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密云不雨




  在飞禽中雕之凶猛,远在鹰上,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但奇怪的是,江湖人物在取绰号时,却多宁取鹰而舍雕,这是什么原因呢?
  很明显的,这是受了一句成语影响。
  “一箭双雕!”
  江湖上人物取绰号的用意,无非为了藉以表彰自己在武功上的成就,谁又愿意自己有朝一日会一箭穿胸,落得个与雕一样的下场呢。
  申无害不是一个喜欢幻想的人。
  他从没有将自己想象成一个伟大的人物,当然更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一只雕。
  但事实上他已变成了一只雕。
  一只在天空中飞行,而在不远的下方,已有一支利箭在等着他飞过去的雕。
  他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申无害回到那座四合院,已是摸黑时分。
  宋巧巧回来得比他早一点,因为当他跨进西厢房时,宋巧巧已坐上饭桌,正在跟黑心书生等人,边吃边谈着今天的天气。
  当他跨进门槛的那一刹那,这丫头趁众人不注意朝他挤挤眼,飞来一个微笑。
  他当然懂得这个微笑的含义。
  这个微笑无疑在告诉他:她已成功地见到了她的爷爷,他交代她的事,她也替他转达了——一切都非常圆满!
  这都是不难想得到的。
  只是,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呢?譬如说:无情金剑有没有跟她爷爷取得联络?
  剑王宫第二批剑士,将于什么时候到达?在这以前,他们要不要采取什么行动?还是等那些剑士来了再说?
  这一晚,他们一直没有找着交谈的机会。
  不是没有机会,而是那丫头一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晚饭用毕,那丫头便拿出一副棋子,拉着黑心书生到房间里下棋去了。
  两人真的是在下棋吗?
  可惜早无害没有能听到两人在下棋时说的话。
  如果他听到那丫头在下棋时向黑心书生说的话,他更不会还有心情在院子里踱着方步,欣赏那在冬夜里难得一见的皎洁月色了。
  今夜月色很好。
  没有风,没有云,申无害的心情也很平静。
  惟一遗憾的是,一阵阵粗俗的笑语,不时从堂屋中传送出来,使人怎么样也无法安定下来。
  “你姓郑的少吹牛,我就不信你真的见过那位如意嫂!”
  “如果老子见过怎么样?”
  “在什么地方?”
  “杨树铺。”
  “什么时候?”
  “大前年。”
  “当时还有什么人在场?”
  “我的一个把兄弟。”
  “你那位兄弟如今何在?”
  “在年底跟巴东蔡家父子翻脸,不幸中了暗算。”
  “这就应了一句老话:‘死无对证’——对吗?”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
  申无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如意嫂!又是如意嫂!他没想到这女人的魅力竟大到这种程度。只要这女人在世上活着一天,男人们一旦开了口,几乎永远就不会想到第二个女人。
  接着是一阵争执之声。
  随后有人出面排解道:“算了,算了,你们这样争下去,永远争不出个所以然来,一个说是看到过,一个死不相信……”
  那人等争吵之声静了一点,又道:“其实,依兄弟看来,如意嫂这个女人,除了一股风骚劲儿,也算不了什么,要谈真正的美人儿……”
  有人大声抢着道:“对,对,大家静一静,我们戚老大是过来人,我们且听听戚老大的高见。”
  那个被喊作戚老大的汉子清了清喉咙道:“要谈真正的美人儿,兄弟以为近数十年来,只有一个雌儿可以当之无愧!”
  “谁?”
  “赛西施!”
  “卜曼君?”
  “是的,赛西施卜曼君!这位赛西施卜曼君,是在黄山上代掌门人黄山药叟七十寿宴上,兄弟曾随先师赴宴时见过一次,诸位之中,是否也有人见过兄弟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也不要紧,以后诸位如果有机会,只要见到该派本代掌门人,百媚仙子萧妙姬那小妞儿,诸位就会相信了。这小妞儿跟她娘就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兄弟活到今天,在所见过的娘们之中,可说还没有见过有哪一个丫头在容貌方面能跟这对母女相提并论的!”
