劫持我的人!”
  白天星一哦,微感意外道:“那两个家伙你以前见过他们?”
  洪四微笑道:“说起来这两人你也熟得很。”
  白天星道:“本镇人?”
  洪四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秋天热窝里发生的那桩风波?”
  白天星一怔道:“是丁森和邹强那两个家伙?”
  洪四点头,张弟忍不住插口道:“丁森和邹强是谁?”
  洪四笑道:“廖三身边的两员得力虎将。”
  张弟也不觉怔了一下道:“廖三的人怎么会干这种事?难道又是两个新的虎胆贾勇?”
  洪四耸肩道:“谁晓得?”
  张弟又道:“去年热窝发生的是件什么风波?”
  洪四道:“去年两人为了跟一批辰州来的客人争一个红姑娘,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想不到对方也不是省油灯,大约过了二十多天,竟找来了北加五虎兄弟,多亏廖三赔尽笑脸,又送了一笔厚厚的程仪,才算没闹出大事情。”
  白天星忽然问道:“你怎么认得出是他们两人的呢?”
  洪四笑道:“如果换了别人,的确不易认出,因为两个家伙伪装得实在高明,不仅容貌方面没有破绽,甚至连语音腔调,都完全改了样子。”
  白天星目光一闪,微笑道:“因为你常跟他们赌钱,所以于无意之中发现了他们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
  洪四大笑道:“要得,要得!”
  张弟忍不住又问道:“两人有些什么习惯性的小动作?”
  洪四喝了口酒,笑道:“姓丁的发狠时,喜欢卷衣袖,卷两下,又拉直,说不上几句话,就会重复来上一次、”
  张弟道:“姓邹的呢?”
  洪四笑道:“姓邹的说话除了有点婆婆妈妈的之外,最易犯的一个动作,就是喜欢伸出一根指头,在别人面前一上一下的晃个不停。”
  张弟道:“这个动作并不特别呀!很多人不是都有这个毛病吗?”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你为什么不问他伸出的是哪一根指头?”
  张弟果然转向洪四道:“姓邹的伸的是哪根指头?”
  洪四道:“中指。”
  张弟用自己的手指头比试了一下,忍不住皱眉道:“这多难看。”
  白天星微笑:“这是南方沿海某一府人民所特有的习性,那里的男男女女,据说对一根中指都运用十分灵巧。”
  张弟正想接着打听天山四丑到底是何许人时,洪四嫂忽然探头进来问道:“什么时候吃饭?”
  洪四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沉脸挥手道:“少啰嗦,还早,还早!”
  张弟见了暗暗诧异。
  洪四的性情,一向并不暴躁,同时洪四嫂也没有说错什么,他干嘛要以这种态度对待洪四嫂?
  白天星略略侧身,向张弟悄声问道:“你有没有见我喝醉过?”
  张弟道:“没有——怎么样?”
  白大星低低一笑道:“你今天可以见到了。”
  张弟一怔,正想问他这后是什么意思时,白天星已转过身去,向洪四举杯道:“来来,兄弟,咱俩喝一杯!过去,咱们不算什么,从今以后,我浪子可说是你兄弟的救命恩人,你兄弟可得经常办点酒菜,孝敬我这个浪子才好。”
  张弟不觉又是一怔。
  这是什么话?
  他刚觉得洪四好像变了性情,怎么白天星也一反常态,忽然说出这种不三不四的话来了?只见洪四赔笑道:“当然,当然!不过,咳咳,今天,我看你还是少喝一点的好。”
  白天星瞪眼道:“为什么?你当我已经醉了?”
  洪四忙道:“不,不,你海量,你海量,这点酒哪能醉得了你。”
  白天星忽然一拍桌子道:“拿壶来!有没有醉,我喝给你们看。”
  洪四只好把酒壶送过来。
  白天星双手捧壶,咕噜咕噜,竟一口气将两三斤贵妃青喝得点滴不剩。
  洪四呆在那里,直翻眼睛。
  白天星放下空壶,抹抹嘴巴,打了个酒呢:“怎么样?你们看我——”
  话没说完,忽然砰的一声,人已栽倒下去。
  洪四大惊,慌忙起身跑过来道:“唉,我们这位白头儿就是好胜心强,这下你看如何是好?”
  张弟也过来帮忙道:“没有关系,他酒量一向不错,刚才是喝得太猛了些,找个地方让他躺躺,过一会儿就好了。”
  于是,两人将白天星抬进卧室,白天星四仰八叉地往炕上一躺,醉得就像死了一样。
  张弟要留下来守着白天星,洪四拉了他一把道:“个要紧,让他睡,我们出去吃点饭。”
  他们走出卧室,洪四嫂忽又探头进来问道:“要不要再添酒?”
  洪四脸上忽然浮起笑意,朝洪四嫂点点头道:“酒不要了,拿饭来吧!”
  张弟心头生疑,瞪着洪四道:“你们究竟在搅什么花样?”
  洪四一笑,低声道:“我女人笨手笨脚的也有两下子,我和老白知道今晚一定会有人来窥探我们的动静,所以事先吩咐她在外面留心守望,她刚才进来问我们什么时候吃饭,就是暗示我们屋顶上有人来了。”
  张弟恍然大悟,原来洪四嫂问什么时候吃饭,竟是事先约定的一句暗号。
  原来洪四斥喝洪四嫂,白天星佯狂大醉,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他想了想,又道:“可是你们——”
  洪四微笑道:“没有看到我们事先私下交谈联络,是吗?用不着了,我们俩人共事已久,无论什么事,无论多少话,只消一个眼色就够了!”
  张弟又指指屋顶,悄声道:“现在呢?走了没有?”
  洪四笑道:“走了,我女人问要不要添酒,也是一句暗号。”
  张弟朝卧室呶呶嘴:“那么该可以把他再叫出来了。”
  洪四笑道:“哪里去叫?他早不晓得追下去多远了!”
  卧室幔后,有道暗门。
  白天星从暗门中闪出时,正好及时看到一条灰色人影掠离屋脊。
  但是他仍然隐身暗处,屏息不动,并没有马上追了去。
  事实证明他这份小心并不是多余的。
  因为那条灰色人影刚于夜色中消失,从另一个角落上,突又如鹰隼般飞起一条黑色人影。
  现在,白天星不再等待了。
  他真气一提,身形如轻烟般掠出,紧缀于黑衣人身后。
  由于夜色太浓,白天星无法看清第一个离开的灰衣人正领先奔向何方,不过他并不需要为这一点担心。
  他知道只要盯紧前面这个黑衣人,就绝不愁会失去灰衣人的踪影。
  这正应了一句俗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灰衣人是蝉,黑衣人是螳螂,他是黄雀。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也已看出,第一个离去的灰衣人,身手相当不弱,尤其是一身轻功,更见火候。但是,无可置疑的,灰衣人的轻功,显然仍较黑衣人的要稍逊一筹。
  三条人影,沿着小河,起落如飞,直奔七星广场。
  白天星暗暗高兴。
  因为他设计诱捕的,本来只是最前面那名灰衣人,如今半路又杀出一个程咬金,使情况由单纯而转趋复杂,自是大为提神之至。
  只可惜他高兴没多久,扫兴的事情就来了。
  就在快到七星广场时,他前面的那个黑衣人,身形一缓,忽然停顿下来。
  那黑衣人站定之后,显出一副踌躇不决的神情,似乎正在考虑还要不要继续跟踪下去?
  白天星只好跟着于一排矮树后面隐起身形。
  那黑衣人稍稍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不再跟踪前面那名灰衣人,身形一转,又循原路朝镇上飞掠而去。
  现在轮到白天星伤脑筋了。
  这两人究竟哪一个重要?
  灰衣人为什么要暗中窥察他们的动静?
  那黑衣人又为什么要偷偷跟踪这名灰衣人?
  两人既然来路不同,他应该选择其中哪一个继续跟踪下去?
  七星镇上的百来户人家,一般来说,生活都还算过得去。
  其中也许只有杨大瘤子一家三口,日子过得清苦一些。
  杨大瘤子本人年老多病,成日咳嗽不断。
  儿子叫小疮疤,是个白痴,二十多岁的人,懵懵懂懂的,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不知道。
  媳妇叫小杨嫂子,是从小捡回来养大的,姿色虽不出众,人却极为勤劳贤慧,她自跟小疮疤成亲以来,尽管夫妻之间有名无实,却从来不曾有过一句怨言。
  一家三口,两间破屋,所有的入息,就是后面两亩菜畦的收成。
  像这样一户人家,当然谈不上什么享受,一天能有两顿稀粥。不饿着冻着,就很不错了。
  屋内一灯如豆,两扇木板门虽已上闩,一阵阵砭骨冷风,仍不断从缝罅中吹进来。
  小疮疤打了个阿欠,眼泪鼻涕全都温去一起,他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杨大瘤子坐在一堆干草上抽旱烟,因为连廉价烟丝也买不起,他一向吸的都是玉蜀黍须做的烟丝。
  这种玉蜀黍须做的烟丝,唯一像烟丝的地方,便是吸起来特别呛嗓子。
  杨大瘤子本来就有咳的老毛病,一吸起这种旱烟来,更是咳得满脸通红,连气都喘不过来。
  可是,他不吸这种烟丝,又吸什么?