  申无害就像被雷打中了一样,呆在那里,动弹不得。
  赛西施卜曼君。
  卜曼君当然姓卜,卜曼君是萧妙姬的娘,肃妙姬的娘姓卜,她的舅舅会姓什么呢?
  会姓吴吗?
  好一个可恶的丫头,刚才居然还朝他微笑。
  ※   ※   ※   ※   ※
  申无害缓缓转过身子,向东厢后面的厨房走去,他希望能在厨房里看到一人。
  他看到了。
  神棍吴能正蹲在灶脚下,在帮那些厨娘洗碗盘。
  这位神棍吴能虽说也是杀字组的一员,但由于出身卑微,一身武功又极稀松平常,平时在这座四合院里,几乎成了大家逗乐子的对象,好在这位神棍颇有自知之明,除非万不得已,他总是设法躲开人多的地方,不是自己找点活计做做,便是跟几个仆妇混在一起,说起来可也够可怜的。
  这时他看见申无害从外面走进来,连忙站直身子,笑着招呼道:“统座吃过饭没有?”
  申无害笑着点点头,但并没走过去。
  神棍吴能拿一块抹布擦干了手,走过来道:“统座要不要泡壶茶喝喝?”
  申无害见那几个厨娘都在忙着收拾,两下距离丈远,知道话不会被那些厨娘听去,于是压低声音道:“吴兄知不知道城里桑家废园和韦氏宗祠在什么地方?”
  吴能点头道:“知道。”
  申无害道:“本座有一件事,想烦吴兄到这两处地方走一趟。”
  吴能道:“什么时候去?”
  申无害道:“就是现在!”
  接着他示意吴能在一张凳子上坐下,他自己也坐了下来,然后,就像聊天一般,他以传音方式,向这位神棍作了一番交代。
  神棍吴能留心倾听着,但一双眼睛,却愈瞪愈大,最后忍不住脱口道:“真有这样的事?”
  申无害咳了一声道:“所以我要你小心,不但出门时不能让人看到,就是回来之后,也不能露一点风声。”
  吴能点头道:“这个小的理会得。”
  申无害道:“那就快去吧!”
  ※   ※   ※   ※   ※
  第二天,当黑心书生羊百城在北邙后山那座天杀总宫中出现时,那位天杀帮主三郎却尚未起床。
  黑心书生一点忌讳也没有,敲开了卧室的房门,就向里面走了进去。
  三郎在床上坐起身子,黑心书生正待要说什么时,三郎已经拦在前面问道:“舅舅他老人家怎么说?”
  黑心书生摇头道:“他老人家不大赞成。”
  三郎似乎有点意外道:“为什么?”
  黑心书生道:“他老人家认为现在动手还不是时候!”
  三郎道:“那么,依他老人家的意思呢?”
  黑心书生道:“他老人家说,最少也得等老马从兵书宝剑峡回来之后才能动手。因为老马这一去要一个多月才会回头,而剑王宫第二批剑士,不日即将抵达,对付剑王宫的第二批剑士,少不了还要倚赖这厮,在老马回头之前,就这样拆伙未免可惜。”
  三郎道:“你有没有告诉他老人家我所担心的事?”
  黑心书生道:“告诉过了,他老人家认为这种忧虑全是多余的。”
  三郎道:“哦?”
  黑心书生道:“他老人家的看法是,天杀星那小子虽已逃出剑王宫,但并不一定已来到洛阳,退一万步说,就算那小子已经来了洛阳,也不一定就能马上听到消息。这小子一向独来独往,在黑道上一个朋友也没有,而我们在行动方面又极谨慎,消息一定很难传到那小子的耳朵里去。”
  他顿了一下,又道:“他老人家还说:以那小子过去毫不留情的杀人手段来看,如果那小子已经知道了有人在冒他名义组织帮会,一定不会到现在仍迟迟不见动静,这么久还不见有事故发生,就证明在短期之内,大可不必为此事操心。”
  三郎点点头道:“这话也有道理。”
  他接着抬头道:“你今天这么一早赶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
  黑心书生搓着手,期期地道:“是的,宋巧巧宋护法……她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她要面见帮主,亲自向帮主报告。”
  三郎道:“她如今人在什么地方?”