  他如果连这点小小嗜好也戒除掉,这种穷苦的日子,又叫他如何打发?
  灶搭在屋后,小杨嫂子坐在灶后。
  灶洞里有火光闪动。
  虽然已经快起更了,这一家显然还没吃晚饭。
  晚饭吃得这么迟,是因为没有下锅米?
  还是因为吃迟一点,可以省下明天早上的一顿呢?
  这两种想法,其实都错了。
  真正的原因,应该是如果吃得太早,怕被隔壁人家闻到香气。
  因为现在锅子里煮的,既不是碎米饭,也不是野菜粥,而是一锅香喷喷的白水肉!
  肉锅端上桌子,居然还有一笼蒸得软软的细面大馒头。
  小疮疤一双眼睛登时瞪得又圆又亮,口水已经流下口角。
  他不问三七二十一,像饿狼似的,抓起一个馒头,就伸到锅子里去蘸肉汤。
  杨大瘤子脸泛红光,咳嗽也好了。
  只有小杨嫂子仍然站在一旁,两眼望着门闩,似在等待什么。
  没过多久,门外果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剥啄之声。
  小杨嫂子连忙过去开门。
  木闩拉开,一阵冷风吹进来,同时像魅影般悄悄走进来一个人。
  这人一身黑衣,面蒙黑纱,双目奕奕如电。
  杨家父子并无吃惊之色,仍然吃喝如故,黑衣蒙面人目光四下一扫,似乎颇感满意。
  他在桌子上放下一只小布袋,然后推开一扇小门,走进那个仅有的小房间。
  小杨嫂子小心地将布袋打开,从里面取出两样东西。
  一包碎银,一包烟丝。
  小疮疤望也不望一眼,因为他对这两样东西都不感兴趣。
  他感兴趣的只是肉和馒头。
  杨大瘤子一看到那包烟丝,就像见到了心肝宝贝似的,马上放下筷子,连难得一尝的肉和馒头也抛去一边,顾不得再吃了。
  黑衣人一走进房间,房中便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宽衣声和一声唧唧哝哝的细语声。
  房中原来藏着一个女人?
  杨家父子翁媳三个,对房中那一男一女的暧昧行为,完全不予理会。
  而房中那一男一女,似乎也并不以这一家老少三口为意。
  外面西北风虽然吹得门窗格格作响,但由于这只是两间破旧的茅草屋,房中的阵阵笑德之声,仍能透过薄薄的隔板,清晰地传送出来。
  “外面风声紧不紧?”
  “紧得要命,就像……就像……嘻嘻,就像你这里一样。”
  “死人!”
  “嘻嘻。”
  “喂,我问你——”
  那女的只说到一个你字,底下的话,就像突然装进了一只封口的瓮子,而变成一声含混沉闷的咛樱。
  接着是一阵翻腾和撑拒的声音。
  隔了好半晌,才听到那女的微喘着道:“瞧瞧你这副猴急相!”
  男的低声笑着道:“你不急?”
  男的话刚说完,忽又哎唷下一声,似乎什么地方被扭了一把。
  只听女的哼了一声道:“问你几句话,也等不及?”
  男的连忙求饶道:“好,好!你问,你问!”
  女的道:“我问你,今天你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来?”
  男的道:“我在跟踪一个人。”
  女的像是吃了一惊道:“跟踪什么人?是不是那个醋缸子?”
  男的道:“不是。”
  女的道:“那么是谁?”
  男的道:“怪刀关百胜!”
  女的像是又吃了一惊道:“十八刀客中的那位怪刀关百胜?”
  男的道:“不错。”
  女的道:“你为什么跟踪这个姓关的?”
  男的得意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你听人说过没有?”
  女的道:“你打这个比喻,是什么意思?”
  男的笑道:“这比喻是说:那姓关的是螳螂,我则临时扮了一次黄雀!”
  女的道:“谁是那只蝉?”
  男的道:“一品刀!”
  女的像是吓呆了一样,隔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道:“你是说—……一品刀?就……就是那位首席刀证?”
  男的笑道:“不是。”
  女的道:“不是?”
  男的笑道:“那位仁兄只是个冒牌货,我指的是真正的一品刀!”
  女的一哦道:“真正的一品刀,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男的道:“一个玩世不恭的浪子。”
  女的道:“就是你上次提过一次的那个白浪子?”
  男的笑道:“正是此君!”
  女的道:“你敢确定这个浪子真是一品刀?”
  男的道:“九成错不了!”
  女的沉默了片刻,又问道:“怪刀关百胜跟踪这位一品刀,用意何在?”
  男的说道:“这里面的关系,相当复杂。”
  女的道:“什么地方复杂?”
  男的忽然叹了口气道:“有很多事情,就是告诉了你,我也弄不清楚,我只能这样说,到目前为止,我们也许都上了这浪子的大洋当。”
  女的道:“你能不能再说清楚些?”
  男的道:“这就是说一切是是非非,都是这浪子掀起来的,如今大家都成了骑虎难下,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女的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不是说,你另外又请了很多帮手吗?”
  男的没开口,隔了一会儿,忽然低低一笑道:“我们该不能尽谈这些事吧?”
  女的道:“你要谈什么?”
  “这个!”
  “死人”
  “嘻嘻……”
  接着又是一阵翻腾的声音。
  这次没有撑拒。
  品刀大会第十六天。
  天气晴朗。
  何寡妇店里,又坐满了人,白天星和张弟仍然是其中的顾客之一。
  张弟是白天星邀来的。因为白天星告诉他:“如果你想知道我昨夜跟踪的是什么人,以及跟踪的结果如何,你就得先陪我去喝碗豆浆!”
  张弟虽然勉勉强强跟来了,脸色始终不怎么好看。
  白天星则恰好相反,满面春风,喜气洋洋,逢人就打招呼,态度分外亲切,仿佛已将昨天洪四被绑的那件事完全忘得干干净净。
  今天豆浆店里,又多了几张生面孔,尤其是坐在店门口的四名青衫汉子,看来特别惹眼。
  白天星向张弟低声笑着道:“你想不想知道门口坐的那个人是谁?”
  张弟板着面孔,没有接腔。
  他当然想。
  不过,他对这一点,并不太热心。
  因为他们已经说好,他跟来这里,条件是白天星说出昨夜外出的经过,如今白天星对这件事避而不谈,却要指点他认识四个漠不相关的人,他心里自然不怎么乐意。
  白天星微微一笑,又接着道:“这四个人就是你想知道,而你昨夜又忘了问洪四的‘天山风云四杰’,也就是一般人口中的‘天山四丑’!”
  张弟不觉神色一动,忍不住又朝那四名青衫汉子多望了几眼。
  白天星低声接道:“看清了没有?那个双目深陷,满脸横向的家伙,就是四人之中的老大:‘黑心客’乌光!他身旁那个高鼻梁,尖下巴,两眼闪烁不定的,是老二‘反复客’居笑仁。再过来那个满面红光,笑容可掬,像大腹贾的是老三,‘肉食客’万无忌。另外那个带书卷气,脸色苍白的就是老四,‘金枪客’熊飞!”
  张弟扬脸道:“你说大家喊他们‘天山四丑’,他们丑在什么地方”
  白天星笑道:“丑在心里!”
  张弟哼了一声:“我不懂。”
  白天星笑道:“他们的外号,不是已经交待得清楚了吗?‘黑心客’表示‘心黑手辣’,‘反复客’表示‘反复无常’,‘肉食客’是取‘肉食者鄙’之意,说明此君品格不高,亲者可以成仇,见利可以忘义。换句话说,标准的小人一个!”
  张弟又道:“金枪客呢?”
  白天星轻轻一咳,笑道:“这个你留着将来问洪四吧!”
  正在说着,乌八来了。
  白天星抢着招呼道:“乌兄早!这边来坐,这边来坐。”
  乌八今天的神情看来似乎也很愉快。
  他过来坐下,向张弟笑笑道:“今天出场的是绝情刀焦武,明天就轮到老弟啦!”