  黑心书生道:“我吩咐她等在谷外,如果帮主许可,我就去喊她进来。”
  三郎道:“她有没有告诉你是关于哪一方面的事?”
  黑心书生道:“没有。她只说:这件事关系太重大,除非见到了帮主,她不敢向任何人透露。”
  三郎沉吟了片刻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喊她进来吧!”
  ※   ※   ※   ※   ※
  宋巧巧一走进寝宫,一颗心就凉了半截。
  因为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天杀星已经有了妻室,当初她爷爷教给她的那一套,眼看已经完全用不上了。
  黑心书生为两方面引见之后,她只好暂时收摄心神,上前福了一福道:“属下护法宋巧巧叩见帮主!”
  三郎也端足了架势,淡淡答了一声:“宋护法请坐!”
  黑心书生连忙挪来一张椅子,宋巧巧称谢坐下之后,三郎透过面纱,冷冷问道:“听羊护法说,宋护法有事要向本帮主报告?”
  宋巧巧垂首欠身道:“是的。”
  三郎道:“一件什么事如此重要,一定要赶在这个时候来见本帮主?”
  宋巧巧道:“属下该死,尚乞帮主见谅。不过,这件事实在关系重大,属下身为帮中护法,如果知情不报,不但有亏职守,本身亦将难逃株连之罪,故而不得不斗胆冒昧求见。”
  三郎一哦道:“事情真如此严重?”
  宋巧巧道:“是的,属下在本帮杨家庄那边,发现了一名奸细!”
  此语一出,满室愕然。
  三郎神情一变,呼吸登时急促起来。
  因为别人听了这话,只是为出了奸细而吃惊,而这位假天杀星,因为心中有病,则不免又比别人想深了一层——这名奸细会不会就是天杀星那小子的化身呢?
  还好身旁那个叫韵凤的绛衣少妇看出情形不对,适时轻轻推了他一把,才使这位假天杀星陡然警觉过来。
  他轻轻咳了二声,定了定神,故意装作很冷淡地道:“这名奸细是谁?”
  宋巧巧道:“天字组统领人屠张弓!”
  这一下可把一个黑心书生乐坏了。
  他不等宋巧巧再说下去,抢着接口道:“不错,这厮我看也像一名奸细,因为我曾私下问过很多人,几乎没人听说过黑道上曾经有过这么一号人物……”
  三郎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向宋巧巧问道:“宋护法是如何发现的?”
  宋巧巧道:“属下发现这事的经过是这样的,前天早上,当属下正跟方副帮主和孙老护法等人在厢屋前面闲聊时,这厮忽然走了过来,说要传授属下他那套绝户刀法,但到了场地另一角,这厮看无人注意,竟突然问属下与王屋一派有无若何渊源,属下当时心知有异,便跟他虚与委蛇,结果这厮竟坦承他并不是什么人屠张弓……”
  三郎道:“他说他是谁?”
  宋巧巧道:“他自称姓吴名亥生,是黄山百媚仙子萧妙姬的表哥。”
  三郎道:“姨表还是中表。”
  宋巧巧道:“中表,他说:百媚仙子的母亲,就是他父亲的小妹。”
  三郎道:“除此而外,他还说了些什么?”
  宋巧巧道:“他因为属下姓来,又是这儿宋家村的人,因而便误以为属下是王屋门下弟子,属下为取得这厮的信任,临时灵机一动,便谎称属下乃那位王屋前掌门人鱼龙掌宋知义的孙女,不料这厮听了,大为高兴,接着便毫不隐瞒地告诉属下,他实际上是百媚仙子派来卧底的。”
  三郎轻轻哼了一声,同时也深深地松了一大口气。
  什么人前来卧底,他都不在乎,只要对方不是天杀星那小子,他就安心了。
  绛衣少妇忽然插口道:“宋护法既然前天就发现了这件事,为什么一直等到现在才来报告?”