  张弟只当没有听到。
  乌八又笑了一下道:“这一次有资格问鼎的人不多,明天只要你老弟想个法子,编出一套好的说词来,说得比那位将刀更动人,那把七星刀十之七八就笃定是你老弟的了。”
  他是不是特地献策来的呢?
  张弟还是只当没听到。
  白天星微笑道:“谈到这方面,就得靠你乌兄帮忙?”
  乌八慨然道:“没问题!”
  他压低声音,又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晚上谈。”
  白天星眼中一亮,也压低了声音道:“乌兄说话算话?”
  乌八道:“当然!”
  白天星转向张弟,偷偷一挤眼睛,道:“听到没有?现在你该可以放心了。”
  张弟皱起眉头,正想分辩之际,白天星已又转向乌八问道:“那位贺大娘子有没有消息?”
  乌八摇头道:“什么消息也没有。”
  白天星沉吟道:“我看这位黑牡丹说不定已经离开了七星镇。”
  乌八点头道:“是的,我也是在这样想。”
  白天星长叹了口气,道:“我可真有点替那位独眼龙担心,再这样下去,那位独眼龙我看不给急疯了才怪。”
  乌八笑笑道:“已经差不多了。”
  白天星又问道:“那位飞腿追魂宫老前辈,这两天怎么样?”
  乌八双肩一耸道:“更糟。”
  白天星道:“怎么呢?”
  乌八叹了口气道:“自从发生事故以来,独眼龙有气无处出的形象虽然可怕,但多少还有点人样子,那宫老几则简直已只比死人多了口气,看上去真可怜。”
  白天星眼珠一转,忽然低声道:“前几天我们在这儿谈的那件事情,有没有一点进展?”
  乌八摇头道:“毫无进展。”
  白天星道:“那么!”
  乌八目光一扫店门口,忽然起身匆匆道:“晚上再说!”
  白天星转头望去,原来是铁算盘钱如命在门口举手相招。
  白天星点点头,笑笑。钱如命也点点头,笑笑。
  乌八离开后,张弟问道:“你又想跟这姓乌的打什么交道?”
  白天星道:“打保命的交道。”
  张弟一呆道:“你说什么?”
  白天星微笑道:“等一会儿,我再告诉你。”
  张弟嘿了一声道:“你跟这位乌八爷的秘密可真多!”
  白天星笑道:“你少冤人好不好?到目前为止,你不知道的秘密,也只不过一件而已。”
  张弟等他说下去。
  白天星与乌八之间,他不知道的秘密,的确只有一件。
  那就是白天星刚刚提到的这一件。
  记得白天星当时的回答是:“这件事谁知道了都不要紧,就是不能让你一个人知道!”
  他对这件事始终不能忘怀,就是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别人都可以知道,反而不能让他知道。
  白天星低声道:“昨天在七星广场上,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件事——我担心可能会出现第二个夺魂刀薛一飞!”
  张弟不觉又是一呆道:“你把这件事交给他打听?”
  白天星道:“我要他替我留意这件事,找的当然是另外一件借口。”
  张弟不悦道:“这种事情,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白天星苦笑笑,没有开口。
  张弟马上就想到白天星瞒着他,其实是为了他好,不禁双颊一热,讪讪然又问道:“你说——这是你的一种预感?”
  白天星点点头,缓缓说道:“是的,这只是我的一种预感。凭以往的经验,我可以说这种预感很少落空。”
  张弟思索了片刻,忽然抬头道:“那么,你想这个人,会不会是昨晚的那个家伙?”
  白天星摇头道:“绝对不是。”
  张弟道:“何以见得?”
  白天星趁无人注意,便把昨夜跟踪那名黑衣人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张弟愕然道:“那女人就是黑牡丹辛玉姬?”
  白天星含笑点头。
  张弟道:“那男的呢?”
  白天星摇头。
  张弟道:“你从口音上听不出来?”
  白天星眉尖微皱,陷入沉思。
  “那男的是谁呢?”
  这个问题在张弟提出之前,他已经不晓得问过自己多少遍了!
  当时,两人谈话的声音低,风声又大,他只隐隐约约觉得那男的口音似乎有点熟悉,但细细回味那种腔调,又好像陌生得很。
  灵飞剑客长孙弘?
  情刀秦钟?
  将刀郭威?金枪客熊飞?
  这是他能想到的几个人。
  这几个人,听口音都有点像,但又都不太像。会不会是那位仁兄为了安全起见,怕别人一下听出他的口音,故意改变了说话的腔调呢?
  设若如此,那就一定是个熟人——
  张弟又道:“那男的是谁,并不重要,你还是趁早替青青想个办法吧!”
  白天星缓缓点头道:“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了。”
  张弟道:“什么办法?”
  白天星微笑道:“我现在就要去拜访一个人。”
  张弟道:“拜访谁?”
  白天星在桌子上写下一个人的名字。
  张弟望着那个名字,不禁露出诧异之色道:“你认为打青青歪主意的人,就是这位仁兄?”
  白天星道:“不一定。”
  张弟道:“那么你这时候跑去找他干什么?”
  白天星道:“这是一计。”
  张弟道:“什么计?”
  白天星低声笑道:“围魏救赵!”
  白天星要拜访的人是长孙弘。
  院子里靠墙放着一把太师椅。
  旁边是两张条凳。
  椅子前面,是一具小茶炉,炉旁有只茶几,几上除了茶具之外,还放着几碟果点。
  长孙弘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晒太阳。
  那两名武师,就坐他身旁的凳子上,一名武师在看通俗小说,另一名武师则在抹拭佩剑。
  白天星这一次仍然是打墙头上面翻进来的。
  不过,这一次他受到的待遇好,那两名武师虽然露出戒备的神气,但已不像第一次那样充满了敌意。
  白天星微笑着慢慢走过去。
  长孙弘缓缓欠身坐起。
  白天星笑笑道:“公子早。”
  长孙弘道:“请坐!”
  白天星笑道:“谢谢。”
  长孙弘道:“白兄突然枉驾造访,可有什么指教?”
  白天星笑道:“不敢当!应该说是我来向公子请教。”
  长孙弘道:“哦?”
  白天星稍稍感到有点失望。
  因为已看出,昨夜那名蒙面人,显然并不是这位灵飞公子。
  长孙弘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并无催促他快说之意。
  这正是这位灵飞公子令人产生好感的地方。
  他既不像病书生独孤洪那样带着一身阴森鬼气,也不像铁三掌蔡龙那样粗鲁不文,更不像小孟尝吴才那样处事矫揉造作,好像非如此不足以表示他是世家公子的身份。
  这位灵飞公子无论出现在什么场合,一举一动都表现得恰到好处。
  矜持而不骄傲,大方而不浮夸,随和而不流俗。
  白天星不仅微感失望,甚至连原先的信心,都有一点发生动摇。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试总是要试一下的。
  他轻轻咳了一声,微笑着道:“不知公子上次的承诺,是否仍然有效?”
  长孙弘又哦了一下道:“白兄意思是说——”
  白天星微笑道:“是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果公子上次的话,不是一时之戏言,我浪子现在就想向公子领取那笔奖金!”
  长孙弘眼中微微一亮道:“你已找出那娘儿落脚的地方?”
  白天星点头道:“是的。”
  他望着长孙弘,面带笑容,心中相当紧张。
  因为只要长孙弘摇一摇头,他的一番匠心安排,就要化为泡影了。
  长孙弘没有摇头。
  他目不转睛地道:“什么地方?”
  白天星笑而不语。
  这是礼貌。
  他愿意留下时间,让对方自己去慢慢体会,该不该在这个时候,问出这样一句话?
  长孙弘目光一转,微微点头,显然已经明白白天星不回答的原因。
  他转过头去,向那看书的武师道:“我们有没有省城大通银号的票子?”
  那名武师面现迟疑之色道:“公子何必——”
  长孙弘以一声轻咳打断了那武师的话,淡淡地缓缓道:“何必怎样?”
  白天星心中微微一动。
  不错!这也正是他想知道的,何必怎样?
  那武师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会不会是:公子何必花这种冤枉钱呢?我们不是已决定要动莫家那妞儿的脑筋么?
  那武师脸色一变,连忙赔笑道:“小弟……意思……意思是说,公子何必一定要大通的票子,天兴楼的票子,不也是一样吗?”
  圆圆滑滑的,好一份急智。
  长孙弘脸色一缓,点头道:“当然一样。”
  那武师不敢再说什么,随即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点出两三张,放在茶几上。
  长孙弘手一指道:“清白兄先点点数字。”
  白天星道:“多少?”