  宋巧巧心头突地一跳,一时为之语塞。
  因为在这以前,她一直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绛衣少妇这一问,实在大出她意料之外了。她该如何回答呢?
  结果是黑心书生为她解的围,黑心书生笑着代答道:“宋护法当天晚上就跟卑属提过了,只是没说出是什么事,卑属因为不知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也就没有追问下去,我想宋护法当时心中一定很矛盾,她可能误以为那厮是奉了命令,故意这样试探她的也不一定。”
  他又笑着转向宋巧巧道:“宋护法,我猜对了吧?”
  宋巧巧心中着实感激,当下故意露出不胜羞涩的样子,低下头去道:“是的,就为这件事,属下昨天回去时,被爷爷狠狠的痛骂了一顿。他老人家说,以属下这么一点年纪,一进帮门,便被封为护法,似此天高地厚之恩,如果心中仍存此想,简直该死!”
  绛衣少妇点头道:“这样说来,你爷爷倒是一个很明事理的人。”
  三郎回头去道:“韵凤,你看这事应该如何处理?”
  绛衣少妇望向黑心书生道:“这个人屠张弓的武功怎么样?”
  黑心书生道:“在目前杨家庄那边可算得上是第三号人物。”
  绛衣少妇道:“仅次于方副帮主和孙老护法?”
  黑心书生点点头道:“是的,这厮的一套刀法,火候的确不弱。”
  绛衣少妇道:“既然那边还有人能克制得住这厮,那就传下话去,交给方副帮主和孙老护法他们两位将这厮拿下就是。”
  宋巧巧心中暗暗着急,因为这并非她们爷儿俩当初定计的本意。
  他们爷儿俩当初的计划是,由她出头告密,然后趁人屠张弓被抓进总宫对质之际,再偷偷施放毒粉,趁大乱不备,夺路逃出宫外。
  像现在这样,人屠张弓是去掉了,但对他们爷儿俩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次她虽因告密而建功,但以后是否仍有机会进入这座总宫实在难说得很。
  她刚才进来时,已经留心观察过了,最难闯过的一关,便是甬道外面那座铁门。此刻她如果不顾一切出手,纵然能达到目的,她自己的小命,势必也要葬送在这座天杀总宫中,所以她必须在这事成为定案之前,尽速另谋对策,否则就要功亏一篑了!
  这丫头心念电转之下,最后决定大起胆,亡羊补牢,再试一次。
  她望着绛衣少妇,故意迟疑了一下,才眨着眼皮,像是建议也像是征求对方同意似地道:
  “夫人如此主张,好固然是好,只是……”
  绛衣少妇道:“只是怎样?”
  宋巧巧道:“只是……卑属以为……这样处置了那厮之后,在杨家庄那边,很可能会引起一些议论……本帮成立还没有多久,在基础尚未稳固之前,如果内部人心不和,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绛衣少妇动容道:“是吗?如果处置了这厮,宋护法以为在杨家庄那边,有些什么人会议论这件事?”
  宋巧巧委婉地道:“这当然只是卑属的一种顾虑,不过衡情度势,显属在所难免。因为这厮目前是掌握有实权的天字组统领,平时人缘也还相当过得去,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给突然拿了下来,别的人看在眼里,心中一定不是滋味。”
  黑心书生抢着附和道:“是啊,卑属也正在这样想……”
  三郎也跟着点头道:“这一点倒是值得考虑。”
  绛衣少妇道:“那么,依了宋护法的意思,宋护法认为这事究应如何处理才称允当?”
  宋巧巧心中暗喜,但仍不动声色地道:“卑属愚见以为,拿下这厮固属必要,但须保留活口,并应立时当众宣布其罪名,然后再将这厮捉来总宫,或由帮主亲自出面,使这厮与卑属当众对质,务使其心服口服,再按帮规处决。如此不但可使众人明白这厮罪有应得,且可藉此坐收杀一儆百之效。”
  黑心书生大声说道:“好主意,好主意!”
  绛衣少妇思索了片刻,点头道:“二位回去,传令方副帮主和孙老护法,就这样办好了。
  至于对质一节,且待拿下这厮之后,再说亦不为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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