  长孙弘道:“三千两。不行吗?”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说道:“如果公子不见怪,我浪子另外还有个小小的要求。”
  长孙弘道:“哦?”
  语气之中,已带有明显的不乐之意。
  白天星缓缓接道:“收容黑牡丹的那一家老小几口,均非我道中人物,希望公子行事之际,务必手底留情,莫要波及无辜。”
  长孙弘一噢,忙道:“这个你白兄尽管放心好了!”
  白天星这才弯下腰去,收起那几张银票,一面于欠身之际,低低说道:“人就藏在对面杨大瘤子家里。”
  长孙弘一愣道:“对面杨家?”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是的,从这里走过去,最多五十步。”
  长孙弘听了还不怎么样,那两名武师脸上,则全忍不住露出无限懊恼之色。
  五十步,三千两,一步路是白银六十两整!
  他们既不瞎又不聋,为什么竟没有能及时发现这个秘密呢?
  白天星又笑了一笑,道:“公子最好选在品刀会开始之际动手,那时镇上无人,保证可以事半功倍!”
  独眼龙贺雄站在河边一排垂柳下。
  柳枝枯萎憔悴。
  人更憔悴。
  河水流动,从容,徐缓,从不回头,永不停歇。
  河水流向何方?
  一个人沿着小河,慢慢地走过来。
  独眼龙缓缓转身,望着这个人,这个人他不认识。
  他也不需要认识。
  他如今对什么事情都不关心,如果这个人是找他来的,不论这人是谁,他都欢迎。
  河边的小树,已被他砍断好几株。
  他一直希望自己的这只手掌,能有机会砍在一个人的脖子上。
  也许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他在等着那人走近。
  但那人隔着两三丈远,就停下脚步,然后,只见那人垂下双手,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贺大爷好!”
  独眼龙冷冷的瞪着这个人,冷冷地道:“朋友是谁?”
  那人又打了一躬道:“小人洪四。”
  独眼龙脸上像笼着一层寒霜似的道:“你有事找我?”
  洪四上前一步,低声道:“小人是向贺爷领赏来的。”
  独眼龙瞪眼道:“领什么赏?”
  洪四低声道:“贺爷是明白人。”
  独眼龙的一只独眼,突然瞪大一倍,像是要把洪四一口吞下去似的,死死地盯着洪四道:“你!你见到了我那个臭女人?”
  洪四又走上一步,低声道:“小人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消息绝对可靠。”
  独眼龙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点头沉声道:“好!你说出那贱人的下落,大爷有赏。”
  洪四卑逊地哈着腰,如同念经般地道:“小人就住在镇头上,开了一家小车马行,最近这几个月来,生意一直不好,老婆儿子又……”
  独眼龙探手入怀,摸出两片金叶子,掷了过去道:“别说废话!”
  洪四大喜,忙不迭捡起那两片金叶子,又张望着走上两步,这才压着嗓门道:“事情是这样的:方才有人向小人预雇了一辆马车,要小人于晌午时分,在镇外大槐树下等候,并吩咐小人放下车帘,多备两条棉被,说是要载一位内眷……”
  独眼龙面露怀疑之色,岔口接着道:“你怎知道那人要载的内眷,一定就是我那个臭烂货?”
  洪四道:“小人是猜出来的,因为那个家伙一看就晓得不是什么好来路,如果他要载的内眷是他自己的女人,根本用不着那样鬼鬼祟祟的。”
  独眼龙点点头,独眼滚个不停,像是要喷出火焰来。
  他接着问道:“那人如今何在?”
  洪四道:“已经走了。”
  独眼龙道:“他有没有说要到什么地方去?”
  洪四道:“没有。”
  独眼龙道:“有没有先付你一部分车资?”
  洪四道:“付了小人半两银子。”
  独眼龙想了一下,又道:“那人生做什么模样?”
  洪四道:“高高瘦瘦的,人虽生得有点邪气,模样倒还不错。”
  独眼龙一颗心酸得要滴血,切齿恨恨地骂道:“这个臭婊子,烂婊子,我早就知道不是一个好东西!”
  既然早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又为什么要讨来做老婆呢?
  洪四搓搓手,轻咳了一声道:“如果贺爷没有别的吩咐——”
  独眼龙点点头道:“好!你去吧。记住口风紧一点,若是消息正确,大爷还有重赏!”
  洪四哈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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